凄凉
龙干宫里,朱元珩由着丁福搀扶坐到桌边。
朱三友走了,默默的,也没跟谁打招呼。
那舒伽,也是他最爱的女人呢。
“皇上,伍神医临走时吩咐老奴,嘱咐皇上多休息,大‘病’初愈,且得养。”丁福立在周皇身侧,恭敬道。
朱元珩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守信王?”
“回皇上,是后宫佟妃之子,生下来即为哑儿,佟妃也因此得了失心症自吞碎瓷,皇上因此敕封守信王,赐扁舟殿。”
周皇微微颌首,“想起来了……那他刚刚是不是叫朕‘父皇’?”
“是啊!老奴也惊讶,守信王何时就会说话了。”丁福拱手。
周皇以手抚额,长吁口气,“舒伽。”
见周皇不再提守信王,丁福便也不多嘴,“没想到皇上还是想起舒贵妃了。”
“朕不明白,伽儿在朕心里有着旁人不可替代的位置,为何朕想起所有,偏偏忘了她?”朱元珩痛苦开口,眼中凄然。
“之前听伍神医提过,许是皇上爱的太深。”丁福有选择应道。
周皇苦笑,“是爱,还是伤的太深。”
丁福低头,“皇上,都过去了。”
“朕想起舒伽,便也想起关于伽儿的太多事。”朱元珩缓缓坐直身体,黑目落向桌面,“朕记得……有人曾在朕耳边说过,舒伽自怀了朕的孩子便被人暗中下巫毒,才致血崩。”
“皇上……”
“那个人是顾慎华。”朱元珩全都想起来了,“时间应该是三年前。”
丁福低头,不语。
“那时朕虽表相昏迷,可朕能听到声音。”
朱元珩苦笑,“后来渐渐的,就真的昏迷了……”
丁福自朱元珩还是太子时便跟在他身边,自然知道主子与舒伽之间那份至死不渝。
而且有些事,丁福也根本瞒不住。
“皇上,老奴有件事,不知当不当讲。”丁福拱手。
朱元珩看向丁福,“你说呢?”
“回皇上,当日前太子侧妃沈蓝嫣诬陷舒贵妃与太学院姚曲有染,更冤枉舒贵妃腹中皇子来历不明……”
感受到周皇身上那股煞气,丁福停顿片刻,继续道,“当日案件复杂,前太子侧妃穆如玉竟然找到当年……当年伺候在昭阳殿的几位旧仆,有赛芳、康阡陌,据他们亲口供词,舒贵妃与姚曲清白无疑,而且……”
“而且什么?”周皇看向丁福,眉目深沉。
“而且经他们之口可以肯定,当年舒贵妃产子那个雨夜,昭阳殿众仆合力已然将小皇子连夜送出皇宫。”丁福肯定道。
周皇闻声,陡然站起来,双眼闪出异彩,“你说什么?”
“当年皇上在昭阳殿看到的婴儿尸体不是小皇子!小皇子有很大可能,还活着!”丁福说到这里,也很激动。
周皇闻声,砰然落座。
“皇上!”
“找。”
朱元珩双手攥拳,眼中一瞬间蒙雾,狠咬着牙,“传旨……传旨给钟一山,朕不管他用什么方法,都要把朕的皇儿给找出来!”
“是。”丁福得令,退出龙干宫。
寂静无声的宫殿,朱元珩仍坐在那里,一动不动。
脑海里的记忆如泻闸的洪水,奔涌咆哮,连朱元珩自己都控制不住它倾泻的速度。
每一幕、每一个场景都是舒伽。
伽儿,对不起。
龙干宫里,传出一阵低咽的悲泣……
温去病没想到钟一山所谓的走走,真的只是走一走。
偌大一条玄武街,两侧商铺鳞次栉比,街道旁边偶会有些摆摊儿的小贩,卖的东西也杂,有吃的,玩的,还有一些女人喜欢的首饰珠宝。
钟一山走在温去病前面,脚步轻盈,手里还握着一串糖葫芦。
看着眼前男子,温去病满心欢喜,也释然。
奸妃一案终于有了最好的结局,朱裴麒跟顾慎华也得到了应有的报应,他相信在朱裴麒死的那一刻,钟一山身上背负的重担也随即消失。
这么长时间的隐忍跟筹谋,他的阿山太累也太苦。
“温去病,要不要吃?”
