翻案
夜已深,鱼市里一片寂静,只有河面渔火星星点点。
褚隐自季家鱼铺而入,一路急行走进菩提斋。
他把在世子府听到的消息如实禀报。
韩留香真的是太猴精了……
菩提斋的密室近五年不知关了多少人,韩留香也不是唯一一个能出去的人,可他却是唯一一个想到挖洞逃走的人。
不得不说,他那个脑壳怕是开了光。
但凡被关押者,皆搜身,断不会带硬器入密室。
直到现在,褚隐都不知道韩留香是拿什么挖的洞。
“当真有洞?”
“回主人,半臂长宽的洞口,内里泥土松动。”褚隐咬牙,他算是两次栽到韩留香手里了。
小筑里那人沉默,“季家鱼铺的入口不能用了,命人将密道填堵。”
褚隐面露难色,“皇城里有红土兼有水声的地方不下三十处,他们未必会找到这里……”
“堵。”
“是。”褚隐拱手,领命。
“菩提斋不变,入口改为抚仙顶。”
正如温去病所料,狡兔三窟,菩提斋有密道三条,三条密道各不相通,唯菩提斋是终点。
“还有一件事,温去病已让伍庸到寒市那间扎纸铺子里接生意,虽然没打菩提斋的名号,但接单子的手法与我菩提斋极为相似。”褚隐拱手,据实道。
“温去病,好难缠的一个人。”小筑里,朱澜璎手里握着腰间那只人偶,眼中透着些许冷光。
“还有更不好的消息,听闻邪医游傅,还有天歌跟幻音好像都在来皇城的路上。”
小筑里再次没了动静。
褚隐大胆假设,“倘若江湖四医要与我菩提斋抢生意,那我们……大致可以关门了。”
“他们是冲谁?”朱澜璎握着人偶的手,紧了紧。
“很难说,伍庸与游傅亦敌亦友很难分辨,可天歌、幻音似乎与伍庸并无交情,倒是当初四医共斗狂寡时,他们冲的,似乎是钟一山。”
“钟一山……不会。”小筑里,朱澜璎低下头,视线落在人偶上。
那人偶的衣服被他捏的褶皱,他伸手平了平,“钟一山纵然有再大的本事,江湖上却是无人,那天歌跟幻音是什么性子,岂会平白被人驱使,去查他们曾受过谁的恩惠。”
“是。”褚隐领命,“寒市的生意……”
“温去病不是想见本斋主么,见他一面。”
褚隐闻声,大惊,“属下以为不妥,倘若被他发现主人的真实身份……”
“温去病这个人很有意思,花颜策榜首,棋艺一流,这样一个人怎么可能会是庸碌无为之人,见见无妨。”
“是,那主人想在哪里见温去病?”褚隐请示道。
小筑里一阵寂静,片刻后传来声音。
“季家鱼铺。”
既然被温去病用一句话断了菩提斋一条密道,他倒不介意让温去病知道这条密道,在哪里……
罗生盘,往生卷。
江湖上有关能让人起死回生的宝贝,每隔几年就会传出一个,往生卷便是这几年被江湖上炒的特别热的神物。
人在这世间,谁还没有几个志同道合的朋友,没有几个红颜知已,没有几段轰轰烈烈的爱恋,非他不可的深情。
有念,便有欲,便想着将已逝斯人复活,再续前缘。
当黎别奕把两块罗生盘交到红娘手里的时候,红娘的心,痛了一下。
只是一下,那种让人绝望的心境便消失了。
“钟一山说这两块罗生盘是真的?”皇城角落极不起眼的茶馆里,红娘握着手里那两块罗生盘,细细打量。
都是些看不懂的纹路跟图案,分量还挺重。
“他说是真的。”黎别奕喝了口茶,回道。
“谁?谁说?”红娘没听清,不禁擡头。
黎别奕刻意加重语气,“钟一山说这两块罗生盘是真的。”
“哦。”红娘视线重新落在罗生盘上,“若是真的,钟一山倒是有手段,齐阴跟蜀了翁都是什么人呵,能从他们手里把罗生盘骗过来可不容易。”
“府君当真想与烈云宗扛上?”黎别奕不关心罗生盘,他没有想要复活的人。
他在乎的人,都活着。
“不想。”
红娘握着手里的罗生盘,淡淡抿唇,“可这世上,没有任何东西比往生卷更重要,若我能证明这两块罗生盘是真的,烈云宗……扛上也就扛上了。”
“可据我所知,烈云宗内高手众多,若真打起来……”
“他们已经开始撺掇江湖一众门派推倒了翁城,你这个做盟主的最好快些回去,否则了翁城怕是有难。”
红娘看似云淡风轻的话,激出黎别奕一身冷汗,“他们为什么要攻击了翁城?”
