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王牌

王牌

一品堂,石室。

哪怕之前温去病提过想送伍庸回御医院呆着,那儿好吃好喝好伺候,总比石室来的让人舒坦。

可伍庸多番拒绝,理由是做人不能忘本。

实际上,御医院的珍稀药材尚且要从一品堂进,他守着御医院,哪里会比守在这里更实惠!

这会儿温去病着一袭白衣从石门而入,伍庸在密道里动了手脚,温去病来时必有警报,是以那些贵重一点儿瓷瓶都被他收起来,剩下的几十瓷瓶随便温去病吃。

反正就是一根千年何首乌的事儿。

“忙呢?”

与往日不同,今日之温去病,十分客气。

伍庸瞧了眼空空如也的捣药罐,又瞧了瞧干净的不能再干净的药案,“不忙。”

“不忙就好,不忙就好,本世子还怕贸然过来,唐突了你。”温去病笑态可掬的走过来,很是低调坐在药案对面的藤椅上,一脸的

‘不怀好意’。

伍庸见温去病异常,皱了皱眉,“你是不是做了什么对不起我的事?”

“把你卖了……”

“什么?”

“开玩笑!”温去病当下想到了一个更为清新脱俗的说辞,“本世子为你,找到了人生价值。”

伍庸冷冷看着温去病,“我堂堂鬼医自从遇到你,人生,毫无价值。”

这温去病就不爱听了,“没有本世子,你已经投胎了你知道么?”

“嗯,我应该已经开启了另一段没有你的辉煌人生。”伍庸毫不怀疑道。

这嗑唠的温去病肝儿疼。

“本世子那会儿见过菩提斋的斋主,为你谋了一个更能发挥所长的差事。”温去病言归正传。

“我不干。”伍庸拒绝。

“地点在世子府,帮手是季伯,你帮菩提斋动尸体,他们给你钱。”温去病没理伍庸拒绝,直言道。

“你说真的?”

“这些都是表相,把你卖……咳,本世子把你安排到菩提斋是想与菩提斋建立起联系,否则我还有什么理由再见那个菩提斋主!至于他们叫你办事,我提的条件是不许离开皇城。”

温去病的确也是这样想的,只有与菩提斋先建立某种联系,才能在接下来的时间慢慢了解、渗透这个神秘组织。

至于钱。

温去病呵呵了,他怎么才能相信那个菩提斋主肯把三成股白白送到自己手里?

成年人的世界啊,说话半真半假。

重点是,得能认清假的那一部分……

人在江湖,只要拥有能辨别真假的能力,才不会失望,不会被伤害。

在这一点上,温去病由始至终都没想过会从菩提斋手里拿到一分钱。

钱不重要,重要的是人。

只要伍庸能入菩提斋,顺着这条线往上捋,铁定能捋到头儿。

他就是怀疑菩提斋与烈云宗有勾结,这是一种非常强烈的预感,哪怕没有,菩提斋也绝对有猫腻。

真正的江湖组织,绝对不会把老巢设在各国都城。

只有另有所图者,才会。

譬如他……

刚从陈府离开,钟弃余与钟一山的马车再一次同时出现,出现的地点,乃寒市。

确切说,是在寒市尽头。

这个季节的寒市萧条,凋敝,也凄凉。

说起来,寒市尽头是占地几十座民宅的大坊,只是这里风水跟地理位置不好,是以坊间无炊烟,但凡有能力搬走的住户都已经搬到别的坊,久而久之,便成了一座空坊,来往路人极少。

而此时钟一山跟钟弃余同时出现的地点,是这座空坊的中心。

空坊中心有一棵枫树,这不是整个大周皇城唯一的一棵枫树,也不是大周皇城枫叶红的最晚的枫树,但只凭陈庶留的那张字条,钟一山跟钟弃余皆判断此处,道理简单。

这里人少,认识陈庶的人就少。

而且此坊东门与环城水渠相交,便于逃命。

此时危耳跟顿星云皆派兵四处寻找,钟一山跟钟弃余则在枫树下,距离数米之远。

不到一个时辰,见两次。

钟一山主动走过去,“对不起。”

“元帅说笑。”钟弃余知道躲不过,回道。

“之前的事……”

“元帅如何看待自作多情之人?”钟弃余终是擡头,一双明眸依旧清澈,没有憎恶,没有厌烦。

钟一山怔住,“我与你……”

“自作多情者大多会怨,会怪,会因为自己的付出没有得到相应的回报而心生不满,那是错的。”

钟弃余擡头看向钟一山,“自作多情,重点在‘自’,自己的错又为何要强加在别人身上,别人有什么错呢。”

“弃余,你到何时都是我的妹妹。”

“斗胆问一句,元帅是何时有了这样的认知?”

