初云
皇宫,御医院。
伍庸这段时间过的十分轻闲,相较于世子府跟一品堂密室,他最喜欢在皇宫里呆着。
因为这里的珍稀药材特别多,而且随便用。
至于他要用来做什么,没人管没人问更没有人跟他要钱。
这会儿费适刚从龙干宫回来,第一时间入了药室。
在费适眼里,伍庸改变了他对江湖郎中的看法,过往他虽听过江湖四医,但打从心眼儿里瞧不起那种活在‘相传’两个字里的草台班子。
自从见到真人,费适拜服。
“伍先生,老夫听到一件了不得的事!”
药室里,费适提着药箱,着一身官袍小跑进来,目露焦虑之色。
伍庸对于比自己还要年长的费适,态度素来温和,“老院令也学会八卦了?”
“这个八卦真的是……”
费适坐到药案前,整个身体向前倾斜过去,说话时还刻意朝门口瞧了一眼,“真的是惊天动地,刚刚老夫自龙干宫出来,丁总管与我说了一件大事!”
伍庸正在以内力温药,紫砂镶金的药罐里装的是千年人参与银丝重楼混合的粉末。
打从伍庸怀疑季伯之后,他先是将自己之前研制的解药拆分重组,希望可以发现一些蛛丝马迹。
功夫不负有心人,伍庸发现银丝重楼这种极为罕见的药材,若与自己配制的解药混合,会在某种程度上刺激人脑神经,但这也只是猜测,他需要进一步证实。
此时此刻,他正在证实。
“院令说来听听。”伍庸边温药,边开口。
费适清了清嗓子,“皇上有意要将钟世子许配给昭阳王殿下……”
伍庸闻声,慢动作擡头。
“是真的,丁总管向来谨慎,他既然能说出来,必有其事。”费适皱起白眉,“如果真是这样,钟世子当如何自处……什么味儿?”
费适正感慨时,忽然闻到一股焦糊的味道,擡头时大惊失色。
只见伍庸身前那个紫砂药壶浓烟滚滚!
“伍先生……”
轰……
药室里传出一声爆响。
黑色浓烟自房门跟窗缝里急涌而出,御医院的小太监们闻声而至,皆以为走水,慌张之余四下抄起木桶灌水猛朝里浇。
外面闹哄哄,里面静悄悄。
小太监们忙乎半天也没发现半点儿火星,待浓烟散尽,有人冲进去后,找到了陷入沉睡的费适跟伍庸。
除了满脸黑油,二人身体并无大碍……
丁福是个十分谨慎的人,是以,从他嘴里说出来的‘秘密’,必然是周皇允许他说出来的‘秘密’。
所以这件事,顾清川亦知晓。
皇城,顾王府。
顾清川差人把海棠请过来,希望能在这件事上与海棠达成共识。
娶,还是不娶。
海棠在知晓此事之后,没有半点犹豫,“娶。”
桌案后面,顾清川擡头看向海棠,“老夫想听听海棠姑娘的理由。”
“自古嫁为卑娶为尊,钟一山若嫁给舒无虞,那他麾下兵权跟在朝中的那些势力,自然而然也会归属在舒无虞麾下,这是何等的好事。”海棠扬眉,理所当然道。
顾清川冷笑,“当年穆挽风嫁给朱裴麒,也不见那金陵十三将对朱裴麒有多忠心。”
“时也,运也,当年跟现在最大的不同,就是有皇上坐阵龙干宫,且在皇上心里,朱裴麒如何能与舒无虞相提并论,所以皇上自然会想尽一切办法让钟一山妥协,屈从。”
“钟一山应该不会同意。”顾清川知道钟一山心有所属,那个人是温去病。
海棠闻声浅笑,身子扭摆着走到桌边,美眸微微眯起,“天子一令,谁敢不从,皇上要他嫁,他若不嫁便是抗旨,抗旨不遵是个什么罪名,王爷当比海棠更清楚。”
顾清川有些拿捏不准圣意,但海棠的分析让他动心,“此事关键,在于舒无虞。”
海棠心领神会,“王爷放心,我知道该如何做。”
顾清川点头,又道,“本王听闻韩国纪相前两日离开,这事蹊跷,也不知道他为何而来,又因何而去……”
海棠脸色微白,须臾恢复如初,“王爷与海棠说话不必藏着掖着,纪白吟为我而来,亦因我而去,他叫我与他一起回韩国,做他的相爷夫人,呵……”
想到那日场景,海棠笑的越发肆意,“他过于擡举自己。”
顾清川动了动唇,“纪相在韩王面前是红人,过于得罪并无益处。”
海棠明白顾清川的意思,妩媚一笑,“谈不上得罪,男人么只要我给他些好处,他自会屁颠儿屁颠儿的跑回来。”
“若是那般,本王倒也安心,他朝若有用得着纪白吟的地方,还要请海棠姑娘行个方便。”顾清川客气道。
海棠心底微抽,面上却带着无比自信,应下此事。
正事聊完,顾清川未留海棠,便叫春嬷嬷送其离开。
好巧不巧的,海棠行至府门处时,与前来拜访的钟弃余迎面撞上。
一个是姿色绝艳的花魁,身段窈窕,似出水芙蓉,沉鱼落雁。
一个是寄居人下的前太子侧妃,左腿残疾,妆容淡素,长相普通。
虽然她们此前并无交集,可彼此都从别人的嘴里听说过。
拜天地商盟所赐,海棠知道很多关于钟弃余的事,“钟一山还真是无情,哪怕是自己的妹妹,也可以做到用完就弃,可怜呢!”
