罪己诏
此时,御书房。
钟一山得召令走进去时,分明看到朱裴麒正蹲在地上,手里握着一叠文卷。
在他面前,有一个低矮火盆。
盆内炭火正旺。
“一山拜见……”
钟一山刻意走近,当看到被其扔进火盆里的文卷时,猛然上前将那纸文卷抢下来。
朱裴麒震惊擡头,目光凶狠,“你干什么?”
“太子殿下,这是……”
钟一山话音未落,朱裴麒猛然起身想要从他手里夺过文卷,却被其躲开。
“放肆!把那些还给本太子!”朱裴麒狠戾低吼,满身杀气。
钟一山紧握手中文卷,眼中透着疑惑,“这些是陈庶在公堂上说的那些文卷?”
“钟一山,你……”
“这些不能烧!”钟一山打断朱裴麒,坚定开口,“这些可以作为顾清川诬陷太子殿下的证据!”
“怎么证明?这些分明是本太子诬陷穆挽风的证据!钟一山,你到底是谁的人?”
朱裴麒踩重步走向钟一山,“你让本太子把陈庶交给你,结果是什么?陈庶怎么敢在公堂上如此诋毁本太子!”
“太子殿下不信任一山?”钟一山不该抢那些文卷,可他不能不抢,那些是证据!
朱裴麒冷笑,“你叫本太子如何相信你?”
“如果太子殿下不相信一山,只管将这些烧毁,从现在开始,一山不再插手奸妃一案。”钟一山暗自稳定心神,将手中文卷递向朱裴麒。
朱裴麒一把抢回文卷,转身暴戾走向火盆。
在其背后,钟一山双手握拳,神色紧绷。
他在犹豫,倘若朱裴麒再烧下去,他干脆与之决裂,还是眼睁睁看着那些证据被其烧毁?
幸而最后一刻,朱裴麒没有继续。
他转身,“给你机会解释。”
“太子殿下明鉴,陈庶于公堂所言一山事先皆知,太子殿下且想想,顾清川何其精明?如果要让他相信一个在皇宫里呆了整夜的陈庶,除了让陈庶表现出彻底的背叛,还能如何?”
钟一山暗自压制住自己对那叠书卷的渴望,缓步走过去,“只要顾清川相信陈庶,一山才能查到顾清川在朝中的眼线是谁,到时候反将顾清川一军,那时才是真相大白。”
朱裴麒沉眸不语,片刻后看向钟一山,“那这些书卷留下来的意义是什么?”
“真相大白之日,陈庶是顾清川的人啊!如此太子殿下再想想,这些书卷意味着什么?”钟一山缓缓靠近,“这些当年笔迹,远比陈庶凭借记忆写下的,更有说服力。”
朱裴麒渐渐平息怒意,眉目有所舒展,“本太子要如何相信你?”
“太子殿下为何不相信一山?如今这朝堂谁人不知一山与太子殿下乘的是同一条船,一荣俱荣,一损俱损,之前御案一山也是被告,难不成我还能投到顾清川麾下?”
钟一山满目失望看向朱裴麒,“太子殿下,是从何时开始不信任我的?”
看到钟一山如此,朱裴麒终是冷静下来,“陈庶的话太过意外,本太子一时激愤冤枉了你,你别放在心上。”
钟一山拱手,“现在是最难熬的一段时间,一生知道太子殿下正承受巨大压力,我以自己这条命向太子殿下保证,顾清川必会为奸妃一案负责!”
朱裴麒终是冷静下来,视线所及,钟一山的目光正落在自己手中书卷上。
给?
还是不给……
御书房里又是一片死寂,唯有矮盆里的炭火越烧越旺。
钟一山执意于朱裴麒手里的书卷,他太想得到它们。
而朱裴麒,却迟迟不肯松手。
“太子殿下若想烧,一山不拦着。”
就在钟一山退步的刹那,朱裴麒单手攥住他手腕,眸间蕴着深邃且幽冷的目光,“你不可以,背叛我。”
“定不会。”钟一山言之凿凿保证。
终于,朱裴麒将手里的书卷交给钟一山,“退下吧。”
“是。”钟一山接过书卷,拱手退离。
殿外,已是暮色。
背对御书房,钟一山面向眼前广阔无垠的夜空,心底一直紧绷的那根弦仿佛瞬间断了。
他心痛,痛到好似有只手正握着他的心脏,每用力一下都会让他觉得狠狠抽搐。
手里的书卷就像一团团无形的烈火,烘烤着他整个身体。
他无声无息走下台阶,身体踉跄,最后一块险些踩空……
褚隐又一次来到菩提斋,带回来的消息是伍庸在与温去病吵架后,于昨日去了幽市。
‘幽市?’
