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帝王术

帝王术

皇宫,龙干宫。

自从舒无虞求娶海棠无果后,周皇便将其婚事放在心里。

难得空闲,周皇特别吩咐丁福将朱三友召到宫里,谈谈心。

但其实,朱三友一点儿也不想入宫。

如果不是抗旨杀头,他才不来。

至于原因,第一,自家皇兄瞎了他那双龙眼,自己亲儿子都不认得!

没有第二,就是眼不见为净。

龙干宫内,朱元珩不知自家皇弟戒棋,叫丁福摆上一盘。

朱三友摇头,“不下。”

“为何?”朱元珩挑眉,狐疑问道。

“手疼。”

朱三友煞有介事揉揉手腕,“不下好久了。”

“你且下,手断了朕自会给你找御医。”之前朱元珩输过一次,是以这回他没有让子,亦没有等朱三友先动,率先落下白子。

朱三友瞅自家皇兄来气,直接扔了个黑子到棋盘上。

“瑾瑜,你在跟谁耍脾气?”周皇擡头,龙目生威。

你是皇上你有理!

你是皇上我怕你!

朱三友顿时摆正姿态,迎向龙目,憨憨一笑,“该皇兄您了。”

周皇瞅他一眼,白子再落。

朱三友想都没想,随即落下黑子。

黑白子你方战罢我登场,半柱香的时间,周皇眉峰紧皱,额间渗出细密汗珠儿。

要输。

朱三友根本没看出来输赢,他就可劲落子,看哪儿不顺眼就朝哪儿落,反正他都输习惯了。

旁侧,丁福虽然棋艺不精,但他会看,“皇上,您不是有正事想与逍遥王商量么……”

丁福抛过来一个梯子,朱元珩自是踩过去,“瑾瑜啊,朕发现你对虞儿,不上心。”

“虞儿?”朱三友是真没上心,单听一个‘虞’字都没反应过来。

周皇呢,倒也不是输不起,但输给朱三友,他就真有点儿承受不住,于是该他落子的时候,他站起身走向床榻。

朱三友瞅瞅棋盘,又瞅瞅自家皇兄,“皇上,这棋下完了?”

天知道,朱三友只是问了一个再普通不过的疑问句。

但这句疑问句落到朱元珩耳朵里,成了反问句。

丁福也是挠头,“逍遥王,正事要紧。”

朱三友一脸震惊,他家皇兄找他来,有正事?

正事能找他?

这太吓人了!

“咳。”周皇转身坐在龙榻上,眼皮一搭看向朱三友,“朕想给虞儿赐婚,又不知道谁是更合适的人选,所以想听听你的意见。”

朱三友怔了片刻,起身走向龙榻,一脸事不关已的样子,“臣弟没有意见。”

朱元珩皱眉,“昭阳王是伽儿的亲生儿子,你就一点儿都不关心朕要把哪家姑娘赐给他作昭阳王妃吗?”

自朱元珩想起舒伽,过往旧事便一件不落,全都记起来。

他知道自家皇弟喜欢舒伽,更知其情深不悔。

有时候他甚至会觉得,如果当年舒伽选择的人不是自己,现在应该会幸福的活着。

“皇上既然说到这里,臣弟有一事不明……”

“何事?”

“舒无虞怎么就是舒……贵妃的儿子了?他有什么证据证明他是皇子?臣弟瞧他长的也不像是皇家的种啊!”

相比丁福跟康阡陌他们,朱三友的质问显然非常之清晰,且明白。

周皇皱眉,“就凭舒无虞这三个字只有朕与伽儿知道,谁叫舒无虞,谁就是朕的儿子!至于长相,仅凭长相断言皇子身份,过于草率。”

朱三友呵呵了,你个老东西仅凭名字断言自己的亲生儿子,真的一点儿都不草率。

“你在笑什么?”周皇皱眉。

“臣弟渴。”朱三友扭头走到桌边,自顾倒了杯茶水,一口干进去。

龙榻上,朱元珩也没拐弯抹角,直言,“朕想过,倘若一山愿意,将他赐给虞儿做昭阳王妃,朕……”

噗……

还没等周皇把话说完,朱三友一口水加唾沫星子全都喷到丁福脸上。

为什么是丁福?

