奉陪到底
一夜长眠,朝阳升起,照亮整座城,给人带来无尽希望。
最先发现问题的是蜀了翁。
昨日为救婴狐,蜀了翁无比清楚的记得,他丹田裂损,失了七成内力,按道理,这种创伤绝对不算轻,他哪怕不会昏迷不醒,但晨起当有小腹隐痛之症。
然此刻,他竟感觉到丹田里似有一团极旺的火,在燃烧。
蜀了翁下意识运力,震惊不已。
他的丹田竟然比之前更加坚固!
裂痕不见了,内力恢复了!
“这是梦……”
蜀了翁正处于一片懵懂状态时,黎别奕大步流星冲进来,直到榻前。
啪……
所以说,跟谁交朋友都不要跟神棍交朋友,一肚子坏水。
蜀了翁猛扇黎别奕一巴掌,硬是把黎别奕给扇蒙了。
“疼不疼?”
黎别奕点头,“疼。”
“不是做梦?怎么回事……”
黎别奕自醒过来,亦发现自己身体处于一个完全陌生的状态,哪怕被蜀了翁打了一巴掌他也毫不在意,说话都比之前有底气一般,“我跃境了……”
蜀了翁猛一擡头,双目圆睁,“啥?”
“我说我跃境了,我的溪山经全胜时第三境,现在第四境初期,然而我只是睡了一觉……”
人生一场大梦,世事几度秋凉。
韶华白首,不过转瞬。
意外跟明天也不知道哪个先来,但惊喜跟明天却可以同时出现。
除了蜀了翁跟黎别奕,权夜查跟半日闲也感受到身体发生变化,且不是一点点。
那种突然浑厚的内力,身体前所未有的轻盈让他们有种因祸得福的错觉。
五人中跃境者两人,一个是黎别奕,另一个便是周生良。
周生良起床那一刻以为自己死了,他甚至感慨原来人死之后根本没有地狱,亦没有转世投胎之说。
在哪里死,魂魄就永远固定在那里,否则他为什么还是死前那副模样,没有更帅一点!
坐在铜镜前,周生良好想哭,他倾其一生抢到的宝剑,到最后却只有诛心剑陪在他身边。
他的赤鳞、莫邪、龙煌……
“周生院令,你在哭什么?”
房门启,权夜查跟半日闲先后走进来,见周生良趴在桌上哭的甚是伤心,十分疑惑。
周生良震惊,“还可以串门儿?”
未及权夜查开口,周生良猛然站起身,单手叩住自己另一只手筋脉处,片刻后双眼陡睁,“我没死?”
见周生良如此,权夜查先一步行至桌边,“想必周生院令亦得际遇,刚刚我与老闲醒过来,发现昨日重伤的丹田竟然奇迹般愈合,而且分外坚固,假以时日当能更进一步。”
“我也是,而且我跃境了……”周生良整个人都处在震惊中,难以平复。
跃境这两个字,于他而言太过久远!
自从被齐阴抓回太学院,他只跃境一次,便是被抓第一年。
那一年他玩命修炼,以为只要跃境就可以吊打齐阴。
事实证明,他跃境之后也只能被齐阴吊打,在那之后周生良玩物丧志,天天守着他抢来的那些宝剑,荒废修炼,从那之后二十几年不曾跃境。
至于齐阴为何没叫周生良把那些宝剑物归原主,原因简单,被他抓回太学院的周生良就是太学院的周生良,被周生良带回太学院的东西,自然就是太学院的东西……
屋内,权夜查跟半日闲面面相觑。
“糟糕!小狐貍!”
周生良忽然想到自己那个还在昏迷中的徒弟,大步冲出房间。
说来也巧,周生良与权夜查他们才出去便碰到赶过来的蜀了翁跟黎别奕,五人一起跑去临华坊婴狐住处。
果然出事了。
周生良最先冲进房间,眼前场景令他愕然!
“婴狐?”
权夜查等人随后而入,眼前场景令他们甚是疑惑,“婴狐你在干什么?”
只见床榻上,婴狐整个人撅在那里,屁股朝外,脸被他裹在厚厚一层棉被里,也不知道能不能憋死。
“婴狐?徒儿?”
周生良下意识走过去,虽然从后面往前看,眼前这个拿腚对着他的少年,就是自己的徒弟,但没看到脸,再加上这个动作过于迷惑,是以周生良有些不确定,轻唤。
与此同时,权夜查四人亦围过来,大家视线皆落在婴狐身上,“婴狐你把自己蒙起来做什么?”
