自由铁匠 作品

信徒

交锋

翌日,万众瞩目的御案时隔一个月,第五次升堂……

第五次升堂要比之前四次更为隆重,森严。

刑部公堂上,陶戊戌一袭官袍居中,左侧钟一山身着银白帅袍,威风凛凛。

右侧危耳亦是深紫官服,古铜色的肌肤,面容冷凝,端直坐在侧椅上。

与之前不同,危耳的座位距离堂案稍远,中间多出一把紫檀椅。

不多时,堂外传来马蹄声。

待马蹄声止,众人视线之内,一袭黑色大氅,头戴黄金玉冠的顾清川缓缓走下马车。

曾经叱咤风云的将军,而今老矣,鬓角斑白的银丝被梳理的整整齐齐。

顾清川将笑脸留在堂外,独自走进刑部公堂。

众人见,皆起。

“拜见颖川王。”随着两侧衙役跪地行礼,陶戊戌与危耳拱手,以示尊卑。

唯钟一山,并未起身,神色平静如水的看过去。

“陶大人客气,这里公堂,你的地盘你作主,本王只是来旁听,你且你行该行之事。”顾清川缓声之时,目光平移向坐在那里的钟一山。

顾清川无疑是第一次看到钟一山,倾国容貌带着几分飒爽意气,眼前男子给他的第一印象与幻想中很不一样。

他以为连破自己四位谋士的男子,该是怎样的骄傲霸气,孤高自得,可如今这男子身上却未显出半分锋芒,只静默坐在那里,分毫看不出此人眼中的情绪。

鹿牙。

他倒忘了眼前男子,是大周兵马大元帅穆挽风麾下最得力也最低调的副将。

原来,这才是你的真面目。

与顾清川相同,钟一山也在打量眼前这位自他重生便一直追探的幕后主使。

古稀之年,换作普通人早已老眼昏花,身形佝偻,眼前老者却目光如炬,腰杆笔直,一生戎马换来的铁骨铮铮,抛开权力争斗,顾清川该是让人仰望的对象。

可惜,你这一生功绩终要归了尘土。

原本以为初见当是如何的惊心动魄,气势恢宏。

你死我活,大家总要撂下狠话。

可真到了这个时刻,所有的愤怒跟敌意,都在过往的交锋中沉淀至心底,彼此相视一笑。

这局,便拉开了。

随着顾清川落座,陶戊戌敲响惊堂木。

御案,第五次升堂。

最先被带上来的是原告钟长明跟钟知夏。

钟长明因‘大病’初愈,身体羸弱,面色苍白,他在钟知夏的搀扶下走进公堂。

二人下跪叩礼,待起身时,钟长明注意到了公堂之上新来的颖川王。

他无声站在原地,脑海里反复重现刚刚他看向顾清川时,那一脸的默然跟不屑。

是的,顾清川没看他们一眼。

钟长明低着头,内心的挣扎并没有在他脸上显现。

紧接着,便是被告。

哪怕御案不公开审讯,可那些得着风声的市井百姓还是特别喜欢凑热闹,那种‘虽然我听不到,但我也一定要参与’的心态,简直强大到无法摧毁。

公堂外面挤满了人,伴着缓缓而来的囚车,人群中乞丐打扮的虚空琢激动不已,他想冲到最前面告诉自家主子真相,可他在后面很远很远。

且在虚空琢拼命想要挤到前面时,钟弃余被狱卒带下马车,脚踝的伤已经愈合,只是踝骨碎裂,她走路时一瘸一拐,再加上十指包扎的白纱。

现在的钟弃余,俨然没有了太子侧妃的尊贵。

终于,虚空琢挤到了最前面,可刑部公堂雕有‘法’字的铜门,已经闭阖。

“哎你们说,这案子最后能怎么判?太子会不会……”

“嘘!天子皇家的事你少议论,不过瞧刚刚进去的钟侧妃,可是够可怜。”

“之前不是听说她认罪了!杀自己亲爹这种事都能做出来,所以说可怜之人必有可恨之处……”

人群里的议论声,一句句涌进虚空琢的耳朵里,他双眼赤红,拳头攥的咯咯响。

这都不是主子的错!