钟一山停在一家包子铺前,回头时阳光洒在他脸上,那样俊美。
“好啊。”温去病走过去,与钟一山选了一处角落坐下来。
露天的包子铺,做包子的是位年长的老妪,老妪年约六旬,花白头发梳理的一丝不茍,哪怕天天做这种肉包子,可老妪身上的衣服却十分干净,腰间系着一个灰色围裙。
“容大娘,二十个包子!”钟一山握着手里的糖葫芦,大声唤道。
温去病微怔,“你经常来?”
钟一山扭回头,“以前跟元帅和霜降他们经常来。”
第一次,当钟一山提起金陵十三将的时候,没有心痛跟悲怜。
温去病看得出,他家阿山,放下了。
“二十个包子来了!”老妪端着顶尖的盘子过来,另一只手里拿着碗筷,“两位客观慢用,旁边桶里有藻花汤,不要钱,随便喝。”
“谢谢大娘!”钟一山接过老妪手里的瓷碟。
老妪没有离开,而是盯着钟一山看了看。
钟一山不禁擡头,“大娘在看什么?”
老妪皱眉,“你是……”
“钟一山。”他擡起头,浅笑道。
不知为何,老妪眼泪唰的掉下来,“鹿牙?”
如今这市井里有谁不知道镇北侯府嫡出的二公子,正是当年穆挽风麾下威风凛凛的鹿牙。
这再也不是皇城百姓谈之色变的名字。
钟一山点头,“是鹿牙。”
“好……真好啊!”
容大娘突然声音哽咽,“多好的公子啊……还有白露,大娘还记得当年要不是白露姑娘帮我守住这包子铺,我哪里还能在这儿摆摊儿。”
“白露不在了,我还在。”
钟一山安慰老妪,情深开口,“我在,他们就都在。”
“好……好好好……”容大娘抹泪,“你们都是多好的人……今日,不,以后你到大娘这儿吃包子,不收钱!”
钟一山呶呶嘴,“大娘若不收钱,我可不敢吃了。”
容大娘破涕为笑,“跟白露那丫头一样!”
“那边来客人了,大娘别管我们。”钟一山瞧了眼对面那桌,浅声道。
“好,那你们先吃,一会儿大娘再蒸一屉给他们……给你带回去吃。”
待容大娘离开,温去病好奇看向钟一山。
“有一段时间,我们总能吃到白露带回来的包子,每次吃,她都收钱。”钟一山夹起瓷盘上面的包子,搁到温去病碗里。
“收钱?”
“白露那么精明的人,莫说是我们,就算她亲哥哥的钱她也没少赚。”
钟一山觉着拿筷子不过瘾,干脆用手拿起包子,咬一口,“吃包子,总要吃个明明白白,你且想想十三将里都是什么人,各个那么精!”
钟一山现在的状态,震撼到了温去病。
这是他家阿山从来没有过的状态。
肆意,随性,坦然又笑的那么自然。
“那会儿霜降偷偷跟在白露后面,方才发现这家包子铺。”嘴角有油,钟一山轻抹一下,“白露很少管闲事,后来我们才知道,这容大娘挺苦的。”
“我听说,当年的白露在商场上叱咤风云,手段绝对不比梁国孙氏弱。”温去病赞叹道。
钟一山点头,颇为自豪道,“白露名声在外,六国商界风云人物里她占一席,不过她在我们这儿的名声可不太好,那丫头是出了名的铁公鸡,除了鹿牙,没人能白吃她的。”
“除了鹿牙?”温去病微怔。
钟一山脸色微变,须臾恢复如初,“也就是我啊!”
温去病浅笑,“那她为何让你白吃?”
“她惦记鹿牙……也就是我脸上的面具,每次吃之前我都答应她会让她看到真容,可每一次她都看不到。”钟一山笑道。
“为什么?”
“她打不过我!”