“我好困,你们能不能先出去?”隔着棉被,婴狐的声音尽是乞求。
周生良能信?还是权夜查能信?
“你先出来,为师有话跟你说!”婴狐这般,周生良岂能转身走了。
于是接下来,不管周生良、权夜查亦或半日闲跟黎别奕说什么,婴狐就是保持撅腚蒙头的动作,动都不动一下。
直到蜀了翁摔了一个杯子,然后大叫一声‘周生院令你挺住’,婴狐猛的就从被子里钻出来了。
房间里,死一样静寂。
看到周生良没事,又看到周生良那双瞪如铜铃的眼睛,婴狐以迅雷不及掩耳的速度,重新把自己蒙起来。
“湄湄婴……到此一游……”黎别奕把自己看到的,组合在一起。
旁侧,蜀了翁免费送他一对白眼,“明明就是婴湄湄到此一游,不过婴湄湄是谁?婴狐,那是你姐?”
权夜查与婴狐相识许久,竟不知他还有姐,“你有姐姐?”
“也可能是妹妹。”半日闲插了一句。
周生良最后得出结论,“是妹,只有妹妹才会有这种恶趣味,你们谁看到姐姐这样对弟弟了。”
众人觉得有理,皆深以然点头。
婴狐突兀扔掉被子,一脸生无可恋坐在床榻上,心想着如果告诉他们,有这种恶趣味的不是他姐也不是他妹,也不知道他们还会猜成谁。
“我想把我妹打死。”婴狐的态度从来没有这样认真过,但眼神也从来没有这样绝望过。
看到婴狐这般,周生良安慰他,“你妹妹还是太小,长大一些就好了。”
老东西都要老得进棺材了,还要怎么长……
婴狐扭头,欲哭无泪,有苦难言。
蜀了翁则凑过来,“问你个问题,你妹什么时候来的?”
婴狐擡头,不语。
蜀了翁了然,“昨晚,那她为什么会过来?听说你受伤了?”
“可能只是凑巧。”婴狐耷拉着脑袋,整个人都很萎靡。
蜀了翁很好奇,“她既然来了,为什么又走了?”
“可能是怕被我打死。”婴狐认真回答。
蜀了翁呶呶嘴,似是看透了什么,“你们兄妹的关系不是很好啊。”
旁边,权夜查瞧着婴狐满脸字,皱皱眉,“我去打水,你把脸洗了。”
待权夜查转身时,发现搁在架子上的铜盆里有水,除了水还有许多除渍的东西,他复转回身,一脸惊讶看向婴狐。
“洗不掉,十日之后它们自己会掉……”
这一刻的婴狐,真的好想死。
就在众人如赏猴一般围在婴狐身边时,黄彻突然从外而入,气喘吁吁。
“城主,出事了!”
黄彻急匆跑过来,看到婴狐一刻呆住了。
蜀了翁面色微凝,“何事?”
这个时候,除了烈云宗,别的都不叫事儿。
黄彻恍然,“回城主,烈云宗所有门众已于昨晚连夜离开蜀西,无一人留下来!”
众人闻声,皆震!
权夜查不解,“什么原因?”
黄彻摇头,“不知道,昨晚连夜走的,这会儿已经离开蜀西,看方向当是回了洛城。”
洛城是烈云宗的地盘,他们这是走了?
烈云宗真的走了,没有留下任何说辞跟理由。
唯有一张挑战书。
挑战书是留给婴狐的,上面也没有多余的字,只写‘婴狐—梼杌。’
至此,烈云宗大规模侵犯了翁城乃至中原武林这件事,便在烈云宗的‘不告而别’下,仓促结束。
谁也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蜀了翁倒有猜‘婴湄湄’,对此婴狐只是恶狠狠的笑,不予置评。
了翁城的危机解除了,可凡是见过烈云宗高手擂台战的那些江湖人,却没有半分松懈,甚至后怕,如果没有婴狐,如果婴狐不是合五人之力没有走火入魔,这场擂台战绝对不是这个结果。
很明显,烈云宗的能者,比了翁城多。
当然,有些人亦有别的看法。
能人不在多,在于能。
烈云宗就算齐集灯竹风火雷电所有高手,也不如了翁城里一个婴狐。
不管怎么说,江湖这场风波暂时过去了。
两三日的时间,蜀了翁得到确切消息烈云宗不会卷土重来之后,那些来助了翁城的高手相继离开。
临华坊内的人越来越少,最后只剩下周生良,婴狐还有权夜查跟半日闲。
天下没有不散的筵席,周生良决定返回大周皇城,离开太学院的时间有些久,他不放心文府武院里那些新生。
多好的院令!