小筑的门半开,朱澜璎仍是一袭黑色大氅。
在褚隐看来,自家斋主这段时间变化很大,原本宽松的服饰似乎合体一些,气色亦好很多。
“属下只跟到幽市,便发现有人暗中注意到属下,未敢再进。”褚隐据实道。
朱澜璎眉峰微蹙,‘伍庸无缘无故为何会去幽市?’
“幽市所售卖的药材多为海外之物,伍庸许是淘弄药材去了。”褚隐解释。
‘或许吧。’朱澜璎微微颌首,‘四医的事查的如何?’
“回斋主,游傅除了与伍庸有交,在皇城并无相熟,至于天歌跟幻音……据属下买来的消息,他们曾受过天地商盟盟主颜回的大恩。”
‘颜回?’
明明都在皇城,可朱澜璎从来没有想过这个名字,因为天地商盟与朝廷无牵扯,他们只做生意。
“还有一件事,斋主可记得狂寡?”褚隐提醒道。
‘自然记得……’
朱澜璎忽似想到什么,‘当日朱裴麒广招神医为周皇医治,最先入御医院的人是伍庸,之后是游傅,再后来……天歌跟幻音也都入了御医院,当时本斋主未觉有异,现在想想,天歌跟幻音哪里是重功名的人,他们为何会来?’
褚隐补充,“狂寡就是在那段时间‘失踪’的,狂寡名声在外,以他的本事单凭一两个人应该不是他的对手,属下大胆假设,狂寡死于四医联手。”
朱澜璎凝神,眼睛里充满疑惑。
‘狂寡是顾清川的人……想要对付他的人,自然是与顾清川为敌的人,也就是钟一山,天歌跟幻音受过颜回大恩……那是不是……’
朱澜璎这般分析之后,眸间骤寒,‘颜回识得钟一山?’
“这只是假设,我们没有证据。”褚隐哪怕知道那些消息,却不敢妄下结论,“天地商盟于商战时,捡过露。”
‘罢了,此事本斋主会细查。’
朱澜璎言归正传,‘如果我没猜错,伍庸应该已经知道在龙干宫的周皇中了毒,他必会为其配制解药。’
“斋主放心,季伯说虽然伍庸没有在世子府配药,但他在伍庸身上动过手脚,只要伍庸配制解药,他为周皇准备的药便能随着伍庸的解药,一并入周皇之口,半个月内,周皇必会想起舒伽。”
朱澜璎缓缓吁出一口气,‘季伯是我菩提斋第一高手,与狂寡又有那样深的渊源,他行事本斋主自是放心。’
“属下斗胆,不知周皇想起舒伽,于我们有何益处?”褚隐不解道。
朱澜璎神色渐缓,‘以眼下局势来看,钟一山竟然放陈庶到顾清川那里,这必是局中局,顾清川太过于想要扳倒朱裴麒,是以在陈庶的判断上犯了致命错误。’
“斋主以为奸妃一案,钟一山会胜?”褚隐表示怀疑。
‘钟一山会胜却扳不倒顾清川,你忘了颖川还有一个海棠,还有一个从未露面的舒无虞。’
褚隐恍然,“斋主是在为顾清川铺路?”
‘不然呢?’
朱澜璎浅淡抿唇,‘他们之间的较量,才刚刚开始……’
褚隐没有在菩提斋久留,待其离开,朱澜璎独自坐在小筑里许久许久。
他很期待看到龙干宫的周皇,在知道自己与舒伽所生皇子没死之后,会是怎样一种反应。
他想知道同为皇子,他与另外两位皇兄的差距。
有多远……
天已暮色。
温去病来延禧殿后第一件事,就是给溪安做了吃的,溪安如愿睡着。
此时厅内,温去病将做好的膳食摆在翡翠玉桌上,自己则坐在桌边,不时朝殿门张望。
忽的,殿门开启。
温去病擡头看过去的时候,钟一山正缓缓从夜幕中走来,目光有些迷离。
“阿山?”
