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狐
一夜无话。
翌日辰时,蜀了翁再立城楼,对面数辆马车横列,中间那辆最大的马车里隐约可辨两抹身形,迄今为止,那里面的人,不曾露面。
黎别奕不在,权夜查跟半日闲也没有出现,让蜀了翁暗慌的是,昨日与他约定今日出战的周生良亦没有站在城楼上。
除了周生良,早就约好的冯绮、秦捷皆跃上两侧擂台。
“你去
黄彻拱手,正待转身时却见一人出现在众人视线之内,“城主,是婴狐。”
蜀了翁闻声,顺着黄彻的视线看过去。
果不其然,婴狐仍是那身湛蓝色装束,腰间系同色的腰带。
婴狐头发零散,前面碎发自然分到两侧,有几绺长发搭在鬓间,余下墨发拢在头顶,行走时长发飘荡,腰间锦带亦随风摆。
这一刻的婴狐让人无法想象到他平日顽劣跟满脸的漫不经心,这世上仿佛没有什么事能够引起婴狐的注意。
他永远,都那样随性。
但此刻,哪怕只是持剑背影,却让所有人感受到不同。
婴狐身上,好似挂满风霜,哪怕他还只是初生牛犊,却散着让人难以侧目的威凛跟霸气。
擂台前,婴狐纵身而上。
对面,正是昨日赵一。
赵一打扮与昨日无异,手中依旧是那柄雕有符箓的灰色,双刃剑。
城楼上,蜀了翁能够感受到婴狐与往日不同,但同样,他对婴狐亦有爱护,“快去把周生院令跟权夜查他们叫过来,怕是要坏事。”
黄彻得令,急匆跑下城楼。
擂台上,婴狐手执狼唳剑,倨傲看向对面赵一,“请务必做好,死无全尸的准备。”
“报上名来!”赵一黑脸,怒声低吼。
“姓吾家,名小爷。”婴狐哪怕再厉害,然而性格摆在那里,好好说话他不会。
赵一毫无警觉重复,“吾家小爷?”
“正是你家小爷,婴狐!”
婴狐冷笑,“让你三招!”
婴狐一语,哪怕两侧擂台上的冯绮跟秦捷都震惊了。
昨日擂台他们看的清楚,黎盟主上台便打姑且没占到什么便宜,婴狐竟敢让招?
城楼上蜀了翁也听到了,一脸想要把自家熊孩子拉回来胖揍一顿的即视感,被他演绎的淋漓尽致。
吹什么牛啊!
赵一没跟婴狐客气,猛然举剑,祭出杀招。
灰色大剑携磅礴劲气斩向婴狐,巨大冲力使得婴狐身前空气被挤压变形,凶狠外溢。
面对强招,婴狐神色漠然,身形却如飘絮般往后纵跃出去。
赵一乘胜追击,手腕翻转间,一蓬漩涡自婴狐身前形成,吞噬而至。
婴狐于半空飞旋,身形落在擂台上时,分明看到无数黑色雾气在脚下缭绕。
赵一卑鄙,挥斩大剑同时以剑符在擂台上暗设埋伏。
就在婴狐足尖与地面接触一刻,黑色雾气陡然上升,将婴狐包裹其内,瞬间爆响!
火花四溅,黑烟滚滚。
城楼上众人狂拍大腿,婴狐陷入符阵,凶多吉少。
就在所有人扼腕痛惜之际,一道金光乍现!
婴狐如矫健雄鹰般冲破浓烟,纵跃而起,“三招已尽,你找死!”
两次剑招,一次符阵,婴狐不多不少正好让了赵一三招。
眼见婴狐挥动狼唳剑,赵一目色暗沉。
迄今为止没有人可以在他的符阵里全身而退,婴狐竟然毫发无损?
来不及细思,赵一纵剑拼抵,灰色剑气夹杂道道黑色剑符幻化成的黑色裂纹,冲天而起。
剑气掩护下,那道道裂纹竟在半空变化成一面巨大的蜘蛛网,静待猎物!
糟糕的是,婴狐俯冲,别无选择!
观战者,心弦紧崩。
然而身临其境的婴狐却只发出一声冷笑。
金光骤亮,一蓬巨大扇面从天而降。
这是婴狐祭出的最强一剑吗?