坐在钟一山对面,温去病明显感觉到眼前男子虽如往日同,却又不同。
那份彻底的释然,让钟一山脸上的笑容都灿烂许多。
奸妃一案过去了。
在他家阿山的心里,过去了。
包子,真好吃。
温去病默默低头,无声感受着如现在这般脱胎换骨一样的钟一山,他知道,眼前男子从现在开始,将会开启一段新的旅程,而不是被过往羁绊。
人,总要向前看。
钟一山边吃包子,时尔还会咬一口旁边的糖葫芦,那是霜降最喜欢吃的东西。
从今往后,他要好好活着,替鹿牙,替十三将活出他们本该活出的精彩。
不枉鹿牙舍命,助穆挽风还魂。
皇城往西,天牢。
龙干宫的消息这个时候,已经无一疏漏传入天牢。
顾清川静默聆听,待狱卒离开,眼中闪过一抹淡淡的哀伤。
他猜到自己女儿不会由着朱裴麒太子之位被废,必会有所行动,他甚至可以想到身为皇后,他的女儿会做出怎样不明智的举动。
果然,够大胆。
顾清川缓缓靠在墙上,怅然叹出一口气,唇角勾出淡淡的苦涩。
朱裴麒终究没有逃过一死。
他知道是谁干的,可那人却巧妙的没有出现在龙干宫,硬是让朱裴麒把主角的身份发挥到淋漓尽致。
他终究小看了钟一山,小看了鹿牙。
高估了自己。
幸好,他还有一张底牌。
这也是他最后一博。
如果说龙干宫里发生的事,有叫顾清川意外的地方,就是守信王朱澜璎。
他居然,开口说话了……
顾慎华醒了。
严格说她早就醒了,只是流珠没进来之前,她一直都没有发出声音。
床榻上,顾慎华瞪着眼睛,死死盯住床顶幔帐,一动不动。
“娘娘?”流珠初时吓了一跳,尔后走过去轻声唤道。
顾慎华依旧没有开口,她只望着床顶,死命的望。
“娘娘你没事吧?”
“流珠,本宫做了一个梦。”顾慎华艰涩开口,眼眸微微闪动。
流珠未语,由着顾慎华继续道,“本宫梦见……梦见穆挽风麾下副将竟然是镇北侯府那个钟一山!怎么可能呢,钟一山是麒儿的人,他对麒儿是忠心的啊!”
见顾慎华伸手,流珠过去将她扶坐起来。
“你说好不好笑,梦里头,钟一山竟然在刑部公堂大放厥词,说麒儿是奸妃一案的幕后主使,然后你都不知道后面有多滑稽,皇上居然去了,还当场废了太子!”
顾慎华强撑着身子站起来,由流珠扶到桌边,“还有更滑稽的!本宫梦到皇上骤崩,但却留下一道遗诏,将皇位传给麒儿,本宫的麒儿,终于当上皇帝了。”
顾慎华坐到桌边时,流珠松开手,“娘娘的梦只到这里吗?”
顾慎华闻声,狐疑看过来,点点头。
“那是奴婢唐突,打断了娘娘的美梦。”流珠后退数步,淡声抿唇,“娘娘的梦还能往下做,原来皇上没有驾崩,那遗诏也是假的,太子许是受不了这样的打击,气死了。”
朱裴麒的死因,对外用了最冠冕堂皇的说辞。
突染恶疾。
顾慎华愣住,“你在说什么?”