“不是攻击,是想易主。”
红娘收好罗生盘,看向黎别奕,“烈云宗自出现伊始,已经收复半个江湖,吞并了翁城是早晚的事,只是因为天道府选了了翁城,他们才推迟计划,眼下天道府以外力强逼烈云宗放了韩留香,算是宣战,以烈云宗宗主的作派,他们自然要反扑。”
“那怎么办!”黎别奕突起,面露忧色。
红娘缓缓擡头,“两日前,我已下令让天道府所有门众撤离了翁城。”
黎别奕没懂,“府君什么意思?”
“从现在开始,天道府退出江湖,门众集结于皇城附近。”
“那了翁城怎么办?!”黎别奕猛然起身,双目如潭,寒声低吼。
这是他近十年来,声音最大的一次。
红娘摊手,“自钟一山交出两块罗生盘开始,天道府只管与钟一山有关的事,江湖,顾不上了。”
“府君,你这样做岂不是要将我了翁城置于死地?”黎别奕震惊看向红娘,“天道府,不是不惧与烈云宗扛上吗?”
“不惧,但我要保存实力替钟一山办事,但凡烈云宗有伤害钟一山的举动,天道府自是不让。”红娘彼时与烈云宗交涉的结果,便是这个。
放韩留香可以,天道府退出江湖。
这是烈云宗宗主的原话。
红娘答应了。
“卸磨杀驴,是这样吧?”黎别奕双目血红,了翁城的人虽是亡命徒,却也死忠!
他们断不会因为烈云宗杀过去就投降背叛,而烈云宗的人又极凶残狠辣。
他怕,屠城。
“黎盟主现在赶回去,或许还能与你那些兄弟一起抵抗,运气好,了翁城能保住也不一定。”红娘起身,“好意提醒你,单凭了翁城斗不过烈云宗。”
“你不能走!”黎别奕猛然转身想要拉住红娘。
只是他武功不及红娘,衣角边儿都没碰到。
“与其在这里想着靠别人,不如想想该如何自救。”
红娘走了,带走罗生盘,也带走了黎别奕唯一的希望。
烈云宗围剿了翁城,而作为城主的他却没有与自己的兄弟在一起。
雅间的茶壶、桌椅被黎别奕砸个稀巴烂,店小二听到声音进来时,在窗口处看到留在那里的一个银锭子。
本也不是有名的茶馆,一个银锭子足以补偿店家所有损失……
为‘奸妃’一案平反的圣意下达到刑部,圣旨无他,叫陶戊戌尽心查案。
紧接着,由危耳率领的神武军与顿星云率领的御林军,几乎同时抵达已报病三日未曾上朝的礼部铸印局主事,陈庶的府邸。
奈何陈府的府门还没有打开,两队兵将便已僵在那里,谁也不肯退让。
一柱香后,两辆马车分别自长巷两个入口缓缓驶来,同时停在陈府门外。
车帘掀起,钟一山从里面走出来的时候,分明看到对面车厢的锦帘缓缓打开。
熟悉的,不能再熟悉。
此时钟弃余也已下了马车,径直走到危耳身侧。
钟一山微蹙眉,行到顿星云旁边,“何事?”
