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续命

续命

皇城,将军府。

笑脸来时钟弃余正在研究兵部剩下的那两个人,一个是周藐,另一个是尹公辅。

幸而笑脸没有直接闯进来,给了钟弃余将纸张藏到桌底暗格的机会。

虚空琢出去之后,钟弃余兀自提壶将对面茶杯斟满。

眼前出现一抹身影,笑脸立于对面,“钟姑娘。”

“公子坐。”钟弃余擡头浅笑,双眼清澈如水,弯起来特别好看。

待笑脸落座,钟弃余将茶杯推过去,“公子闲来无事?”

“王爷从天牢里出来了。”

笑脸音落之际,钟弃余推动骨瓷茶杯的手稍稍怔住,随即欢颜,“这可是大喜事!不知王爷是怎么出来的?”

笑脸并没有隐瞒,毕竟这件事知道的人已经不在少数。

事实上笑脸没有必要亲自过来交代这件事,但他觉得,在眼前女子允许知道的范围内,他想让钟弃余知道的更多。

没有原因,只是单纯想要这样做。

钟弃余听罢笑脸所言,眉心微蹙,“舒无虞……”

“眼下皇上最在乎的便是自己与舒伽的孩子,王爷辗转找到小皇子,皇上龙颜大悦,是以王爷不必再回天牢。”笑脸解释。

“恕我愚钝,当年害死舒贵妃之人,难道不是皇后娘娘?”钟弃余的想法特别直接。

作为舒伽之子,舒无虞可以投奔任何人,唯独不能是顾清川,这中间隔着深仇呢!

“那只是皇后娘娘出于妒忌私下朝舒贵妃下的毒手,与王爷无关,而王爷与太子交恶,多半也是觉得太子并非大周未来明君,所以王爷真正想要拥立的人,是舒无虞。”

听着笑脸叙述,钟弃余脑子里只闪过两个字。

滑稽!

这件事哪怕说出花儿来,她也不信。

那么问题来了,皇上信?

“皇上信。”笑脸告诉钟弃余,皇上与那少年在皇郊别苑呆了整整一夜。

一夜过后,皇上便对舒无虞的身份坚信不移。

“为什么?”

“因为舒无虞就是小皇子,他经得起推敲。”笑脸正色开口。

钟弃余没有刨根问底,问的越多越是可疑,“不管真假,王爷能从天牢里出来就是好事,那接下来?”

“接下来你只须呆在将军府,外面的风雨暂时与你无关。”笑脸嘱咐道。

钟弃余微微颌首,片刻后起身走到桌边,朝笑脸深施一礼。

“姑娘这是做何?”笑脸惊讶。

钟弃余起身,浅浅一笑,“公子专程过来提点余儿,余儿感激不尽。”

笑脸闻声脸红,“也……也不是专程,只是路过……对了,王爷那边还有要事,我先告辞。”

“余儿送你!”

待二人离开房间,笑脸拱手,之后遁离。

钟弃余则独自站在原地,美眸渐渐幽深。

角落里,虚空琢小心翼翼凑过来,“主子……”

“二哥费了那么多心思都没找到的人,竟然被顾清川给找到了,小琢,你信吗?”钟弃余望着笑脸离开的方向,淡漠抿唇。

旁侧,虚空琢没有说话。

钟弃余不禁回眸,分明看到虚空琢眼中惊诧,“怎么了?”

“主子你刚刚……刚刚叫钟一山二哥……”虚空琢噎喉,眼睛里充满质疑。

是吗?

钟弃余自己都没意识到呢。

“习惯罢了,你别多想。”

钟弃余转身准备回去时,管家从外面跑过来,“钟姑娘留步!”

“何事?”钟弃余回身,恭敬问道。

“回钟姑娘,两件事,第一件是钟长明那会儿执意叫我们送他回钟府,将军的意思是,问你。”管家躬身,低声开口。

钟弃余心下微颤,钟长明双目失明,钟府除了一个疯疯癫癫的钟知夏早就空了,他回去,谁照顾他?