公堂之上,钟弃余跛着脚走进来,待两侧狱卒退下去的那一瞬,她余光微闪。

心,彷徨。

不会……

“哼,多行不义必自毙!”钟知夏见钟弃余那副落魄样,不禁嘲讽。

只是那声音却未传进钟弃余耳朵里,她只觉耳畔蜂鸣,额间剧痛,她咬着牙,缓缓转眸,视线落处,分明是钟长明!

为什么……

为什么没死?

那是剧毒!

而且之前钟知夏不是到天牢里说过了,钟长明染了恶疾。

他染了恶疾啊!

钟弃余只觉脑子里一片空白,血红双眼带着因愤怒而涌出的泪水紧紧盯着钟长明,脸颊泛起异样的红,身体止不住颤抖。

钟弃余仿佛雕塑般定在那里,神色异常。

堂前,陶戊戌不明真相,下意识皱眉。

钟一山却知钟弃余为何有此反应,钟长明没死,怕是钟弃余心里最难过的一道关坎,他亦无奈,他可以不去救,却总不能为了钟弃余去杀了钟长明。

右侧,顾清川望着眼前如雕塑般的钟弃余,心里多少有些失望。

在他得到的消息里,钟弃余该是一位极聪明的女子,依着第五位谋士传来的消息,此番他能顺利回皇城,便是这钟弃余在朝堂上的一句话。

虽说钟弃余不是他的人,但他曾想过收买,利用。

但此刻,他发现眼前这个连谋士都曾夸赞过的女子,不过如此。

哪怕钟长明没死,她的不甘跟愤怒也不该表现的这样明显。

相比之下,堂前四人中,危耳是最不淡定的那一个!

看到钟弃余这般,危耳猛站起来,“叫大夫!”

他以为钟弃余是刑伤疼的。

是疼,只是心疼。

待众人侧目,危耳恍然自己此刻正在公堂,而他这一声吼,也将钟弃余从极恨跟震惊中拉回来。

“余儿叩见各位大人。”

钟弃余没再往前迈一步,双膝直接跪在地上,她的身体已经支撑的太辛苦,低头一刻,恨极逼出的眼泪,坠落。

“兄长,那贱种看你的眼神怎么怪怪的?”钟知夏被钟弃余忽视,于是扭头看向自家兄长,低声问道。

钟长明这方转眸,看向跪在旁边的钟弃余,依旧未语。

“钟弃余,当日你指证钟宏勾结佞臣意图造反,你可否说的清楚些,那佞臣是谁?”陶戊戌抛出这个最关键的问题,等着各方辩驳。

钟弃余十根手指搥住地面,白纱染血,眼泪被她渐渐逼退。

她擡起头,看向顾清川……

钟弃余擡起头,冰冷眸子看向坐在堂案右侧的顾清川。

哪怕顾清川一身威武,可落在钟弃余眼里,也不过是棋局里的一枚棋子。

都是棋子,兵卒跟将帅又有什么分别。

她又有什么可怕!

“父亲说,只要跟着王爷混就可以作大官……”钟弃余擡起头,眼泪慢慢从眼眶里滑下来,“父亲说,叫我偷偷给太子殿下……下毒!我做不到,我是真心喜欢太子殿下,所以我不能叫父亲伤害太子殿下……”

钟弃余怯怯开口,视线却一直没有从顾清川脸上移开。

她眼泪挂在眸子上,目光却是无畏,“王爷得着皇家的俸禄,住在皇家的封地上,为什么不好好为人臣子呢?”

顾清川面色无波,“所以侧妃所指佞臣,是本王?”

“父亲说的……总没错。”钟弃余在应对顾清川的同时,脑子迅速梳理一切。

钟长明没死她不甘心,而今钟长明跟钟知夏是顾清川手中的一把刀,只要顾清川倒下,他们一样要死。

而自己……

她不知道二哥在钟宏尸体上动了什么手脚,或许她可能不用死吧?

但这不重要。

钟长明能死就好。

“侧妃将所有指认的证词搁在一个死人身上,这叫陶大人怎么判?”顾清川似笑非笑,“没有实质的证据吗?”