“奴婢在说,这些都不是梦,是事实。”流珠站的无比挺直,眼中再无往昔恭敬,“太子暴毙在龙干宫外,皇上仁慈,允了他一个体面的葬礼。”
‘哗啦……’
顾慎华未待流珠音落,猛然扫过桌面,茶杯碎裂,满地残骸。
“流珠你敢诅咒麒儿!”顾慎华双手搥住桌面,愤恨低吼。
“没有诅咒,奴婢说的是事实。”流珠很想同情顾慎华,可她做不到。
顾慎华皱眉,额头忽然很痛,“不是,那只是梦!只是梦!你马上把太子给本宫传过来,本宫要嘱咐他防着钟一山,那贱狗未必忠心。”
“娘娘你还要逃避到什么时候?”流珠冷冷看向顾慎华,“我们失败了,皇上根本没有中毒,也没有驾崩。”
“别说了,你闭嘴!”顾慎华突然站起来,美眸狠戾,恼恨低吼。
“奴婢可以闭嘴,却改变不了太子已逝的事实,娘娘节哀。”流珠淡漠开口。
顾慎华突然沉默,眼泪急涌,整个人砰然跌坐在地上,低声呜咽。
流珠没有过去搀扶,她依旧站在那里,“中年丧子,人生至悲,可奴婢不想让娘娘看开,因为看不开。”
呜咽声越来越大,顾慎华终于承认,那不是梦。
“有件事,奴婢一直没有对娘娘说。”
流珠居高临下,冷漠看着地上的顾慎华,“当年舒贵妃死后,娘娘让奴婢暗中处置了昭阳殿里那几个奴才,奴婢放了他们,这也是为何康阡陌跟赛芳还活着的原因,他们没死,皇上总会找到舒贵妃生下的那个小皇子。”
顾慎华没有任何反应,只在那里恸哭。
“说起来,奴婢早知钟一山就是鹿牙,为此我还帮过他,帮过很多次。”见顾慎华擡起头,流珠继续道,“最近一次,便是偷偷告诉钟一山娘娘要给皇上下毒,皇上将计就计的局里,奴婢出了不少力。”
“为什么?”顾慎华双眼血红,疯狂质问。
“娘娘不知道为什么吗?”流珠冷笑,反问。
顾慎华双手狠狠搥住地面,艰难站起来,“本宫不知……”
“我的父母,是怎么死的!”流珠突然发狠,怒声低吼。
这一刻,顾慎华沉默了。
见顾慎华那一瞬间的目光躲闪,流珠便知,自己没有冤枉她。
“你知道。”流珠冷声开口。
“二十几年!本宫对你的好,都喂了狗!”顾慎华恨意鼎沸。
“皇后娘娘倒是忘了你怀疑奴婢那会儿,把我送到慎刑司,半条命都没了。”流珠没有如顾慎华那样激动,“这皇宫里哪有好坏,有的不过是彼此可以利用的价值。”
“是你!害了我的麒儿!”
顾慎华猛的冲过去想要掐死流珠,却被流珠狠狠推到地上,“杀死朱裴麒的不是我,是你自己!是你们人心不足,皇上虽在公堂废黜太子,却没有表现出半分想要太子性命的意图,如果不是皇后娘娘心中那份执念,哪怕是茍延残喘,可太子现在应该还活着。”
顾慎华扑倒时手掌戳到地面的碎瓷上,疼痛感让她瞬间清醒。
所有的一切,都不是梦。
她的皇儿,真的死了。
“皇后娘娘,流珠在你身边伺候多年,如今算是到头了。”
流珠双膝跪地,“主仆一场,请受流珠三拜。”
三拜之后,恩怨就此了。
流珠缓缓起身,走向内室房门。
她听到顾慎华的哭声从背后传过来,那声音凄惨悲凉,又透着太深的绝望。
跟在顾慎华身边这么久,流珠知道,这位大周皇后心里,朱裴麒是唯一。
往昔情爱不过是过眼云烟,顾慎华最在乎的,还是自己的儿子。
如今不管前事谁对谁错,朱裴麒的死,已成不可磨灭的事实。
她知道,这位大周皇后,活不下去了。
殿门阖起的声音传过来,顾慎华缓慢擡头,泪眼落在掌心那块插的极深的碎瓷上。
她吃力挪动身体,靠在床榻旁边。
便如流珠预想那般,顾慎华双瞳变得暗淡无光,她缓缓擡起左手,去拔此刻正扎在右手掌心的碎瓷。
瓷片微动,刺痛骤袭。
只是那痛却不及心痛万分之一。
瓷片拔起那刻,鲜血涌溢。
回想此生,顾慎华竟觉一片黑暗。
她这一生的亮点,便是多年前在玄武大街上看到那个少年的一刻。
顾慎华攥紧手中瓷片,缓慢落在皓白手腕处,用力。
一道长长的血口顺着瓷片的方向蜿蜒,鲜血汩汩流淌。
啪……
瓷片落地,顾慎华双手垂落。
她透过窗棂看向窗外,天湛蓝湛蓝的,碧玺一般没有一丝云彩。
渐渐的,视线之内仿佛多了一道身影。
少年纵马驰骋,风华无双。
可那少年,终究不是她的。
“麒儿别怕,母后来陪你了……”
顾慎华死了。
当消息传到龙干宫的时候,周皇叫丁福下旨,以皇后之礼厚葬。
缘起缘灭终尽,花开花落归尘。
他不愿评说自己与顾慎华的缘分,如果这是孽缘,那他与舒伽又是什么缘分?
