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背叛

背叛

钟一山没有依约到幽市,因为在离开皇宫之前,他被丁福抢先拦下来,入了龙干宫。

此时龙干宫内,钟一山单膝跪地,叩拜周皇。

与入刑部公堂那日相比,眼前周皇憔悴太多。

之前看周皇,哪怕初醒时那般虚弱,都掩饰不住他为帝王的尊威跟霸气。

现在看周皇,哪怕坐在龙榻上,他也只是一位老人。

“朕的皇儿,有消息了吗?”

朱元珩身形微弯,给人一种驼背的错觉,可认识周皇的人都知道,周皇哪怕已过知命之年,身形却一直挺拔。

这才几日!

“回皇上,暂时没有。”钟一山心疼周皇这般,但也从丁福那里听说一些事。

这几日周皇除了听康阡陌跟赛芳回忆旧事,便是到早已荒废的昭阳殿久坐不离。

说起来,昭阳殿是三年前荒废的,皇上昏迷,后宫唯皇后独大,昭阳殿那么碍眼的地方谁会去打理。

可不过几日,昭阳殿重新翻修,装潢,已于往昔一般,静雅又不失得体大方。

哪怕钟一山肯定周皇情深,却也觉得周皇对过往那段情,陷的太深。

“为何没有?”周皇的语气,并无责怪,却有焦急。

“回皇上,当年线索太少,知情者唯师嬷嬷一人,属下派人查过师嬷嬷,当年师嬷嬷落难至皇城,昏倒在舒府,至此被舒府收留,这才有后来伴主入宫,她的身前事,很难追查。”钟一山也并不是推卸责任,实在是当年昭阳殿的事过于严谨,一丝线索都没有留下来。

哪怕不曾有过交集,钟一山却是无比佩服师嬷嬷。

当然,他很早就知道师嬷嬷与流珠的关系,他也曾问过流珠。

依流珠之意,巫族没落于百年前,族人早已四分五裂。

作为巫医之后,她与父母被顾清川寻得,谁知顾清川却是受狂寡之命,想要得到巫医秘籍,父母被秘密折磨许多年之后,死于顾清川之手,而她因为被顾慎华看中,成了顾慎华的奴婢。

对于这件事,钟一山没与任何人说,他怕会给流珠带来不便。

一个本该走出局的人,又何必让她再搅进来。

“朕不想听到这件事有多难,朕只想知道朕的皇儿在哪里!”周皇因为思念过甚,语气颇重。

旁侧,丁福见苗头不对,赶忙上前,“皇上,钟元帅也在日夜不休寻找……”

或许意识到自己的态度,周皇缓慢起身走向钟一山,扶他起来,“请理解一个作为父亲的心情。”

钟一山随即拱手,“一山会竭尽全力。”

周皇点头,随后朝钟一山摆摆手,“你先下去吧,丁福,把赛芳跟康阡陌给朕叫过来。”

丁福闻声,拱手。

见钟一山欲开口,丁福朝他使了眼色。

二人先后退出龙干宫,钟一山停在丁福面前,“皇上这段时间休息如何?”

“元帅也看到了,皇上龙体一日不如一日,杂家真怕……呸呸呸!”

钟一山面色凝重,“皇上对小皇子思念甚重,倘若找不到……”

“可不就是,皇上夜里经常惊梦。”

就在丁福叹息之际,一小太监匆忙而至,“启禀丁总管,天牢里传来消息,说是颖川王有要事求见皇上!”

丁福听罢,不禁看向钟一山……

自那日公堂后被押入天牢,顾清川已经沉寂有一段时间。

钟一山料想顾清川会有后招,却没想到后招来的这样快,且神秘。

丁福皱眉看向小太监,“颖川王没说是什么要事?”

小太监犹豫,下意识瞧了眼钟一山。

丁福低斥,“杂家在问你话!”

很明显,丁福由始至终都偏向钟一山。

“回总管,天牢里传来消息,说是……说是与小皇子有关。”小太监据实禀报。

二人闻声,皆震。

哪怕钟一山跟丁福都意识到这是个局,可事关小皇子,哪怕与小皇子无关,顾清川有这样的请求,丁福也要如实通禀,更遑论与小皇子有关!

无奈之下,丁福只得入龙干宫禀报。

钟一山则依丁福的安排,留在龙干宫外。

如他们所料,周皇在听到‘小皇子’三个字的时候,完全没有犹豫,甚至没有想过顾清川身上背的那些罪,哪怕没有证据,可但凡明眼人都清楚,顾清川亦是害穆挽风的凶手之一。

背后捅刀子更阴险!