“神武军主将危耳,阻碍御林军捉拿嫌犯。”顿星云一身戎袍,威凛而立。
谁又不是一条汉子呢!
危耳同样一身戎装,面不改色看向顿星云,“御林军依大周律守的是皇宫安危,兵将日常巡逻不过玄武大街,本帅所带神武军,巡的是皇城四市及城中秩序,同时有权代刑部押解嫌犯,敢问顿侯,眼下你我,到底是谁坏了规矩!”
顿星云随后拿出令牌,“御林军今晨得太子调令,可协刑部缉拿嫌犯。”
“太子就是嫌犯,嫌犯哪来的调任权!”危耳擡手,“你们听着,砸门,入府!”
神武军欲硬闯时,顿星云擡手,御林军当下持剑挡住去路。
“顿星云,别逼本将军动手!”危耳手握佩剑,寒声低吼。
“危将军,太子就是太子,皇上从未下旨削掉太子任何权限,如此,顿侯手中令牌即有效。”钟一山上前一步,与危耳临面而视,“令牌即圣旨,危将军不好动手吧?”
旁侧,一直站在那里未曾开口的钟弃余,也终于有了动静。
“嫌犯钟弃余,给钟元帅请安。”
眼见钟弃余走到视线之内,钟一山心里微颤,“弃余,这件事你最好别掺和。”
“元帅说笑,余儿哪来的本事敢掺和两位高官的事呢,我只是得刑部交由危将军看守,危将军尽职走哪儿都把我带着,毕竟将军府里还住着两个,我若自己在将军府里落单,怕也不安全。”
钟一山沉默。
“刚刚钟元帅说的对,顿侯得太子令,自然有权协刑部办案,那叫特令,可危将军身为神武军的统帅,本就有责任协助刑部缉拿嫌犯,元帅也不好把危将军堵在外面不让进吧?”
“弃余……”
“元帅别怪余儿多嘴,特令可行,正常军务不可行?”钟弃余朝钟一山欠了欠身子,“今日之事各查各的,谁也别挡着谁的前程岂不更好。”
“此事……”
“余儿说的不是自己的前程,一个手刃生父的死刑犯,没有前程可奔。”
钟弃余没给钟一山劝说的机会,音落后转身走到危耳身侧。“余儿多嘴了。”
“没多嘴,你说的很好,很对!”危耳当下擡手。
眼见神武军欲闯,钟一山给顿星云使了眼色。
顿星云随即示意手下军将一并入府,抓人犯,搜证据。
府门外,钟一山与顿星云站在一处,危耳则站在钟弃余身边,虽未说,维护之心昭然若揭。
“一山,陈庶不在府上,笑脸敲法鼓那日他便以患了疟疾为由把自己关在府内,当晚偷跑出城,上有一双父母,妻妾跟孩子都被他扔下了。”顿星云低声开口,道出实情。
早在钟一山知道‘陈庶’这个名字的时候,便叫顿星云差人暗中守在这里,今日不过是做做样子。
而钟一山也绝对相信,危耳来这里也不是捉人的。
“陈庶现在何处?”钟一山低声问道。
“出城后潜入西山墓地,寻一处山洞躲藏,似乎在等人,我派过去的人小心跟着,不会出错。”钟一山微微颌首,视线落向两扇朱漆木门大敞的陈府。
内里神武跟御林两营兵将四处搜罗,里面不时传来尖叫恸哭的声音。
当日穆挽风身死白衣殿,并未亲眼看到五十五户寒门士族被诛,可那时场景想必与今日搜府相比更甚。
案子既然开始,那便作个最终的了断吧。
不多时,神武军有人出来禀报,说是在书房里搜出一张名单。
危耳接过名单正要看时,钟弃余轻轻搥了他一下。
危耳恍然,当下将名单搁到专门用于盛装证据的方盒里,“人呢?”