“有。”

钟弃余视线平移,泪眼转向陶戊戌,“陶大人明鉴,家父与颖川王的密信就藏在钟府书房的暗阁里!”

陶戊戌闻声,看向薛师爷。

薛师爷当即命衙役赶去钟府抄查。

堂前,顾清川微微阖目,静默等待。

钟一山不禁看向跪在地上的钟弃余,所谓密信是他找人临摹伪造,虽为假却足以以假乱真。

当然,钟一山不觉得这些密信可以威胁到顾清川,却可造势。

就像顾清川找那么多人出东门相迎,就是想让市井百姓忆起他当年风光,想起他当年的战功赫赫。

舆论于时局,有着不可磨灭的作用。

公堂一直寂静,所有人的脑子都在迅速分析和整理接下来的对局,只有危耳神魂在外。

钟弃余十指白纱尽被血染,咋就没人给她叫大夫!

这些个丧尽天良的玩意!

密信藏的不深,不过一柱香的时间,那些所谓密信已然被薛师爷呈上公堂。

陶戊戌落目,随便翻看几眼,之后将其中一张递向顾清川,“王爷,您看……”

“本王无须看,也从未与钟宏有过书信往来。”顾清川没有接过被陶戊戌举起来的淡黄宣纸,只是扭头,“陶大人手底下有的是能人,不妨亲验笔迹。”

陶戊戌搁回密件,“那就依王爷所言,下官自会找人验证。”

“陶大人,本王可否问一句,钟弃余弑杀亲父之罪可还有疑问?”

顾清川音落时,钟一山心下微寒。

“回王爷,犯人既已认罪,自无疑问。”陶戊戌应声。

“既无疑问,钟弃余身为人子,亲手杀了自己的父亲,罪当斩,不知大人还在等什么?”

顾清川冷漠抿唇,“虽说多案并审,大人也要审一件利索一件,无关紧要的人,该处置便处置了罢。”

陶戊戌沉默时,钟一山终是起身,“王爷,眼下莫说钟侧妃弑杀钟宏之案还有疑点,就算没有,钟侧妃乃御案之关键,处置了?王爷想如何处置啊?”

终于到了这个时候。

顾清川算是赏了钟一山一个面子,整个身子侧过来,“钟元帅莫不是在这公堂之上开玩笑?陶大人已经表示此案毫无疑问,你这疑点从何而来,至于处置,她犯下穷凶极恶的大罪,自然是斩立决。”

“当日钟宏尸体虽由九大仵作验过,但据本世子所知,其中一位仵作远在顺渠的家人从天而降百两黄金,此事人证物证确凿,陶大人若准,我便即刻叫人呈上来。”钟一山转向陶戊戌,拱手道。

“有这等事?”陶戊戌佯装惊讶,“那便呈上来。”

钟一山示意手下人递上证物,欲转身回到座位时停顿一下,转回身,目光平静,“烦请王爷下次称呼我一声世子。”

这也是刚刚钟一山为何不必起身的根由。

顾清川微愣,“元帅被封过世子?失敬,实在是本王二十年不曾回来,孤陋寡闻。”

钟一山出生之日便被封为世子,只是应甄珞郡主之意,没有太过隆重,是以并非人尽皆知。

“那还真是王爷孤陋寡闻,想王爷册封之时本世子还没生出来。”钟一山的言外之意简直不要太明显。

二人相视,又是微微一笑。

仵作出现问题这件事,钟一山并没有事前呈到刑部,毕竟这刑部也非铜墙铁壁,里面有多少顾清川的眼线,亦未可知。

当堂审,是钟一山与陶戊戌之前的约定。

既然有备而来,自然无懈可击。

因仵作收受暗财,陶戊戌判定验尸结果无效。

既然验尸结果无效,那么即便钟弃余承认是她杀了钟宏,可也不能只信她一面之词。

钟一山随后提请陶戊戌,重新验尸,且当堂验尸!