龙干宫外,钟一山再见顾清川。

多日囹圄,顾清川纵一身狼狈,但身上那股威严霸气不减,苍老的容颜,满头鹤发没有一丝凌乱。

他自石阶

直至二人站在同一高度,顾清川停下脚步,漆黑双目中闪烁出一丝轻蔑跟寒意,“皇后是你害死的?”

“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钟一山还以蔑视,冷声开口。

顾慎华毒害皇上,假传圣旨,她把自己那条死路铺的如此顺畅,还需要别人做什么呢。

当然,钟一山无益与顾清川解释这些。

听到钟一山反问,顾清川并没有回答,而是露出一抹意味深长的冷笑。

待顾清川走进龙干宫,丁福回头给了钟一山一个眼神暗示,随后跟了进去。

此刻站在龙干宫外,钟一山神色焦虑,哪怕他不知道顾清川会在周皇面前说什么,但事关小皇子,以周皇现在的状态,小皇子的事高于一切。

哪怕周皇知道顾清川有谋反之心,可为了小皇子,他或许……

真的会妥协!

时间漫长,钟一山不时在龙干宫外徘徊,已将与温去病的约定忘得一干二净,局势骤变,他不清楚自己未来将面对怎样挑战,但他知道,定是艰难。

半个时辰的时间,龙干宫内传出动静。

最先从里面走出来的是顾清川,之后是周皇,跟在后面的是丁福。

钟一山视线所见,周皇脚下匆忙,面目焦虑,眼中却带着难以言说的期待。

顾清川则在其侧,搀扶。

且在顾清川搀着周皇走下台阶时,丁福仓皇小跑到钟一山身侧。

“丁总管,发生什么事了?”钟一山低声询问。

丁福皱眉,“是颖川王,他找到小皇子了!”

“不可能!”钟一山寒眸陡睁,震惊不已。

“是真的,颖川王刚刚在龙干宫发下重誓,这不,皇上急的要马上去见小皇子!”丁福未敢耽搁,撂下这句话后转身追了过去。

唯钟一山独自站在原地,望着远去背影,心中震撼不已。

小皇子,怎么会在顾清川手里……

玄武大街,一间相对僻静且优雅的客栈。

天字一号房外,有两个随从打扮的人在外守门。

不多时,木制楼梯传来动静,纪白吟脚步略急走上来,行至门口处有随从拱手,“人在里面。”

纪白吟微微颌首,门启而入。

房间里坐着一女子,一身翠烟缎衣,外披浅绿色大氅,端坐于桌边。

门启声并没有影响女子观赏外面的风景,她未动,甚至没有转身。

“我找了你很久。”纪白吟缓步而入,视线落在女子身上,尽是温柔。

“纪相位高权重,找我一个青楼女子做什么?”

女子转身,倾丽容颜绝美如画,媚眼如丝。

不是海棠,又是哪个。

纪白吟行至桌边落座,声音温和且透着无尽包容,“这半年,你去了哪里?”

海棠叹息,重新扭头看向窗外。

窗外无景,不过是些斗拱翘檐,青砖灰瓦。

“我有我的路,纪相不必多问。”海棠淡漠抿唇,声音清冷中尽是疏离。

那么骄傲的纪相,用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形容都不为过,却在此时,略显卑微。

“舒无虞是谁?”

纪白吟音落一刻,海棠猛然转眸,目色深幽,“你怎么知道?”

“本相想知道的事,自然知道。”纪白吟浅笑,纵然没有温去病那般风华无双的俊颜,却也尽显风流。

可惜海棠眼里,装不下第二个人。

“那纪相且说说,舒无虞是谁?”海棠挑眉,反问。

“你与舒无虞是在半月前离开颖川,而半个月前,大周颖川王顾清川在皇城失利,被钟一山也就是当年穆挽风麾下副将鹿牙,送入天牢。”

纪白吟倒也不吝啬自己的猜测,“巧的是,周皇在这个节骨眼儿上想起自醒过来之后,便被他一直遗忘的舒伽舒贵妃,更有消息称,当年舒伽诞下的小皇子尚在人世,你带来皇城的那个少年,好巧不巧的,正好姓舒。”

纪白吟说到这里,已经不用再往下说。

海棠美眸微弯,肆意笑道,“要不说整个韩国怎么只有纪相最得韩王信任呢,这般玲珑心思海棠自愧不如。”

“他当真是舒伽之子?”纪白吟皱眉。

海棠耸肩,“纪相猜呢?”