“烦劳管家派个下人守着他,莫叫他跑了。”钟弃余哪怕心里不是这般想法,话说出来却冷的很。

管家点头,“老奴照做。”

“还有什么事?”钟弃余又问。

“第二件是我家将军……我家将军今晚会在主卧摆下酒宴,希望能请到姑娘共用晚膳。”管家照着自家将军的吩咐,一字一句道。

钟弃余闻声,面无表情擡头,分明看到对面窗棂闪过一道身影。

她俯身,看向管家,“烦劳管家回将军,余儿准时到。”

“那老奴这就过去回话。”

哪怕管家对自家将军的选择不是很中意,可凡事总要看两面。

客观上,钟弃余的身世跟身份都太过复杂,自家将军则单纯如一张白纸,彼此不配。

主观上他家将军三十大几的人还如一张白纸,要再错过钟弃余,那他家将军这辈子到死都有可能只是一张白纸。

管家的想法很简单,一个萝卜一个坑,自家将军这个实心大萝卜找了半辈子,可下找到个坑就跳吧。

往后走,唉,说不准就没坑了……

自皇宫出来,钟一山与温去病一并赶去世子府。

原因无二,温去病将钟一山提出来的所有疑问,全都推给纪白吟。

依着温去病解释,以纪白吟对海棠的感情,加上纪白吟赶来皇城的时间,他对于此番海棠与小皇子同时出现这件事必定知情!

是的,温去病怂了。

就眼下时局,温去病死都不敢把自己的真实身份告诉给钟一山,他有一万个理由相信,如果钟一山知道他才是舒伽之子,必定想尽办法拆穿显庆殿里那个舒无虞。

但问题是,他温去病于这世间,只能是韩国师妃的孩子!

不可以有第二种选择!

哑叔驾车极快,半柱香的时间马车已于皇宫东门出发,停至世子府。

鲁管家认得钟一山的马车,经下人禀报赶忙出门相迎,见到自家主子时并没有多惊讶,“世子回来了?纪相在正厅等候多时了!”

温去病皱眉,“他等我?”

“是啊!”鲁管家一本正经点头,“纪相说世子约他在府上喝酒,还让后厨做了十道菜,老奴已经将世子封藏的十几年纯酿都拿出来了。”

温去病听罢,满头黑线,“谁让你拿的?”

“纪相啊,他说……他说这是世子的吩咐……”

看到自家世子凌厉如刀的目光时,鲁管家知道。

他的工钱也要扣到死后了……

温去病知道纪白吟不是个好人,可那厮好歹也是韩国威风八面的纪相,到他府上骗吃骗喝真的好?

这会儿钟一山已入府门,温去病随后跟过去,就在管家思考要不要也跟过去增加存在感的时候,温去病突然回头,“鲁管家!”

鲁管家老躯一抖,“老奴知错,老奴自愿扣工钱!”

温去病茫然,“你怎么会有这种想法?”

鲁管家小跑到温去病面前,“世子没有这种想法?”

“本世子只想让你把哑叔叫到府里吃饭,你是不是想的有点儿多。”

还没等鲁管家舒口气,温去病一副‘勉为其难’的样子看过来,“既然不扣工钱你会很内疚,那就姑且先扣个二十年吧,不用谢,去做你的事。”

钟一山已入正厅,温去病没跟鲁管家废话,亦急步走过去。

府门处,鲁管家扪心自问,主子对他是不是苛刻?

毕运的工钱,死后一百年。

颜慈的工钱,死后七十年。

他的工钱,未来十年再加上二十年,如果他能咬牙□□活到古稀之年,还能看到工钱。

如此推算,主人果然对他是最好的!

主人我爱你!