钟弃余素来聪敏,她这个问题看似平常,却让钟一山心生愧疚。

何时?

御案之后。

见钟一山未语,钟弃余笑了,“元帅无须多想,也无须理会余儿,还是那句话,我的路我自己走,走好走坏我自己担着,若路上与元帅遇着,各凭本事。”

钟弃余自觉该说的话已经说尽,于是转身拉开两人距离。

看着钟弃余背对自己的身影,钟一山终是没有上前。

解释过于苍白,总不比实际行动更能入心。

片刻,顿星云跟危耳几乎同时回到枫树下。

一无所获。

线索指示到这里,而今人没抓到,线索便是断了。

钟一山无奈之下与顿星云先行离开空坊,一切须从长计议。

“你若真觉得人在这里,我们再搜!”危耳见钟弃余凝视眼前枫树,不禁开口。

钟弃余闻声,视线从枫树落向危耳的胳膊,“将军被恶犬所伤须及时处理,一会儿路上我们且找家医馆吧。”

“我没事!别耽误大事!”

危耳正想派手下兵将重搜空坊的时候,被钟弃余拦下来,“人不在这里。”

“可是……”

“人若真在这里,钟一山不会离开。”

钟弃余低头自衣角处狠狠扯下一个布条,走过去直接替危耳包扎,“先勒住止血,将军忍忍。”

背后传来起哄的声音,是危耳的几位副手。

这声音一出来,危耳哪受得住,“我自己来……”

“我是罪犯,是死囚,暂且也还是太子侧妃,这么复杂的女人,连明日的太阳都不知道能不能见着,配不上你们家将军,实在是血流的多,于心不忍。”

钟弃余没有停下自己的动作,只扭头看向危耳背后那几个兵,“说话谨慎着点儿,我无所谓,莫害了你们家将军。”

几位副手听罢,脸色霎时凝重,更有其中一位副手走过来,“将军,属下来……”

“滚!”

危耳瞪那副手一眼,转头看向钟弃余,心里五味陈杂,“本将军……有免死金卷。”

钟弃余包扎好,闻声擡头。

四目相视间,钟弃余不禁笑了,“将军记住,这世上若有人想杀你,那他就有的是法子能杀你,别信死物。”

见危耳定定站在那里,钟弃余转身走向马车,“回吧。”

跛脚的身影单薄,瘦小,危耳忽想到公堂之上钟弃余受刑时几欲昏厥的样子,心中一痛。

他突然大步走过去,在钟弃余没有防备的时候,将其横抱在怀,声音粗重,“你行路不便,我抱你过去!”

钟弃余惊怒,“将军莫不是疯了?”

“互相帮助,有什么不对。”危耳没疯,他只是不在乎那些世俗。

“将军……莫不是真喜欢余儿吧?”钟弃余忍下火气,微挑眉梢。

危耳陡然止步,视线落在钟弃余身上。

他不知道那是不是喜欢,反正在他已经不小的年纪里,从来没有哪个女人能让他或喜、或悲、或心疼,或嫉妒。

危耳没有回答钟弃余的问题,而是将她无比小心的抱上马车,之后下来将车夫搥到一边儿,自己驾着马车,离开空坊。

危耳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样做,解释不清,他只道胸口像是被棉絮一样的东西堵得死死的,憋闷的难受。