其实不是,哪怕婴狐都知道,他家师傅只是不放心那些宝剑而已。
“小狐貍,与为师一起回去?”
英雄楼内,周生良背着包裹,手中诛心剑缠着厚厚一层素布,状如咸鱼。
婴狐舍不得周生良,却没有点头,“师傅,我不想回去……”
“那就不用回去了,为师在来之前听说兵器谱上排行整十的‘太岁’神兵初现,就在距离蜀西不远的邯阳,你有空帮为师买下来。”周生良嘱咐道。
别问这么短的距离周生良为何不自己去‘买’,他在来时与齐阴有过约定,保证不偷、不抢、不觊觎任何宝剑。
虽然周生良对于承诺这种东西向来不看重,但问题是,是对谁的承诺……
周生良离开后,权夜查跟半日闲亦向蜀了翁告别,离开阎王殿多日,他们要回去看看。
这一次婴狐没有犹豫,他要跟权夜查他们一起走。
原因无二,他喜欢这江湖。
蜀了翁并未挽留,本就不是了翁城的人,留也留不住。
而且,他亦要走。
大周皇城还有半块罗生盘在等着他。
夜里,蜀了翁亲自准备连汤锅子底料,牛羊肉还有一些配菜,都是最新鲜的。
五人围坐在铜锅前,开怀畅饮,无醉不归。
喝酒时权夜查问婴狐,他还记不记得在医馆的事,婴狐点头,表示记得。
如此,权夜查就很好奇,“那你为何没叫周生院令把那些剑都给你?”
“那些是师傅用一辈子心血才弄到的东西,是师傅的命根子,我不要,谁敢跟师傅抢我就跟谁拼命。”
铜锅下,篝火噼啪作响,映衬在婴狐脸上,散着淡淡的光。
对面,蜀了翁似有深意瞧了眼婴狐,“本城主答应你的连汤锅子你可吃到了,至于别人答应的……”
见蜀了翁看过来,黎别奕表态,“那夜媚药是假的,权夜查没有……咳咳……”
“你咳什么呢,除了我,你问问他们谁听到你说话了!”蜀了翁朝黎别奕摇摇头,“都跃境了,声音能不能大一点儿,你这样,以后得让眉西施欺负死。”
“婴狐你放心,我答应你替权夜查洗刷‘冤屈’必能做到!”黎别奕大声喝道。
婴狐点头,“多谢五师兄!”
半日闲没说话,只将端起的碗筷撂下来,自腰间拽过玉笛。
一时间,笛声悦耳,婉转悠扬。
权夜查清楚记得自己答应过婴狐什么,他端起酒杯,“婴狐,我答应过你,这一世与你同闯江湖,只要你愿意,我权夜查奉陪到底!”
婴狐略有惊喜端起酒杯,“那我们是不是死都要在一起?”
对面,蜀了翁总觉得苗头不对,正要提醒时听婴狐又道,“哪怕以后你过奈何桥,也要带着我一起!”
蜀了翁内心颇有些凌乱,这话听起来总觉得有种爱恨纠缠的意思。
“定会!”权夜查毫不忸怩,二人撞杯,共饮。
蜀了翁暗自舒了口气,还真是纯洁如雪的兄弟情。
篝火仍在噼啪,连汤锅子的香味迷漫向整座了翁城,还有那阵阵美妙无匹的笛声。
所有的一切,都恰到好处。
这夜色,亦绝美……
东野归刀为什么会走?
是因为婴湄湄?
不是。
是因为周生良余下那几个在海外颇具势力的好徒弟,联合起来给扶桑施压,如果东野归刀再为难中原武林,尤其再敢伤害周生良,他们将会集结四岛海舰,与扶桑同时开战。
海外诸岛,大大小小加起来百余座,有国土领域跟意识的至少有五十来座,哪怕周生良那四个徒弟所在的岛屿不够大,甚至四对一都未必是扶桑的对手。
但有一样,扶桑有宿敌。
四岛牵制扶桑,会让宿敌有机可乘。
是以,东野苍郎亲笔写下‘告诫书’,随后将‘告诫书’交到周生良大徒弟手里,好巧不巧的,周生良的大徒弟与婴湄湄有交往,又知他近日会去中原,于是便将‘告诫书’交到婴湄湄手里,让他顺便解决一下。
东野归刀是因为看到其王兄的‘告诫书’,才决定退离蜀西,不再侵入中原武林。
在扶桑,东野苍郎代表皇权,执生杀大权,是最高象征。
至于周生良的四个徒弟为何会在海外,又为何分别于四岛拥有除皇权以下的最高身份,也是一段际遇。
当然了,这跟他们当初逃出来之后,发誓这辈子都不想再被抓回去的心理也有一定关系……
林间篝火噼啪作响,红娘将烤好的兔肉递给婴湄湄,“主公不打算去大周皇城吗?”