凡事就怕想不通,想通之后的鲁管家,又是一个开心的鲁管家……

正厅,钟一山与温去病所见,纪白吟正在喝着十几年的桂花纯酿,吃着好几十两银子一丢丢的骨汤血燕,还有人参里脊,祥龙灵草,八宝野鸭……

这一桌,五百两都不一定够!

“纪、白、吟。”

厅内,温去病满脸黑线瞪向纪白吟,音落时纪白吟恍然似擡头,却是起身拱手面向钟一山,“钟元帅,好久不见。”

钟一山虽来势汹汹,但对面之人乃一国之相,他自不会失了礼数,“好久不见。”

“元帅既是来,不妨坐下来,小酌几杯?”纪白吟擡手做出‘请’的姿势。

钟一山自是落座,“也好。”

旁边,温去病怎么听怎么别扭,“纪白吟,这里不是世子府吗?”

纪白吟一副‘你也在啊’的表情看过去,点头,“难不成世子连自己的府邸都不认得?”

“非本世子不认得自己的府邸,我只是不认得你。”温去病边说话边走过去,示意纪白吟靠靠边,“这个位置,是我的。”

纪白吟浅笑,自是乖乖退到旁边位置,坐下时顺带将自己碗碟一并拿过来,“之前从世子口中得知元帅下月大婚,恭喜。”

纪白吟摆明是在告诉钟一山,他已经与温去病见过面了。

只是他没想到,这件事温去病早就一五一十交代过,可以这么说,但凡不是死守的秘密,温去病恨不能把自己身上多少根汗毛都查出来告诉他家阿山。

见钟一山神色无异,纪白吟料其已知此事,视线不禁看向温去病,露出一抹同情之意。

夫妻之道他不懂,但至少不该像温去病这般事无巨细皆上报。

“恕一山直言,纪相突然来大周,为的是海棠?”钟一山无意理会纪白吟的小心思,他只想知道他想知道的,而且非常迫切。

纪白吟沉默片刻,微微颌首,“是。”

“那纪相必知海棠为何会从颖川来,她为何会投顾清川,还有那个舒无虞是怎么回事?”太多问号在钟一山脑海里徘徊,让他百思不解。

纪白吟摊手,“元帅所问,也正是本相的疑问。”

“纪相不想说?”

“不是不想说,是不知道。”纪白吟发现每次他说假话的时候,还能骗得一些人相信,但每次他说真话,却是谁都不信。

其实,他私以为自己知道的事,还不如温去病知道的多。

只不过在他看向温去病时,温去病正在玩命吃菜。

那种玩命,是一口也不想给自己剩下的玩命。

“如果一山没记错,纪相似乎不止一次让我对海棠姑娘手下留情,若你不知海棠会有今日倒戈,又岂会未雨绸缪?”钟一山肃然看向纪白吟,声音渐冷。

纪白吟苦涩抿唇,“本相若知海棠要做什么,又何必未雨绸缪。”

厅内一时寂静,唯有温去病吞咽的声音不时响起。

作为最清楚内情的温去病,他太难了。

“元帅明鉴,海棠没有那么大的能耐,舒无虞必是顾清川的底牌,海棠不过是顾清川转移视听的手段,还请元帅不要混淆主次。”

纪白吟的话的确是钟一山猜测之一,但这不代表海棠就真的不知情,至少钟一山知道,海棠是天地商盟的人。

思及此处,钟一山不禁看向温去病。

温去病还在吃。

“一山不知海棠此番重返皇城,且是以这种身份回来目的为何,但有一样,倘若她执意站在本帅对面,我亦会不遗余力。”钟一山冷肃道。

纪白吟神色略沉,“当日元帅答应过本相,会对海棠网开一面。”

“不是一面,是三面!静儿的死本帅记在心里,接下来海棠所作所为哪怕再过分,本帅都不会对她如何,三次机会,倘若海棠仍执迷不悟,一山对纪相,也算仁至义尽!”