哪怕想好好吸一口气,都做不到。

另一处,钟一山与顿星云欲回陈府时,碰到了逍遥王府的管家,丁叔。

丁叔告诉钟一山,一个天大的秘密……

玄武大街上,有一间极为奢华的衣庄。

这个看似以经营布料服饰为主的两层楼建筑,实则在给许多人提供方便。

在抚仙顶,只要你出得起钱,就能买到一个属于自己的更衣室,室内有暗门,暗门出口是许多个不同的街巷。

自然,也有可能是密道的入口。

对菩提斋来说,虽然钟一山他们并没有发现季家鱼铺,可只要有一丝可能,他们都不能冒险。

是以褚隐再入菩提斋,走的是抚仙顶。

狡兔三窟,菩提斋亦有三个入口。

让人惊奇的是,无论从哪一个入口走进去风光相同。

一条甬道,一片紫竹林。

虽然斋主不曾说过,但褚隐能够感觉到,这是玄机。

此时小筑前,褚隐领罪,“属下有负斋主所托。”

小筑门启,一袭黑色大氅的朱澜璎从里面走出来,脸上已无黄金面具。

‘他是怎么认出你的?’

“属下也不知道,属下还没开口。”褚隐长的白,五官无一不是恰到好处的好,这会儿眉眼纠结在一起,看着有几分楚楚可怜。

朱澜璎知道褚隐的身份,当年渊源并非他找的褚隐,而是褚隐找的他。

‘你都做了什么?’因为内力之故,朱澜璎喉结微微颤动。

“属下……”褚隐很委屈,他什么都没做,“如果一定要说属下做了什么,我只点了十道菜。”

朱澜璎沉默。

褚隐不禁擡头,“这是问题吗?”

‘菩提斋的斋主,应该不会点。’朱澜璎就自身习惯,指出问题。

褚隐皱眉,“纵然是属下失职,可温去病不认得斋主,何以知道斋主平日不喜菜多?”

朱澜璎沉默片刻,‘温去病临走时给本斋主的理由是气场,应该是你给他的感觉不对。’

对于这个解释,褚隐一万个不服,“他也只不过是个落魄世子,见过什么大人物,他知道何为气场!”

‘若他本身就是个大人物呢?’朱澜璎动了动眉梢。

“属下愿意打赌,他不是。”褚隐表示,“属下没感受到他的内力。”

面对褚隐言词中的决绝,朱澜璎说了同样的话,‘本斋主也没感受到。’

褚隐点头,“因为他没有!”

朱澜璎没有在这个问题纠结,‘温去病要得菩提斋三成股,并欲将季伯留在世子府,自此之后菩提斋但凡接的单子,他都要知道。’

褚隐忽然特别后悔,“当初我们不动钟宏的尸体就好了。”

见朱澜璎挑眉看向自己,褚隐懊恼,“那样就不会惹上这么个无赖,斋主没答应他吧?”

‘答应了。’

褚隐惊。

‘季伯那条线,断了吧。’朱澜璎到底也是菩提斋的斋主,如何能叫人轻易占了便宜。

“斋主为何不干脆给温去病一点儿颜色?”

褚隐觉得自家主子对温去病过于容忍。

朱澜璎不以为然,‘总有一种感觉,温去病会是对手,最后的对手。’

褚隐震惊,这还是他跟着主子这么些年,第一次听到主子说出这样的话。

过往,主子眼中没有对手。

“温去病不值得斋主费心。”褚隐拱手,意欲劝说。

‘很久没用直觉判断一个人了,他给我很不一样的感觉。’朱澜璎停顿片刻,‘我希望这种感觉,不是真的。’

“斋主……”

‘眼下时局,顾清川与钟一山相斗正烈,而我们,则要更进一步。’朱澜璎转换话题。

褚隐虽有不甘,却也不敢再言,“斋主有何吩咐?”

‘周皇已经缩在龙干宫太久了,他得走出来。’

曾经那份对于亲情的渴望,终究在漫长的岁月里,被消磨的半分不剩。

当年那个悄悄躲在龙干宫外,默默替父皇祈祷的孩子,死了。

“斋主的意思是,舒伽?”

‘他总喜欢逃避他不愿意面对的问题,这不好。’

“属下知道该如何做!”褚隐拱手,告退。

待褚隐离开,朱澜璎独自而立,视线望向那片血红的曼珠沙华。

你们既把我带到这个世上,又为何撒手不管?