“海棠,你何必趟大周这趟浑水?只要你点头,本相即刻带你离开,他朝出任何事,我都能保你!”

听到纪白吟的信誓旦旦,海棠没有丝毫感动,“不可能。”

“为什么?”纪白吟急声质问。

“纪相那么聪明,应该知道海棠为何会去颖川,亦该明白海棠为何回来。”海棠眸色微愠,“纪相若没有别的事,还请放我离开。”

“海棠,你定要这样执迷不悟?”

眼见海棠起身,纪白吟猛然起身拉住她,“温去病,值得你这样?”

提及温去病,海棠眼中骤然迸射凉薄寒意,“纪相松手。”

“你明知顾清川与钟一山他们是死对头,还去投奔,摆明就是要跟钟一山和温去病作对,眼下为了扳倒钟一山,你竟随便找个人假冒舒伽之子,你知道这样做的后果吗?你再泥足深陷,我怕我拔不出来!”

纪白吟紧紧攥住海棠手腕,分析的无比透彻。

他把海棠的小心思全都摆在桌面上,铺开!

那是海棠的伤疤,是她心里最痛。

如今被纪白吟这样直白暴露在光天化日之下,这叫她情何以堪!

“对!”

海棠狠狠甩开手腕,恼恨看向纪白吟,“纪相既知我要跟钟一山作对,就别拦着!亦或者纪相这就把我交给温去病跟钟一山,让他们杀了我!”

“海棠,你是傻了么!你不会赢的!退一万步讲你就算能赢,你赢的是什么?”纪白吟最看不得海棠这样执迷不悟,因为他知道,这是一条走到黑的路,是一条不能回头的路。

是死路!

赢了什么?

海棠怔住了。

“就算你赢,你依然得不到你想要的,温去病从头到尾都没有喜欢过你,他只是把你当妹妹,你这么聪明怎会感受不到?他喜欢的人是钟一山,钟一山也喜欢他!”

如果晓之以理动之以情不能让海棠回头,纪白吟想用这种方式让海棠清醒。

“如果没有钟一山,温去病会喜欢我!”海棠由始至终,都是这个想法。

纪白吟苦笑,“如果温去病喜欢你,又怎会等到钟一山出现。”

说白了,以温去病的性子若喜欢根本藏不住。

“你不懂!”

海棠固执以为温去病对感情的隐忍,是因为大仇未报,不愿谈及儿女私情。

“本相是不懂,本相只知道温去病跟钟一山下月初八大婚,你无论做什么,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何必执着,你得不到你想要的!”

“那就毁了他!”海棠突兀低吼,眼中迸射嗜血寒芒。

纪白吟在这一刻,被震的哑口无言。

他喜欢的海棠,不是这样的,“你变了……”

“是!我是变了!我再也不是那个心甘情愿为别人作嫁衣裳,到最后却被无情抛弃的傻子!我就算得不到,别人也休想得到!既然不能拥有,那大家就一起去死!下辈子,下下辈子我都不会让他们好过!”

海棠狂妄又愤怒的言词,惊的纪白吟无言以对,他那张自诩舌灿莲花的嘴,如何也张不开。

他都不知道面对这样的海棠,他还能再说什么!

海棠暴走,房门被摔的声音震的纪白吟砰然坐在椅子上。

沉默许久,纪白吟不禁将手搭在桌面,慢慢攥紧拳头。

海棠,你这叫我,如何是好……

夜深露寒,幽市无声。

偶有犬吠打破此间宁静。

钟一山在天地商盟二楼等了温去病两个时辰,这两个时辰他就只坐在椅子上,颜慈进来好几次,送水送糕点,他碰都没碰。

他的脑子里,尽是丁福离开时说的话。

“阿山!”

温去病从楼梯走上来,自是知道钟一山等他多时,几乎一路小跑上了楼梯,推门的动作更是心切,“阿山你等急了吧!我那会儿跟毕运去幽市找了赖笙,与他好说歹说他就是不肯救溪安,实在不行干脆把他抓来,倘若他不救溪安,自己也别想活……”

温去病边说边坐到桌案后面,擡头时却见钟一山心不在焉,“阿山?”

“顾清川找到小皇子了。”钟一山缓慢擡头,眸色深沉中透着无解的焦虑。

这回轮到温去病怔住,他就那么坐在椅子上,许久都没反应过来。

“你说……什么?”