石阶上下,海棠与钟弃余擦肩而过时,讥讽嘲笑。
钟弃余身侧,虚空琢正欲过去理论却被其拉回来,“余儿久闻海棠姑娘大名,今日得见,确是国色天香,今日余儿落魄,污了海棠姑娘的眼。”
见钟弃余这般软弱,海棠倒也没了讥讽的兴致,只翻个白眼便蹬上来时马车。
春嬷嬷看在眼里,不说什么,“钟姑娘是来找我家王爷的?”
“烦劳嬷嬷通传。”
钟弃余没有与春嬷嬷一并入府,而是候在外面。
不多时,春嬷嬷出来将钟弃余领入书房。
这不是钟弃余第一次来顾清川的书房,也不是第一次看到悬在书房墙上的那幅画,可是每一次,她都能捕捉到顾清川的眼神,停留在画上的瞬间那样温柔。
又是情殇。
情字当真碰不得,碰者非死即伤。
“余儿拜见王爷。”钟弃余俯身,恭敬施礼。
顾清川端坐在木椅上,“本王听春嬷嬷说,刚刚钟姑娘受了委屈?”
“海棠姑娘?”钟弃余直起身,眼中茫然片刻便释然,“如果那也叫委屈,余儿怕是早就被这世道逼死了。”
顾清川轻吁口气,“找本王何事?”
“义父现居将军府,余儿来是替义父感谢王爷救命之恩。”钟弃余说话时,双膝跪地,足足磕了三个响头之后方才起身。
“其实钟姑娘不必如此。”顾清川一直觉得,与钟弃余对话要比海棠舒服的多。
钟弃余浅笑,“救命之恩当涌泉相报,义父跟余儿说,兵部左侍郎周藐明里是太子殿下的人,可背地里跟龙魂营的马晋似乎有过见不得人的勾当,马晋是钟一山的人,那周藐……”
顾清川擡头,“朝中官员,半数都是钟一山的人,周藐是钟一山的人也不奇怪。”
“可朝中那半数人,也并非各个都没有把柄在王爷手里。”钟弃余浅笑嫣然。
顾清川闻声,扬眉。
“何意?”
钟弃余没跟顾清川卖关子,她知道对面坐的人物身经百战,经历风霜,有话就直说,太过迂回只会暴露自己的小心思,并不会让对方觉得自己高深莫测。
“周藐曾与马晋手下副将曾鹏私下勾结,私吞军饷整三年,虽然数目不大,却足以让周藐跟曾鹏定罪,马晋也必定会受牵连。”
钟弃余神色肃冷,“余儿觉得朝中文官心向谁其实没那么重要,关键是谁的拳头硬,王爷现如今没有颖川后备支持,那么便该在皇城中拉拢武将,曾鹏得死,马晋可活。”
听到钟弃余的建议,顾清川微蹙的眉峰稍稍舒展,“既然你的意思是想让本王拉拢马晋,为何不干脆把曾鹏当人情送给马晋?”