“回将军,嫌犯陈庶不在府上,家眷一个不少。”
下一刻,御林军兵将出来禀报,“回顿侯,陈庶不再府内。”
“做贼心虚,派人十二个时辰轮流守在这里,但凡见着人影,抓。”顿星云愠声开口。
又过半刻钟,御林军再有人出来禀报,同样交给顿星云一张名单。
顿星云当下将那份名单装进密盒,叫人即刻送往刑部。
除了两张名单,御林军跟神武军再无所获。
二人收兵之际,钟一山走向钟弃余,“弃余,可以与你单独谈谈吗?”
马车前,钟弃余朝其俯身,“元帅乃大周重臣,当知大周律法,余儿虽为死刑犯,可判决还没下来之前算是嫌犯,案子涉及元帅,余儿与元帅说多了,恐不妥。”
“弃余,我们之间……”
“你们之间没什么好聊的,钟姑娘你上马车。”
危耳原本已经上马,但见钟一山靠近钟弃余,当即跳下来行至近前,二话没说拉住钟弃余手臂,硬将其扶进车厢,尔后吩咐车夫驾马。
钟一山无奈,后退时,马车已经沿着来时路离去。
顿星云自后面走过来,“担心她?”
“她是吾妹。”
钟一山轻吁口气,“我们也走吧。”
“今日这出戏……”
“今日这出戏演的好,只不过顾清川亦是在演戏……”
回程的马车上,钟弃余在里面坐了许久,终是擡手。
侧帘缓缓掀开,她看到危耳正驾马在车边紧随。
“将军不必跟的这样紧,余儿跑不了。”钟弃余歪着脑袋朝上看,高大骏马上,危耳一身威武,雄姿英发。
虽说不似少年郎那般浑身上下都散发着朝阳般的气息,可危耳身上那股浑然正气也足以让钟弃余感受到此人,不是奸佞与内心丑陋之人。
这样的人心思干净,心里没有太多弯弯绕绕,稍稍说些好话,给些好处就能攀附上。
更何况,钟弃余知道危耳对她有心思。
彼时虚空琢入将军府,她派的第一个任务就是暗查危耳的底细,很奇怪,危耳的前半生竟然未与任何一个女子有过牵扯,是以对于危耳的亲近,钟弃余心里警醒着。
她从不觉得自己是这世间特别的女子,她普通的扔到人堆里都找不出来。
美?她不美,唯独眼睛长的好看些。
才?她无才,会的都是些下三烂不入流的手段。
清白?从她为复仇踏入皇城后,那玩意儿就碎了。
如此这样不堪一个女子,危耳的心思到底是怎么来的?
“你误会了,我可没有看着你的意思……”
“刚刚谢谢你。”钟弃余打断危耳,感激道。
危耳闻声,不解,“谢我什么?”
“你知我不想与……不想与钟一山聊些无用的事,便将我拉到车厢里,免了我的尴尬,帮了我的大忙。”钟弃余说话时,朝危耳笑了笑。
危耳以往对钟弃余的关注点,全都在身体发肤上,碰一下不过敏,碰两下也不过敏,时时碰时时都不过敏。
太神奇了!
这一刻,他忽然发现钟弃余笑起来真好看。
尤其那双眼睛,纯净纯净的,闪亮闪亮的,就像天上的星星。
越是好看的东西,越是吸引眼神,危耳便盯着钟弃余的眼睛,移不开。
看久了,心里有根弦猛的一挑。
他突然收回视线,心脏狂跳不止,“我知道你不喜欢他,我以后都不叫他打扰你!”