“东野苍郎最近出没比较没有规律,本尊怕他去古墓。”婴湄湄接过兔肉,咬了一口,“没放醋。”
红娘忘了,急忙从袖兜里掏出一个精致的瓷瓶……
红娘有时候觉得,自家主公跟自家少主简直不要太像,思维方式跟处事风格一模一样,时常会让人觉得找不到北,但又有不一样的地方。
譬如口味,自家主公喜欢酸,那是一种近乎于变态的喜欢,但自家少主就不喜欢,特别不喜欢酸,这就很容易造成误会。
当那一盘盘水晶葡萄,被她勒令必须喂到少主嘴里的时候,主公以为少主喜欢甜,于是给了他两大盘甜的水晶葡萄,少主知道主公知道他喜欢甜,结果却送来两大盘酸的水晶葡萄,这不是想叫他死是什么?
还有长相,红娘不是说少主不好看,但真是没办法跟主公相比。
自家主公,天下第一帅,没有之一。
至于婴狐为什么不那么帅,红娘不知道原因,哪怕没见过传中的女子,可红娘觉得,能叫主公生死无惧爱上的女子,必定犹如天仙。
姑且就不管婴狐为什么不帅了吧,红娘在烤好的兔肉上浇了些陈醋,之后递给自家主公,“罗生盘的事,主公的意思……”
“罗生盘必须得手,不管付出什么代价。”
对于这一点,婴湄湄从来没有动摇过。
月光下,主公一身白色长衫,白披雪色狐裘在夜风的鼓动下微微摆动,墨黑发髻上那支玉簪闪着淡淡的光彩,与那张容姿清绝的俊颜交相辉映,红娘看痴了。
越了解,越喜欢,越深陷。
在红娘心里,婴湄湄的好不止于对她的救命之恩,还有他对那位女子至死不渝的深情。
如果婴湄湄有朝一日,会忘记那位女子而喜欢上自己,那红娘对他的这份爱,可能也就没有了。
默默守候,不越矩、不妄想、不期待。
红娘的爱,从来都是成全……
远在沱洲,百里殇几乎同时收到了钟一山跟温去病的密信。
此时帝庄内,百里殇正坐在一面偌大长形的翡翠玉桌前,胳膊搥在桌面上,脑袋搥在手腕上,五根修长手指十分自然垂落,姿态甚是慵懒,神情让人难以捉摸。
如标杆一般笔直的身形,小麦色的肌肤,刀削的眉,鼻梁高挺,唇角微微勾起的弧度,近乎完美。
看着桌面上那两张密件,百里殇细长的桃花眼不时转动。
在其腰间,一枚深蓝色的宝石悬在那里,时尔摇摆。
“狼主,他们这是……什么意思?”孟伯看过密件上的内容,十分不解。
“什么意思……”
百里殇慵懒坐起来时,孟伯提起桌面上的水晶酒壶,将里面果酒倒进夜光杯里。
见孟伯端起酒杯,百里殇执手握杯,稍稍饮进去一小口,抿嘴,动了动喉咙,“同样一件事,温去病跟钟一山竟然写了两份密件给本狼主,意思就是在这件事上他们并没有商量,所以,他们现在的关系也不是无话不谈……”
“但也能看出,他二人心有灵犀。”孟伯从另一个角度,诠释了问题的关键所在。
百里殇一双狼眼搭过去,孟伯扭头望向帝庄屋顶,“前两日那批工匠粉刷的涂料很是粗糙……”
“你下去准备一下,本狼主明日启程。”百里殇不是温去病,哪怕孟伯再有口误,他都不会用扣工钱作为惩罚。
真正缺过钱的人,能从骨子里体会到没有钱会给人带来怎样的恐慌跟绝望,所以他在自己能力范围内从不会让自己在乎的人,缺钱。
“狼主真想去趟这趟浑水?”孟伯忧心道。
“天地商盟盟主……”百里殇重重靠在椅背上,“倘若我是天地商盟盟主,东野苍郎根本不会相信,届时温去病一样会暴露,我去,自然不会去认那个身份,非但如此,我还要跟天地商盟彻底‘决裂’。”
百里殇瞧着桌上两份密件,如果没有海外那人,这黑锅他背了也就背了,大周山高皇帝远,还能出兵沱洲不成!