妻亡子散,如何也叫不出一个善字……
深夜,菩提斋。
褚隐走进石门那一刻,傻了。
紫竹东倒西歪,裂口平直像是受到极大的内力冲袭。
看到眼前场景,褚隐脸色骤变,纵步奔向小筑。
小筑外,左侧石台断成两截,右侧那片艳红色的曼珠沙华也遭到极大破坏。
正待褚隐想要冲出小筑的时候,朱澜璎着一袭黑袍从里面走出来。
瘦削脸庞,却带着凶煞寒意。
“主人!”褚隐急声唤道。
“朱裴麒死于龙干宫,顾慎华念子心切也跟着去了,周皇亦想起了他与舒伽的儿子,这场大戏演的好。”朱澜璎没有解释眼前一片狼藉,冷声道。
声音!
褚隐震惊看向朱澜璎,即便知道溪安有很大把握,可这个结果仍然让他极度兴奋跟欣喜。
“溪安成功了!”
哪怕朱澜璎的声音中透着冷漠跟极寒,却也掩饰不住声音本身的清澈深沉,如暮鼓晨钟,又似山涧清泉,好听。
“周皇已经下旨,命钟一山找到舒伽的儿子,可巧了,舒伽的儿子正从颖川赶过来,这皇城,一场大戏紧接着一场大戏的演,该死的人一个都没有活下来。”
朱澜璎不打算解释菩提斋满地狼藉的原因,他看向褚隐,“你觉得,海棠为何投奔顾清川,她又因何笃定她造出来的皇子,不会被揭穿?”
有些事其实稍稍镇定下来,就会有结果。
自菩提斋创建至今,唯褚隐可入。
眼前这片狼藉既不是他的手笔,自然与主人有关。
主人,盛怒过。
“回主人,属下以为海棠在虚张声势,亦或这根本就是顾清川的计划,能不能被揭穿……至少各方势力均无那个小皇子的消息。”褚隐低声回道。
“海棠的底细查的如何?”不必以内力催动喉骨,朱澜璎的声音无比清晰且近在咫尺,难以形容的压迫感,哪怕褚隐都隐隐有敬畏之意。
“回主人,只知海棠来大周之前是韩国人,在韩国皇城开一间酒铺,貌似此人与韩国纪相关系暧昧。”褚隐回道。
“纪白吟?”朱澜璎侧目。
“是。”褚隐拱手。
朱澜璎沉默片刻,“继续查,本斋主要先于所有人知道当年那个小皇子,在哪儿。”
“主人以为他还活着?”褚隐蹙眉。
“当日甄太后还在,沈蓝嫣状告姚曲与舒伽有染时,牵扯出久未现世的昭阳殿旧人,他们详细叙述那晚情形,主使者师嬷嬷是那么心思缜密的人,我相信她必能为那个小皇子找到一条绝对安全的后路,他必定活着。”朱澜璎冷声道。
那件事褚隐大致了解,“可整个昭阳殿,哪怕参与过那晚之事的人,只有师嬷嬷知道小皇子下落,而师嬷嬷怕自己泄密,自尽了。”
“如果那个小皇子永远也不出现……最好……”
见主人没有再说话,褚隐退离。
风不知从何处来,鼓动起朱澜璎身上的黑色大氅,眼前又一次浮现出周皇那双满是期待跟惊喜的目光。
如果那一刻,他说自己是舒伽的儿子,结果会怎样?
至少周皇不会那么失望的转回身,唾弃一般将自己晾在那里,成为所有人的笑柄。
狂喜跟绝望,一瞬间转换。
他的心,死了。
从现在开始,他在这世上再无亲人!