钟一山知纪白吟心机,他若不想说,自己再问也是毫无意义。

见钟一山起身离开,温去病咽下最后一口血燕,之后抄起那壶十几年的桂花纯酿,头也不回跟了出去。

厅内,纪白吟看着钟一山离开的背影,清眸渐渐深凝。

他知道海棠做了错事。

但在纪白吟心里,海棠只是为爱一时迷途,她依旧是个好姑娘。

就当下时局,纪白吟不知道海棠接下来会做什么,也只能走一步看一步。

这会儿纪白吟狠吁口气,拿起筷子想要夹菜时,眼皮一搭,狠狠摔了筷子。

骨汤血燕里的血燕没有了,人参里脊里的人参没有了,祥龙灵草里的祥龙没有了,八宝野鸭的八宝没有了。

温去病……

夜深,人静。

显庆殿内灯火通明。

两天一夜不曾与舒无虞分开的周皇,仍坐在桌边,紧握舒无虞的手,眼底尽是宠爱跟愧疚。

他不停在问舒无虞这些年过的好不好,有没有被人欺负,诸如此类,问了一遍又一遍。

“虞儿,对不起,是朕把你弄丢了。”

眼见周皇又一次落泪,舒无虞从初时不知所措到此刻已经可以很好的把握火候,“父皇别这样,无虞这些年过的很好,真的很好。”

看似温馨的场面,却只有周皇一个人付出真心。

舒无虞无法形容初见周皇时的心境,父子情深?

怎么可能。

他只有畏惧,胆怯,甚至想过逃离。

可他不能。

他逼自己在周皇面前表现出茫然,震惊,激动,到最后泣不成声。

比起周皇与之抱头痛哭到最后险些昏厥,舒无虞只是在演戏。

此时此刻,看着周皇落泪,舒无虞也跟着红了眼眶,“父皇,虞儿回来了,从今以后都不会离开你。”

“好……好!”

就像所有慈爱的父亲一样,周皇起身将舒无虞搂在怀里,只是下一刻,身形微晃。

舒无虞当下扶稳周皇,“父皇,您已经有两天两夜没有好好休息,儿臣陪你回龙干宫,可好?”

周皇哪怕再疲倦,脸上却带着笑意。

他苦笑,“朕是要好好休息,朕才刚刚找到你,可不想就这么去了,没有把你照顾好,朕无颜去见你的母妃。”

就在舒无虞想要送周皇离开时,朱元珩转身阻止,“这两日你也没阖过眼,早些休息,从现在开始,你就是大周皇子,是这显庆殿的主人,以后……以后的事,父皇都会替你安排好。”

“谢父皇……”舒无虞含泪的眼睛,微微颤动。

“你我父子,何谈谢字。”

即便如此,舒无虞还是将周皇送出宫殿。

殿外,丁福一直候着。

这会儿见主子出来,丁福急忙上前搀扶,“皇上,时候不早,老奴扶您回龙干宫休息。”

“丁福,显庆殿的事……”

“皇上放心,老奴安排在显庆殿的宫人各个机灵,定能侍奉好小皇子。”丁福搀着周皇,随后给同样候在外面的几个宫女太监使了眼色。

那些宫女太监自是明白,各司其职。

“无虞恭送父皇!”

舒无虞拱手时,周皇转身,眼中尽是宠溺,“回吧。”

直至看着舒无虞走进宫殿,周皇方才舍得在丁福的搀扶下离开这里。

显庆殿外,周皇神色渐渐冷淡,肃然,“宣顾清川入龙干宫,朕有事找他。”

丁福在将周皇扶上龙撵之后,匆匆传旨。

显庆殿内,且等那些宫女太监收拾妥当退出去,海棠方才从厢房里走出来,入了寝殿。

哪怕她走进去时有很多双眼睛看着,却无人敢问。

那些宫女太监都知道,这位海棠姑娘与小皇子关系非同一般,是不能得罪的主儿。

殿内,丹顶鹤的烛灯里光芒耀眼,整个寝殿金碧辉煌,华丽又不失尊贵。

舒无虞在等海棠,他想知道自己这两天两夜的表演,有没有过关?