他刚好站在朱三友正对面。

丁福没言语,默默擡手抹了把脸。

周皇瞧着自家皇弟,面有不悦,“你什么意思?”

朱三友噎了噎唾沫,转身看向自家皇兄,眉目皆扬,“皇上怕是忘了……钟一山跟温去病是一对。”

周皇并非不知道钟一山与温去病有那样的苗头,但他们还没大婚。

“他们只是互相爱慕而已,没有婚配,作不得数。”

朱三友大步走到榻前,满脸写着‘我不懂’,“皇上,恕臣弟冒昧,这事儿您是怎么想的?把钟一山许配给舒无虞,这……这没什么道理可言啊?”

“道理自然有,只是你没想到。”周皇嫌弃看了眼朱三友,“此事朕想让你与一山去说,尽量办成。”

朱三友也不知道是怎么才把惊掉的下巴搥回去的,他站定,拱手,“臣弟可能得提醒皇上一句,钟一山与温世子的大婚,那是甄太后生前便定下的婚事,虽说甄太后仙逝,但……咳咳……”

朱元珩的确不知道钟一山与温去病有婚约,他以为这两个人只是彼此有情而已。

如果没找到自己的皇儿,他也很乐意看到钟一山嫁给温去病。

钟一山有这样一个好的归宿,他亦欣慰。

但现在,他有了自己的虞儿。

那么在周皇眼里,昔日看着特别顺眼的温去病,就变得不那么赏心悦目了。

非但如此,近段时间他其实也不是很喜欢听到‘温去病’这三个字。

此刻听到钟一山与温去病有婚约,且婚约指定人是甄太后,周皇哪怕不是甄太后亲生,对其却有敬畏之心。

“你且与一山说,他不愿意,朕不勉强。”周皇松口。

朱三友瞧着坐在龙榻上的朱元珩,一时无语。

龙干宫突然静寂的有些诡异,丁福知轻重,这种时候不是他一个奴才可以多嘴的,朱三友则在犹豫,要不干脆把真相告诉给自家皇兄得了。

朱元珩意识到这种寂静,于是擡头,“在想什么?”

“没什么,就觉得……”

‘舒伽九泉之下可能在骂你。’

见朱元珩挑起眉梢,朱三友深知在自家皇兄面前话说一半可不是一个好习惯,“就觉得刚刚那盘棋,臣弟还能坚持。”

朱三友当然能坚持,莫说他会赢,就算输他也不是没输过。

输棋不是太正常了么!

不能坚持的是周皇,他才找到自己的儿子,不能再去死一死了。

“逍遥王,皇上累了。”丁福恭敬上前,俯身施礼。

朱三友‘哦’了一声,“那臣弟告退。”

周皇没拦着,如果不是自己叫来的人,他真想赐他一个滚出去!

待朱三友离开,龙干宫内又是一时寂静无声。

半晌后,周皇看向丁福,“你觉得,朕的做法如何?”

丁福心领神会,上前,“皇上当真想把钟世子许配给昭阳王?”

“一山在朝中地位举足轻重,又是一身本事,虞儿虽说在近段时间赢得口碑,可毕竟还是少功绩,贸然立太子怕是不妥,若有一山这样的良配,事半功倍。”

丁福低头,半晌方才开口,“皇上可还记得……穆挽风?”

听到这三个字,周皇脸色微愠,“你也觉得朕对顾清川过于宽厚的做法,伤了九泉之下的穆挽风?”

丁福急忙跪地,“皇上明鉴,老奴不是这个意思,当年皇上之所以立皇长子为太子,就是因为他娶了穆挽风,而当年的穆挽风与现在的钟世子,有何不同?”