他担心,于是起身迎出去,行至钟一山面前时发现眼前男人似乎没有看到他,“阿山你没事吧?”
钟一山没有停下脚步,温去病便跟在他身边,一起走进厅里。
厅内烛火通明,温去病突然挡在钟一山面前,双手扶住他肩膀,“阿山,到底发生什么事了?是不是朱裴麒他……”
温去病未及音落,钟一山缓慢擡手,将被他紧紧攥在手里的那叠书卷,举到温去病面前。
“这是什么?”温去病搭眼看时,并没看出所以然。
钟一山薄唇微颤,哽咽开口,“五十五户寒门士族的私信,全都在这里。”
温去病下意识接过那叠书卷,仔细看过之后震惊不已,“朱裴麒居然没有销毁这些?”
钟一山从温去病手里拽过那些书卷,走到方桌旁边坐下来。
他没有坐在椅子上,而是瘫倒一般坐于地面,身体靠住椅背。
“阿山你怎么了?”温去病不明白钟一山为何会这样,半蹲过去,心疼不已,“阿山你起来,地上太凉。”
钟一山没理温去病,视线落向手里书卷。
第一张,被朱裴麒烧去篇头的这一张是内阁学士许慕的密信,上面所述乃是有关科举弊端的革新和创造性见解。
他记得那个少年,英姿勃发,风流倜傥。
许慕学识之广,乃是新一代官员中的皎皎者,也是穆挽风最看重的朝中栋梁。
可就因为这封密信!
活生生的一个人,对大周忠心耿耿欲有一番作为的天之骄子,如此轻易被构陷,被斩于午门。
死不瞑目!
钟一山颤抖着翻到第二张,孙冰。
孙冰虽为寒门,但天资聪慧,自小苦读,十八岁中状元,当年入朝堂便递呈赋税新法,为大周上缴百万露税。
穆挽风还曾在官宴上与之对饮,对其赞许有佳。
这只是一篇有利于赋税的考成法,却成了孙冰通敌叛国的罪证!
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般噼里啪啦掉下来,钟一山视线模糊,可他清楚看到第三篇书卷上记录的是改土归流法,户部侍郎宋拯!
“阿山,你怎么了?你别吓我!”温去病惊慌半跪到钟一山面前,伸手握住他肩膀,“发生什么事了,你告诉我!”
钟一山根本听不到温去病的声音,他脑海里尽是刀光剑影,满地尸骸!
他后来听人说五十五户寒门士族,还有他们的家人皆被带到午门砍了脑袋,从午时三刻一直砍到日落西山,溅起的鲜血染透晚霞,堆叠的尸体俨然一座小山,血流成河,血水漫过足面!
心,痛到无法呼吸。
钟一山控制不住抽搐,身体颤抖不休。
温去病惊慌失措将他抱在怀里,却被他狠狠推开,“穆挽风!”
跌倒在地的温去病震惊看向钟一山,却见他双目赤红,额头青筋迸起,那眼中,是极恨。
“阿山……”
“都是穆挽风的错!是她害这些人家破人亡,妻离子散!他们都是国之栋梁,他们一身抱负!”钟一山眼泪急涌,奋力低吼,撕心裂肺一般。
温去病搥地起身走回到钟一山身边,试图安慰,“阿山你别这样,穆挽风也没想到会发生后来的事……”
“那是借口!她所作所为本来就错!她凭什么要私下与朝臣往来密信,她以为她是谁!她高傲自大,自以为能掌控全局,万事都逃不过她法眼!她让这些朝臣献计献策的目的是什么?”钟一山狠戾瞪向温去病,视线之内出现的却是上一世的自己。
没有人会比自己,更了解自己。
钟一山一直不敢细思的问题,如今却无法逃避。
“阿山,你知道自己在说什么?”温去病试图劝服钟一山,毕竟在他眼里,钟一山是鹿牙,这世上任何人都可以言穆挽风有错,鹿牙不行。
“她真是瞎了狗眼!她的私心,就是想将那些可行之法不落入他人囊中,她想给朱裴麒积累政绩,结果却害这些壮志未酬,年纪轻轻的有识这士皆暴毙在朱裴麒手里,你说她是不是瞎?她眼瞎心盲,她不配做天下兵马大元帅,她是大周的罪人!”
钟一山在这一刻扪心自问,那时的她没有错吗?