蜀了翁暗惊时,城楼上权夜查跟半日闲飞身而至……
相较于权夜查跟周生良,半日闲未中蒙汗药,他自第一时间醒过来之后便倾尽全力冲破xue道,是以他最先挣脱束缚。
随即,他赶去周生良房间,既是魔君殿秘药,他自然知道解法,只是哪怕服食解药,周生良也要再睡半刻钟方能醒过来。
至于权夜查,半日闲喂了他一枚解毒丹。
说起来那枚解毒丹还是婴狐给他以防万一的。
此刻跃至城楼,权夜查急匆走到蜀了翁身侧,“什么情况?”
“这句话该我问你们,这是什么情况?”蜀了翁昨晚的计划里并没有婴狐,“周生良呢?”
“昨晚婴狐给我和周生院令下了蒙汗药,老闲也被他制服了。”权夜查面露焦虑,视线紧盯城前擂台。
蜀了翁慢动作扭头,双眉挑起看向半日闲,一双紫眸尽是疑问,“什么意思?”
“婴狐昨日仅凭一招封了我七处大xue,你能做到?”半日闲神色凝重,视线跟权夜查一起看向擂台上的婴狐。
蜀了翁无比震惊回望,心底骇然。
能在一招之内封住半日闲而丝毫未损,这还是婴狐么!
擂台上,婴狐丝毫没跟赵一客气,从天而降的巨大扇面,正是他积聚内力的最强一招。
当然,此内力非彼内力。
婴狐以往闯荡江湖,用的是武院经洞自己挑选的内经心法,所用武技乃鸿春剑谱。
天空中传来巨大声响,赵一以灰色大剑在擂台上编织的,如蜘蛛网一样的符阵硬生被金色扇面斩断。
灰色大剑上,黑色符箓幽光闪烁,断裂的黑色纹路骤然爆裂,于空中炸裂发出震耳欲聋的声响。
婴狐悬于半空无从借力,身形不得已落于浓烟滚滚的符阵内,凶险万分。
可在观者眼里,擂台上一片浓烟,他们根本看不到婴狐跟赵一的身影。
谁也不知道那浓烟里到底发生了什么!
城楼上,权夜查双手狠狠叩住青砖,他见过赵一手法,婴狐必是不敌。
两侧擂台上,冯绮跟秦捷已渐颓势。
众人神色浓重,心弦紧绷。
浓烟内,赵一冲剑而抵,却在浓烟中乍遇风雪!
那一团如漩涡般的暴风雪将婴狐裹于其中,黑色纹路与风雪相撞时被迅速吞噬,甚至都来不及爆炸。
赵一皱眉,原本作用在灰色大剑上的内力猛然加至九成,“受死!”
凌厉剑气带起一道耀眼的光芒,直刺向被暴风雪裹挟的婴狐。
直至剑气触及到那面疯狂旋转的漩涡时,赵一方脸色瞬间惨白。
这一刻的他无比清晰感受觉到眼前那团暴风雪蕴含着怎样可怕的力量!
灰色大剑劈斩的剑气硬生被暴风雪吞噬,他甚至不能停下来,由着那暴风雪形成的漩涡将灰色大剑都猛吸进去。
漩涡中,婴狐缓缓睁开眼睛。
那是一双雪狼的眼睛,漆黑,深邃,又带着无尽的煞气跟征服的欲望。
除了赵一,没有人能看到这样震撼的让人几乎无法承受那种压迫的婴狐。
“你伤我师兄,我今日,便取你命!”
风雪之中,婴狐单手持剑,一步步踏向赵一。
而此时,赵一哪怕连弃剑的动作都做不到,他被急骤旋转的风雪禁锢在那里,周身流淌着丝丝凛冽寒气。
他震惊,恐惧,却又无可奈何。
对面,婴狐平举狼唳剑,漆黑双目迸射嗜血杀意。
“死!”
咻……
狼唳剑带着强霸气息如闪电般狠射过来,赵一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幻觉,他分明看到一头高大威猛,凶悍无俦的雪狼正张着血盆大口朝他冲过来。
无从反抗,赵一从来没有哪一刻如这样绝望,如这样无限接近死亡。
他静静看着对面那个少年,一身湛蓝色长衣,头发在风雪中飞扬。
少年双目漆黑又决绝,满身霸戾的气息让人想到万狼之主。
噗……
狼唳剑速度极快,快到赵一只感觉到一丝凉意。
冰凉凉的,竟然没有痛。
下一刻,身体开始以意想不到的速度膨胀,无穷尽的天地元气自破影洞穿地方疯狂涌入身体。
谁能受得了!