钟弃余瞧着危耳那副忸怩劲儿,越发觉得好笑。
她自觉看人鲜少走眼,她觉得危耳应该不是一个城府深的男人。
应该,好控制。
“刚刚将军想看那份名单?”钟弃余言归正传。
危耳压制住心底那份他都不知道是什么的悸动,“也不是想看,习惯了,搜出来的东西总要过目一下。”
“将军只是有代刑部羁押人犯之职,旁的少看,少碰,案子这东西说风就是雨,保不齐遇着什么契机就把将军卷进去。”钟弃余缓声开口,似不经意提点。
危耳骑在高头大马上,挺直身板,“不怕。”
似乎感受到车窗处的目光,危耳随后扭头,“不过你说少看,那我就少看。”
面对危耳违心的应允,钟弃余只是笑笑,缓缓撂下车帘。
一帘之隔,钟弃余眼中笑意尽散。
反倒是骏马之上,危耳心里美滋滋的。
为啥高兴他不知道,反正就是高兴。
了翁城告急。
黎别奕在知道天道府靠不住之后,火速回到武院。
此番离开,他觉得自己十有八九凶多吉少,烈云宗之狠辣,不降即杀。
原本他还想着把蜀了翁一并拽走,可也只是一念。
如果是死,他希望兄弟能活着。
黎别奕不告而别,临走时在绿沉小筑的案桌上拍了张一万两的银票。
此时小筑里,周生良难得没抱着自己的剑,而是握着那张银票,默默看,默默看。
四十年的时间,他养了七个徒弟,终于看到回头钱了……
十二时辰连续不断赶路,黎别奕终在林间停下脚步。
太累。
他燃起篝火,自背负包裹里掏出一块面饼,硬邦邦的,但扛饿。
烈云宗剿杀任何一个门派都会事先发出招令,愿投诚者可在得到招令之后悬起烈云宗的门旗,不愿降者亦可得半个月时间备战。
以他现在日夜不休的速度,十日必回了翁城。
生死都好,跟兄弟在一起就好。
何为亡命徒,那都是一群在江湖上摸爬滚打凉透了心的汉子。
他不能叫那些汉子再凉一次心。
面饼既糙又干,黎别奕拽下腰间挂着的水囊仰头大喝一口。
篝火噼啪作响,待他喝完水,眼前赫然出现一个人。
夜间昏暗,唯篝火照亮一方夜空,那人站在他面前,一双紫眸光芒闪烁。
他没开口,眼眶瞬间红了。
片刻,黎别奕忽觉背后有异,猛然起身一刻,权夜查跟半日闲自黑暗处走过来,红与黑相衬,格外有意境。
“找我打架?”黎别奕倏然举拳,看向权夜查。
“日前收到眉西施的情信,她说想我了,我去找她。”权夜查微擡下颚,俊逸容颜带着几分江湖气,与在武院当教习的样子截然不同。
黎别奕越发觉得身上的衣服在发光,纵步过去时被半日闲挡下来,“了翁城有难,吾二人愿意相助。”
“不用!”
黎别奕恶狠狠开口一刻,权夜查跟半日闲皆转身,欲走。
“用!”
黎别奕大吼,“你便助我,我也不饶你!”
权夜查笑着与之擦肩而过,“下手轻些,打重了眉姑娘可得心疼我呢。”
“权夜查!”
就在黎别奕转身欲抡拳头时,背后传来一阵窸窸窣窣的声音,紧接着便是一声大叫。
“大裤衩!等等我!”
是婴狐。
黎别奕彻底懵逼。
“你们……”
此时权夜查跟半日闲也都走到篝火前,掏出些干粮,十二个时辰不曾歇息,铁打的人也受不住。
所有人中,唯婴狐老实。
黎别奕当下过去,“你怎么来了?”
“了翁城不是有危险么!”婴狐被黎别奕拉住,站在那里,气喘吁吁。
黎别奕皱眉,“跟你有什么关系?”
“师兄你这说的什么话!你是我师兄!了翁城是你的,也就是……”
“还是我的。”黎别奕直接反驳。
婴狐呶呶嘴,“给我我还不要咧。”
黎别奕松手时,婴狐蹦跳着跑向权夜查。
看着篝火旁边围坐的四个人,黎别奕心绪难平,“了翁城的确有难,被天道府抛弃又被烈云宗盯上,搞不好全城覆灭也有可能,但这是我黎别奕之事,与四位无关,你们不必过去送死。”
篝火前,权夜查递给婴狐一块肉干,之后收起袋子坐下来。
夜冷,烤火舒服些。
见四人不语,黎别奕走过去,“蜀了翁,你是了翁城的叛徒,了翁城已经放弃你了!”