上一世的穆挽风,错到离谱。
如果不是她执意要杀进白衣殿问个究竟,十三将就不会被困于殿内万箭穿心!
如果不是她想为朱裴麒积攒政绩,就不会与朝臣有私交!
军中也是一样!
如果……
如果那些人都活着,该多好!
可偏偏活下来的,只有她!
“阿山,你先冷静。”
温去病几欲反驳,却在看到钟一山那样伤心时强忍下来,“那些事已成定局,我们再追究谁对谁错毫无意义,我们要做的是……”
“穆挽风该死。”钟一山突然擡头,血红双眼布满血丝。
他紧紧握着手中厚厚一叠书卷,眼中迸射强烈恨意。
他忽然不知道老天爷让穆挽风活下来的意义到底是什么?
是复仇?还是惩罚!
活着于她而言,才更痛苦。
“阿山,穆挽风功大于过。”温去病不同意钟一山的说法,在他心里,穆挽风没有任何错,那个女人哪怕有过失,也是长情!
被长情的人是畜牲,能说是长情的人错吗?
“那又如何,功过可能相抵?”钟一山猛然举起手中书卷,眸间狠戾,“这些人都是她害死的!你睁大眼睛看看,这是多少条人命!”
“不是穆挽风,是朱裴麒。”温去病反驳,“阿山你太累了,我扶你回房里休息。”
就在温去病欲扶钟一山起来时,又一次被他推开,“是朱裴麒,是顾清川!可说到底这一切都是穆挽风造孽!金陵十三将不该死,这些寒门士族也不该死,还有军中百余将士,他们都是被人所累,这个人就是穆挽风!”
“阿山你!”温去病无法理解钟一山这一刻的愤怒,他甚至无法想象这种诅咒的话,居然会从钟一山嘴里说出来。
鹿牙,该忠于穆挽风!
如果,不是如果!
这世上只剩下一人对穆挽风绝对忠诚跟信仰,那人是钟一山啊!
“阿山你不能这样,你是累了吗?”
温去病狐疑看向钟一山,“去睡一觉吧。”
“你喜欢穆挽风什么?”
钟一山没累,他只是绷在心里的那根弦,断了。
温去病皱眉,“确切说是崇拜。”
“她不值得!”钟一山身体前倾,含泪明眸溢出冰冷。
温去病觉得他们之间不能再继续这个话题,他起身,“你自己先冷静一下。”
“我不需要冷静!她就是一个自私自利的小人!最该死的就是她!”钟一山朝温去病离开的方向大吼。
当眼前那抹身影消失的时候,钟一山仿佛体力透支一般趴在地上一动不动,脸颊紧贴地面,泪水顺着眼角滑下来。
对不起……
可是对不起,又有什么用!
温去病在离开的时候将厅门带紧,他有些失望走出去,却在院中遇到溪安。
“钟一山没事吧?”
溪安忧心看向温去病,他没听到多少,只知道钟一山应该是哭了。
温去病直接推开溪安,一张脸阴冷如冰,径直而去。
溪安耸肩,转身走向厅门。
他不敢进去,这个时候谁进去不是炮灰?
他只趴在门缝处可劲儿朝里瞧。
就在这时,背后有人敲他肩膀。
“嘘……”
溪安扭头回来,脸色一白。
敲他肩膀的不是别人,正是温去病。
温去病终究是不放心这样的钟一山,他怎么可能一走了之。
在将溪安撵走之后,温去病独自坐在厅门旁边,背靠着墙,静默不语。
里面传来钟一山低戈的呜咽声。
他心疼……
远在皇郊,别苑。
笑脸将钟弃余的想法如实传达给顾清川。
依钟弃余之意,如同鹿牙,既然顿无羡已死,那谁人不是顿无羡……
顾清川承认,钟弃余在未知内情时的判断,精准的让他满意。
知道内情后的判断,也让他十分欣喜。
除了陈庶,他原以为再无实质性证据可以证明朱裴麒构陷穆挽风,可在世人眼里,既然朱裴麒在朝中有暗桩,军中必然有。
重点是,世人只知道有那人,并不知道那人是谁,所以他只要找出那人即可。
此时笑脸见自家主子默声,不禁开口,“眼下于我们而言,能成为‘那人’的人只能在兵部,才会让人信服。”
顾清川黑目微沉,“没错。”
“王爷想到人选了吗?”笑脸试探着问道。
“现任兵部侍郎尹公辅……”
“王爷!”笑脸震惊。
“你想多了,本王岂会拿自己人出去献祭,尹公辅跟江声都是本王的人,他们为本王大业潜心蛰伏二十年,我若连他们都保不住,又有何脸面谈什么大业!”