可对沱洲来说,海外有些岛国亦跟某些杂碎,真的不能惹。
“如此,老奴担心狼主安危!”孟伯不建议百里殇过去冒险。
百里殇也不想,可钟一山……
不对,是穆挽风。
穆挽风第一次求他办事,他拒绝?
“且先过去瞧瞧,说不好还能碰到熟人。”
事实上,百里殇是处在一个左右为难的状态,他不想拒绝钟一山亦不想得罪海外那人。
他入局,本就是错……
没有了朱裴麒的大周皇城,一片祥和。
哪怕奸妃一案顾清川才是始作俑者,但在皇城市井百姓心里,真的不重要。
事不关已,他们的记忆总是十分短暂。
如今这大周皇城,百姓们只记得是顾清川找到了当年遗失的小皇子,而小皇子已然是他们心目中的太子。
他们甚至在期待跟企盼周皇何时会立昭阳王,为太子。
夜深,人静。
钟一山一身素色青衣坐在吴世子府后园凉亭。
冬日天寒,前几日那场大雪的痕迹还没有消散。
风起,总有几片飘雪落进亭里,别有意境。
吴永耽叫胭脂沏了一壶暖身的碧螺春,胭脂知他们有要事相商,沏茶之后转身退了出去。
“胭脂姑娘何时回来的?”
待胭脂离开,钟一山望着胭脂的背影,眼中透出几分欣慰。
“三日前,永献太子之位已然稳固,吴国无事我便叫人把她送过来,没有她在这里,总觉得这世子府少了些温暖。”吴永耽笑道。
钟一山微微颌首,“胭脂是个好姑娘。”
“这段时间朝中局势有变,原以为斗败朱裴麒大周会得片刻宁静,没想到顾清川竟然找到了舒伽的孩子,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钟一山眼中透出苦涩,“是呵,倘若没有舒无虞,皇上不会包庇顾清川,只要铲除顾清川,大周内讧不在,我便想着退出这朝堂,去过一段逍遥自在的日子,现在看来,只是奢望。”
“你有没有想过,既然朱裴麒已经偿了命……那前尘往事是不是也应该……放下。”
吴永耽的想法,钟一山明白。
仇恨这种东西是双刃剑,伤敌伤已。
“舒无虞只是顾清川的缓兵之计,他亡朱氏皇族之心不死。”钟一山正色看向吴永耽,“这一次与私怨无关,我要守的是这个王朝。”
对于钟一山的解释,吴永耽深以为然。
“你是甄太后之孙,当为这朱氏皇族尽份力。”
“此前顾清川以钟弃余威胁我,希望我能放弃寻找他在军中的暗桩,我来是想问你,兵部那些官员里,可有你怀疑之人?”
吴永耽思忖片刻,“付辛鸿,周藐,尹公辅。”
依着吴永耽的意思,事发后整个兵部官员府上,唯独这三位官员没有讨论暗桩之事。
但仅仅因此断定他们是顾清川的暗桩,有失公允,也有可能只是他们做人做事更为谨慎而已。
钟一山了然,“我会暗中多注意他们三个。”
“冒昧问一句,如果找到顾清川在军中暗桩,你如何做?”
吴永耽的问题,钟一山早在心里问过自己,此刻亦有答案。
“拿捏住这个人,直到钟弃余安全为止。”
或许在奸妃一案之前钟一山会犹豫彷徨,举棋不定,但现在,他知道钟弃余这三个字在他心里的位置比复仇更重要。
活着的人,更重要……
自上次龙干宫那场大戏之后,伍庸一直留在御医院没有离开。
这会儿温去病在延禧殿不见他家阿山,便跑到伍庸这里无所事事。
看到温去病那副闲散样子,伍庸心里有气,那股气来自‘哀其不幸,怒其不争’。
哪怕知道温去病有苦衷,且是不可调和不能解决的苦衷,他还是很不忿。
“你没事总朝我这里跑算怎么回事?有时间不知道去跟周皇下盘棋?”看到温去病走进药室,伍庸瞪他一眼。
温去病被骂的毫无由头,不禁挑眉,“吃错东西了?”