“顾清川今日突然求见皇上,说是有小皇子的消息,我原本不信,可自午时皇上与顾清川入皇郊别苑,直到现在都没出来,如果不是见到小皇子,皇上何意会在那里停留那么长时间!”

温去病强迫自己冷静下来,“顾清川……怎么可能找到小皇子……”

“我也觉得不可能,但这次或许是我们失算!”钟一山一直在想自己到底是疏漏掉哪个环节,以致于他对小皇子的线索一无所获,顾清川却把人给找来了!

温去病比任何人都清楚,“那个小皇子定不是真的。”

“为何?”钟一山擡头,他不是没想过这个可能,但他怕。

怕是真的!

“这世上没有人可以证明小皇子的身份,谁都不行!哪怕顾清川找到一人,他所有可以证明小皇子的证据,我们都可以拆解,你别慌。”温去病端正神色,目冷如霜。

钟一山这才意识到,自己慌了。

“是呵,就当年昭阳殿的事,这世上但凡知道小皇子下落的人,只有收养小皇子的人,除非……”

有些事,总是细思极恐。

“阿山,你该相信师嬷嬷临死托孤的人,必非凡人,也必定是信守承诺之人,顾清川是顾慎华的父亲,那人岂会把这么重要的消息透露给他?”因为知道所谓‘小皇子’是假的,温去病说话,底气十足。

钟一山被温去病这般安抚,渐渐冷静下来。

的确,钟一山微微颌首,“眼下看,我们也只能见招拆招。”

风云突变,顾清川就这么从天牢里走出来,直到现在也没有回去。

不仅仅是钟一山,温去病亦知道,倘若周皇相信那个所谓的‘小皇子’是真,那么顾清川就不必再回天牢了。

与顾清川的明争暗斗,又开始了。

“阿山……今日……”

温去病本想提纪白吟跟海棠,但最后,他换了话题,“今日我在盛妆坊,没等到你。”

若在以前,钟一山断无心思再想大婚之事,甚至会说服温去病把婚期延迟,可经历太多之后,钟一山想要珍惜,“明日午时,我一定到。”

温去病闻声,双眼弯成月牙,“我等你!”

之后,钟一山没有离开天地商盟,因为他知道天地商盟的消息来的更快一些。

他们在等,在等消息从皇郊那座别苑传过来。

不想这一等,便是整整一夜。

这一夜,不管是钟一山还是温去病,都是难熬……

溪安跟朱澜璎撒了谎,可以朱澜璎的身份,他想知道什么也不必非要从溪安嘴里套出来。

此刻菩提斋,朱澜璎吩咐褚隐,让赖笙顺着温去病给的台阶走下去。

“主人的意思是……想让赖笙以折寿为代价,救溪安?”褚隐拱手,低声请示。

小筑前,朱澜璎黑袍微荡,目色冰寒,“这是赖笙活着的意义。”

“可是,赖笙只怕不会屈从,而且赖笙并不是一个容易控制的人,他现在虽然留在鬼市,但小动作并不少。”褚隐据实禀报。

而且对于让赖笙救溪安这件事,褚隐怕赖笙就算同意,暗地里动手脚的话他们也很难查出来。

小筑里,朱澜璎沉默。

“主人,溪安真的……不行了吗?”

褚隐也没想到溪安竟然会因此丢了性命,但实际上,褚隐觉得这件事,过去了。

结局是完美的。

双瞳任督二脉被打通,主人亦可开口言,溪安死与不死并不能影响大局。

“周皇入皇郊别苑,还没出来?”朱澜璎转了话题。

“没有。”褚隐回道。

朱澜璎薄唇微勾,“顾清川抓住了时机,必会借这个机会扳回自己在周皇心里的位置,这是他翻身的一个转折点。”

褚隐不解,“顾清川想要造反,是事实。”

“关键是造谁的反。”朱澜璎声音清冷,目色幽深,“是朱裴麒,还是周皇,是为自己,还是为那个小皇子。”

“顾清川能把黑的说成白的?”褚隐不以为然,“而且属下觉得周皇不会轻易相信。”

呵!

周皇也不过是个凡人!

有他的七情六欲,有他的爱恨嗔痴!