内室房间,舒无虞见到海棠一刻,当即站起来欲开口,却见海棠做了一个噤声的动作。

身在皇宫,舒无虞知道当一切小心,于是缓身坐下来,“辛苦你了。”

海棠在整场戏中的定位,是舒无虞的旧人。

他们相识,却非青梅竹马。

这个定位是海棠与顾清川商量的结果,毕竟海棠自小生活在韩国,有些事只要周皇想查很容易就能查到。

“舒公子……现在应该叫昭阳王殿下。”海棠恭敬站在桌边,俯身施礼。

周皇离开前已然命丁福起草诏书,欲封舒无虞为王,大周律法,皇子封王,王中立储。

“海棠姑娘快起。”舒无虞淡雅开口,眼神炙热且迫切,“姑娘坐。”

海棠摇头,“殿下今非昔比,海棠也终于完成母亲留下的遗愿,如今殿下与皇上相认,相信舒贵妃在天之灵终于可以安息了。”

“此事亏得有你,海棠,你想要什么?”舒无虞知道海棠在演戏,自周皇入别苑那一刻,不止是他,还有海棠,顾清川,他们每个人都在演戏。

他曾问过海棠,这场戏到底要演到什么时候,海棠的回答是,登基。

那时舒无虞觉得这个答案是荒谬的。

登基?

他是谁啊!

可现在,虽然只有两天两夜,他却能感受到周皇那份真心。

哪怕他此刻依旧没有登基成为大周新帝之念,可万人簇拥的感觉,他喜欢。

海棠并没有在殿内久留,她说这些,也不过是给暗处耳目一个信号罢了。

自殿内走出来,海棠不禁擡头,看向挂在干枯枝头的一轮皓月。

皓月当空,繁星隐灭。

海棠在那轮皓月里,看到了温去病。

在她心里,温去病就是那轮皓月,于众星簇拥中散放着让人沉沦的光芒,它圣洁,完美,是自己此生唯一的信仰。

现在,她要亲手将自己的信仰摧毁……

深夜的龙干宫,亮着灯火。

刚刚丁福进来,将海棠与舒无虞的那番话如实禀报给周皇。

周皇听罢,又是一阵心酸。

旁侧,丁福终于将憋了两日的疑问说出来,“皇上,恕老奴斗胆,老奴始终不明白,皇上为何认定舒无虞就是舒贵妃的孩子?”

此时的周皇,正端坐在龙榻上,两日未歇,脸上尽是疲累。

可哪怕疲累,龙目之中的光彩却是真的。

“无虞。”周皇凝声开口,说出这两个字。

丁福不解,狐疑擡头。

“这两个字只有朕跟伽儿知道。”

周皇回忆过往,“当年伽儿被御医诊出怀上龙种,朕甚欣慰,偶有一次,伽儿与朕提到给皇儿起名之事,聊到最后,我们暂定无虞二字,是希望皇儿的未来安然无虞……”

丁福静默聆听,未曾插言。

“朕记得当时伽儿与朕说过,这两个字是我们之间的秘密,皇儿未出世之前,谁也不许说出去。”

“所以……”

“所以知道这两个字的人,必是伽儿临死托孤之人,那海棠已然拿出足够证据证明她是凌烟的女儿,且知道这两个字,毋庸置疑,无虞有绝对可能是朕的皇儿。”周皇坚定开口。

丁福点头,“那皇上……”

偏在这时,外面有小太监进来禀报,说是顾清川来了。

丁福闻声看向周皇,见周皇点头,恭敬退离。

片刻,殿门再起,沉重的脚步声从外面传进来。

入内室一刻,顾清川双膝跪地。

“老臣,有罪。”