一个,也没有……
龙干宫的大戏牵扯太多人的心弦。
它的上演,它的谢幕,换来太多人的悲喜。
唯有一人不同,他不在乎龙干宫里演的戏,他只在乎自己的努力有没有得到回报。
结果是,有。
“你说的是真的?”
延禧殿的厢房里,溪安在听到黔尘的讲述后,惨白如纸的脸上露出一丝惊喜。
“是真的!那会儿龙干宫里所有人都听到守信王说话了!”黔尘端过一碗参粥,坐到床榻上,“你就靠在那里,别动!”
溪安原本想伸手,但见黔尘不让他也不强求。
因为他有可能端不动。
那日从扁舟殿离开,如果不是凑巧被黔尘看到,他都不知道自己要怎么爬回来……
黔尘对溪安的态度一直都好,因为迄今为止能被主子允许住进延禧殿的除了温世子跟蜀城主,再就是眼前溪安。
哪怕溪安霸占了除主殿外其余所有厢房,自家公子也从来没说一个不字,这足以说明溪安在自家公子心里,是无比肯定的存在。
这会儿黔尘正端着瓷碗,舀一口参粥送到溪安嘴边,“小心烫。”
溪安对黔尘也很恭敬,只要黔尘不给他吃虫子,叫他干啥都行。
“咳咳……”第二口粥咽下去的时候,溪安有些隐忍不住,忙推开黔尘递过来的粥,捂住嘴咳嗽不止。
黔尘心焦,“你没事儿吧?”
溪安咳嗽几声后,捂住嘴的手狠狠抹过唇角,“没事……刚刚一不小心呛到了。”
黔尘犹豫,“真的?那我慢慢喂。”
溪安暗自压制住小腹传来的隐痛,敷衍着吃了几口。
“溪蛊师,我听元帅说守信王可以说话都是你的功劳?”黔尘狐疑看向溪安。
守信王说话在皇宫哪怕在皇城都不是一件小事,自然要有一个真实可靠的理由作为支撑,是以从一开始,不管是溪安、钟一山还是朱澜璎自己,都没有想隐瞒这个事实。
“是信王的造化。”溪安没有居功,他只是在天时地利的时候,碰巧凑成一个人和。
“原来蛊术那么厉害啊!”黔尘将粥碗搁回到桌边,“那你教我蛊术可以吗?”
“你想学什么?”溪安挑眉问道。
黔尘单纯,兴奋告诉溪安,他想学窥探人心的法子。
溪安以为自己听错了,“你要窥探谁的心?”
这一刻,黔尘脸红。
溪安了然,“蛊虫能操纵人心,不能窥视。”
“什么意思?”黔尘不解。
溪安隐隐觉得丹田处的疼痛,似乎有加剧的迹象,暗自咬牙,“这世上无论你用什么法子,都没办法窥探到另一个人的心,俗语说人心隔肚皮,我们只能自己品……黔尘,你是不是有心上人了?”
黔尘闻声,狠狠跺脚,“不许胡说!我……我还有别的事,你自己好好休息,千万别乱动,有事叫我!”
没等溪安开口,黔尘已然跑出厢房。
下一刻,溪安猛一咳嗽,这回喷出来的血直接溅到锦被上,根本抹不掉。
溪安早就知道以血珠作用到别人身上生筋骨、生血肉会折寿,可他没想到会折的这么快。
彼时扁舟殿,血珠大盛时疯狂抽离自己丹田处的元力,以致于抽力过于凶猛丹田遭受不可逆的裂损跟破坏。
吐血还是小事,丹田塌陷时他的命也就没了。
值得吗?