顾清川面色凝重,“本王的意思是尹公辅知道整件事的来龙去脉,你且暗中联络他,让他在兵部寻得一合适人选,以我们手里掌握的证据,将那人认定是朱裴麒的暗桩不是难事。”
笑脸恍然,“属下明白!”
“还有,找时间把流珠给本王约出来。”自那日顾慎华离开别苑,顾清川心里一直不安,如今于他而言最大的疏忽,便是他在宫中所有眼线皆被自己亲生女儿剪除。
百密一疏,他当初未防这一点。
“流珠是王爷的人?”笑脸震惊。
顾清川摇头,“她不是,但本王有办法让她成为本王的人。”
笑脸未多问,他知自家王爷行事总有后手,既这般说,便是有足够把握。
只是出于对未知的不确定,他心里,总不踏实……
远在蜀西,婴狐怎么也没想到能在这里看到红娘。
夜深,天暗。
此时临华坊内一间厢房里,婴狐正打算去找权夜查聊聊战术,不想才起身便见内室窗棂忽闪,一抹身影赫然钻了进来!
“……”婴狐本能想吼一句‘谁’,不想一抹白绸闪过,自己被封住三处大xue。
实力的差距在什么时候显现?
生死一瞬间。
如果不是看到那张熟悉的脸孔,婴狐在心里连遗书都想好了。
临死没回去看钟一山一眼,遗憾。
他没偷周生良的剑,但在原有基础上加了一把玄铁精锁,钥匙没给师傅,遗憾。
没给红娘磕头,拜谢她多年关照,遗憾。
还没帮权夜查跟半日闲打死烈云宗的宗主,遗憾。
……
全是遗憾!
白绸再动,婴狐能动,也能说话了。
但他却似被严冬塑在外面的冰雕一样,一动不动,眼睛也不眨一下。
他在,感悟人生。
婴狐从来没想过,原来他竟然会有那么多遗憾,哪怕之前与权夜查他们险些被烈云宗的人团灭,那时的他都没有过这许多想法。
之后转危为安,他终日与权夜查厮混……闯荡江湖,那时他也没有任何自己的规划。
我们说,成长只在一瞬间。
于婴狐而言,刚刚就是那一瞬间。
婴狐成长了。
此时,红娘对自己产生疑惑,她猛擡手,白绸重新封住婴狐xue道,紧接着又是一招,解xue。
婴狐动了,“红姨你在干什么?”
红娘没说话,刚才还真是失手了。
“少主别管属下叫姨!”红娘来时探过,婴狐这间厢房左右没人,是以说话不必小心翼翼。
婴狐睁大眼睛,走到红娘旁边坐下来,上下打量,狠狠打量,“叔……”
啪……
红娘一拳头砸在婴狐脸颊,疼的婴狐双手捂脸,“红姨…”
“我若不在皇城也就罢了,我人就在红锡坊!你离开怎么就不能告诉我一声,也是!属下身份低微,少主去哪里实不必与属下报备!”红娘美眸含怒,恨声开口。
“我不是留字条了……”
“你还敢说!留个字条算怎么回事?我辛辛苦苦养你到这么大,就只配让你给我留张字条?”红娘再挥手时见婴狐抱头一躲的样子,终是没忍心。
“我怕你不让我走……”婴狐怯怯看向红娘,“可我不能不走。”
“为什么不能?”红娘挑眉。
“烈云宗对蜀西宣战,这是大事!”婴狐一本正经道。
红娘就不明白了,“这跟你有没有一个铜板的关系?”
“红姨你可能还不知道,黎别奕是我五师兄。”
婴狐的回答,完全没让红娘抓到他想表达的那个点,“所以呢?”
“同门师兄有难,我岂能坐视不理啊!我得帮五师兄共渡难关。”婴狐语气坚决,脸上的表情无比坚毅。
婴狐是个活的明白的孩子,他一直都知道自己为何要来蜀西,不是因为权夜查和半日闲所以他才跟来。
哪怕权夜查跟半日闲不来,他也一样会来。
这是两回事。
“跟我走。”红娘不想听这些有的没的解释。
婴狐摇头,“红姨我不能走,真不能走!”