“余儿自小读书少,可时常会听人说起威逼利诱这四个字,曾鹏不死,马晋未必会被震慑,这叫威逼,至于私吞军饷的罪,王爷且想个法子叫曾鹏一人认下,这于马晋而言便是利诱。”
顾清川擡头,缓身靠在椅背上,“钟姑娘好深的计谋。”
“王爷谬赞,余儿哪里来的计谋,只盼着义父的消息于王爷有用就知足了。”钟弃余浅浅一笑,清澈干净如一涨泉水的眼睛里没参杂半分杂质。
钟弃余的这双眼睛,叫顾清川想到了宁婉仪。
那个女子,从头到尾都是干干净净的,圣洁如天山雪莲。
只可远观,仿佛多看一眼都是亵渎。
看出顾清川心情不错,钟弃余试探着看向墙上那幅画,“那一定是个很美的女子。”
顾清川的视线随着钟弃余望过去,往事便再也控制不住,开闸洪水一样汹涌而至。
钟弃余没再开口,俯身退离。
很久之后,顾清川终是叹息,随后唤出笑脸。
“钟弃余所言,你觉得如何?”
笑脸拱手,“属下觉得可行。”
见顾清川擡眼过来,笑脸继续道,“皇城主要兵力在四营,四营之中□□营主帅钟一山,御林营主帅顿星云,雀羽营婴狐虽然不在,但麾下都是钟一山的人,这三位猛虎皆无法撼动,倒是马晋,可以一探。”
顾清川微微阖首,“那便探一探。”
“属下遵命。”
笑脸拱手,退离。
回程的马车里,虚空琢仍对海棠的话耿耿于怀。
钟弃余倒不在意,脸上甚至浮现一抹淡淡的笑意。
“主子,那个海棠太过分。”
哪怕经历过人情冷暖,虚空琢依旧没有看透这世道,弱肉强食,如果不够强,那就伪装好自己。
“她有过分的资本,她是显庆殿的人,显庆殿里的主子又是皇上的眼珠儿。”钟弃余淡淡抿唇,眼底欲渐深邃,“可她太过锋芒,我不瞧她碍眼,自然会有人瞧她碍眼。”
“反正奴才就是不喜欢她。”虚空琢呶呶嘴。
钟弃余笑了,“小琢啊,有时候别把自己看的太重要,会活的开心一点。”
虚空琢虽然不明白钟弃余在说什么,不过他想起自家主子是来办事的,“主子,事儿办成了吗?”
钟弃余点头,“成了。”
见自家主子没有说的意思,虚空琢也不问。
马车悠悠荡荡,钟弃余无聊时掀起侧帘,脸上的笑容渐渐消逝。
今日她入顾王府,并非是替潘泉贵过来邀功,她想借顾清川之手,排除一人。
周藐跟尹公辅,必有一人是暗桩。
如果顾清川对周藐下手,那么她就可以断定,当日奸妃之案顾清川于军中暗桩,就是尹公辅!
她想替二哥,杀了尹公辅……
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更何况周皇有意想让这风在大周皇城里刮一刮,于是这风便刮到了温去病的耳朵里。
逍遥王府,朱三友把周皇与他说的话,一五一十且义愤填膺告诉给温去病,温去病的反应是,沉默。
朱三友明白,不在沉默中爆发,就在沉默中死亡。
他的好侄儿这是要爆发!
“侄儿,是可忍孰不可忍,现在这事儿皇叔不能忍,舒无虞那小子霸占你身份也就罢了,现在连你媳妇都要霸占,恁死他!”朱三友恨的咬牙切齿。
他家皇兄还说他不关心舒伽的儿子,不关心?
他命都能给温去病!
温去病依旧在沉默,看的朱三友火急火燎,“你倒是说句话啊大侄儿,只要你说一句话,皇叔给你打头阵!”
眼见朱三友摆出一副‘连皇宫都敢端’的架势,温去病终于有了反应。
“兵权。”
“什么?”
就在朱三友想要问清楚的时候,温去病突然起身,头也不回纵步而去。
看着温去病飘逸离开的背影,朱三友双手插腰,憋了好大一口气就只憋出三个字。
啥意思……
鱼市,食岛馆。
户部尚书移主之后,钟一山很快找到林飞鹰,命其暗中朝步恒府邸递银子,数量不计,直到有人收为止。
林飞鹰颇为担忧,“据老夫所知,步恒三代为官,把官职看的比钱财重要,他若不收……”
“他已然抱到顾清川那棵大树,自然不会轻易放手,但步府可不是步恒当家。”
前世今生,钟一山对朝堂上那些旧臣皆有了解,昨日能救下凤臻,皆是前世十三将的功劳。
林飞鹰恍然,“听说步府的当家人是步老夫人,不过那步老夫人并非步恒生母,他们之间的关系似乎……”
“步恒以庶子之身如今做到尚书一职,心里也是憋着一口气,那步老夫人虽说待步恒母子不错,但总归自己的亲生儿子没在官场上混个一官半职,面子上过得去,里子她可过不去。”
钟一山端直坐在桌边,一身白袍,墨发以白玉簪束于头顶,“巧在步老夫人的亲生儿子在枣庄经商遇了些难事,你把钱送过去,步老夫人心软啊!”