轰……
擂台上骤然响起一阵强烈的爆炸声。
裹在最外层的浓烟骤然消逝,紧接着便是漫天飞雪。
蜀西四季如春,从未遇过风雪,常年呆在蜀西的人根本不知道雪的形状,也无从想象雪的美。
此刻擂台上,正在下一场旷世难遇的风雪。
大片大片的雪花如绒毛如飘絮,待风止,雪花垂直落在擂台上。
随雪一同下落的,还有那抹湛蓝色的身影。
背负狼唳剑的婴狐,在漫天大雪中犹如神邸,无声落下。
这是擂台战伊始,最震慑人心的画面。
城楼上众人无语,皆被眼前场景惊到不能言语。
哪怕对面马车里,东野归刀都惊站起来。
除了这风雪,他们震惊的是擂台上只有婴狐。
只有婴狐!
没有人看到赵一去了哪里!
直到,直到那漫天风雪飘落的最后一刻,落了些让人难以分辨的杂质。
是血?是肉?还是什么东西!
太细碎,没人看出来那些到底是什么。
那是,赵一。
两侧擂台上,与冯绮跟秦捷对战的烈云宗门徒亦被风雪覆盖,身体受到极大创伤的同时被二人斩杀。
胜!
胜!
胜!
了翁城已经接连几日没有赢的这样痛快。
“啥情况?”权夜查背后,周生良玩命跑过来的时候,正巧看到这一幕。
他定定看着中间擂台,“那人咋长的像婴狐?”
“就是婴狐……”权夜查没有回身,眼睛死死盯在婴狐身上。
昨日黎别奕打了差不多半个时辰,拼死却还是输在赵一手下,眼下那么强悍的赵一竟然被婴狐撕成渣子。
这叫做好死无全尸的准备?
这他娘碎的捡都捡不起来!
满场,鸦雀无声。
许久之后,对面马车走来一人。
“宗主希望能停擂三日,不知城主可应否?”
城楼上,蜀了翁勉强把惊掉的下巴推回原位,目露轻蔑,“三日后见。”
紧接着,烈云宗退离了翁城。
城楼上响起阵阵高呼,婴狐一战成名。
英雄楼内,婴狐接受一众江湖高手‘膜拜’,之后随着众人告辞,正厅里只剩下权夜查跟周生良几人。
“怎么回事?”
正厅内,周生良单指叩住婴狐手腕,静默观息。
此刻面对婴狐,问话的是权夜查。
“你刚刚在擂台上施展的内力与你之前不同,还有武技也不一样,为什么?”
哪怕婴狐立了大功,可权夜查并没有因此而开心,屋内四人脸上也都没有流露出任何喜悦之色。
都是顶尖高手,深知欲速则不达。
“到底是什么邪功!”周生良倏然抽手,严厉低吼。
婴狐委屈,“不是邪功……”
古墓那个老东西管这个叫神功……
“不是邪功你丹田为何如此不稳?内息也乱成一锅粥!”周生良是真的心疼徒弟,以他刚刚探得的结果,婴狐丹田已经非常脆弱,哪怕即刻停滞修炼也很难恢复到最初的状态。
权夜查闻声,亦叩住婴狐手腕,
半日闲也没闲着,叩住另一只。
哪怕婴狐委屈,但看到眼前三人这般情态,亦感动。
面对三人凶相,婴狐不得已看向站在旁边的蜀了翁。
蜀了翁轻咳一声,“那个,婴狐才杀了赵一,也算是……”
“请你出去!”周生良冷厉低喝。
蜀了翁明白周生良爱徒心切,只得朝婴狐回了眼‘自求多福’,“悠着点儿,他可是了翁城的希望。”
蜀了翁也心疼婴狐,但他更在乎了翁城的生死存亡。
厅内,权夜查跟半日闲探得婴狐真实情况,无比心疼。
“不过半个月,你经历了什么?”半日闲素来淡定,此时却是慌了。
婴狐低头,手指绞着衣角,“我……得了奇遇,就练了。”
有些事瞒肯定瞒不住,婴狐索性说自己在蜀山捡到一个残本,一时好奇修炼,结果小有所成。
周生良被婴狐‘小有所成’四个字气的鼻子险些歪掉,“把你捡到的玩意拿出来!”