整个过程,顾清川未发一言。

这般态度倒是让钟一山提了提心。

一切计划皆是按照钟一山之前的设计行进,并无任何意外。

可越是这样,钟一山越是觉得哪里不妥,细想又无疏漏。

钟宏的尸体,又一次被擡到公堂。

这一次钟长明没有如初时那般激动,泣泪横流。

但亦在担架落地时,双膝跪倒。

依主审陶戊戌与三位听审商议,验尸的仵作为三人,此三人非之前九位仵作之内,但手法跟资历极深,并不亚于之前众人。

随着三位仵作开始验尸,钟一山的心起伏不定,因为钟弃余的性命便系在这一转折处。

这一刻的钟弃余,也有了期待。

虽然生死看淡,可她终究想死在钟长明后面。

时间流逝,三位仵作在钟宏尸体前后以针刀为主验查各处,每一处都细致入微。

钟一山知道菩提斋在钟宏尸体上动的手脚于腋下,是以当他看到其中一位仵作擡起钟宏胳膊的那一刻,稍稍安心。

细处自不必提,半个时辰后,三位仵作收好各自工具,由其中一人上前陈述。

“启禀大人,钟宏的致命伤在喉颈……”

喉颈!

钟一山闻声刹那寒眸陡然瞠大,脑子里嗡嗡作响。

他拼尽力气压制住自己,不做过激之举,内心却翻滚起滔天骇浪。

这不是他想要的结果,明明伍庸告诉他钟宏的致命伤会在腋下,那里有菩提斋动过的手脚,那里有根细如牛毛的芒针。

伍庸还说过,钟宏脖颈处的伤痕也已经被菩提斋处理过,不再致命。

是仵作错了?还是……

还是菩提斋!

钟一山整个人仿佛雕塑般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堂前,陶戊戌脸色微变。

“凡自割喉下死者,其尸口眼合,双手拳握,臂曲而缩,肉色黄,头髻紧,以瓷片割之,痕处长三寸至四寸,据吾等所知,钟大人惯用左手,若以左手割颈,力必起身右耳后……”

仵作仍在堂前叙述,字字句句与之前的验查皆吻合。

钟宏乃他杀,杀人者以碎瓷割断死者喉颈,这与钟弃余承认的罪行,没有任何出入。

钟弃余,就是凶手。

听着仵作的叙述,钟弃余眼中点点希翼暗去。

她心中有一瞬间的疑惑,明明二哥告诉她,钟宏的尸体被动过,可是……

算了。

反正她只要死死咬住顾清川,那钟长明就一定会死。

仵作将所有验查结果逐一禀报,堂前若非薛师爷一声提醒,陶戊戌没有任何反应。

“退下吧。”

陶戊戌退了仵作,命人擡走钟宏的尸体。

由始至终,钟长明就只跪在那里,直至钟宏的尸体被擡离公堂前,他重重磕了三个响头,却什么都没说。

反倒是钟知夏哭哭唧唧一阵,便将矛头对准钟弃余,“你这个祸害!杀人凶手!大人,求大人判这贱人凌迟!她简直丧尽天良!”

陶戊戌怒拍惊堂木,钟知夏这才噤声。

“陶大人,刚刚钟世子说案子蹊跷,眼下既已查明,大人还在等什么?”顾清川于谋士那里得到消息,知道会是这样的结果。

右侧,钟一山皓齿狠咬,正欲开口时陶戊戌抢先一步,“王爷少安毋躁,钟侧妃虽是钟宏一案的凶手,但她指认王爷为佞臣之事还没水落石出,且待本官找人验过那些密件的笔迹,若真与王爷无关,钟弃余便是罪上加罪,这会儿还判不得凌迟。”

作为御案主审,陶戊戌想要拖延时间,还做得到。

顾清川冷漠转眸,视线扫过危耳,“危将军以为如何?”

“本将军以为陶大人说的很对,案子还没结就判罪,太着急了!”危耳剑眉紧皱,重声开口之余声音还挺急促。

顾清川听得此言,不由的越发扭身看了危耳一眼,白眉微挑。

怎么回事?