林飞鹰皱眉,“步老夫人的亲生儿子在枣庄遇了难事?那还真是巧。”
见林飞鹰没有开玩笑的意思,钟一山反倒笑了,“林老,这天下哪有这般巧事。”
“可……”林飞鹰恍然,“老夫明白,公子英明!”
钟一山倒不觉着自己有多英明,未雨绸缪罢了,都是十三将为穆挽风打下的江山。
是呵,江山。
他不能叫自己与十三将,还有那些无名之卒浴血奋战保下的万里河山,再生乱……
借温去病吉言。
纪白吟半路失踪了,确切说是在距离韩国边境还有三日路程的云镇失踪的。
据随行几个护卫跟车夫说,原本他们不应该走那条路,但纪白吟说不能因为没走过,就不敢去尝试,他就是要放弃旧路。
后来途经云镇外一片树林,纪白吟下令原地休息。
护卫跟车夫倒是原地休息了,纪白吟拎着酒壶越喝越来劲儿,还越走越远,且等护卫意识到自家主子似乎走的太远的时候,已经找不着了。
一代奸相,就这么消失的无影无踪……
风者,天地之气,薄畅而至,不择贵贱高下而加焉。
恍惚中,纪白吟只觉一阵清凉的风带着淡淡的芳香吹过,宿醉后本该袭来炸裂般的头痛并没有发生,身体难以形容的轻盈,舒畅。
纪白吟懒得睁开眼睛,心道温去病府上的桂花酒着实不错,早知道他该多顺走几坛。
他慵懒的躺在那里,想着自己临行前给温去病留下的字条。
哪怕他对海棠失望至极,可作为曾经真心待过的女子,他到最后也没有放手不理。
他觉得温去病的主意不错,挑拨一个有能力的人去对付舒无虞,一旦舒无虞失势便对海棠再无用处,她或许就可以抽身。
毕竟那是海棠最后一枚棋子。
纪白吟思来想去,整个大周皇城怕也只有温去病最合适。
至于他,放下。
毕竟那绚烂夏花并不属于他……
“扶本相起来。”
纪白吟依旧没有睁开眼睛,他只擡起手,意识里他只不过是在靠在一株参天古树
但是很快,他便意识到可能不是。
因为他伸出去的手,竟然抚摸到了一团毛茸茸的东西。
纪白吟脑子瞬间清醒,但在恐惧支配下他依旧没敢睁开眼睛,而是无比小心翼翼用手试探那团毛茸茸的东西,是什么!
他越抚摸就越恐惧,因为他已经感觉到一股温热的气息喷薄到他脸上,很大一股,覆盖他整张脸。
也罢!
纪白吟哪怕是文官,可骨子里也不是个畏首畏尾的人。
如果死,他希望可以看到自己死在谁手里。
四目相视,纪白吟因为恐惧,忘记了呼喊。
如果老天爷再给他一次机会,他觉得其实死在谁手里真的不是很重要。
他这是跟谁过不去啊!
虎。
一只白虎的头正被他捧在掌心!
那是一只白色吊睛大虎,雪色顺滑的皮毛随风柔顺摆动,额间入墨般的花纹似一朵盛放的黑莲。
生死一刻,纪白吟脑海里顿时闪过一念,老虎不吃死尸?
虎还是熊?
不管了!
纪白吟‘老僧入定’一般,额头冷汗汩汩往下淌,眼珠儿一动不动紧盯眼前那只白虎,屏住呼吸!
忽地,他听到耳畔传来一阵轻灵悦耳的笑声,余光之下,竟有一位白衣女子的身影?
“姑娘快跑!”
嗯,纪白吟还是个善人来的。
唰……
就在纪白吟几乎咆哮之际,白虎伸出舌头狠狠在其脸上从额头舔到下颚,又舔上去。
啊啊啊啊啊……
纪白吟疯了,他拼命用手揪住白虎脑袋上的雪色皮毛,用力反抗。
嗷……
一声虎啸,震动山林!
纪白吟本能闭紧眼睛,耳膜传来刺痛。
他以为自己要死了,而且会死的非常难看。
老天爷真是没长眼睛,他才情场失意,现在活路都不给他了?