蜀了翁背负的包裹里也有肉干,他将其中一袋递给黎别奕,“受人之托。”
黎别奕迷茫走过去,接过袋子,“这是什么?”
“野猪肉。”
说话的是婴狐,“师傅转了大性,居然把库藏的肉干拿出来好多分给我们。”
黎别奕握着袋子的手微紧。
一百万两他没有,混江湖这么些年,他只背着蜀了翁偷偷给自己存了一万两银子。
人在江湖,也不知道哪天挨刀。
这一万两银子他存的是师傅的名字。
被那么多师兄嫌弃,老了肯定没人养……
皇城西南那处民宅,红娘正看着婴狐给她留的信。
‘了翁城一游。’
看着手中字条,红娘脸都快气歪了,都不美了!
不省心的狐貍崽子……
夜里,钟一山入陶戊戌书房。
桌案上,一对獬豸纤尘不染,烛火微燃,照的它们愈发通透。
陶戊戌搁下手中书卷,“等元帅许久。”
“两份名单,陶大人可见了?”钟一山拱手,落座案前。
陶戊戌深吁口气,自桌下抽屉将两份名单皆拿出来,展平。
“本官不明白,为何危将军与顿侯搜出来的名单,是一样的?字迹皆与陈庶相似。”陶戊戌皱眉,“是元帅所为?”
“危耳搜出来的名单,是神武军带过去的,同样,星云搜到的名单是一山事先准备好的。”钟一山不必对陶戊戌有所隐瞒。
翻案之关键,陶戊戌乃重中之重。
陶戊戌眉头紧锁,满目疑问看过去,“元帅想说什么?”
“陈庶是朱裴麒在朝中专为前太子妃穆挽风设下的暗桩,他利用铸印局之便利,暗中在纸张上作了手脚,但凡与穆挽风私信过的朝中官员,皆在名单之内,这份名单足以证明朱裴麒对前太子妃的诬陷,早有预谋。”
陶戊戌深思,“颖川王为何会有这份名单?”
在陶戊戌看来,钟一山有这份名单在情理之中,但凡明眼人都知道,奸妃一案必是朱裴麒当年精心策划,眼下至少从表现上看,钟一山是朱裴麒之亲信,能够拥有这份名单的人,只能是他。
钟一山以内力感知,四周无人。
他起身,后退,于案前拱手。
陶戊戌狐疑看向钟一山,“元帅……”
“大周前兵马大元帅穆挽风麾下副将,鹿牙,拜见陶大人。”清冷的声音带着难以形容的诚恳跟悲切传出。
钟一山单膝跪地时,陶戊戌猛然起身,黑目紧紧盯住眼前男子。
他震惊不已,身体都在发颤。
“本官……曾得到消息,鹿牙已死……”
“死的不是鹿牙,是梦禄,也就是十三将内的惊蛰。”钟一山仍作拱手状,擡起头,一字一顿。
陶戊戌恍然,当下绕过桌案行至钟一山近前蹲下身,颤抖开口,“你当真,是鹿牙?”
“鹿牙为断袖,太子妃与鹿牙,何来通奸。”钟一山眼眶微红,字字重音。
陶戊戌猛然擡手,握住钟一山手臂,“请起!”