危耳却旁若无人般视线紧盯钟弃余,那十根手指再不敷药包扎,血都他娘流尽了。

无人附和,此事作罢。

陶戊戌以字迹需要时间验证为由,拍响惊堂木。

或许在表面上看,此番御案并没有实质性的进展,却是最关键的转折。

铜门大开,顾清川最先起身走出公堂,随后陶戊戌跟薛师爷直接去了后室。

钟知夏见钟一山跟危耳谁都没动,于是顶着她那张尖酸刻薄的脸,扶着站在旁边由始至终一言未发的钟长明,先行离开。

此时,钟一山与危耳几乎同时起身,却是危耳先行走到钟弃余身边,“你……”

“余儿是被告,将军莫离的太近,免得沾染晦气。”钟弃余躲开危耳想要搀扶的手,艰难起身。

此时有狱卒上前,带走钟弃余。

“弃余……”

看着那抹娇弱的身影跛脚前行,钟一山愧疚不已,忍不住轻唤。

钟弃余听到声音一刻扭头,只是一笑。

那笑容里没有丝毫怨怼或是不满。

她觉得二哥必是尽力,这其间该是出了什么意外。

没关系,真的。

钟弃余被两名狱卒带出公堂,走下玉石台阶。

就在她欲蹬上囚车的时候,一阵嘶吼声陡然响起。

“是钟一山救活了钟长明!是钟一山救活了钟长明!是钟一山救活了钟长明……”虚空琢就挤在人群前,一身破烂衣裳,蓬乱的头发遮住眼睛。

看到钟弃余一刻,他突然发疯一样冲向囚车,大声吼叫,眼泪急涌,哭的撕心裂肺,“是钟一山救活了钟长明!是钟一山救……”

车前衙役哪容虚空琢靠近钟弃余,当即过去将其拿下,揪打中虚空琢被衙役五花大绑按到地上。

鲜血流过唇角,虚空琢却不知道疼一样,用力扯着脖子看向眼前的钟弃余。

“是钟一山……是钟一山!”

钟弃余又一次震在那里,她看着眼前虚空琢被狱卒狠狠踢踹,浑身上下都是伤,那双眼蕴含着太多悲恸跟不甘的望向自己。

钟弃余的眼睛,一眨不眨,豆大眼泪从里面一颗一颗掉下来,身上血液好似凝固。

在其身后,狱卒不耐烦推了下钟弃余。

这一推,钟弃余猛然失去重心,摔倒在地。

十指与地面摩擦,传出刺骨极痛。

那狱卒几乎同时倒飞出去数丈,咣当掉在地上。

危耳猛然上前扶起钟弃余,心里莫名难受至极。

钟弃余便像失了魂魄的木偶,任由危耳拉她起身,她的眼睛,穿过危耳的胳膊,看向站在公堂前一脸错愕的钟一山。

痛已麻木,她脸上再也没有笑容,那双眼也再不清澈,变得冷蛰,幽暗,深邃如渊。

钟长明原来是这样活过来的呀?

难怪钟宏的尸体没有丝毫变化。

二哥。

我拿命为你铺路,你呢?

你当我是什么,一枚特别好用的棋子?

是呵,我还真挺好用的。

真挺好用……

钟弃余在被危耳扶上囚车时,胸口一滞,鲜血狂喷!

钟一山。

是你断了我的死路。

那我,只能活。

视线模糊不清,眼前渐渐黑暗,钟弃余毫无预兆倒在危耳肩头。

“弃余!”

钟一山从愕然中缓过神,纵步走下台阶。

他想上前接过钟弃余,却被危耳阻止,“钟侧妃的安危,自有本将军负责。”

囚车离开一刻,钟一山猛然看向被衙役按在地上的虚空琢。

这又是,谁的诡计!

“钟一山!你这个卑鄙小人!你对不起我家主子叫你的那声二哥!”

哪怕衙役狠狠踢踹,甚至用脚踩上他的头,虚空琢却只死盯钟一山,眼中充满愤怒和恨。

“你们住手。”钟一山重踏脚步走向虚空琢,在那些衙役退至两侧时,拳风骤起,却被拦住。

“钟一山!主子为你做了多少事,她为你做了多少事!可你为什么要救钟长明?为什么!”虚空琢的拳头被钟一山紧紧攥住,他愤怒质问,哪怕额间鲜血挡住眼睛,可那目光里的恨意却似穿透一切,落在钟一山身上,莫名有种灼烧感。

“我没有。”钟一山重声开口,目光冷厉。

“是我亲眼看到的!我亲眼看到伍庸入了将军府,哪怕那个时候钟长明没有醒过来,可今日公堂之上,他活了!”