溪安以为值得。
不能说话的朱澜璎是暗淡无光的,他相信拥有声音之后,朱澜璎的身上将会充满阳光。
哪怕所有人都不看好朱澜璎,可溪安觉得。
那个少年,值得……
夜已深。
铅云拂月,夜风寒凉,幽市里一片沉静。
钟一山在回延禧殿的路上接到了丁福传来的圣旨,周皇命他寻找失踪的小皇子。
“生要见人,死要见尸……”
天地商盟,二楼雅间里,温去病在听到圣旨上的内容后,总结出了这句话。
钟一山微微颌首,“据丁福讲,他已经把当日皇祖母提审沈蓝嫣的案子,一五一十告诉给皇上,皇上知康阡陌跟赛芳没死,便疯了一样下旨召他们入宫,更叫丁福下旨给我,务必找到小皇子。”
温去病眸色微暗,“这又是何必呢。”
“虽然龙干宫里那出戏我没看到,但听你说我便能想象,凭皇上记起舒贵妃之后的反应,能有这样的决定一点都不意外。”
钟一山长叹口气,“当日皇祖母叫我彻查此事,我曾查过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线索,正如赛芳所说,昭阳殿的事参与者十人,如今活下来的唯有两人,而真正知道小皇子去处的师嬷嬷为保守这个秘密,自缢了。”
温去病点头,“查无可查。”
“除非当年收养小皇子的人可以站出来,否则谁也找不到小皇子。”钟一山声音微沉,“可那个人能站出来吗?”
“不能。”温去病下意识开口。
钟一山挑眉,“为何?”
“咳……猜的。”温去病强自压制心底烦乱,擡头看向钟一山,“师嬷嬷为了不暴露小皇子去处自缢,那她抱的便是不想让任何人知道小皇子身份的执念,如此判断,她在送走小皇子的时候,有很大可能已经抹掉了小皇子的身份。”
“你是说,收养小皇子的人并不知道小皇子的真实身份?”钟一山恍然,确有此种可能。
温去病点头,“寻找小皇子的事的确没有半分线索,而且我并不认为找到小皇子于大周而言,是件好事。”
钟一山明白温去病的意思,“流落民间的小皇子,未必能担起大周新帝的身份。”
“正是。”温去病自己知道,他从未想过称帝,不管是韩国,还是大周。
当然了,以他现在的名声,毫不担心韩王能将皇位传给他,除非韩王的脑袋被门夹出个大包。
钟一山狠狠吁出一口气,“此事并非一两日可以解决的问题,我们还是先看眼前。”
依着钟一山的意思,朱裴麒虽然死了,但他与顾清川,甚至是扶桑的较量还没有结束。
国仇家恨,这条路还没有走完。
“顾清川在天牢里并无异常,这便是最异常的地方。”钟一山提出质疑。
温去病也觉得此事大有问题,“我怀疑,他在等。”
“等谁?”
“等可以助他翻盘的人或者事……”温去病忽似想到什么,“对了,纪白吟日前来信,说是再有七日便到皇城。”
“他来做什么?”钟一山不解。
温去病摇头,“不知道,他说他想我。”
这句话,莫说温去病不信,钟一山都不信。
“那个小人……”
提起纪白吟,钟一山也觉得此人真是一肚子坏水。
当日他与温去病决定去苗疆的时候,曾与纪白吟‘借’过韩国国书,纪白吟当时与他的交易是海棠。
他答应纪白吟不管海棠以后做什么,他都不会计较。
结果纪白吟在他们抵达苗疆之后,竟然回头在韩王那里告了温去病一状,说是温去病假造国书。
这他娘是多大的罪!
不得不承认啊,纪白吟舌灿莲花,一通峰回路转的瞎白话,竟然轻描淡写的就让这件事在韩王那里过去了。
人才啊!
当然,钟一山理解纪白吟的做法。
纪白吟本意无非自保,纸包不住火,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
来日温去病以韩国国书到苗疆招摇撞骗的事,总会被揭穿,查起来也铁定能牵连到纪白吟。
为此,纪白吟先在韩王那里报备且将责任都推到温去病身上,再以大善人的身份为温去病开脱,看似对谁都不影响,却永除后患。
听到自家媳妇骂纪白吟是小人,温去病很开心,媳妇跟自己终于有了共同的审美观。
“他来也好……”温去病脸色微红,“阿山……”
“什么?”
“我把日子选好了。”温去病羞怯开口,宛如一个小娘子。
钟一山不解,“什么日子?”
“我们大婚的日子啊!”温去病有点儿着急,“之前你答应嫁给我的事,我是认真的!”