为父为母者如你们,我能活着算是一个奇迹吧……

皇城,逍遥王府。

钟一山没有走正门,他自抚仙顶换装之后翻墙跃院,直接入了逍遥王府的后宅。

主卧内,朱三友正襟危坐整一个时辰,后背痒到钻心,奈何面对眼前之人他只能强忍。

朱三友不开口,此刻跪在他面前的人亦不敢开口。

说实话,很尴尬。

直到钟一山走进来。

“属下叩见王爷。”钟一山容覆面罩,走进正厅时刻意站在后面,视线之内,那人跪的笔直。

朱三友瞧了眼钟一山,这方起身,“这里的事,交给你了。”

“是。”

眼见朱三友起身欲离开房间,跪地那人一时着急,想要站起来追过去。

“凡事与天一公子说,他会帮你。”朱三友哪能叫他追上,直接撂下话,大步走出正厅。

厅内一时沉寂。

跪地之人不敢贸然擡头,而此时,钟一山已经坐到侧位。

“陈大人无须多礼,起来吧。”

那跪地之人正是钟一山与钟弃余找了整一日的陈庶。

何为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

钟一山看着陈庶慢慢从地上站起身,每一个动作他都看的异常仔细。

就是眼前这个人,将穆挽风与朝中官员往来书信编成暗策,以致于奸妃一案爆发,与她相关的朝中寒门士族皆受牵连,无一幸免。

哪怕知道陈庶不过是受人指使,甚至能够理解他根本无法拒绝那样的差事,可钟一山还是恨。

“陈大人?”

“下官陈庶,拜见天一公子。”

名与人同,陈庶至少从表面上看是个极斯文的人,一身素布长衫,长相儒雅老实,眼睛里看到不半分锋芒凌厉,是落到人堆里你根本挑不出来的一个人。

“据我所知,神武营跟御林营为找陈大人,忙活了一整日呢。”钟一山尽量让自己的语调听不出任何情绪,平淡的仿佛一湖死水。

“作为奸妃一案可否翻过来的关键,他们自然要找我。”陈庶拱手道。

“大人坐下说话。”钟一山压制住心底恨意,他很想知道陈庶为何会出现在逍遥王府。

陈庶没有坐,他低下头,表情些许无奈,“站着吧,那么多条人命在我手里,我也算是罪人。”

钟一山沉默,他在等陈庶自己开口。

“从食岛馆起死回生开始,下官便已经注意到鱼市里隐存的关系变化,当时下官还不知道食岛馆背后金主,是逍遥王。”

陈庶知道自己该说什么,所以不必等钟一山问,他将自己知道的事,一五一十道出。

这其中不乏鱼市几度变迁,从衡水门到悬壶堂,再到前段时间的一鸣堂,整个鱼市的荣辱兴衰,陈庶竟说的十分详细。

钟一山不禁感慨,眼前陈庶果然不是一个简单人物。

“除了鱼市兴衰,朝堂亦是波诡云谲,自前太子妃死后,颖川王对太子的控制与逼迫越发明显,同时,镇北侯府那位嫡出的二公子也在一步步成长,如今朝中无人不识钟一山,只可惜……”

“可惜什么?”钟一山微动眉梢。

“可惜他错投太子,不智。”陈庶苦涩抿唇,眼中闪过惋惜之意。

钟一山语调平淡,“说说你吧。”

他承认陈庶把时局看的十分透彻,可这不是他想听的。

“下官?”

陈庶失笑,“我本无名小吏,在铸印局安安稳稳做事,虽说俸禄不多,可养家糊口还行,忽有一日,当时在军中任校尉的顿星云找到我,将我带到一个茶馆里,你知道在那里等着我的是谁吗?”

“太子。”话说到这里,已经毫无悬念。

陈庶点头,“是太子,太子叫下官以各朝臣在铸印局领走的纸张为依据,记录所有与前太子妃有书信来往的朝中官员。”

钟一山沉默,听着陈庶继续道,“我还清楚记得时间,盛胤二十七年春,那时太子与太子妃是整个大周公认的伉俪,太子对太子妃哪怕在朝堂上都极为尊重,我们看在眼里也是欢喜,毕竟太子妃是大周的英雄,她值得。”

钟一山静默不语,案发一年前。

“可原来那些都是假象,虽说太子没告诉下官为何要收集那些消息,可但凡聪明些都能猜到。”陈庶怅然,“如果……下官有时候在想,如果那时我能及时告知太子妃,那后来,还会不会有血洗白衣殿的惨事。”

“奸妃一案之后,你为何还是八品小吏?”钟一山平静开口。

陈庶的问题,钟一山亦不能给出答案。

若那时有人告诉穆挽风,朱裴麒种种异常,她会不会有所警觉?