周皇凝眸,未语。

“恕老奴斗胆,昭阳王殿下自是比前太子宽厚仁德,可有过前车之覆,钟世子……实在不合适做昭阳王妃。”

丁福一语中的,周皇心中微动。

是呵,立太子于国于民,何等重要之事,想当初朱裴麒也不是那般不济,他身上自是有他的才华跟担当,自己才会立他为储君。

可是后来,朱裴麒所有的才华跟担当,都在穆挽风的光芒下渐渐消磨,到最后连他自己都忘了他其实是一个很有才能的人。

同样的事,不可发生在虞儿身上。

“丁福。”

“老奴在。”

“这里没有外人,朕不妨与你说,一山现如今在朝堂的地位跟他手持的兵权,让朕替虞儿忌惮。”

‘忌惮’二字在帝王嘴里说出来,这是何等讯号!

丁福暗自噎喉,震惊不已,“皇上,老奴觉得钟世子……于我大周当是忠心。”

“这点朕自不会怀疑,可他会不会对虞儿忠心,就真的很难说。”周皇长吁口气,“朕之所以没有处置顾清川,也并非只因他找到虞儿,若顾清川真的不在了,这朝堂岂非钟一山一人坐大。”

帝王,终究是帝王。

周皇为何会为舒无虞招纳钟一山,一国储君娶个男人做正妃不怕被天下人耻笑吗?

原因很简单,若舒无虞正妃为女子且是世家贵胄之后,将来所出之子便是嫡出,会有外戚干政的隐患,且有钟一山这头虎狼在朝在野,他的虞儿未必能稳坐金銮殿。

但若娶如今的权臣钟一山为正妃,一来钟一山为男子终生不得有后,将来随便从侧妃堆里过继龙嗣至其膝下教导成才,二来可借此‘婚释兵权’,让钟一山从兵马元帅变成储君□□的掌中之物。

至于天下人耻笑?世间永恒不变的道理是强者制定一切法则,当刽子手站起来的时候,所有质疑者都要低头。

周皇的缘由,丁福无可辩驳。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就是这个道理。

“那皇上……”丁福试探着问道。

“朕还没想好……”周皇有雷霆手段,可他真心不想用在钟一山身上,更何况,现在的钟一山并无反意。

见周皇阖目,丁福拱手,“老奴在外候着,皇上有事尽管吩咐老奴。”

周皇没说话,只摆了摆手。

待丁福退出去,此时的龙干宫就只剩下周皇一人。

倘若没找到舒伽的儿子,他曾想过在朱氏皇族里寻一睿智聪敏的小王爷,好生教导,将来继承大统。

可现在不一样,他有了自己最爱的儿子。

爱子谋之深远。

他要为他的虞儿,扫清前路所有障碍……

纪白吟其实也没有走的悄无声息,他在去海棠府邸之前,给温去病留了一封信。

晚膳时鲁管家到房里去叫纪白吟用膳,人没看到,看到了那封信。

鲁管家尽职尽责,差人将自家世子叫回来。

温去病拿到那封信后,便有了一种极为不妙的预感。

此刻房间里,温去病迫不及待打开信笺,至少在主观上,他根本不相信纪白吟已经走了。

纪白吟千里迢迢来大周皇城为什么?

眼下海棠还在那里作妖,他怎么可能离开!

信笺被打开,温去病双手扯平,借着烛灯一目三行。

纪白吟文臣出身,咬文嚼字的本事特别厉害,有时候他骂你,你都不知道他为什么会把你夸的这样好。

但这一次,他没咬文嚼字。

信笺很长,意思跟道理却十分明晰,没有半点罗乱。

纪白吟首先剖析了温去病的心理,温去病让他知晓海棠与舒无虞关系亲密,无非就是想引起他的妒意,以他堂堂宰相之才,对付一个羽翼未丰的昭阳王,损招儿没有一箩筐也差不多。

但随后,纪白吟便在信中否定温去病的预计。

他身为韩国之相,行事作派自要为韩国负责,引他对付舒无虞,这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万一叫人知道,周皇可会放过韩国?