朱澜璎无比讥讽又嘲笑冷哼,“只要顾清川能让周皇相信那个舒无虞就是舒伽的儿子,周皇会因为感激,而放下。”

褚隐沉默片刻,“钟一山不会让这样的事发生。”

“他管得了?这世上还有谁能阻止周皇去宠舒伽的儿子?”朱澜璎的声音,冰冷如倒挂屋檐上的冰锥,握在手里,透骨的凉。

褚隐沉默。

“顾清川能成功,是件好事。”

哪怕这是事实,可这句话落在褚隐耳畔却没感觉到主子有半点宽慰。

他懂。

同为周皇之子,主人的存在在周皇眼中毫无意义,甚至还有可能是累赘。

“那我们该如何?”褚隐拱手。

“顾清川会全力对付钟一山,自然是要助他,不然如何,难不成还要助钟一山强大么。”朱澜璎淡漠抿唇,“还不到我们出场的时候,静观其变。”

“是。”褚隐拱手。

就在褚隐欲走时,朱澜璎突然道,“让赖笙答应温去病,不然他就得死。”

褚隐怔住,片刻后拱手退离。

小筑在褚隐的努力下恢复原来模样,紫竹还是那片紫竹,曼珠沙华依旧开的艳红如火,奈何人是情非,朱澜璎一直藏在心里那最后一丝期待跟亲情,没有了。

风起,朱澜璎不禁握住手中人偶。

那人偶,成了他生命中,最后一道阳光……

清晨,朝阳透过院中干枯的树枝洒下道道光芒,将军府靠左那间厢房里,钟长明活了下来。

伍庸到底是鬼医,在别的医者眼里剧毒无解的药,在他看来也就是一粒丹药的事儿。

此刻房间里,唯有钟长明。

钟知夏自那日将钟弃余推倒,便被府上管家赶出将军府。

这件事,钟弃余并不知道。

房门开启,一抹纤弱身影端着汤药走进来。

汤药盛在瓷碗里,冒着热气。

伴着一股难闻的草药味儿,钟长明于恍惚中慢慢睁开眼睛。

只是他什么都看不到。

伍庸说钟长明因剧毒存在体内过于久,哪怕有百灵丹也不会保其无损。

至于他的眼睛,该用的药都已经用过,能不能重见光明,看造化。

“管家来了……”

钟长明闻到药味儿,当即从床榻上坐起来,哪怕身体虚弱到极点,那张惨白的脸上却带着谦卑跟尊敬,“管家,知夏有消息了吗?”

对面无声,钟长明下意识皱眉,“是不是知夏发生什么事了?管家你但说无妨,我能接受……”

又是一片沉默,钟长明神色渐渐肃然,皓齿暗咬,喉结滚动,“不是管家?是……是……”

“是我。”

清越的声音浅淡响起,钟弃余将托盘搁到床边矮凳上,随后端起瓷碗,舀了一匙汤药送过去。

温热雾气扑而而来,钟长明却没有张嘴。

他呆怔在床榻上,哪怕眼睛看不到,眼中瞳孔却在无意识的闪动。

房间里气氛低沉,钟弃余举着手中汤匙,“你不希望我出现在这里?如果是这样……”

“我希望!”

钟长明陡然擡头,眼底瞬间氤氲出淡淡的雾气,他慌乱擡手想要确定汤匙位置,手指不小心碰到汤匙,沾了满手汤药。

即便是这样,他还是无比紧张又小心翼翼用手固定住汤匙,将汤匙里剩下的汤药喝进嘴里。

有滴泪,落在汤匙里,随汤药一起被他吞了下去。

钟弃余眼眶微红,“你不怕我下毒吗?”

“不怕。”

钟长明有些不舍的松开汤匙,“我这条命是你的,你想拿走,只要说一声就可以。”

那么坚定又坦诚的语气,钟弃余猛然低头,有泪落进瓷碗,被汤匙混搅着与汤药混在一起。

没有听到声音,钟长明有些慌张伸手,“余儿……”

“我在。”

钟长明狠舒了一口气,“你在就好,在就好……余儿,我……我可以这样叫你吗?”

“随意。”钟弃余强忍住几欲溃败决堤的心境,淡漠回声。

钟长明点头,脸上露出无比歉疚的表情,“对不起,真的,我从来不知道桃姨娘的存在,我也不知道当年旧事,如果我知道……”

钟弃余握着汤匙的手下意识攥紧。

她擡起头,看向眼前这个与她有血缘关系的兄长,眼眸微闪。

“如果我知道,我会找你,会保护你,哪怕被父亲跟母亲责骂,我也不会放任你在清奴镇被人欺负!”

眼泪,急涌。

钟弃余不知道自己的心为何那么痛,痛到不能呼吸!