见温去病坐过来,伍庸干脆放下手里药材,“我今日得周皇令,特意拎着药箱去给舒无虞做了一次全身检查,结果是,那厮身体各个方面都很正常,身体也很强健,目测,他的寿命可能比你都长,子孙比你都多。”
温去病耸肩,“那又如何。”
“想想办法,少年!”伍庸跟钟一山还不一样,他是彻彻底底知道温去病身世,净天儿看着一个冒牌货在皇宫里招摇撞骗,真是极不舒服。
温去病倒不在意,“阿山已经在想办法证明他是假的,少安毋躁。”
“证明他是假的这件事有那么麻烦……”
伍庸再欲开口时却见温去病擡头,就那么定定的看着他,“好吧我承认,你只能是韩国世子,是师妃的亲生儿子,可这件事到底能瞒多久你想过没有?”
“怎么可以叫瞒,是事实。”温去病冷静道。
伍庸放弃了,“那接下来你打算怎么办?”
见伍庸泄气,温去病不禁好笑,“你在急什么,怕舒无虞登基当上皇帝?怕顾清川挟天子以令诸侯?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莫说舒无虞是假皇子,他就算是真的,只要他是顾清川的棋子,终究会被灭杀。”
“对不起,我没看出来他会被灭杀,反倒是你跟钟一山的处境越来越艰难。”伍庸想了片刻,恶狠狠开口,“杀了他,一了百了!”
温去病还是第一次看到伍庸为局势担忧,可见舒无虞的出现,在任何一个局中人眼里都是关键。
“你到底在急什么?”
“舒无虞今日侮辱我了。”
伍庸其实对局势也没有很在意,他也不是怀疑温去病和钟一山的城府跟谋略,他就是在显庆殿受了委屈。
舒无虞倒也没说什么,只是在他诊脉之后看着伍庸的腿,说了一句话。
‘神医不自医,伍先生节哀。’
节哀?
他的腿是被人活活打断的,这叫他怎么节哀?
你才节哀!
你全家都节哀!
很明显,舒无虞对伍庸恶意满满。
对此,温去病表示都不在同一阵线里,人家想要你死也很正常。
“不过由此可见,舒无虞并不是一个城府极深的人,想要证明他不是皇子或许不容易,但若叫他露出顾清川的狐貍尾巴,则不难。”
伍庸挑眉,“你有办法了?”
“海棠。”
伍庸不理解,“什么意思?”
“前几日从显庆殿里传出消息,说是舒无虞肯求周皇为他赐婚,但这件事海棠没有答应,海棠更因为此事搬出皇宫……所以舒无虞的软肋,就是海棠。”温去病淡漠坐在椅子上,声音平静,表情冷淡,分析的鞭辟入里,字字句句都在刀刃上。
对面伍庸,突然笑的有些猥琐。
“在笑什么?”温去病皱眉。
伍庸嘿嘿,“你终于想明白,要对海棠下手了?”
对于伍庸的错误理解,温去病严肃纠正,“不是朝海棠下手,是朝纪白吟下手!”
依着温去病的意思,他要让纪白吟相信舒无虞对海棠图谋不轨,以纪白吟对海棠的深情,绝对会想尽办法阻止这件事。
纪白吟那个人呐,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
所以说,得道天助。
温去病的愿望很快就实现了。
自海棠离开皇宫之后,舒无虞足足忍了四日,终于在第五日离开皇宫,去了海棠的住处。
相比显庆殿,海棠现在居住的地方要安全的多,至少没有周皇眼线。
而她现在住的民宅,距离世子府只有一条长巷的间隔,纵深走半盏茶时间可到。
也就是说,从世子府到海棠府邸只须穿过一条深巷,便能看到她的后门。
午后,一辆装潢华贵的马车在海棠宅院外面停下来,轿帘掀起,严酉当即伸手将舒无虞扶下马车。
“你们候在外面。”舒无虞走上石阶,转身吩咐道。
严酉心领神会,不再多进一步。
海棠府上有两个嬷嬷照料着,这会儿见舒无虞走进来,请其入正厅之后当即到后宅回禀自家小姐。
只是舒无虞稍稍在厅内等了片刻,便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直接走出去,穿过弯月拱门。
海棠的府邸并不大,后宅除了一间主卧两个下人住的厢房,再就是柴房、后厨房聚在东南角,装潢一般,看不出任何华丽的色彩。