看着跪在自己面前的顾清川,周皇心绪复杂。

他知道顾清川是佞臣,是眼下朝廷里必须要拔除的一颗毒瘤,是钟一山用了多少努力才扳倒的一座山。

可是,顾清川替他找到了皇儿……

以往所有的筹谋、努力跟付出,在周皇心里,忽然变得不那么重要。

此时此刻,在他心中最重要的只有他的虞儿。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顾清川,想到虞儿与他说的话。

‘颖川王,没有伤我。’

周皇不明白,顾清川既是要反,又何必将他的虞儿还给他。

又一出挟天子以令诸侯的戏码?

“你的确有罪。”面对顾清川,周皇正襟危坐,龙体端挺,自其身上散出来的王者霸气,瞬间压倒顾清川身上那股浑厚的气息。

哪怕他为开国之臣,可面对天子,他的气场仍不够用。

臣,就是臣。

“朕问你话,你要如实答。”周皇龙目落向顾清川,声音冰冷,“穆挽风之案,你使了多少力?”

“回皇上,老臣的确在这件事上动过手脚,江声是老臣的人。”顾清川匍匐在地上,声音哽咽,“老臣承认嫉妒穆挽风,嫉妒她少年得势,名扬四海,但迫使老臣想要除掉她的原因,是为太子。”

正如朱澜璎预料那般,顾清川开始强行洗白自己。

“太子年少,又是老夫的亲外孙,看到他在穆挽风的光影之下生存的如此艰辛,老臣便决意替他铲除掉穆挽风,以防他朝太子登基成为傀儡,只是老臣没想到太子亦有此念。”顾清川一直跪在那里,低声陈述。

“是为太子?”周皇眉目略寒。

“奸妃之案,老臣的确是为太子,可后来狡兔死走狗烹,自穆挽风惨死白衣殿之后,太子以雷霆手段除掉老臣在朝中诸多同僚,又几次三番暗中迫害老臣,老臣不得已才反抗。”

顾清川不知道周皇对于自己说的话能相信多少,但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周皇肯暗中召见自己,这是一个极好的开始。

“反抗谁?”周皇寒声开口。

“太子!”

顾清川再度匍匐,“老臣知罪,可老臣所作所为只为自保,太子……太子背后之人欺我太甚。”

看着跪在地上的顾清川,周皇长吁口气,“你说钟一山?”

顾清川不语,匍匐的越发虔诚。

“一山乃鹿牙,你觉得他做的过分?”周皇声音骤冷,低戈且透着凉薄寒意。

顾清川到底是老臣,他感受到周皇释放出来的信号,当即叩拜,“老臣深知自己对不起穆挽风,求皇上责罚!”

面对顾清川无比诚恳的态度,周皇神色渐缓,“比起朕的责罚,你更应该对钟一山说句对不起。”

这是周皇的提点!

“老臣深知亏欠钟元帅,愿向他磕头认罪!”顾清川决绝道。

听到这里,周皇方舒缓了语气让顾清川起来说话。

而他们接下来所说,皆与舒无虞有关。

顾清川并没有将自己与舒无虞的关系说的多亲密,他‘如实’讲述了自己知道舒无虞身世的始末。

事情的经过也被他设计的十分简单,海棠于半年前入颖川,向他坦白舒伽之子就在颖川,且在颖川生活了二十一年。

也就是说,他亦是从海棠口中得知舒无虞便是当年的小皇子。

顾清川之精明就在这里,整件事对与错都与他无关,海棠才是关键。

整个过程,顾清川更向周皇明里暗里表明,他以往所做的一切皆为自保。

今朝,他愿以毕生心力,护佑小皇子……

同在皇宫,延禧殿的气氛低至冰点。

钟一山与温去病临面而坐,彼此皆有心事。

回来的路上,钟一山心中便有一念,温去病不说他亦没问。

但此刻,他忍不住开口,“海棠是天地商盟的人,那她会不会把你的真实身份告诉给顾清川?”