“扔了……”
婴狐自然不会把天狼决拿出来,倒不是防着谁,主要是那本天狼决是老东西的玩意,也不知道古墓那个老不死的是不是故意,那上面每页都画着一个大头娃娃。
毋庸置疑,那个大头娃娃就是婴狐,上面还配这种吐槽。
譬如‘你咋那丑?’‘你头咋那大!’‘你嘴长的有点儿歪……’
各种打击对婴狐来说不为所动。
因为他再丑,也比婴湄湄长的像个人。
“扔了?”权夜查挑眉。
“真扔了,我发誓!没扔我死爹!”婴狐发誓,从来嘴下不留情。
权夜查不语,看向周生良。
周生良沉默片刻,“从现在开始,不许再修炼你那个奇遇,好好修习鸿春内经,假以时日丹田应该会有所恢复,回头再去给你弄点儿固本培元的药。”
婴狐呶呶嘴。
“为师说的话你听到没有?”周生良皱眉看向婴狐。
婴狐点头,“听到了……”
哪怕知道自己现在的处境很危险,婴狐私下里还是会继续修炼天狼内经,因为他看到了好处。
今日‘手撕’赵一的感觉,真的好爽。
无意识中,婴狐的心境已经开始发生变化,只是他并不自知。
虽说婴狐嘴上答应,周生良还是不放心,擡手封住婴狐迎香跟承泣两处大xue,这两处大xue是天狼内经重要关卡,于鸿春心法却是无害。
婴狐老老实实接受,“师傅,那三日后的擂台……”
“说到擂台,你敢给为师下药?”周生良挑动白眉,声音变得很是阴蛰。
旁侧,权夜查、半日闲也跟着围过来。
婴狐见势不妙,当即扭头,“师傅我去修炼鸿春心法啦……”
看着奔出英雄楼的婴狐,周生良眼中闪过一抹欣慰,“七个徒弟中,我对他是最好的。”
权夜查跟半日闲几乎同时扭头,看过来……
婴狐一战,为了翁城赢得三日喘息的时间。
与此同时,海棠带着舒无虞也终于到了皇城郊外的别苑。
午时将过,苑门响起。
春嬷嬷自内将朱漆木门打开,入眼是位身着素色长裙的女子,脸上蒙着黑纱,在其身后站着一位公子,头戴斗笠,看不清面容。
“两位是?”春嬷嬷狐疑开口。
“这位是从颖川来的贵人。”海棠随手揭开面纱,笑意吟吟。
春嬷嬷早知颖川会来人,此时见到两位,顿时大喜,“二位且进!”
海棠未迈步,而是让路给舒无虞。
从这一刻起,舒无虞便是主,亦是接下来整场戏的主角……
待二人走进别苑,海棠看向春嬷嬷,“王爷如何?”
“王爷在天牢,他一直在等你们!”春嬷嬷激动且恭敬跟在海棠身后,眼睛里充满希望。
她知道,只有从颖川来的贵人,才会救自家王爷离开囹圄。
海棠微微颌首,面色浅淡,“嬷嬷放心,我们既是来了,王爷也就出来了。”
三人前后而入,行至正厅时,笑脸现身。
笑脸神出鬼没,春嬷嬷刚刚并没有看到他,但春嬷嬷知道笑脸身份,既是笑脸在,她便在嘱咐海棠房间已经准备妥当之后,退了下去。
厅内,海棠认识笑脸,“王爷有何吩咐?”
“等。”
笑脸并没有解释,但海棠了然。
她知道周皇已经下旨让钟一山寻找小皇子,亦知道近几日周皇净天儿把昭阳殿旧人留在龙干宫,询问当年旧事,也不仅仅只是当年那个雨夜。
周皇像疯了一样寻找舒伽的影子,哪怕只是听到关于舒伽日常生活的零星碎片,他都激动到夜不能寝。
这对朝中大多数人来说不是一个好的征兆,包括钟一山。
但对海棠来说,简直是天时地利。
加上舒无虞,则是人和……
自从龙干宫大戏落下帷幕,皇城里表面上风平浪静,一片祥和。
哪怕一些朝中官员,都私以为大周皇城的风浪,已经过去了。
温去病自然不会这样以为,但他这段时间也确实没干什么正经事。
这会儿天地商盟二楼,雅间。
颜慈推门走进来时,他家盟主正叩在地上,身体挺直,双臂支撑身体,忽上忽下。
“盟主,你在干什么?”
这么奇怪的姿势,颜慈从来没见过。
雅间里,颜慈端着从盛妆坊拿过来的绣样走进来,一眼瞥到桌案上摆放的秘籍。
“双雄……秘籍……”
音落一刻,温去病忽的起身把摆在桌上的所谓秘籍攥起来藏到身后,一双眼恶狠狠瞪向颜慈,“你看到了什么?”