至少在舒无虞眼里,这里根本无法跟显庆殿相比。
这会儿嬷嬷自主卧出来,便见舒无虞站在那里,“老奴叩见昭阳王殿下,我家小姐请昭阳王殿下到前厅稍候……”
舒无虞未及老嬷嬷说完,硬是推开她,大步走进主卧……
环境在变,人在变,人心在变。
这句话用在舒无虞身上再合适不过,或许在被海棠选中那一刻,他知道他是谁,在海棠不厌其烦塑造他的时候,他不知道他是谁。
直到入大周皇城,成为大周昭阳王,他知道他是谁不重要,重要的是,他是皇上遗失在外的小皇子,他是舒伽的儿子。
他是舒无虞。
内室房门被舒无虞推开一刻,海棠就坐在窗边的黄檀方桌旁边,手搥香腮,无声望着窗外。
“海棠……”舒无虞的声音带着彻骨的思念。
其实他是舒无虞,哪怕是昭阳王也并不是那么重要。
只是因为这样的身份会让他得到更多,包括眼前这个女人。
他自以为是痴情人,喜欢谁,便是一辈子。
这里不是显庆殿,外面亦没有那么多眼线暗中监视,海棠的态度便也没有那么毕恭毕敬,事实上她对舒无虞从未有过恭敬。
一枚棋子而已。
听到声音,海棠舒了口气,扭头看向房门处那一身华贵的男子,若细品,眼前男子身上总有那么一股神韵与温去病相似。
当初,海棠也就是看中了这一点。
“昭阳王殿下突然驾临,何事?”海棠懒散搥着香腮,歪着脑袋看向舒无虞,声音隐隐有厌倦之意。
舒无虞纵步过去,坐到海棠对面,“多日不见,你瘦了。”
“哈!”海棠失声笑道,“多日?不过五日而已。”
“于你是五日,于本王已经过了五年,海棠,随本王回宫,好不好?”舒无虞对海棠的感情,爱慕中还有那么一丝丝敬畏。
毕竟是海棠养出来的一条狗,畏主。
海棠闻声,脸色微凉,“昭阳王注意自己的身份!”
“本王很清楚自己的身份!我是帝王之子,堂堂昭阳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我将来必会成为太子,我亦会成为大周新帝,海棠,你不想做太子妃?不想做皇后?”
听到这些,海棠笑了,“想啊,那就请昭阳王殿下好好按照这条路走下去,太子妃就免了,且等你成为新帝,封我为后,我便离开这里,与你一起临驾金銮殿。”
“可那需要时间。”舒无虞相信自己可以做到,但不是现在。
海棠点头,“给你时间。”
舒无虞突然伸手拉住海棠,字字坚定,“我们一起,我们一起努力把这条路走到最后,好不好?”
海棠倏然抽回皓腕,冷漠抿唇,“我跟你说过多少次,皇上已经有明确的态度,以我的身份不可以成为昭阳王妃,你需要一个可以助你稳固朝堂地位的女人,我相信皇上已经有了人选,你只需要依着皇上的意思娶了那个女人就行。”
“本王想娶的是你!”
舒无虞激动起身,“我不妨告诉你,那日我去龙干宫已经与父皇明言,此生非你海棠不娶,父皇体谅,只要你愿意,他不会反对!”
周皇真是会做人呢。
海棠知道这件事,因为周皇私下里找过她,说的也很明白,只要她愿意放弃不该有的念想,自会得到应有的补偿。
对于此事,海棠非但没有生气还十分欣慰,由此可以证明,周皇是真的在为舒无虞筹谋。
他对舒无虞的身份,已然不存质疑。
“还是那句话,何日你成为新帝,再来娶我。”海棠从来没想过嫁给舒无虞,她有自己的人选,且亦是非君不嫁。
眼见海棠不应,舒无虞突然起身绕过桌案,横抱起海棠。
“你干什么?”海棠惊怒。
“本王要你。”
极度爱慕而不得,舒无虞第一次主动求爱且动作有些粗鲁,过往在颖川,每每都是舒无虞小心试探等待海棠‘施舍’。
海棠羞怒,猛一擡手。
啪……
“把我放下来!”海棠怒吼。
看到海棠如此抗拒,舒无虞瞳孔愠寒,“从开始到现在,你一直都在提醒本王我是谁,现在,我也想同样提醒你,如果你想让我成为真正的舒无虞,就不要时刻让我记得,我是谁!”
舒无虞冷漠将海棠放下来,目光中夹杂着太多情愫。
愤怒,怨恨,不甘跟欲望。
有那么一瞬间,海棠心下陡震,一个从没想过的问题从脑中划过。
兔子急了还会咬人,若把舒无虞逼的太甚而不给半点好处,脱离掌控的结果她未必可以承受!