是因为这份认同吗?

她不知道。

“对不起余儿,是兄长不好,都是我的错……”钟长明哽咽开口,他尽量想在钟弃余面前保持那份兄长该有的泰然跟体面,可眼泪就是止不住的掉下来。

钟弃余强逼自己不要哭出声,她看向钟长明,鼓着腮帮,一字一句,“钟宏是我杀的,陈凝秀也是我害的,钟知夏还有你……”

“这又何尝不是报应。”

面对早就知道的真相,钟长明没有表现出任何惊讶跟震惊,“有因必有果,只是冤冤相报何时了,我想你能放下。”

放下,这也是母亲的话……

钟弃余不甘心就这样说出‘放下’二字,这是她一直以来的坚持。

可彼时她所做的事,又何尝不是已经放下了。

为什么要叫伍庸来?

为什么要救钟长明?

之前钟一山问她的问题,此刻已经有了答案。

因为,放下了。

“吃药。”钟弃余没有回答钟长明,又舀了一匙汤药。

钟长明无比珍惜这一刻相处,他忐忑又紧张咽下钟弃余喂过来的药汁,眼睛从头到尾都湿润。

药汁尽,钟弃余端着瓷碗站起身,看了钟长明片刻,“你好好休息。”

听到脚步声,钟长明下意识擡手,“余儿……”

钟弃余止步,转眸,眼底光芒略深。

她没有开口,却已猜到钟长明想说什么。

意外的是,钟长明并没有提及钟知夏,“你一定要幸福。”

钟弃余皓齿暗咬,眼中雾气氤氲。

“你一定要幸福,才能告慰桃姨娘在天之灵,你一定要幸福,才没白来世上走这一遭……”

面对钟长明的祝福,钟弃余依旧没有回应。

她端着瓷碗走出厢房,秋末天高气爽,阳光洒在身上哪怕没有暖洋洋的,却似能照进心里,一片敞亮。

钟弃余停在门口,迎着光望过去,阳光刺眼。

她擡手挡住刺目的阳光,却无法阻止光芒射进她心里,驱散阴霾。

这半生,从没有一刻如现在这般洒脱。

钟弃余朝着阳光,慢慢露出笑脸。

她的眼睛那样清澈,她的笑,那样甜美……

差不多一天一夜的时间,周皇终于从皇郊别苑回宫,据消息称,与周皇同坐皇撵的还有一位少年。

哪怕钟一山跟温去病还没有听到周皇表态,可周皇的行为已经昭示了他的态度。

若不是承认,坚信,周皇何致会让那个少年坐上皇撵?

得到消息之后,等了一夜的钟一山跟温去病当即回宫。

二人自皇宫东门而入,一路尽是有关那位少年的传言。

依宫女太监们说,周皇昨夜便叫丁福先行回宫,将整个皇宫距离龙干宫最近的显庆殿连夜打扫干净,又将花室里最珍贵的花种置于显庆殿内。

这其中有一种花名曰虞美人。

此花多彩,花开时花瓣质薄如缎,光洁似绫,轻盈花冠似朵朵晚霞又似彩绸,无风自摇,有风欲飞。

这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是舒贵妃生前最喜欢的花种,而昨日,周皇认定的小皇子亲口说出了这个花种的名字。

那少年说,他亦喜欢。

温去病与钟一山一路上并未多言,各自都有心事。

行至显庆殿,他们远远望去,皇撵即在。

待二人走入显庆殿,院中看到两抹熟悉的身影。

顾清川,海棠。

温去病震惊看向海棠,脑子里‘嗡’的一声,他好似突然就明白了一些事。

钟一山见到海棠的表情亦有惊讶。

“海棠怎么会在?”钟一山站在温去病身侧,低声开口。

温去病眉眼尽显诧异,“我也不知道……”

对面,海棠又何尝不是看到了他们!

阳光背逆,落在那两个男人身上真是天造地设,将星才子,难以言说的般配。

如此美好的画面落在海棠眼中,却是难以言说的扎眼!

半年未见,海棠以为她早已将对温去病的爱全都转化成恨,她以为那个被她虚构出来的舒无虞,至少可以有那么一丝丝替代眼前这个男人。

原来不能。

当看到温去病那一刻,海棠以为的心如死灰瞬间复燃。

她真是爱惨了这个男人。

这份爱让她卑微,她知道只要此刻温去病可以走过来,拥住她,说句爱你!