颜慈从面无表情,到最后表情越来越复杂,“盟主……”
“嗯?”温去病顶着那张煮熟的脸,表情亦十分复杂。
这么多年的旧仆,杀了会不会可惜?
毒哑,剁手,这样既不能说也不能写。
他果然是这天下最仁慈的主子啊!
“盟主你何时变得这样放浪……□□……你居然看……”
“唔唔唔……”
颜慈遭了毒手。
半盏茶的功夫,颜慈被温去病捂的翻了两次白眼,哪怕这样,颜慈也没发誓保证不说出去。
到最后,温去病绝望,“说出你的威胁。”
“工钱翻三倍。”颜慈刚才挣扎之时银发有些凌乱,此刻落在胸前,看着十分凄凉。
温去病没看出凄凉,只看到一个贪得无厌的老头儿,“你别太过分。”
“翻四倍。”颜慈觉得刚刚自己要的少了。
“小心本盟主杀人灭口!”
“五倍。”
“成交。”温去病挫败,随后攥着手里的秘籍,坐回到椅子上。
还没等他说话,虚空有声音响起。
“主人,属下也看到了……”
温去病二话没说,直接将手里秘籍朝屋顶狠撇过去,“你给我闭嘴!”
片刻沉寂,温去病长长吁出一口气,看向颜慈,“毕运辛苦,工钱也要涨一涨了……”
“涨多少?”虚空又有声音传下来。
“毕运啊!”温去病擡头,看向屋顶,“倘若三皇姐知道你看‘那种’书,也不知道该有多失望。”
又是一片沉寂,毕运握着‘秘籍’现身,无比乖巧将其搁到桌上,之后遁没。
颜慈不解,“盟主,毕运的工钱涨多少?”
“他还剩下多少?”温去病挑眉过去。
“回盟主,死后七十年之后都是剩下的。”对于工钱,哪怕自家主子扣到灵魂飞升,颜老也记得十分精准。
“那就涨到……死后六十九年吧。”
“谢主人!”
于毕运,做人别不知足。
于温去病,他能给毕运涨一年,绝对是因为毕运对自家皇姐那份心意,以资鼓励吧。
后话的后话,温去病从来没有欺骗任何人,在毕运死后六十九年,他的后人当真收到毕运在天地商盟的工钱,包括那一筐鸡蛋。
颜慈虽无后代,可属于他的钱,也自然有人会换作冥币烧给他。
天地商盟,千秋万代……
当然了,这是后话。
这会儿颜慈跟毕运没想那么多,抓到主人把柄,好开心。
“盟主,这是盛妆坊送过来的绣样,你瞧着可还行?”距离大婚还有半个月,温去病知道钟一山无心操办大婚,是以婚宴从大事到小情,他都包揽。
这会儿被颜慈端到面前的便是大婚喜服的绣样,江南蜀绣,缎子亦是极品。
温去病拿起缎面,看着上面栩栩如生的凤凰,心中感慨万端,大有热泪夺眶之意,“我终于要娶到媳妇了。”
颜慈侧目,这是有多开心的事?
他表示理解不了。
“颜慈,本盟主想亲自为阿山绣嫁衣。”温去病已经不知道该怎么宠着钟一山,才算满意。
颜慈淡淡看过去,“这应该是甄珞郡主的事儿。”
温去病吧嗒吧嗒嘴,“那我能为他做什么呢?那么好的男子,天上有地上无,能嫁给我,我总要拿出诚意。”
颜慈忽然觉得,自家盟主爱的过于卑微了吧!
“盟主也是天下无双的。”颜慈刚被涨过工钱,说话特别好听。
温去病摇头,“你不懂。”
嗯,颜慈表示不想懂,“其实盟主还是可以为钟一山做点儿什么的。”
温去病擡头,满目期待,“什么?”
“孩子的爹。”
颜慈的话简直不要太真诚,可落到温去病耳朵里显然不是那么回事儿,“你在暗示我什么?”
颜慈一脸茫然之际,他家盟主又冲过来了……
温去病很开心,从来没有这样开心过。
这种开心与当年对穆挽风爱慕的感觉,截然不同,那时他会因为多看穆挽风一眼而心跳加快,会脸红,会期待那个女子能再回头,哪怕不是朝他笑,骂他一顿也是好的。
那也应该是真实的喜欢吧!
可那只是他一个人的喜欢,一个人的喜欢,总多苦涩。
后来穆挽风惨死白衣殿,他恨!怒!