这也是温去病一直在猜测的事。

他摇头,“不会,如果海棠告诉顾清川,幽市不会那么安静。”

桌上灯火微闪,忽明忽暗。

钟一山与温去病再度陷入沉默。

他们直到现在,都不太能接受海棠站到了顾清川身边,且带回来一个他们意想不到的强大敌人。

舒无虞。

哪怕他们没有看到那个小皇子的样子,但周皇的态度足以让他们对即将要发生的事,怀揣忐忑。

“阿山,你别担心。”温去病擡头,“不管发生什么事,有我在。”

钟一山亦擡头,眼中透着苦涩笑意,“只怕这一关要难过了,你没听黔尘说么,直到现在这一刻,顾清川还在龙干宫里没有出来。”

温去病面色凝重,“皇上总不致于因为一个舒无虞,就把顾清川给放了!”

“或许吧,皇上明明知道顾清川就是坑害元帅的幕后主使,若放,可对得起元帅……”钟一山哪怕这样想,却毫无底气。

他不确定,自己这么长时间的努力付出,与那个突然出现的舒无虞相比,哪个更重要。

“阿山……”

温去病暂时不想理会海棠,理会顾清川,哪怕那个舒无虞他都不愿意去想,“我们今日,没去盛妆坊。”

钟一山恍然。

是呵,他们本该去盛妆坊的。

“那就……”

钟一山犹豫了,明日?

如今局势风云变幻,顾清川死灰复燃,他可以放松吗?

温去病等着钟一山的回答,就算海棠曾警告过他,可他仍然不想就此放弃与钟一山结为连理的机会。

他忽然很害怕,错过这一次,他不知道还要等多久!

至于海棠,他会想办法,他总会有办法!

“那就,推迟吧。”钟一山深吁口气,“且等心无挂碍的时候,我们再选一次日子,现在大婚并不合适。”

为免钟一山看出那份失落,温去病微微点头,“这也是我的意思,顾清川不除,我们也没办法心安理得。”

哪怕温去病掩饰的极好,钟一山还是能看出他眼中微闪而逝的暗淡,“温去病,在我心里你早就是这世上无人可以替代的存在,我认定你,断不会再去选别人。”

温去病随即露出一个大大的笑脸,“这点自信我还是有的!”

气氛些许松缓,钟一山被温去病的样子逗笑了。

烛光下,那抹笑落在温去病眼中,烙印在心底。

他告诉自己,为了这个男人他愿意割舍一切。

然而所有的愿意在遇到同等重要的人身上,他却做出了孑然不同的选择……

殿门突然被人推开,温去病与钟一山几乎同时看到出现在殿门处的那抹身影。

是赖笙。

赖笙告诉温去病,他答应替溪安续命,条件是温去病必须想办法为他争取到苗疆特赦,否则他有一千个办法可以让溪安生不如死。

温去病点头同意。

赖笙提出要将溪安带回鬼市,钟一山起初不应,但赖笙坚持,原因是以千机蛊给溪安续命是很凶险的事,他不相信延禧殿会比鬼市安全。

说白了,赖笙怀疑钟一山跟温去病会趁机要他命。

对此,温去病真是特别想告诉赖笙,如果他们想要赖笙的命,根本不用拿溪安当借口,随时都可以。

但他没说,因为不敢。

万一赖笙叫他现在就来拿,他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世子,要怎么办……

提起鬼市,看似只有一条街,但每晚交易总额远超寒市,几乎跟鱼市持平。

但凡出现在这里的人,但凡是他们能拿出手的东西,皆价值连城。

此时被赖笙夹在腋下的溪安很想死,他虽然不是英雄,不必过分在乎面子问题,但他现在这个样子着实不像话。

好在溪安自有法,直接把衣角掀起来蒙住头,再加上这一路也没碰到什么人,脸面算是保住了。

鬼市深宅,赖笙一把将溪安扔在床上,溪安体弱,这一扔趴在那里半天都没缓过来。

榻前,赖笙看到溪安这般不禁挑眉,“你宫里那位太监朋友的命根子,真比你的命还重要?”