哪怕舒无虞只是她手里的棋子,却是她最后一步棋!
思及此处,海棠脸上的厌恶渐渐退却,“你急什么,哪怕不是昭阳王妃,该给你的我还是会给你。”
海棠摇曳着走向舒无虞,秀色可餐的容颜上露出一抹妩媚笑意。
她止步在舒无虞面前,伸出纤纤玉指解开舒无虞腰间锦带,一点点褪下来,眉眼间尽是风情,“皇上对你寄予厚望,你莫要让他失望,他若叫你娶谁的女儿你且先娶了,他朝当你……不,当我们功成之后,你随便寻个理由废了便是。”
外面虽寒,然而这屋子里有暖壶,有地龙火炕,哪怕不是那么温暖,可舒无虞心是热的,浑身血液都在沸腾。
海棠一层一层,拨下舒无虞的衣裳露出精壮的上身,她微擡头,显露出妖艳模样,一只手在舒无虞胸口摩挲,另一只手扯开自己身上的华衣,声音娇羞又透着极尽诱惑,“愣着做什么,奴家冷……”
当海棠身上最后一层薄衣落地一刻,舒无虞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内心的渴望跟占有,猛然抱起海棠走向床榻。
片刻,屋内传来床板的吱呦声,还有一些不堪入耳的声音,听的人面红耳赤。
窗外,一人独坐在地上。
任由冷风刮过面颊,侵透华衣,纪白吟都感觉不到冷。
他麻木坐在那里,双手好似无处安放般叩在膝上,毫无意识磨蹭。
房间里传来海棠羞臊的声音,还有那些轻贱的挑逗,纪白吟不想听,可那些声音就像找到入口一般,一股脑儿钻进纪白吟的耳朵里。
每一个字,都像刀子戳在纪白吟心脏。
最初的心痛,渐渐麻木。
纪白吟咬牙想要起身离开,可他没有力气了。
他跌坐下来,身体重重靠住墙壁。
这一刻,一直高高在上甚至还有一些小傲娇的纪相,无比狼狈。
他擡手,抹过眼角……
纪白吟的记忆里,海棠一直都是当初那个递给他酒的姑娘。
初见,惊艳。
那一眼,纪白吟便知道眼前女子是自己于浮华世界中要找的那个人。
他喝过那杯酒,便将那个名字一并烙印在心上。
哪怕最初他是因为要找温去病才去的那家酒铺,可自第一次去过之后,他每次去,只是想多看一眼那个叫‘海棠’的姑娘。
久而久之,他与海棠相熟,熟到他以为可以开口提亲了,可以把这个女人娶回家了。
然而。
这个女人失踪了。
没有理由,没有征兆,就像人间蒸发一样。
他发疯一样想要找到这个女人,一年半的时间,他穷极一切,终于打听打这个女人的下落。
于是他迫不及待来到大周皇城,看到了四海楼里的海棠。
那时他恍然,这个女人,心有所属。
且是那样坚决,那样义无反顾!
为了温去病,那么注重名声跟清誉的海棠,竟然愿意委身在烟花柳巷。
纪白吟妒忌温去病,明明他样样都比温去病强,就是长相差了那么丁点儿。
可长相真的那么重要么!
他不懂,但他并没有放弃自己的喜欢。
他愿意等,等着看到海棠幸福,他就死心。
可结果,他看到了什么?
他看到海棠因爱生妒,一步走错,步步错!
如今,她非但不在乎名节跟声誉,她连自己的身子都这样不爱惜!
纪白吟死都不相信海棠喜欢舒无虞,可她竟然在床上用尽姿态讨好那个所谓的舒伽之子。
要不要冲进去?
那个一瞬间闪现的问题,却在一瞬间被纪白吟压制下去。
如果可以,他情愿自己没有来过。
他情愿当作自己什么都不知道,也不会这样痛苦!
里面的声音越来越不和谐,纪白吟吃力撑起身子,艰难站起来,身形踉跄,脚步虚软。
他无声顺着来时路走过去,走向柴房旁边的后门。
后门开启,纪白吟迈出海棠府邸。
待门紧闭,他再也支撑不住,一屁股跌坐在角落里。
没有眼泪,他只是刚刚在窗下的时候,沙子被风吹到眼睛里揉一下。
望着蔚蓝天空,片片白云,纪白吟忽然好困。
他在角落里慢慢闭上眼睛,想要休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