“若你是鹿牙,那本官或许能猜出,自你入朝之后的所有变故。”陶戊戌缓手松开钟一山,表情沉重,且透着隐隐的悲恸。
钟一山点头,“我踏血而归,为的……便是这一日。”
陶戊戌擡手请钟一山落座,转身回坐,“元帅既已表明身份,想必对奸妃平反一案已有筹谋,元帅想如何,只须吩咐本官。”
陶戊戌用的是‘吩咐’,而非‘商议’。
“陶大人确定要趟这趟浑水?”钟一山正色看向陶戊戌,“以往陶大人站队不明,哪怕御案之时对外也只是稍稍表明态度跟立场,却未将各方得罪,陶大人若想于这乱局抽得自安,不是难事。”
陶戊戌听出钟一山言外之意,不禁捋须,脸上露出一丝难以言说的苦笑,“不瞒元帅,本官于世人眼中乃酷吏,因这恶名,哪怕曾有心靠向穆元帅,却被穆元帅委婉谢绝过。”
钟一山知道当年之事,穆挽风的确没有接纳陶戊戌。
现在看,穆挽风看错的,也并非朱裴麒一人。
“但在陶某眼中,穆元帅无论何时都是一位值得尊敬跟景仰的传奇,当日她被构陷身死白衣殿,金陵十三将皆亡,死状凄惨,紧接着寒门士族五十五户皆因此案被诛,一时山河血洗,盛世不在……陶某不才,曾想过为穆元帅翻案,可那不是做梦么!”
钟一山不语,莫说陶戊戌,哪怕是他,如果不是顾清川主动提及为‘奸妃一案’平反,他都不敢贸然把当年血案翻过来。
这一次,实乃绝处逢生。
“如今这梦可做,元帅想叫本官置身事外?”陶戊戌挺直身板,正色看向钟一山,“元帅莫不是把陶某看作胆小如鼠之辈?”
“陶大人言重,当年之事,一山替穆元帅说句……”
钟一山欲表达歉意时,陶戊戌再度起身拒绝,“本官提起当年事,半分没有责怪穆元帅的意思,行事作派不同,想大周更好的心却是相同,不管穆元帅是否接纳老臣,她毕竟将寒门引入朝中予以重用,老臣佩服,也感激。”
钟一山苦笑,“现在看,当初的决定却是害了那些寒门……”
“往后之事,实与穆元帅无关。”
陶戊戌心痛坐下来,“而今有机会能为那些寒门士族平反,为穆元帅讨个公道,我必竭尽全力,你说吧。”
钟一山摒弃眼中流溢出来的悲伤,眸色渐凉,“奸妃一案固然是朱裴麒下的死手,背后主谋却另有其人。”
陶戊戌怔了怔,黑目骤寒,“颖川王?”
“这便是顾清川为何敢替‘奸妃一案’平反,又为何会有一山手中那份名单的原因。”钟一山解释道。
“那陈庶……”
“陈庶确是朱裴麒的暗桩,可陈庶背后定有顾清川的暗桩。”钟一山随后解释自己为何要送同样一份名单入陈府。
混淆视听。
他告诉陶戊戌,无论如何‘奸妃一案’都不能翻在顾清川手里。
是以他来找陶戊戌的目的,是务必请陶戊戌将此案以‘案中案’看待,翻案是过程,翻案之后的重塑才是结果……
深黑的夜,无星无月。
整个皇郊都压抑在一种阴冷肃沉的气息中,莫名的让人觉得心慌。
别苑后门处,一辆看似破旧的马车缓缓停下来。
车夫拉住缰绳,见四下无人方才抽出蹬车凳,棉麻布帘掀起时,一年约四旬的男子从里面走出。
天太黑,男子着一身黑色大氅,头上罩着斗篷,看不清脸。
车夫留在外面,男子上前数步,叩响别苑后面的小门。
门启,春嬷嬷似在那里等候多时。
二人无言,春嬷嬷只管前面带路,绕绕转转,经正院入左侧弯月拱门,直到书房。
“王爷在里面等你。”春嬷嬷欠了欠身,转身离去。
男子立于门前,许久擡手时,里面传来声音。
“进来吧。”
书房的门自外面推开,男子迈进门槛,转身阖紧房门。
屋内灯火通透,较外面暖和。
男子转回身走向桌案,于案前止步,擡手揭开斗篷。
“礼部仪制司司务江声,拜见王爷。”
江声约四旬,内着青衫,长相温和,一身儒雅。