虚空琢突然掉下眼泪,悲愤低吼,“你救他……你救他我们都管不了,可你为什么要让他在主子面前出现?这得有多残忍!”

见虚空琢捶打地面,钟一山缓慢起身,“把他交给你们大人,务必守好,不许再伤他半分。”

钟一山不知道这其中发生了怎样变故,可他知道虚空琢说的没错,钟长明重新站在公堂之上于钟弃余来说,是致命打击。

衙役得令,将虚空琢拖拽起身走进衙门,天青色的理石地面留下两道长长的血痕,虚空琢被鲜血掩住的视线落向钟一山离开的背影。

他知道,比起钟长明还活在世上的事实,钟一山的态度才是对主子最致命的打击!

钟一山,你太狠……

没有半分犹豫,钟一山离开刑部公堂之后,第一时间入天地商盟,钟宏尸体出了问题,虚空琢亲眼看到伍庸入将军府。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与此同时,自刑部回来的毕运,已然将公堂之事悉数禀报。

是以钟一山出现一刻,温去病当下起身,面目冷肃,“钟宏的尸体,当真出了意外?”

钟一山纵步行至桌案前,苍白面容尽失血色,“那三名仵作没有问题,钟宏的致命伤仍在喉颈,伍先生所说腋下毒针,并无!”

“怎么可能……”

温去病皱眉,双拳紧握,“当时我亲眼所见,菩提斋的确动过手脚。”

“那便是菩提斋在我们验过之后,又动过手脚……”钟一山眉目寒凛,“菩提斋耍了我们!”

“岂有此理!”温去病目光愠冷,他到底还是大意了。

这还是其次,钟一山紧接着又道,“虚空琢出现了,他在刑部公堂外指认我救了钟长明,原因是他看到伍先生曾去过将军府?”

“并没有。”温去病果断开口时,眼眸微闪,“当时钟弃余在?”

钟一山点头时,颓然坐在椅子上,“原本这次升堂,我该为弃余洗脱死罪,可没想到……竟如此轻易陷入他们的陷阱。”

温去病狠狠吁出一口气,“我们先冷静。”

“如今钟宏尸体再无验尸余地,弃余死罪已经被坐实,我可能……再也没有办法让她清清白白活在这个世上。”

想到彼时公堂外那双冰冷绝望的目光,钟一山眼眶微红,“我对不起她。”

“错不在你,但也的确是我们太过大意……”

就在温去病说话时,钟一山陡然起身,“阿山,你去哪里?”

“天牢!”

钟一山回天地商盟,只想得到一个肯定答案,既然得到,那他现在迫不及待想到天牢里告诉钟弃余真相。

温去病没有拦下钟一山,可心中却是忐忑。

先是钟宏尸体出了问题,后又有虚空琢当众揭发,两件事连在一起明显是有人欲刻意挑拨他家阿山与钟弃余之间的关系。

眼下钟宏尸体未曾‘改动’是事实,钟长明活过来亦是事实。

他只怕,钟弃余不会再信。

“毕运。”

温去病开口时,一抹黑影陡现,“随本世子,去寒市!”

菩提斋拿了钱却在背后捅他一刀,这笔帐如何也不能就这么算了。

皇城西南,天牢。

最深处的牢房里,危耳将昏迷中的钟弃余带回来之后即刻叫了大夫,大夫诊断,气血攻心致昏厥,并无大碍。

十指跟脚踝皆是旧伤,虽无性命之忧可若再反复受伤便会落下残疾,终生不治。

待其离开,危耳半跪在钟弃余面前,替她一根手指一根手指的包扎。

触目惊心的伤口落在他眼里,惹的胸口莫名沉闷。

疼痛感很快让钟弃余清醒过来,只是危耳顾着包扎,并没有注意到钟弃余已然睁开的双眼。

那双眼里漫着水泽,一样的清澈却蕴含着仿佛极地冰川般的寒冷。

她没有因为疼痛发出半声低吟,这样的疼痛她不知道忍过多少。

可心里的疼,她忍不住。

她无法形容心痛的滋味儿,就像是把一颗血红的心扔到满是荆棘的灌木丛里,心每跳一下,那些坚硬如针的芒刺便狠扎进去,又无情的拔出来。

反反复复,周而复始。

那颗被她一直保存的很好的心,也终于伤的千疮百孔。

泪从眼尾滑落,没入鬓角。

钟弃余静静望着牢房顶端,眼泪渐渐干涸。

她不该哭。

牢房外传来急促的脚步声,钟弃余猜到是谁,心忽然疼的难以自持,“将军……”