不知道,也没有如果。

“手上沾了那多么血,那么多条人命,我陈庶便是再没心没肺,也不忍踩着忠臣良将的尸骨往上爬。”陈庶神情凄苦,眼眶微红,“我与太子解释,铸印局可窥探百官,我愿留在那里继续为太子效力。”

钟一山凝喉,不语。

“我承认奸妃一案中,我是太子在朝中的暗桩,但后来我发现事情并没有那么简单,我隐约感觉到背后似乎有一只手,于无形中操纵一切。”

“何意?”钟一山沉声问道。

“五十五户寒门士族,由我直接查到的不过三十,剩下的二十五位官员是我在‘机缘巧合’的情况下发现的端倪,‘机缘巧合’这四个字便是玄机。”

陈庶告诉钟一山,他后来细思,发现那些所谓的线索更像是人为,是有人在背地里引导他去注意跟观察那人指定的官员,借自己之手,铲除异己。

“自我发现问题之后,便暗中反查,可那人极小心,我一直没查到那人到底是谁,直到……有两份相同的名单出现在陈府。”

陈庶聊到这里,才是问题的关键。

“太子有那份名单很正常,太子借御林营之手将那份名单从我陈府的宅子里搜出来,我若估计不错,太子这般做是‘以自黑黑他人’,单子我有,但罪证或许是我被他人利用,诬陷太子。”

钟一山无声聆听陈庶的分析跟猜测,此人心思太过细腻,若真为朱裴麒所用,当是最大阻碍。

“问题是,危耳所率神武营,为何也会有那张单子?”陈庶冷笑,“所以下官一直追查的那个人,当是颖川王的人。”

“若知你不在府里,颖川王不会如此轻易亮出底牌。”钟一山轻声道。

“自刑部法鼓被所谓‘鹿牙’敲响之后,下官便开始为自己筹谋,我想到陈府外面必有颖川王亦或太子眼线,是以我乔装离开陈府,且命人在书房装作我的模样点燃灯火,所以没人知道我离开陈府,或者说,没人知道我的智商还够用。”

钟一山承认,他的确没想到陈庶会有这样的脑子。

“你为什么没有走?”这一直都是钟一山心存的疑问。

陈庶苦笑,眼中凄楚,“妻儿老小都在皇城,我岂能独自偷生?”

“那你又为何来找逍遥王?”钟一山又问。

“以食岛馆在鱼市的动向判断,它既不属于太子,因为我知悬壶堂跟衡水门都属太子名下,我亦知一鸣堂是颖川王在控制,所以食岛馆亦不属顾清川。”

陈庶冷静分析之后,擡头看向钟一山,“虽然我想不出逍遥王意属于谁,可总归不是那两个人,就很好。”

“陈大人的条件。”钟一山懂了陈庶的意思。

陈庶神色微变,“举家离城,保他们一世无忧。”

钟一山静默看向陈庶,“举家……”

“不包括陈某,用我这一条命换我一家老小安安稳稳的过下半辈子,值了。”

陈庶的话令钟一山些许诧异,“陈大人当真舍得这条命?”

“一身的血,如何也洗不干净。”陈庶怅然,“五十五户寒门士族,得有人给他们偿命。”

钟一山一时沉寂,终是点头,“答应你。”

“逍遥王既是将此事全权交由天一公子,我便听公子的,从现在开始,我这条命交给你。”陈庶音落时呼出一口气,神色中再无紧绷,似是,再无牵挂。

“大人且先在逍遥王府暂歇,明日……入宫。”

陈庶没有任何震惊跟迟疑,“好。”

事情终于有了转机,陈庶的出现成了钟一山为自己翻案的一张王牌。

是的,他要为自己翻案……

夜深风冷,天地商盟周围一片寂静。

钟一山谋算好一切之后,想到了温去病。

有两日不曾见,他心里有些不踏实。

巧在钟一山入天地商盟时,温去病正打算去延禧殿。

见到钟一山,温去病脸上顿时灿若朝阳,他笑着迎过去,还没站稳便被钟一山紧紧抱住。

“怎么了?”温去病微怔,忧心问道。

“累。”钟一山将脑袋歪在温去病肩头,整个身子懒散下来,慢慢闭上眼睛,“让我抱一会儿。”