这点温去病不是没有考虑过,但他相信纪白吟的本事。

再有,纪白吟承认他的的确确妒忌舒无虞,特别妒忌,如果不是舒无虞,海棠手里便没有棋子,无棋何以有棋局?

海棠也不会变得疯狂沉迷在‘我必胜’的妄想中不可自拔。

可海棠不是一个随便的人,她与舒无虞的亲密关系,难道不是因为舒无虞在某一时刻里表现出来的神韵,与温去病很相似吗?

在信里,纪白吟告诉温去病,他见过舒无虞……

彼时知道海棠与一个叫舒无虞的男子同行,纪白吟便叫人一遍遍画那个人的相貌,这其中不乏好的画师。

他们画出了那股神韵。

那日,纪白吟在窗外看到那抹模糊影像的时候,脑海里出现的,便是温去病的模样。

纪白吟在那一刻无比深切的懂得,哪怕不是温去病,也不会是他。

基于这种妒忌,纪白吟在信笺里告诉温去病一个秘密。

他把温去病跟海棠过往在韩国,包括海棠为何会来大周心甘情愿当花魁这件事,全都写在一张小纸条上,又叫人把这个极不起眼的小纸条,送到舒无虞面前。

当温去病看到这里的时候,脸都绿了。

纪白吟还在最后特别指出,他这么做的目的,就是想让舒无虞因为那张纸条而处处针对温去病,如此,温去病才会被迫接招。

他最后总结,温去病的主意不错,至少现在,海棠不会想让舒无虞在周皇面前惹事儿,因为舒无虞需要保持一个良好的形象,那么他们就要反其道而行之。

关键在于,由谁来作为舒无虞怒火的根源。

关于这一点,纪白吟给出了答案。

答案就是,他走了。

偷鸡不成蚀把米,说的就是此时此刻的温去病。

原本是他的主意,引舒无虞跟纪白吟杠上,他坐收渔利。

现在,这个主意被纪白吟反用在自己身上,多么戏剧!

好你个千年老二!

纪白吟,本世子祝你一路顺风,半路失踪。

笑口常开,笑死活该……

时间在前行,阴谋在继续,看似平淡无奇的大周皇城,早已暗潮涌动。

何为好坏,何为善恶,在这云波诡谲的皇城里,从来也没有一个正确的定义。

不过是,成王败寇。

唯一不同的是,钟一山还有自己的坚守,顾清川没有。

钟一山在意大周皇朝,他想护住这个王朝不被侵蚀、践踏甚至毁灭。

因为他是大周人,他守护的,亦是许许多多父辈用鲜血跟生命换来的平静跟安宁。

顾清川只想摧毁。

这大周皇朝由谁坐都不重要,重要的是不能是朱氏皇族。

正如钟一山预料那般,当顾清川得知自己在吴国组建的五万精锐,被言奚升一举剿灭之后,气到吐血。

夜已深,顾王府的书房里,灯火闪亮。

笑脸恭敬立于桌前,眼中透着担忧。

“你的意思是,韩国跟梁国已经开始行动?”顾清川擡头,冷目对向笑脸。

“回主人,韩国戚燃已然离开皇城,前往韩地幽域,咱们在那里有三万兵卒……还有梁国,听说梁国国师亲临泉州,咱们在距离泉州百里之外的葵丘,有六万兵卒……”

事情发生的太过突然,消息迟达,现在留给他们挽救的时间,已经不多。

桌案前,顾清川双手紧攥成拳,额间青筋鼓胀,双眼泛起冷戾寒芒,“言奚升怎么会知道那些贼匪是我们的兵?”