“你醒了?你现在有没有觉得好一些?”

危耳刚刚包扎完最后一根手指,“我给你倒些水过来!”

“不必。”钟弃余艰难开口,欲起身时十指传来剧痛。

“你想做什么?”危耳心疼问道。

钟弃余瞧了眼靠近栏杆的墙角,“烦劳将军,把我扶坐到那边好吗?”

危耳犹豫片刻,虽然他觉得钟弃余最好躺下来休息,可在看到钟弃余那双眼睛时,他不忍拒绝。

他俯身,硬是将钟弃余整个抱起来。

钟弃余很轻,落在他怀里就像是羽毛般毫无重量,可危耳知道,这个女人在他心里,已经不是毫无重量了。

就在危耳将钟弃余小心翼翼搁到墙角草垫上的时候,牢房外面赫然出现一抹身影。

“弃余!”

钟一山情急想要靠近时,危耳纵步走出牢房,怒目圆睁挡在面前。

“钟元帅最好不要走过来!”

危耳不知道眼前这位钟元帅与钟弃余之间到底是什么样的关系,可公堂之外,他分明看到钟弃余因为那乞丐的一句话,气的吐血。

那句话他听清了,‘是钟一山救了钟长明!’

他理不清这其中因由,但也知道钟弃余在意这件事。

钟一山视线跃过危耳,落到钟弃余身上,“弃余,事实并不是你想的那样。”

“将军……”

虚弱的声音自背后传来,危耳扭头,侧目。

“我想与二哥单独聊几句话,还求将军行个方便,余儿感激不尽。”钟弃余浅声开口,眼中透着乞求。

危耳犹豫片刻,“有事叫我……或者大喊救命!”

听到危耳这般嘱咐,钟弃余忽而一笑,微微点头。

就在危耳让开路的下一刻,钟一山与之擦肩而过,纵步走到铁栏旁边单膝跪地,“弃余!你……”

钟弃余没开口,只擡手做了个噤声的动作。

钟一山明白,直至危耳身影淡出视线,连脚步声都听不到的时候,钟弃余的声音穿过铁栏,传了过来。

“二哥那么聪明的人,只怕早在我入皇宫的时候,就已经派人查过我的底细。”钟弃余由着身子靠在栏杆上,她歪着头,巴掌大的小脸儿微微仰起,看向牢房对面顶端的天窗。

那里有束光,射进来。

钟一山没有否定,“弃余……”

“二哥从来没与我聊过家常,聊聊嘛。”钟弃余的视线,落在那束光上。

她渴望光明,因为光明能带给她温暖。

“我不是好人,从小就不是。”钟弃余已经很久没有回忆儿时的过往了。

她告诉钟一山,自她懂事开始家里总有人过来捣乱,起初是几个小孩儿,男孩儿打她,女孩儿骂她,骂的那些词她听不懂。

后来她长大一点儿,明白贱种跟破烂货是什么意思之后,便出手反抗。

她没别的,就是手狠。

三四个她打不过,她只揪住一个狠狠揍,朝死里揍。

可如果知道后来发生的事,她一定不会反抗。

“我打了那个小孩儿之后第二日,七八个妇人将我母亲堵在屋里,连打带骂整整个三个时辰,那会儿母亲把我藏在柜子里,我从缝隙里看到母亲脸上手上都是血,明明是那些人不对,母亲却跪在那里,不停道歉……”