“如果你死在这里……”
红娘还没把下半句话说出口,便被婴狐截断,“那就死在这里,我觉得这样死值得,可我还有那么多想做的事没有做,所以我会拼了命让自己活下来。”
可能在红娘眼里婴狐多大都是一个孩子,但这一刻,她知道这个孩子长大了,有了自己的主见跟想法。
最难能可贵的是,如此一个被主公放养的孩子居然没有长歪,奇迹。
事实上红娘早就想到会是这样的结果,她知道带不走婴狐,所以她带来了一样东西。
当红娘将怀中之物扔到桌上时,婴狐震惊。
是天狼诀!
“主公已然出关,天狼诀已入第六境巅峰。”红娘缓缓开口,“这是主公所用天狼诀的手劄,里面所记,皆是主公对于天狼诀的领悟。”
婴狐闻声,缓缓拿起桌上手劄,慢慢打开。
“烈云宗宗主是武痴,此人非但遇强则强,还特别善于取众家之所长,不断提升自己武力,善于见招拆招,天狼诀最难之处就是招数变化不定,对手想要拆招极难……”
那是一本掌厚的手劄,里面除了配图跟修炼心法之外,旁边会有很多修炼时需要特别注意的地方。
有些记载,甚至可以说是跃境的关键……
若在以前,婴狐铁定看都不看,把手劄扔到地上毫不犹豫踩两脚掷到窗外。
再来一句老子不练!
但此时,婴狐没有。
这一路走来,婴狐深知烈云宗在江湖上是个什么段位,亦清楚看到哪怕是权夜查、半日闲、蜀了翁跟黎别奕这样的高手,在面对烈云宗门徒时都九死一生。
“你可以留下,但凭你现在的本事,哪怕拼了命也未必能活下来,虽说时间有限,可现在了翁城唯一出路就在你手中这本天狼诀上,能不能救下了翁城,能不能保护你想保护的人,只看你能不能在短时间里无限提升天狼诀。”
红娘说的很煽情,很感动。
但她心里清楚,婴狐所修天狼诀门可能都还没入门儿。
如果把天狼诀比喻万丈阶梯,那么她家少主离第一阶梯,还有很远一段路。
打败烈云宗宗主就算不像主公那般修到六境,至少也要四境以上,更何况自家少主的内力还远不及东野归刀。
同来自海外,天道府知道烈云宗的底细,烈云宗自然也知道他们是谁。
或许在红娘看来,她只是想寻个契机让婴狐好好修习天狼诀。
但此刻,婴狐眼中的天狼诀是一切。
“红姨,我能行。”婴狐将手劄攥在手里,擡起头看向红娘,“我能救了翁城。”
看到婴狐如此,红娘忽然又开始担忧。
她本想嘱咐婴狐一句‘万勿太贪,以免走火入魔’,可犹豫之后忍住了。
放心,她家少主从来没有真正在哪件事情上努力过……
临华坊内设有七间饭馆,专供坊内宾客用膳,此时权夜查跟半日闲选了一家川菜馆,虽说他二人常年行走江湖,但却是第一次来蜀西,都说蜀西菜辣,他们想要挑战一下。
大敌当前,得自其乐。
四道菜相继被店小二端上来,麻婆豆腐、辣子鸡、毛血旺、酸菜鱼。
权夜查不知道这几道菜到底有多辣,反正彼时他吃蜀了翁连汤锅子的时候,觉得还可以。
三碗米饭被端上来后,权夜查下意识瞧了眼门外。
原本挑战川菜还是婴狐的主意,这会儿菜上来,婴狐却没个影子。
“权夜查?”
此时门外走进一人,正是眉西施。
见权夜查跟半日闲在,眉西施也不客气,直接坐到桌边,“介不介意一起?”
权夜查摇头,“我再叫他们做几道菜。”
“我喜欢吃辣。”眉西施简单解释。
权夜查又朝外面瞧了一眼,“吃吧。”
就在三人拿起竹筷时,又入一人。
权夜查迫不及待擡头,看到来者时凤眼微微眯起,“西施,你要觉得辣就将菜先夹到我碗里,用米饭把辣椒蘸净了再吃,没事,我不怕辣。”
半日闲不禁擡头时,黎别奕已然绕过他,坐到眉西施对面。
“这里不欢迎你。”权夜查瞥了眼黎别奕,十分坦诚道。
黎别奕没说话,倒是店小二跑过来,一脸无奈,“小的不知道盟主这个时候来,他们不肯换桌子,非要坐在这儿……”
“没事。”黎别奕摇头。
“盟主想吃什么?老习惯?”店小二殷勤道。
黎别奕瞅了眼桌上四道菜,“来碗饭。”
“好咧!”