笑脸低头,“属下可以保证我们在吴国的守将并没有泄露消息。”

“那就是有人在暗查!且查到实底!”顾清川恼恨低吼时恍然想到,“难道……”

笑脸亦想起来,“当日寒山一役,主人想以宇文忡所率五万兵卒,诛杀钟一山跟钟无寒他们,结果宇文忡惨死,属下觉得,会不会是钟一山查到了什么?”

钟一山!

顾清川双目如潭,神情震怒,“必是他!”

顾清川一直都在跟钟一山对弈,他很清楚钟一山与吴国世子吴永耽的交情。

消息称,言奚升‘剿匪’时所率万余大军身上所穿并非吴国铠甲,扬起的旗帜也只是一个‘言’字。

“钟一山……亦在养兵!”顾清川愠声低吼。

笑脸皱眉,“若如此,钟一山当真了得,他之崛起不过两年时间。”

比起顾清川为这场对弈筹谋的时间,钟一山成长的速度太快。

“主人,那我们现在该如何?”笑脸忧心道。

顾清川暗沉片刻,“吩咐下去,让潜藏在吴、韩、卫、梁国四国的亲兵,全数转入楚国。”顾清川决绝开口。

笑脸惊讶,“主人,这样会不会太冒险,楚轩辕不是我们能控制住的人。”

顾清川当然知道楚轩辕是什么样的人物,但他依旧要这么做。

因为,楚轩辕有野心。

反倒是燕国,哪怕他与燕国君主有深交,他亦可以完全信任燕王,但问题是现在的燕国并不安定。

燕摄政王云驭近段时间已经有越俎代庖之嫌,他若将所有兵卒转去燕国,相当危险。

“按本王吩咐去做,要快!”

顾清川没有耐心跟笑脸解释其中缘由,他现在很暴躁也很生气,他要让钟一山为此事付出代价!

夜风乍起,窗棂微动,案上的宣纸几欲被风吹落,却被顾清川狠狠拍在桌面。

上面的名字,落入顾清川眼底。

凤臻、崔启、筱阳、叶贞……

第二日朝堂,户部侍郎步恒弹劾户部尚书凤臻,于十年前修筑福明官道时贪赃官银七千两,证据确凿,凤臻于朝堂上对所犯罪行供认不讳,当斩。

幸钟一山谏言,盛胤二十年,福州与明县遭遇天灾,凤臻私自挪用官银悉数用在赈灾上,人证物证他都可在十日之内呈于朝堂,是以周皇才未处斩凤臻。

但户部尚书的位子,落在了步恒手里。

当日朱裴麒还是太子时,步恒是太子党,私下里与颖川亦有联系。

很明显,步恒行事是受了顾清川的意。

而周皇的做法,亦让朝中许多大臣看到了一个讯号。

现在的周皇,似乎在扶植顾清川在朝中势力,用以对抗钟一山。

下朝之后,百官散去。

钟一山一身武将官袍走在前面,顾清川在后面叫住他。

能站在金銮殿上的官员,都是从官场这口大油锅里炸出来的老油条,看到顾清川与钟一山站在一处,哪有一个敢停下来看热闹,避之唯恐不及。

“钟元帅。”

顾清川缓步走到钟一山身侧,擡手捋过白须,“其实何必呢,你哪怕费尽心机捏造证据证明凤臻无罪,他活着,于你而言也是一个无用的人了。”

事实上,作为户部尚书,凤臻很早之前就已经是钟一山这边的人,且户部关乎民生,凤臻在位时,食岛馆行事总会十分‘顺畅’。

眼下户部尚书一职被步恒鸠占鹊巢,于钟一山的确不利。

皇宫东门,钟一山淡漠转身,看向顾清川。

“步恒弃主求荣,他朝也未必就会对你忠心。”

顾清川不以为然,“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总要活下去,步恒有这样的觉悟跟选择,本王甚是欣慰。”

没给钟一山反驳的机会,顾清川上前一步,与钟一山比肩,“金銮殿上,皇上对凤臻的处置,元帅可还满意?”