温去病能感受到钟一山自骨子里散出的疲惫,他不作声,只伸手环住身前男子,“抱一会儿可不够。”

“陈庶找到了。”

“我知道……”

朱三友早有消息传过来,是以温去病知道陈庶去了逍遥王府。

有些事冥冥中自有注定,钟一山在此之前做的每一件事,没有一件是枉费。

如果没有当初接手食岛馆,今日陈庶又岂会慕名而至。

片刻松懈,钟一山自温去病怀里出来,神经再次绷紧,他不允许自己有太长时间放松。

“我打算明日带陈庶入宫去见朱裴麒。”钟一山绕过温去病,走到桌边落座。

温去病转身,不解,“为何?”

“我自会说服朱裴麒留下陈庶性命,由着他被顾清川劫去,以陈庶的本事,他亦有法子在顾清川那里保住自己的命。”钟一山清眸如潭,“我要的,是顾清川在朝中暗桩的名字。”

如果说陈庶是无意,那么另一个人,则是有心。

温去病吩咐颜慈沏茶,之后走过来靠在桌边,“你最近太累,我能帮你什么?”

听到这样暖情的话,钟一山不禁擡头,俊眸轻闪,“看到你的盛世美颜,忽然就不累了。”

“那我让你好好看。”温去病半蹲到钟一山身边,深情凝视。

这会儿,颜慈提着茶壶进来,看到眼前暧昧场景转身就要离开,“颜老。”

钟一山叫住颜慈,温去病脸红起身,绕到桌案后面落座。

气氛一时尴尬。

待颜慈将茶壶撂下后离开,钟一山又道,“菩提斋那边可有什么线索?”

“我已经成功把伍庸安插进去。”温去病不想把自己的感觉说给钟一山,眼下钟一山只管负责奸妃一案,剩下的事儿,他兜着。

钟一山亦无心再问,“朱裴麒曾说军中暗桩是顿无羡,如果我没猜错,顾清川亦在军中有我们不知道的眼线,这个人,也一定要找出来。”

温去病思忖片刻,“你想……”

“既然翻案,那就要翻的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钟一山音色渐冷,“顾清川跟朱裴麒,都要为奸妃一案,付出代价。”

温去病了然,这也是他想要的结果。

颜慈沏的茶,是天地商盟自海外运来的香茶,浓郁芬芳,十分提神。

钟一山喜欢这个味道,越喝越多也越精神。

这一次他没有离开,而是坐在椅子上单手支着桌边,托腮看向窗外。

温去病不知道钟一山在想什么,但他特别心疼现在这样安静的钟一山,那张脸仿佛经历过太多,喜怒,情仇,到最后只剩下满目疲惫,抹煞不去。

“阿山。”温去病轻唤。

钟一山不禁扭头,挑起眉峰。

“如果我老了,没有盛世美颜,你会不会不要我?”温去病一本正经看向自己的男人,狐疑问道。

钟一山认真盯着温去病的眼睛看了好一会儿,“有可能。”

见温去病脸色顿时白了几分,钟一山笑了,“有可能那个时候,我只喜欢脸上有褶子的温老头也不一定。”

“真的?”

“哪怕老了,你也是老的盛世美颜。”

温去病听的心花怒放,“那我老给你看!”

再普通不过的一句话,却入了钟一山心里。

能一起慢慢变老,应该是这世上最幸福的事了……

自上次被烈云宗九门之一,灯门门主灯一挑战之后,黎别奕等人便知道此番回了翁城之行不会太顺利。

果不其然,三日不到,他们又被一群白衣人拦住去路。

偌大树林内,五匹骏马骤然嘶哮。

最先停下来的是黎别奕,看着眼前熟悉的场景,他拉紧缰绳,骏马横在路上,“什么情况?”