钟一山想起来了,下意识擡手抚过额鬓。
金冠他没戴,搁在延禧殿了。
“我也是认真的,谁会拿这种事开玩笑呢。”钟一山喜欢温去病,掏心掏肺,没给自己留有一丝余地。
真没想到,前世受了那么重的情殇,这一世他仍然有爱的勇气,还爱的这样彻底。
不为其他,只因眼前男子,值得他这样义无反顾。
温去病听到之后满心欢喜,“我查过皇历,下月初八是吉日,下月是行嫁月,初八是行嫁日,整一年里唯有下月初八日子最好,如果你同意的话……”
“我同意。”钟一山找不到反对的理由。
莫说下月,便是明日钟一山也不会犹豫。
“好!好好好……”温去病俊逸容颜乐开了花,想想那个画面,花颜策上最俊美的男子,又笑的那样肆意开怀,这世间还有哪道风景比这更美?
钟一山坐拥这样美的风景,总觉得不能浪费。
他忽然起身,俯倾过去搂住温去病脖颈,给了温美人一个深吻。
甜蜜跟美好,总是如烟花一样短暂。
此时相拥的两个人,谁也不知道正有一片乌云,悄然靠近……
距离海棠跟舒无虞离开颖川,已有十日,越近天越寒。
地域不同,气候自是不同。
马车里,舒无虞身上披着一件雪色大氅,哪怕是这样他还是觉得冷。
他是颖川人,自小在颖川生活没遇过这样的寒天。
“还冷?”
海棠倒不在意,她在大周皇城生活三年之久,早适应了这里的天气。
她甚至喜欢这种四季分明的地方,每个季节都有不同风景,每种风景都会带来不同的心情。
不似颖川跟韩国皇城,一成不变,让人觉得枯燥乏味。
“还好。”舒无虞紧了紧胸前领口,“我们还有多久才能到大周皇城?”
海棠掀起侧帘,瞧了眼车窗外干枯无叶的树枝,风起时,树枝干裂作响,十分凄凉。
“三日。”海棠幽声开口,美眸泛起冰冷寒意。
再有三日,她便可以见到那个男人,跟那个男人身边让人作呕的变态。
“三日……”
就在舒无虞想要开口时,海棠回眸,“王爷那边传来消息,皇上近日想起舒伽,更下旨无论如何都要寻得他与昔日舒贵妃所生的皇子,所有人都将皇上的迫切看在眼里,如此看,只要皇上能认你,你便可一步登天。”
“我……能行吗?”舒无虞颇些胆怯道。
他不是能者,不是圣人,一个颖川再卑微不过的阶下囚,他从来没想过有朝一日会见到当今皇上,更有可能会被皇上当作最宠爱的皇子看待。
之前呆在颖川,他以为这种事离自己很远,又怕海棠责怪,所以他一直都装作淡定模样。
然而此刻,他确实有些慌。
“你再说一遍?”海棠没有回答,反问。
看到海棠眼中冰冷,舒无虞强自镇定,“我可以。”
“你必须可以!”
越近皇城,海棠心情越是阴晴不定,“你就是舒伽之子,没有人可以取代你的身份,听懂了吗?”
“那……那真的小皇子呢?”这是舒无虞一直藏在心里的问题。
“死了。”海棠转身直面舒无虞,“这个世上除了我……哪怕是我!都没有可能拆穿你的身份!因为再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可以站在周皇面前,说他是舒伽的儿子!”
舒无虞点头,“我知道了。”
“你记住,你这辈子就只有这一个身份,抛开这个身份你连个人都不算!”海棠撂下狠话,她靠近舒无虞,“别再让我听到类似的问题,我会很生气。”
“我不会再问。”
舒无虞不想让海棠失望,片刻后扭头故意掀起车帘去看外面的风景,“我会……变成你想让我变成的样子。”
听到这句话,海棠方才满意,“离前面镇子还有半日路程,你先休息。”
车厢里气氛沉寂,海棠很累,慢慢闭上眼睛。
且待舒无虞转回身时,海棠已经熟睡。
他看着海棠的脸,觉得眼前女子应该是这世上最美的女人。
只要能把这个女人留在身边,他干什么都愿意。
哪怕是个骗子,是个坏人,是个不折不扣的混蛋。
他也无所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