换作别人,钟一山断不会与人逞口舌之争,但对面站的人是顾清川,该说的话他一句都不会落下。

“说起皇上的处置,王爷失去封地这件事,本帅觉得十分满意。”钟一山身姿挺拔,薄唇微勾,眼中轻蔑,“过往大家提及颖川王都有几分敬畏跟尊崇,现在听起这个称呼,也不知道该怀揣怎样一种心情,颖川王……颖川跟您老人家有关系么!”

顾清川听罢,眼中愠寒,“便是没有颖川,本王依旧是王。”

“是啊,没有颖川无妨,没有……”

钟一山煞有介事瞧了眼四周,身体稍稍前倾,“没有吴国那些贼匪也无妨,就算王爷你筹谋半生到最后竹篮打水都没有关系,你依旧是王,可是王爷,人生百年,朝花夕拾,你不觉得孤独么?”

“钟一山,果然是你。”顾清川眼中生寒,声音幽冷中透着狠厉杀气。

近在咫尺,钟一山能感受到顾清川周身散出的霸烈寒意,可那份寒意岂能震慑住他对面的枭雄,“是我。”

“你会为你所做的事,付出代价!”

顾清川心疼,私自养兵是多难的事,五万兵卒又花了他多少心血跟银子,更何况眼下他所折损的还不止吴国那五万精兵!

“王爷也是一样。”钟一山慢慢与顾清川拉开距离,唇角勾笑,“现在想想,当日在龙干宫,本帅的巴掌似乎扇的轻了,若有再来一次的机会,本帅还能扇的更响亮一些。”

“钟一山!你别太放肆!”顾清川低吼,眼中怒意犹如喷火。

钟一山肆意冷笑,“王爷与本帅谈放肆?论身份,甄太后是本帅皇祖母,皇上高兴时还能叫本帅一声好侄子,论实力,本帅尚有皇城四营,王爷有兵,可惜兵到用时方恨远呐!至于朝廷里的事,本帅今日能保住凤臻,已然可以说明皇上的态度,王爷还想比什么?”

顾清川被气到胸前胡须都没有那般飘逸,遂不语,大步走向皇宫东门。

“奉劝王爷一句,小心楚轩辕。”钟一山在其背后,高喝一声。

顾清川眉峰紧皱,他承认,钟一山是厉害的对手!

眼见顾清川走远,钟一山亦欲离开皇宫,户部尚书易主,他要提醒林飞鹰早做准备,不想这时,黔尘自甬道匆匆跑过来。

温去病被昭阳王殿下请去了。

钟一山闻声之后,大惊……

对于舒无虞想要见自己这件事,温去病在心里骂了纪白吟一万遍。

此时坐在显庆殿正厅的紫檀木椅上,温去病一袭白衣,风华而立,手中端着赛嬷嬷沏的茶,轻抿一口,极品中的极品。

他曾听丁福说过,这种番邦上贡来的‘落叶松雪’极为珍贵,周皇平时都很少喝,这会儿在显庆殿却是拿来待客之用。

可见周皇对这个儿子,宠爱至极。

脚步声临近,温去病依旧品茶,毕竟这等好茶他出去未必喝得到。

“昭阳王殿下驾到!”