黎别奕声音很小,彼时了翁城若有什么重大活动,都是蜀了翁在前操持。

这会儿蜀了翁已至黎别奕身侧,“盟主问候各位的母亲,还安好否。”

在其后,权夜查等人亦停下来,神色冷然,各自作好准备。

百余白衣人在后,正前方一高形大汉立于中间。

此大汉衣着与众同,连体的白衣,头戴白色毡帽。

“烈云宗九门之一,竹门门主竹一,挑战各位,谁先上?”

听到来者报号,蜀了翁不禁皱眉,“你们烈云宗那九门是根据什么起的名?灯竹风火雷电?你们这一门之主的名字是你们爹娘起的么?有没有二?”

对面那高形大汉态度倒是端正,没有反驳,“谁来应战?”

与之前灯一长相截然不同,眼前这位竹一的长相非常之丑,脸盘宽,双眼圆且向外凸出,眼白浑浊不清,眼中似有水气,这是典型的鱼眼。

“鱼眼主夭,竹门主命不久矣。”蜀了翁掐指算过之后,勒着马缰朝后退两步,之后看向黎别奕,擡了擡手。

蜀了翁在斩杀灯一时受了内伤,他自然不能迎战,背后那几位严格说并不是了翁城的人,自然不能推出来挡刀。

黎别奕也没含糊,直接翻身下马,自马鞍处摘下宝剑纯凰。

背对黎别奕,婴狐完全听不到自己这位师兄在说什么,“我去!”

待婴狐迈步,权夜查一把拉住他,“比起你这位五师兄,你还差些火候。”

“可是……五师兄看上去好像有点儿不自信。”

何为自信?

在婴狐眼里,阵前高喝为叫阵,为不惧,那叫先声夺人。

“知道你这位五师兄,在江湖上是怎么闯出来的吗?”权夜查侧眸看向婴狐。

婴狐深思,“遇上蜀了翁。”

“呵。”

权夜查瞥了眼正在不远处拉紧缰绳的蜀了翁,“能让蜀了翁那双紫眸看中的人,又岂是泛泛之辈,你家师兄在江湖上是出了名的人狠话不多……”

“当然,他有可能话也不少,只是对手没有听到。”

在权夜查给婴狐作详细介绍的时候,半日闲低声提醒,“开始了。”

对面,竹一用的是剑,宽大黑剑,剑身雕有繁复花纹,似图腾,又似某种符箓。

竹一的呼吸开始粗重,双眼散出凛冽寒芒,无形真气涌至黑剑,幻化成黑色火焰在剑身上疯狂急窜。

反观黎别奕,单手提剑,拇指微动间剑鞘倏然弹出数米,立于旁侧。

大战,在即……

竹一动!

空气中残留数道白影与一道绵延不断的黑色火焰,婴狐竟未跟上竹一的速度,直至那一团黑色火焰狠戾劈向黎别奕。

嗤……

刺耳震鸣声陡然响起,婴狐肉眼所见,只见纯凰与黑色大剑在半空中狠戾撞击,黎别奕几乎同时翻转手腕,纯凰侧斩,直砍向竹一握剑双手。

火花四溅!

竹一受到威胁,猛然点足跃起,剑路随之转换,阵阵黑潮直卷向黎别奕头顶。

纯凰冲天而起,剑身顿燃,红光犹如化形的火焰硬是与黑潮在半空中狠狠相撞!

“比内力,两人相当。”

权夜查低声开口,眉峰紧蹙,“只是不知那黑剑上的剑纹有何作用。”

倏然,黑色潮涌间突然有三道黑丝如闪电射向黎别奕,眼见那三道黑丝绕上黎别奕左臂,衣袖沾之即腐,权夜查大惊。

是符箓!

剑上的符箓,简称剑符,这种可以运用内力催动的剑符极具危险,确切说,危险的是那一道道被内力催动而释放出各种诡异杀机的符线。

眼见黑色符线就要沾染到左臂肌肤,黎别奕倏然松手,弃剑倒飞数米。

竹一脸上露出得意之色,正欲以黑色大剑斩断纯凰时,纯凰竟于瞬间剑意大涨,红色火焰很快溃退黑潮,剑气有增无减。

“御剑?”婴狐惊讶。

“连你都会御剑,又何况你五师兄。”权夜查知道黎别奕此举不过是权宜之计。

竹一被迫后退时,纯凰剑回到黎别奕手中,二人再次对战!