哪怕只是一句安慰的话,她都会心软。

是呵,哪怕此时此刻温去病身边站着钟一山,海棠眼中仍有期待。

而这份期待,即将变为现实。

她看到温去病走了过来!

与此同时,站在海棠身侧的顾清川亦走向钟一山。

面对站在那里岿然不动的钟一山,顾清川行至近前止步,擡手捋过白须,眼中略有得意之色,“钟元帅不必再寻小皇子,你要找的小皇子这会儿正在显庆殿内……与皇上在一起。”

“那是假的。”钟一山冷声开口。

“呵!钟元帅妄自尊大了,连皇上都认同的皇子你说是假的?证据呢?”顾清川挑动白眉,漆黑瞳孔散放异彩。

钟一山神色无温,“假的真不了,本帅必会找到证据。”

顾清川摇头,“不不不,你找不到,因为里面那位就是真的舒伽之子。”

“你为何会在这里?”钟一山突然转了话题,寒声质问。

顾清川闻声浅笑,身姿挺的笔直,眼中傲然,“皇上不许老夫回天牢,老夫总不能自己跑回去,那不是抗旨么。”

“元帅的仇,我不会就这么算了。”钟一山冷厉看向顾清川,声音低沉如潭。

顾清川渐渐敛眸,肃然看向钟一山,“鹿牙,你也知道自己只是一个副将,当年穆挽风尚且在老夫手里栽了跟头,你一个小小副将就想扳倒老夫?痴人说梦!”

“是不是痴人说梦,我们走着瞧!”

钟一山欲绕开顾清川朝殿内走,却被其拦下来,“皇上正与小皇子忆过往旧事,元帅现在过去打扰怕是不妥。”

钟一山猛然擡手,强劲内力迅猛祭出。

太过浑厚的内力,顾清川下意识收手躲闪,钟一山甩袖,径直而去。

看着被自己抽回来的手掌,顾清川不禁擡头望向那抹背影,今日之钟一山似乎比往昔鹿牙霸气了。

只不过钟一山终究没有走进显庆殿。

殿门处,丁福拦下钟一山,示意其现在入殿并不明智,一个不小心还会引起皇上反感。

钟一山深思熟虑之后,隐忍着没有迈进殿门。

待他想起时,并没有在院中看到温去病跟海棠的身影。

这厢,钟一山与丁福了解情况。

那厢,温去病早拉着海棠到一处角落。

看着突然出现在皇宫,还是出现在显庆殿的海棠,温去病即便此刻,脸上惊诧也是未褪。

“你怎么会在这里?”

海棠浅笑,眸光如绽,“数月未见,世子还好?”

“我很好,我现在的问的是你为什么会在这儿?海棠,这半年你去了哪里?”

海棠扭头,看向显庆殿方向。

“世子睿智,猜不出来?”

温去病顺着海棠的方向看过去,他心中闪过一念,却拒绝相信那一念。

“海棠,跟我回去。”

温去病没有追问,没有发出疑问,他只伸手去拽海棠,想要把她带出皇宫,离开这是非之地。

至于海棠为何会出现在这里,他不想思考!

他甚至想到只要离开皇宫,他即刻就叫纪白吟将海棠带出大周皇城回韩国。

因为他怕,钟一山会追究。

奈何海棠对这样的好意,视而不见。

“世子想叫海棠与你回哪里去?四海楼,还是天地商盟?”

海棠躲开温去病的手,脸上保持着优雅的微笑,可那抹笑却让人看着怪异,“跟世子回去不是不可以,但海棠想知道我的身份是什么?”

“你想是什么?”温去病急声问道。

海棠神色微变,眼中闪过一抹希翼,“我想是什么,就能是什么?”

“本世子的妹妹,韩国纪相的夫人,只要我能给得起……”

“世子妃。”海棠直接道出心中所想,这是她最渴望得到的称呼,为此她将不惜一切。

这一刻,温去病怔住了。

之前纪白吟就曾提点过他,海棠对他的感情绝对不是兄妹那么简单,可问题是他对海棠的感情就只是兄妹那么简单!

世子妃的位置,已经有人了。

见温去病愣在那里,海棠眸中那抹希翼骤然消散,她知道不可能,也不想那么卑微的乞求。

她重返皇城,不是想以最卑微的姿态跪在温去病跟钟一山面前。

正相反,跪的该是他们!