外面传来严酉一声高喝,舒无虞将其留在厅门外,自行迈步进来。

哪怕舒无虞脚步轻缓,温去病依旧可以感受到那种自其身体里本能透出来的冷冽跟敌意。

他擡头时搁下手中茶杯,起身,看似恭敬,却没有任何拱手的动作,只是一笑,“温去病拜见昭阳王殿下。”

清越的声音,绝世的俊颜。

舒无虞立于正厅中间,视线落向眼前男子,一瞬间自惭形秽。

他一直都对自己的长相无比自信,海棠曾与他解释过为何会选中自己的原因,周皇好看,舒伽好看,他们的孩子,定是绝色。

所以,他以为自己便是绝色。

可眼前这个男人,让他一直引以为傲的自信,一点点出现裂痕。

温去病好像是从画里走出来的谪仙,眉峰淡若烟雨,明眸犹落星辰,肤白且细腻,薄唇微微勾起时如同含珠。

他没有什么词语可以形容这份绝色,只道世间难求。

只道他自愧不如。

四目相视,温去病眼中一直保有恭敬跟善意,且内心毫无波澜。

原因无他,真迹与赝品最大的不同就是,真迹从容。

当然,舒无虞也没想到此时此刻站在他面前的男人,才是真正的小皇子。

“温世子请坐,莫要太客气。”

现如今,舒无虞已经可以很好的驾驭王者该有的那份尊威,尤其是在温去病面前。

温去病落座,重新端起茶杯,姿态潇洒,自顾品茶。

舒无虞见温去病那副从来没有喝过好茶的穷酸相,心底刚刚升起的自惭形秽瞬间消失殆尽。

哪怕他容貌不比温去病精致,可身份却高出温去病不止丁点。

七国之间,韩国最弱,韩国世子,温去病最弱。

仅仅只有一副好皮囊的温去病,如何能与他这样的天之骄子相提并论。

“本王听说,温世子与海棠是旧识?”舒无虞端身而坐,居高临下之余露出看似和善的笑容。

温去病端着茶杯,思忖片刻回答,“认得。”

“只是认得?”舒无虞自是看到了纪白吟留给他的那张小纸条,上面所言,海棠心有所属之人,正是温去病。

他那一刻的心情,杀之后快。

可他知道,他不能。

舒无虞无比清楚,自己是当下大周皇城里万众瞩目的焦点,他不能错,稍有差池万劫不复。

“算是旧友。”温去病在心里又骂了纪白吟一百遍。

座上,舒无虞浅笑,“温世子不必拘谨,本王今日找你来只是想与你了解一下海棠过往,有些事她不愿说,本王自不会勉强,但那些事本王必须知道。”

温去病就看着眼前这个舒无虞,心道演技也是真的好。

明明是假的,一口一句本王端的一派好姿态。

“昭阳王放心,我没拘谨,就是那些昭阳王想知道的事,我可能未必知道。”温去病浅笑,看似恭敬又透着说不出的桀骜。

舒无虞并非真正的王孙贵胄,他哪怕装的再像也无法理解那种出身本高贵的温去病,打从骨子里散发出来的肆意洒脱,潇洒风流。

他这辈子,都学不会。

“本王还没问,温世子就着急说不知道,莫不是心虚?”舒无虞似笑非笑。

这一次温去病倒是真的笑了,“斗胆问昭阳王一句,我心虚什么?”

一句反问,怼的舒无虞哑口无言。

舒无虞垂眸,端起茶杯,“温世子当是第一次喝这‘落叶松雪’,这种茶要微凉时品才得宜,微凉时那层萦绕在杯缘的白色雾气,会形成淡淡的白色粉末附着在茶杯上面,如霜如雪,茶面会有浮动的茶针,如松,叶落杯底,茶尽则现……当真好茶。”

温去病承认他是第一次喝,但舒无虞这般炫耀就没意思了。

“依昭阳王所说,那刚刚我真是喝错啦,不如这样,昭阳王且送我一些,待我回府好好研究一下可还行?”

没等舒无虞开口,温去病猛的拍下脑门儿,“瞧我,昭阳王殿下何等宽仁,自然不会吝惜这一点点茶叶,温某在这里先行谢过昭阳王!”

舒无虞吃了哑巴亏!

这种‘落叶松雪’极为珍贵,在内务府的库藏不过七两,那日周皇与他聊到动情时,叫内务府送过来三两已是天大的赏赐。

温去病开口就要拿走一点点?