只见黑色大剑上,一道道诡异如幽灵般的黑色符线骤然腾起,扭曲伸展。

对面,黎别奕突然开始震动手腕,纯凰在急速的震动中旋出道道红色飞带,似红霞满天!

那飞带无比真实,在风中招展摇摆,却也戾气十足。

下一瞬,黑色符线与红色飞带终在空中碰撞,阵阵爆裂声响彻树林,红带被侵腐的同时,黑色符线的颜色越来越淡。

眼见三道符线穿透红带直击黎别奕面门,却在最后一刻于其眼前,化作虚无。

就这一刻,黎别奕突然脱手纯凰,身体如离弦之箭,纵身奔向竹一。

竹一暗惊,亦脱开黑色大剑,正面迎击。

最厉害,便是这般!

御剑同时,近身直拳,拳拳到肉!

黎别奕长相清俊,平日里一袭白衣,风度翩翩。

哪怕之前与权夜查打架,也不过点到即止。

十几年的兄弟,谁又能真下死手。

然此刻不同,黎别奕在玩命。

正对面,竹一举拳便袭,黎别奕借冲击之力,整个身体弹跳起来,左拳带着虎狼之力狠戾撞击竹一挥过来的拳头。

以暴制暴!

一阵轰响,竹一身形不由倒退,手臂震颤。

黎别奕未给竹一半分喘息余地,朝其腰眼便是重拳,竹一狼狈闪身时欲召回黑色大剑。

很明显,一拳之后他惊觉自己与黎别奕体力相差太多。

黎别奕哪肯给竹一机会,以整个身体为重锤砸过去!

竹一再退之际,黑色大剑倏然改变剑路,直朝黎别奕后心狠刺。

黎别奕单手挥斩,纯凰横驰,拦住黑色大剑。

“重点来了。”权夜查提醒婴狐。

视线之内,只见黎别奕顺势将竹一压倒,单臂扼于其喉,另一只手紧攥成拳,狠朝竹一胸口砸下去!

砰、砰、砰!

沉闷声接连响起,竹一双手挥动瞬间,黎别奕猛然揪起竹一衣襟,翻滚中竹一凭借速度挣脱!

只是他没想到,就在他飞身冲向黑色大剑的瞬间,后背中拳。

目及之人亲眼所见,竹一胸前猛的震颤,拳风之厉,所向无敌。

噗……

竹一身体如重石落地,未及反应,黎别奕最后一拳砸落,正中其额间太阳xue。

战,毕。

百余白衣人见状,脸上皆有不同表现,又是一阵奇异笛声,白衣人皆退。

与之前一般,他们甚至未理竹一尸体。

权夜查旁边,婴狐恍然,“我终于知道师傅为什么要把师兄扔到狗熊窝里……”

没错,黎别奕看似风流倜傥的外表下,力量惊人。

主人已逝,黑色大剑瞬间失了灵性般砰然落地。

黎别奕喘着粗气站定,擡手间纯凰回旋于掌心,“烈云宗到底什么意思?”

蜀了翁松开手中缰绳,于不远处拔起纯凰剑鞘走过去,递给黎别奕,“恐怕是知己知彼吧。”

“他在试探我们武功?”黎别奕皱眉。

“只有这一个解释。”蜀了翁扭头看向权夜查三人,“你们三个估计烈云宗早就试探过了,所以接下来,我们应该无阻。”

黎别奕接过剑鞘,走到骏马旁边挂好剑,“如果是这样,我们最快还有七日到了翁城,三位,现在回头还来得及。”

权夜查瞧了眼黎别奕,“眉西施带玉女门门众已经抵达了翁城,我去,不是为你。”

黎别奕闻声震惊,“你怎么知道?”

“西施昨晚给我的密信。”权夜查翻身上马,先走一步。

半日闲随后紧跟,蜀了翁亦驾马行进。

唯婴狐拉着骏马走到黎别奕身边,“师兄你别难过。”

黎别奕翻身上马,“本盟主才没难过!难过的是他们!”

“是吗?可我没觉着他们有多难过啊,之前看到他们在一起的时候,很开心……”婴狐正说话时,黎别奕猛的翻身上马,夹紧马腹,驰骋而去。

婴狐吃了一脸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