他发誓定要为穆挽风报仇!
直到钟一山在公堂之上揭穿朱裴麒,又将顾清川送入天牢,他心底一直耿耿于怀的情愫终于漫漫化开,散尽。
奸妃之案翻过来,于钟一山是释然,于他亦是。
从开始,到最后,他对穆挽风更多的是爱慕跟苦楚。
可与钟一山在一起,那种真实的温度,真实的触感,真正的两情相悦让他欢喜。
他爱钟一山,不同于穆挽风,是真实的渴望跟期待。
他有期待,期待他们的未来,他们的长情,他们一起慢慢变老的时光。
原来爱一个人,这样美好。
温去病,爱的彻底……
皇城,将军府。
钟弃余亲自下厨,炒了几道拿手的菜。
午时将过,笑脸现身。
笑脸不知道自己对钟弃余的感情是什么,许是多怜惜。
尤其在钟弃余拖着残腿走进屋里的时候,他明知钟弃余可以,可他本能想要过去扶她一下。
“公子快坐,这是最后一道,菜齐了。”钟弃余将瓷盘搁到桌上,“这些都是余儿做的,公子且尝尝。”
“钟姑娘好手艺。”笑脸恭敬落座,看着桌上四道菜,荤素都有,菜色也很诱人。
钟弃余浅笑,“手艺谈不上,不过味道我还挺有把握。”
钟弃余说话时擡手替笑脸夹菜,“王爷那里还没有消息吗?”
“快了。”笑脸脱口而出时,暗自惊讶。
见笑脸微微停滞的动作,钟弃余又道,“王爷那边的事我也帮不上忙,只能干等着也怪着急的。”
“哦……”笑脸吃了口菜,味道确实不错。
“我现在能帮上王爷的,就是多了解朝中诸公,说不准什么时候就能派上用场。”钟弃余转了话题,“对了,公子熟悉付辛鸿这个人吗?”
笑脸闻声,撂下碗筷。
“兵部付辛鸿?”
“就是他,之前小虚子看到他出入四海楼,想来是个不检点的,可他府上妻子是礼部侍郎的嫡长女,他这样肆无忌惮,就不怕得罪岳丈?”
笑脸稍稍想了想,“当年礼部侍郎原意是想将自己的嫡长女送入左相府,可那女子为寻真爱定要与付辛鸿在一起,为此还把礼部侍郎气到卧病半月不起,他们父女关系早已名存实亡,付辛鸿自然不必顾忌。”
钟弃余哑然失笑。
“姑娘笑什么?”笑脸不解。
“虽然余儿不知父爱为何,可但凡这世间情谊,最牢固的怕也只有亲情,礼部侍郎能为自家女儿卧病,想来也是放在心上,这会儿哪怕他女儿违背他意下嫁到付府,可付辛鸿这般待他的女儿,他自不会无动于衷,尤其付辛鸿还这般放浪形骸,在外面招摇过市,礼部侍郎不会咽下这口气,你且等着好戏吧。”
笑脸思忖片刻觉得有理,微微颌首。
“菜都凉了,公子快吃。”钟弃余没有再问别人,时不时给笑脸夹菜。
一顿饭下来,二人谈天说地,倒也开怀。
不开怀的是对面主卧里面的危耳。
今晨时候,危耳本想去军营,但见钟弃余跑到厢房后面的小厨房亲自动手准备饭菜,顿时心花怒放。
他以为钟弃余这般亲历亲为肯定有原因,估计能叫他过去一起用膳。
为不错过,他没去军营,而是窝回主卧默默等待。
结果证明他只是想的美,笑脸来了。
他是真讨厌笑脸,每次看到那张脸都觉得特别扎眼。
他承认男人脸上有疤是很帅!
可他也不丑吧!
危耳思到此处,又一次从窗口跑回铜镜前,照来照去都觉得不满意。
于是,默默拿出一把刀……
用罢午膳,钟弃余送笑脸出来,笑脸未如往次那般转身就走,而是停下脚步,“钟姑娘,你……你其实不必做什么,王爷既是答应保你,定不会食言。”
“那若……有朝一日王爷不想保余儿了呢?”钟弃余说话时,不经意去握笑脸手掌。
小手哪怕再主动,被大手裹在里面还是觉得单薄又无助。
肌肤相触,笑脸只觉闪电流窜而过,猛然抽手!