“世子不答应?”海棠挑眉,声音变得有些阴冷。

“海棠,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温去病皱眉,低声质问。

海棠点头,“再清楚不过。”

“显庆殿里的那个人,怎么回事?”温去病看出海棠执迷不悟,哪怕暂时不能让海棠迷途知返,他至少要先清楚,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海棠笑了,眼中透着一丝玩味跟轻蔑,“怎么回事?世子定是知道怎么回事才会来的吧,何必明知故问。”

“你知道,那个人不是小皇子。”温去病看过四周,谨慎且重声道。

“知道。”海棠并不否认,“可周皇就是认他,你说怎么办……要不,世子过去找皇上说清楚?说那人不是,你才是。”

“海棠!”温去病寒声低喝。

海棠一副恍然之态,“想起来了,世子还是好好想想,倘若你在这大周皇城承认你是舒伽的亲生儿子,那远在韩国后宫的师妃可就得遭殃了,当初师妃可是在皇祠里面发过重誓,说你就是她的亲生儿子,不管是何原因,师妃说谎若被揭穿,韩国后宫那些妃嫔娘娘们一人一口,能生生吃的师妃连骨头渣子都不剩。”

“海棠你在威胁我?”

温去病凛然且带着不可置信的目光,看向眼前女子,“你我这样的情份,你威胁我?”

听到‘情份’二字,海棠笑了,笑的眼泪都跟着掉下来。

海棠抹泪,失笑看向温去病,“你我这样的情份,你把我推进死囚牢,让我认罪,让我伏法?”

“那只是权宜之计!”温去病不知道自己还要解释多少遍。

只是他解释多少遍都毫无意义,因为海棠一直在乎的根本不是那偶然一次的得失,她在乎的是自己能不能得到这个人。

“温世子,警告你,不许跟钟一山大婚,否则我便将你是天地商盟盟主,且是大周贵妃舒伽之子的事昭告天下!”

海棠冷脸,美眸阴冷如霜,“你敢娶他,就要付得起代价。”

“海棠,你太让我失望!”温去病愠怒看向海棠。

“你又何尝不是。”

海棠笑着面对温去病,目光却是怨毒,“我本以为,我为你付出那么多你总会感动,可你的心是石头做的,你根本看不到我的付出,你只会牺牲我,你这个狠心的男人。”

温去病无比失望看向海棠,“除了情爱,你心里就没有别的东西?你忘了你的母亲是怎么死的!”

“我没忘!是你忘了!我们当初接近钟一山明明是借他之力报仇!可最后你却被他利用,报了他的仇!”

海棠对钟一山是鹿牙这件事,亦是耿耿于怀。

“我们有共同的敌人。”温去病肃冷开口。

“不是!我们的敌人是顾慎华,他的敌人是朱裴麒,不一样!”海棠固执以为,他们曾有很多次机会可以要了顾慎华的命,而温去病迟迟不动手就是为了顾全钟一山的大局。

面对如此执拗的海棠,温去病无从解释,“所以你就去投奔顾清川,又不知从哪里弄来了个无名氏充当……我。”

“不是无名氏,那个人叫舒无虞。”海棠走近温去病,美眸微闪,“只怕连你都不知道,那个名字,其实是你的。”

温去病皱眉。

如此近的距离,海棠可以感受到来自温去病身体的温度。

她贪恋靠近,温去病却是后退,拉开两人距离,“把话说清楚。”

“该说的我都已经说了,剩下的……”

海棠看着温去病,俊逸无双的容颜哪怕冷到极点也是好看,“我们之间,怕也没什么剩下的。”

“海棠,如果你肯回头,我权当你什么事都没做过。”

海棠打断温去病,“我不会回头,除非你娶……”

“这辈子我温去病只爱钟一山一人,也只会娶他为妻,你别想。”温去病如此坚决又肯定的拒绝了海棠。

这句话,彻底让海棠仅存的希望破灭。

“那就不死不休!”海棠怒意横声,甩袖走向显庆殿。

温去病最终没有追过去,面对海棠的背叛,他显得措手不及。

海棠是谁?

是这世上他曾经最信任的人!

他没有任何事隐瞒过海棠,因为他们出自同一个地方,那就是昭阳殿。

如今海棠背叛,他怎么办?

钟一山在角落里找到温去病,看到温去病呆呆站在那里,他便知道事情不妙。

他走过去,“海棠出了问题?”

听到声音,温去病猛然转身,毫无预兆将钟一山抱在怀里,那样紧!

显庆殿前,海棠回头看到的,便是这一幕。

温去病啊!

你定要这样,把你我都逼上死路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