他也才有一点点而已。

至于舒无虞为何要拿这个招待温去病,自然是彰显他自己的尊贵。

舒无虞总不会在温去病面前跌份儿,“好说,不过你得先回答本王,你与海棠何时相识?”

“十岁。”温去病毫不犹豫答道。

舒无虞不禁皱眉,青梅竹马。

“那你与海棠是何关系?”

“旧友。”

“你对海棠……”

“妹妹。”

“海棠对你……”

“不知。”

温去病非但知无不言,都开始抢答了,这让舒无虞十分不悦,“温世子,本王想听真话!”

“自然,我一般不想骗人的时候,不会骗人。”温去病虔诚开口,脸上由始至终都保持着非常友好的表情跟态度。

舒无虞一直以为温去病与坊间传言会有出入,没想到一模一样,放纵任性,不知所谓。

“本王不妨与你直言,海棠未来将会成为昭阳王妃,所以本王不管她之前喜欢过谁,之后她的心里就只能有本王一人,你可懂?”

温去病疑惑,“我懂与不懂好像问题不大,关键是要看海棠她懂不懂。”

“温去病,本王叫你来,是希望你能管好你自己。”舒无虞冷眸看向座上温去病,“本王的身份与你不同,所以你最好掂量一下自己的斤两。”

就在温去病欲开口时,严酉的声音从外面传进来。

“钟元帅,请容奴才进去禀报……元帅!”

钟一山一袭武将官袍而入,淡漠站在厅前。

严酉也跟着走进来,擡头看向舒无虞时得其眼神示意,恭敬退了出去。

“钟元帅?”

舒无虞做为顾清川跟海棠的棋子,他自然知道眼前之人是死敌,神色也就没有那么好看。

好在钟一山过来也不是看他脸的!

“听闻昭阳王叫温世子过来闲聊,刚刚本帅不经意听到昭阳王叫温世子掂一下自己的斤两?”

钟一山并未施礼,笔直站定,无论气质还是那份尊威,都在无形之中给了舒无虞压迫。

面对钟一山质疑,舒无虞暗咬皓齿,“本王似乎没叫元帅入我显庆殿。”

“没办法,谁让昭阳王把我的人叫过来了,现在我想带人走,不知昭阳王同意否?”

钟一山本不该这样激动,但因前有顾清川诬陷凤臻,现在舒无虞又如此侮辱自家男人,更何况就当下这种情况,他就算卑躬屈膝,皇上也不会相信他对舒无虞真正恭敬。

朝堂内外谁不知道,舒无虞心向顾清川。

他谦卑,反倒假。

舒无虞皱眉,“你的人?”

温去病在这个时候,就非常知道该如何给媳妇长脸。

他当下起身走过去,清眸落在钟一山身上时整个身子也跟着靠过去,之后揽住钟一山长腰,“没事的阿山,昭阳王叫我过来主要是想让我品茶,没别的,是吧昭阳王?”

舒无虞脸色愈暗,“既是钟元帅亲自到我显庆殿接人,不送。”

“不用送不用送,那个……昭阳王是不是叫谁把‘落叶松雪’包一下?”温去病扬起笑脸,声音清越。

舒无虞眸下生厌,但也没有食言,命人将包好的‘落叶松雪’交到温去病手里。

离开显庆殿,钟一山与温去病一并出宫。

马车滚滚前行,直奔世子府。

车厢里,钟一山不是很理解舒无虞为何会把矛头指向温去病。

温去病解释之后,他就明白了。

“纪白吟走了?”

对于纪白吟的缺德,钟一山见怪不怪,他惊讶的是纪白吟居然会在这个节骨眼儿离开,“他不管海棠了吗?”

温去病起初也有这个疑问,后来他想到那日纪白吟差点儿冻死,于是擡头,“阿山,你说什么样的爱情,会让人绝望?”

钟一山闻声,怔住。

他好像懂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