钟弃余小手停滞在半空,好不尴尬,“嗯,我信王爷……”
笑脸在抽出手来的下一刻就后悔了,因为他看到了钟弃余眼中落寞。
这是他最不想看到的一幕。
出于本能,笑脸再欲伸手的时候,钟弃余已然将手收回来,“公子慢走。”
笑脸可能永远也不会知道,其实哪怕他当时没有抽回手,亦或他又伸手握住了钟弃余的手,结果是一样的。
站在他眼前的女子,无心。
至少对他没有。
笑脸暗自噎喉,转身离开。
直到笑脸的身影淡出视线,虚空琢方才从角落里走过来,“主子,你刚刚……”
“他对我有心。”钟弃余看人极准,她相信笑脸刚刚躲闪并非厌恶,只是被吓到了而已。
虚空琢不明白,“主子喜欢他?”
“我这样的处境,敢去喜欢谁?”钟弃余自嘲,转身走进屋里。
虚空琢随后跟过来,“那主子为什么要给笑公子做吃的?”
“因为之前兵部五人里,我已经排除掉杨真跟何现,剩下付辛鸿、周藐还有尹公辅三人,我总要借笑脸,再排除一个。”
虚空琢恍然,“主子最怀疑付辛鸿,所以借笑公子试探?”
“我最不怀疑的那一个,是付辛鸿。”钟弃余坐下来,看着桌上几道菜,她跟笑脸各有心事,没吃多少。
虚空琢不理解,狐疑看过去。
“倘若我用最怀疑的周藐跟尹公辅试探,若中,必会引起笑脸怀疑,届时还没等我动手,他们便先生警觉,得不偿失。”
钟弃余又道,“反倒是他帮我去掉一个相对疑点较少的付辛鸿,剩下的两个,姑且一起放在心上吧。”
“主子想……”
就在虚空琢欲开口时,钟弃余擡眸使了眼色。
虚空琢下意识朝窗外看过去,眼底落下一抹身影。
“是危将军……”虚空琢低声道。
“你先出去吧。”钟弃余知道是危耳,心底微波荡漾。
如她这般精明的女子,连笑脸那般沉静之人的心思都能摸透,她怎会摸不透危耳的心思。
可她就是怀疑,她怀疑危耳对她的好,只是因为自己是个残废。
那是怜悯,是同情,但唯独,少了爱。
她自认,将这个男人看的无比通透。
此刻危耳已入房间,虚空琢其实并不喜欢危耳,他觉得危耳看自家主子的眼睛总像烧着一团火,让他觉得不舒服。
且说虚空琢离开后并没有真的绕出去很远,而是悄悄坐在窗户底下,不声不响。
“将军突访,有何事?”钟弃余暗自压制住心底不该有的波动,狐疑看向危耳。
危耳未语,直接从袖子里抽出一把刀。
钟弃余惊诧,挑眉,“将军何意?”
“你觉得我这一刀,划在哪里好看?”危耳神态坚定,直截了当开口。
钟弃余不解,看了看危耳,又看了看他手里的刀。
“我的意思是,划在眼睛上指来指去。
“将军要在自己脸上划……什么?”钟弃余完全不理解危耳这是抽的什么风。
危耳喜欢钟弃余,他很肯定自己的喜欢,而以他的性子,喜欢不能憋在心里,毕竟他年岁也不小了。
“划一道伤疤,你不是喜欢笑脸脸上的疤么,我也划一道,你就可以不用喜欢他,我也有疤,你可以喜欢我。”危耳握着手里匕首,“划哪里,你说。”
“将军是疯了吗?”钟弃余冷眸看向危耳。
“我没疯,我只是希望你能多看我。”
危耳这算是第一次向钟弃余表白,有些话既然打定主意要说,他想一次说清楚,“余儿,我喜欢你……不,我爱你!我想娶你为妻!”
听到危耳这样直白到连一丝保留余地都没有的话,钟弃余冷笑,“将军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吗?”
“我想、娶你、为妻!”
危耳很肯定自己说了什么!
只是他如此肯定的说出自己心中所想,换来的却是钟弃余无尽嘲讽。
“将军是染了风寒,烧坏脑子了吗?”
钟弃余淡漠抿唇,“将军忘了我是谁?没关系我提醒你,首先我是死囚,杀死自己亲生父亲的那个钟弃余,其次我是前太子侧妃,从太子被废到他死,都没有休弃之类的东西给我,我是朱裴麒的遗孀,最后,哪怕我没有前面的身份,我不过是个跛脚的女人,还是别人扔了不要的破鞋,说白了我不是雏儿!”