溪安支撑着身子翻过来,看向赖笙,“可能没有。”

“那你还拼命!”赖笙不解。

“实不相瞒,我没停下来。”溪安笑的有些无奈,“那会儿停下来死两个,不停下来死一个,换成是你,你怎么办?”

“换成本蛊师,根本不会做这种愚蠢的事,死的毫无价值。”赖笙冷哼。

溪安有气无力摊开四肢,“说那些废话有什么用,赶快给我续命啊!”

赖笙皱眉,“你这是什么态度?”

“不然呢,还叫我跪下来求你啊?”溪安忽然好奇,“以我对你的了解,你为什么要替我续命?”

“因为温去病答应本蛊师,会拿到印有韩国国印的苗疆特赦令。”

赖笙虽然厌恶溪安,但此刻还是走上床榻,坐到床尾处,“你元力属性为水,我为火,水火在元力上为互补,为你续命,说白了就是以我的元力在你小腹处重塑丹田,但有一点你必须明白,哪怕丹田修复之后你也没有可能再行修炼,没有我的元力定期加持,你一样会死。”

“知道,从现在开始,我都得形影不离的跟着你,否则我就要死。”

溪安简单总结了一下赖笙刚刚说的长篇大论,然后似笑非笑,“但你也别想蒙我,如果你敢在我身体里动手脚,我即刻死给你看。”

赖笙目色渐深,却未开口。

“我死,你也一定会死。”溪安笑起来就像一朵花,一种长在苗疆十万大山里的太阳花,看着好看,其实那花才烦人,摘不得,会灼伤手。

赖笙无益与溪安逞口舌之争,当即伸手解开溪安上衣,露出精壮的身子,之后盘膝而坐,缓慢阖目。

随着赖笙双手平举当空,一只只长着十根触角的蛊虫从其指尖钻出来,顺着白丝爬下去,落在溪安小腹位置。

须臾,消逝。

眼前场景太过瘆人,微光之下那一只只指甲大小的千机蛊爬满白色丝线,又蜂拥钻到溪安的小腹里。

溪安很痛,只是片刻额头便渗满汗珠儿,赖笙也没好到哪里去,伴随千机蛊为溪安修复丹田,他体内元力稍有不稳。

窸窸窣窣的声音越来越清晰,溪安小腹,渐渐泛起血红冷光……

屋顶上,一抹黑色身影漠然坐在那里,衣袖无风自动。

褚隐半蹲在攒尖屋顶的背面,透过揭开的青瓦看向屋内,见无异样方才走过来,“一切顺利。”

“褚隐你说,只有苗疆的人才可以修炼元力吗?”身着黑色大氅的不是别人,正是朱澜璎。

一张金色面具氤氲在月光下,散着幽冷的光。

“回主人,依赖笙的意思,非苗疆之人也可以修炼元力,但前提是要放弃自身修为,同时还要经过苗疆正殿的元力测试,确定元力属性。”褚隐据实道。

朱澜璎动了动眉梢,“是先要放弃修为,再去测试元力属性吗?”

褚隐点头,“是,必要先自废一身武功,才有资格去测试……主人……”

“随便问问。”朱澜璎音色无波,淡漠开口。

褚隐心中闪过一念,又觉得断无可能。

自家主人武功登峰造极,岂会自废武功!

更何况是为了一个并不那么重要的人,他想多了。

夜风起,入骨寒凉。

朱澜璎缓缓擡头,望向墨色苍穹上那轮圆月。

金色面具下,他眼中瞳孔一眨不眨,他感觉不到自己的心跳,看不到未来。

他的眼前,一片空白。

忽地,腰间传来一丝暖意。

他低头,看到了人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