钟一山静默聆听,心底隐痛。

“从那以后我学乖了,凡事不能硬着来,得玩阴的!”钟弃余仍望向那束光明,“他们喜欢瞧我求饶的样子,我便跪在地上学狗叫逗他们开心,给他们当马骑,我给他们当狗腿子,怎么讨好怎么来……”

钟弃余扭头看向钟一山,浅浅一笑,“可背地里我传小话儿,挑拨离间,最后那个当初被我打的男孩儿,把另一个打过我的男孩儿的眼睛给捅瞎了,听说眼珠子都给搅碎了呢。”

明明是极阴险之事,可钟弃余说出来的时候却莫名让人心疼。

钟一山沉默,听着钟弃余继续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些上门捣乱的人,是镇北侯府老夫人的娘家人,那个老东西够狠的,也不知道她传了什么话回来!虽然她没死在我手里,可能死在自己亲生儿子跟孙女手里,我还是挺欣慰的。”

“弃余,我没有救钟长明,也没有叫任何人救过他。”钟一山轻声开口,“我承认我曾想过,可我知道,那是你们之间的恩怨。”

钟弃余听着钟一山的解释,却没有接茬儿,“二哥你知道吗?哪怕太平盛世穷人想要活下来那也得拼尽力气,我与母亲在一起时受过许多苦,那些苦你不知道,你连想都不会想到,可那时我没想过报仇,一点儿都没有,因为只要有母亲陪在身边,我就满足,哪怕再苦我都能挨住。”

钟一山看出钟弃余没有想听自己解释的意思,暂时沉默。

“跟二哥说个秘密,我在清奴镇家的院子里埋了一个陶罐儿,那里装着好多铜板还有好些碎银,只要再攒五年我就能给母亲买一个大一点儿的院子,我们的日子就能好过一点儿……”

钟弃余说到这里时,停顿下来。

她低下头,看着包裹住白纱的指尖,“母亲死了,她没等到我给她买大院子。”

牢房里一瞬间沉寂,钟弃余周身变得极冷,“在我还没有从母亲离逝的痛苦中走出来的时候,陈凝秀居然派人过来说要接我回皇城,我多聪明啊,我把那两个人灌醉,酒后吐真言,他们是来杀我的。”

“二哥,不是我钟弃余先招惹他们,是他们一直都在欺负我们!他们就像魔鬼一样缠着我跟母亲整整十八年!我不该报仇吗?”

看到钟弃余眼眶微红,钟一山伸手过去想要抚住钟弃余的肩膀,却被艰难躲开。

钟一山的手停滞在半空,他看过去时,钟弃余也在看他。

那双眼,变得冷漠。

“如果母亲当年是承了甄珞郡主的恩活下来,那么我在公堂之上承认亲手杀死钟宏,算是还了这份恩情。”

钟弃余漠然开口,一字一句,“钟一山,我们两个人的债两清了。”

“弃余,不是我救了钟长明,还有钟宏的尸体我的确……”

“不重要。”钟弃余擡头,清澈目光透出往日从不曾有的决绝,“从现在开始,你走你的阳光道,我过我的独木桥,若不幸遇到,各凭本事。”

该是怎样的绝望,才能让钟弃余说出这样的话。

钟一山震惊看向钟弃余,“你信我……”

“钟元帅蹲在那里不累吗?我累了。”钟弃余没给钟一山选择的余地,直接倚在墙壁上,闭上眼睛。

如此,钟一山还能如何。

“弃余,保重。”钟一山缓慢站起来,转身离去。

迟了吗?

是吧。

当他终于敞开心扉想要对钟弃余好的时候,钟弃余却已经彻底放弃了他们的关系。

站在钟弃余的角度,她放弃的,是最后一份亲情。

钟一山背对牢房,眼眶润红。

对不起,之前是我做的不好,之后不管你如何,都是我钟一山的妹妹……

钟一山离开的下一刻,一直候在不远处的危耳急匆跑过来。

他直接从牢门里钻进去走到钟弃余身边,“钟一山没欺负你吧?”

钟弃余闻声,缓慢睁开眼睛。

阴天了吗?

天窗射进来的那束阳光,不见了。

钟弃余阴郁晦暗的心境里,那抹悬在远处的明灯也不见了。

她看向危耳,许久说出一句话,

“我要见顾清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