店小二离开后,权夜查方才恍然,之前店小二说这桌子有人,可他们并没有因此而另换一张。
人在江湖,是需要脾气的。
空气,变得莫名诡异。
半日闲突然搁下碗饭,“饱了。”
他不是一个喜欢看热闹的人。
待半日闲离开,空气变得越发诡异。
最先动筷的是眉西施,她真像权夜查说的那般,将菜夹到他碗里,滚过一圈儿后才吃。
这会儿黎别奕的饭也到了。
黎别奕没说话,只低头夹菜,吃饭。
只不过但凡是个人都能看到,他很生气。
“权……夜查,一会儿吃完饭陪我去赏月。”
眉西施喜欢的人是黎别奕,正因为喜欢,她才不能原谅黎别奕当初对她的轻言跟诬蔑。
这个世上,任何人都可以相信自己与权夜查有染,唯独眼前这个男人不该相信。
结果他非但相信了,还在任何场合‘大方’送上祝福!
这就不是个男人该干的事儿!
“好啊!”
权夜查特别喜欢配合眉西施,说起来他与黎别奕之间还曾一见如故过,否则黎别奕不会在那么危险的情况下把眉西施交给他。
可是后来,黎别奕办的那些事儿让他觉得不厚道。
事情是这样的,那晚他与眉西施一起中了情花毒,又被人恶意关在一间屋子里,然后,两人平安无恙的都走出来了。
“不行。”黎别奕突然擡头,声音很小。
“本姑娘跟谁赏月还轮不着盟主操心!”不得不说,这世上只有眉西施能配黎别奕。
因为只要看嘴型她就知道黎别奕在说什么,交流无障碍。
权夜查距离那么近都没听清。
“本盟主决定,了翁城不留眉门主,眉门主吃完这顿饭就可以离开了。”黎别奕擡头,加重声音。
这权夜查就不高兴了,“她走我也走。”
“那你就走,本来也没叫你来,你们两个一起走。”黎别奕没怂,直接下了逐客令。
对面,眉西施又夹了一道菜,仍然在权夜查碗里滚过之后入口,“夜查你也吃,吃完我们一起到蜀了翁的屋子里赏月。”
“了翁城一切事务皆由本盟主决定!”黎别奕特别明白眉西施的意思。
面对黎别奕‘叫嚣’,眉西施还以微微一笑,“当日天道府入主了翁城,全城捉拿蜀了翁的命令是谁下的?当时又是谁在背后用刀戳了蜀了翁的屁股?大是大非上蜀城主不会与你计较,撵我们离开了翁城?大敌当前你这叫动摇军心!”
黎别奕心虚,这事儿他的确没跟蜀了翁商量。
“再者,我眉西施来此是助了翁城击败烈云宗,你撵我走?这叫什么道理?要不要我叫临华坊里百余江湖高手出来,咱们好好聊聊这件事?”眉西施冷冷看向黎别奕,“你莫不是因为当年旧事看我们两个不顺眼吧?”
提起当年旧事,黎别奕眼中顿生怒意。
“权夜查!这是本盟主的地盘,不许你坐!”黎别奕说不过眉西施,只得把气撒在权夜查身上。
权夜查呵呵了,“本使不仅坐,我还吃。”
权夜查说罢,拿起竹筷象征性吃了一口饭……
灵魂出窍是什么感觉,权夜查现在就是什么感觉!
太辣!
“就是,你吃!”为了气黎别奕,眉西施随即用盘子里的汤匙舀一勺麻婆豆腐,吹了吹,亲自送到权夜查嘴边,“不烫,我吹过的。”
此种情境,权夜查可以拒绝吗?
第一口没拒绝,便有第二口。
眉西施索性端起盘子到权夜查面前,一口一口喂。
只是这一次,黎别奕竟然没有生气暴走,而是端起饭碗默默吃饭。
且在黎别奕吃完饭叫店小二再来一碗的时候,权夜查知道他输了。
面对眉西施端到眼前的辣子鸡,权夜查落荒而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