危耳震惊看向眼前钟弃余,瘦小又柔弱的身子明明装着让他都无法匹敌的强大灵魂,可为何她现在竟说着这样卑微又低贱的话,把自己贬损的一无是处?
“我不在乎。”危耳看向钟弃余的眼睛充满光芒,一字一句,发自肺腑。
钟弃余笑了,笑的毫无温度,“你早晚会在乎的。”
“我可以发誓……”
“我不喜欢你。”钟弃余打断危耳,“我喜欢的是笑脸,不是因为他脸上有伤疤,是因为他是笑脸。”
誓言被危耳噎在喉咙里,“我可以等……”
“不必。”钟弃余冷漠看向危耳,说着狠话,可心却莫名难受。
这种难受很难形容,跟母亲离逝不一样,母亲走时她就是痛,很痛很痛,痛到她可以旁若无人号啕大哭。
可此时,她的心就像是钻进去一只蚂蚁,那只蚂蚁咬了她的心,也没有很痛,只是隐隐的感觉到不舒服。
就在危耳还要再说什么的时候,管家突然从外面跑进来,“将军不好了!”
钟长明吐了好多血。
消息传到钟弃余耳畔,她几乎没有犹豫,大步冲了出去。
危耳则愣在原地,经管家提醒他方跟过去。
东南厢房,钟知夏被眼前场景吓坏了,她躲在角落里,眼睁睁看着钟长明整个人贴匐在床榻上,大口大口呕血。
那些血都是黑色的,溅的锦褥跟地面全都是,触目惊心。
房门突兀开启,看到钟弃余一刻,钟知夏就跟打了鸡血似的冲过去,一把推向钟弃余。
钟弃余没有准备,整个人撞在门板上,额角与门板猛烈撞击,渗出血迹。
耳边一阵嘶鸣,钟弃余听不清钟知夏在身边叫嚣什么,她双手捂住耳朵,眼睛紧紧盯住床榻上的钟长明,心很痛。
一口口鲜血从钟长明嘴里喷出来,他甚至没有喘息的时间。
‘余儿,容我叫你一声妹妹……’
‘对不起,是我这个做哥哥的不好,如果我早知道你的存在,哪怕父母反对我也必定把你保护在身边,不会让你受那么多苦……’
‘是不是现在说什么都迟了?可我还妄想着你能叫我一声哥哥呢……’
‘上一辈的恩怨就让它过去吧,你好好活着,你只要好好活着,桃姨娘就会很开心,就会觉得没有白来这世上一回……’
那日她虽然昏迷,可意识却是清醒的。
她知道那日把她抱回房里的是钟长明。
她知道,给她盖被子帮她在额间敷上拭巾的人,是眼前这个她一直都想弄死的哥哥!
是他!
钟长明坐在床边,跟她说的那些话她都记得!
床榻上,钟长明艰难擡头,看到钟弃余时哪怕他已经那样难受,还是笑了出来。
“呃……”
头好痛!
耳边有人唤她,钟弃余却根本听不到!
‘余儿……’
母亲?
钟弃余猛然震住,“娘……”
‘放过别人也放过自己,母亲知道我的余儿不是多余的余,是富余的余,记住母亲的话,世人弃我如敝履,白驹拾之如珠玉……’
钟弃余还是头痛,她强忍剧痛擡起头,看着床榻上钟长明的生命在流逝,一种心被撕扯的感觉让她猛然清醒。
“余儿你干什么去?”
房门处,危耳心疼将钟弃余扶在怀里,不想下一刻,钟弃余突然冲出房间。
就在危耳追出去的时候,钟弃余去而复返,双手狠狠抓住危耳肩头,“钟一山!钟一山!”
“什么?”危耳不理解,“余儿你想说什么?”
“去找钟一山!让他把伍庸带过来!”钟弃余仍旧耳鸣,她听不到危耳在说什么,可她知道自己在说什么,“快去!快去找伍庸啊!”
危耳一时愣住,却见钟弃余眼泪倏然划落,“去找伍庸!救他!我不许他死……”
危耳恍然,又在一瞬间释然。
他喜欢的女人,打从骨子里就是个好姑娘!
“你等我!”
看着危耳离开的身影,钟弃余重新用手捂住耳朵,耳畔的嗡鸣声依旧刺耳,头很痛。
她缓慢蹲在地上,眼泪在这一刻,再也抑制不住……
哪怕在最慌乱时刻,钟弃余也无比清楚比起危耳,自己连宫门都进不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