此刻站在顾清川面前,江声略显激动,可哪怕激动时,那张脸依旧淡泊的像一池静湖,没有涟漪,看不到任何表情。
顾清川见眼前之人,不禁抿唇,“是本王,耽误你了。”
“王爷言重。”江声站直,目光落向顾清川,“二十年不见,王爷风采亦如当年。”
“胡说,头发都白了。”顾清川笑笑,“坐吧。”
江声又是拱手,谢礼。
“说说,这些年你过的怎样?”顾清川看向江声,眼中承载的赞许跟肯定与二十年前一样,他与江声不曾共事,但寒州一役,他无意中救了围村的百姓,那里,有江声的父母。
多少年前的事情,现在想想许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衣食无忧。”江声谦恭回道。
“衣食无忧,可也一事无成。”顾清川怅然,“如果不是为本王做事,以你的学识跟本事,又岂会委屈在这小小司务上。”
“恩必偿,下官心甘情愿。”江声眼中并无遗憾。
人这一生,忠孝难两全。
“陈庶失踪这件事,你怎么看?”顾清川言归正传。
“下官来,就是想与王爷提此人。”
江声脸色微沉,“陈庶绝对不是个简单人物,当年朱裴麒将他选作朝中暗桩,后穆挽风一党尽被剪除,他却没有向朱裴麒邀功,哪怕是封赏他都不曾要,一直默默无闻做个八品小吏,原本下官没将此人放在心上,毕竟在剪除穆挽风党羽的时候,他行事并没有表现出太过聪敏之处,但现在看,下官大错特错。”
“何错?”顾清川皱眉。
“陈庶似乎已经发现他所做一切乃有人暗中诱导,自穆挽风死后这两年,他一直在找那个诱导他的人。”江声所说,是他自己。
顾清川皱眉,“他发现你了?”
“暂时没有,一年前我发现他有反查举动之后,迅速处理掉所有接头人,断了所有线索,我相信他还没有查到我,但他手里到底掌握多少证据,我却不知。”江声据实道。
“这个陈庶……”顾清川眉宇紧拧,“也就是说……”
“也就是说陈庶恐怕已经知道奸妃一案,并非始于太子朱裴麒。”江声面露忧色,“他已经不能成为王爷为穆挽风翻案的重要人证,他的出现,或许会反咬王爷一口。”
顾清川震惊,“朱裴麒的人,居然也有这样的脑子?”
“凡事总逃不过意外,陈庶是朱裴麒歪打正着选中的人,却不想心思缜密的程度更甚于我。”江声拱手,“下官有负王爷所托。”
“与你无关,此事本王已知晓,既然不能成为人证,那便让他成为污证罢。”顾清川薄唇紧抿,“陈庶拥有朱裴麒蓄意构陷穆挽风的所有证据,他若被杀,自是朱裴麒杀人灭口。”
“唯有此法,一了百了。”江声赞同。
顾清川微微颌首,“你且安,此事本王断不会让人牵扯到你。”
“下官无惧,只怕王爷二十年艰辛付之一炬。”江声起身,“下官不易在这里久留,若王爷有任何吩咐,只管叫人差遣。”
顾清川点头,“退吧。”
江声拱手,退出书房。
笑脸不在,自让笑脸充当‘鹿牙’之后,顾清川便将其留在将军府内。
至于‘鹿牙’为何会与他同行,顾清川在此之前给了很好的解释。
奸妃一案后,笑脸以‘鹿牙’的身份投奔于他,而他此番来皇城,御案是其次,他再入皇城,只想替穆挽风翻案。
舆情做到这种程度,顾清川自是对‘奸妃一案’寄予厚望。
“流刃。”
顾清川音落,流刃倏然闪现。
“属下叩见王爷。”
“刚刚江声的话你听到了,务必找到陈庶,杀之。”
“是。”
顾清川身边不能无人,于是便将流刃唤回。
而实际上,他已命颖川麒麟营三十死士,火速赶来皇城。
要么赢,要么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