濒临死亡一刻,纪白吟又听到了刚刚那阵清脆的笑声,轻灵悦耳,如泉水撞击岩石,别样动听。
纪白吟被迫再次睁开眼睛,寻声看过去时整个人怔在原地,连恐惧都忘了。
眼前是一位身着白色短羽的少女。
眸含春水清波流盼,香娇玉嫩秀靥如花。
少女肤如凝脂,雪白中透着粉红,眼若星晨,唇瓣如樱,好似瀑布的长发垂落在胸前,青丝随风舞动,飘逸如仙。
少女手腕上有一串珠链,白珠如雪,红珠如火,慑人心魄的惊艳。
在那珠链中间,有一块黑色晶石,是那种特别闪亮的黑。
“夫君。”
少女终于不再笑了,她睁着一双大眼睛,眨呀眨,“夫君。”
纪白吟恍惚中猛然站起身,拉起少女就要跑。
“夫君……”
就在纪白吟几欲迈腿的时候,他又一次震住了。
他,在哪里?
纪白吟面前竟是群山缭绕,万树常青,百花盛放。
花中,有蝴蝶!
他噎喉,一次没够他噎了好几次。
不对,他下令休息的地方不是这样的,干枯树林,寒风凛冽,溪水都已结冰。
什么情况?
还有,那只白虎呢?
“夫君你在找什么?”
清灵的声音再次响起,纪白吟猛然回头,握着少女的手就跟碰到火焰般倏的抽回来,“你叫我什么?”
“夫君呀!”少女睁着大大的眼睛,粉嫩小脸上露出一丝满足的笑意,“你,是我的夫君啦。”
哎我的娘嘞!
纪白吟浑身血液骤凝,夫君?
他是打算终身不娶的啊!
“这……这是哪里?”纪白吟也顾不得眼前少女的惊世之容,亦顾不得刚刚那只白虎,他想回家。
少女顺着纪白吟的视线把周遭都瞧了个遍,“这里是云境。”
纪白吟脑子里,一排问号。
“是巫族云境。”
少女上前一步,歪着脑袋看向纪白吟,“娘亲说在我十六岁生辰那日,会有一个男子驾着彩色的云朵过来陪我,那个人就是我的夫君,今日刚好是我的生辰,你就来了。”
纪白吟怀疑眼前少女脑子可能有毛病,噎喉,“你叫什么名字?”
“初云。”
少女音落时,纪白吟猛擡头,蔚蓝天空莫说彩色,云朵都没有几片,倒是阳光很刺眼。
“夫君你在看什么?”少女跑到纪白吟身边,同样姿势擡起头。
眼前所有的一切,都叫纪白吟觉得无比荒唐,他觉得自己被人下了‘降头’,“你到底是谁?”
少女并没有因为纪白吟眼中冷意而有一丝胆怯,她拉起纪白吟的手,笑如银铃,“我是巫族公主,我叫初云,夫君叫我云儿就好。”
“云儿?”
还没等纪白吟反应过来,初云已然拉着纪白吟跑向眼前一片花海。
哪怕身在桃源有美人相伴,纪白吟也无比清醒的一遍遍提醒自己,他中了梦魇之术。
眼前所有一切,都是虚幻。
说起来,纪白吟勉强也算少年,二十三岁的年纪,只不过因为心思极重,给人的感觉少年老成而已。
这会儿被一个刚满十六岁的姑娘牵着,整整在这片桃源里奔跑了一天,多多少少也唤醒了他身体里沉睡已久的少年轻狂。
夜里,初云在林间燃起一片篝火,火堆旁边有纪白吟,有初云,还有白天那只白虎。
周围尽是漫天飞舞的萤火虫,就像天上的星星,美轮美奂。
初云告诉他,这只虎叫吉祥,是她最好的朋友。
纪白吟相信,他相信自己看到的一切,听到的一切,都是假的。
可很奇怪,他不是很想醒过来。
因为在这个梦里,他好像这一整日,都没有想过海棠。
“夫君,我们大婚吧!”篝火对面,初云欢喜擡头,唇红齿白,尤其在火光的映衬下甚是好看,像仙子又似精灵。
“好啊!”
是梦,故不必负责。
纪白吟曾想过,他便放弃海棠也不愿再娶。
可此生若未成过亲也是遗憾,倒不如便在这梦里把遗憾弥补上,他朝庄生晓梦迷蝴蝶,真真假假随它去吧。
初云见纪白吟点头,脸上笑容越发灿烂,宛如仙子下凡。
她忽然抱住旁边白虎,喜极而泣,“吉祥,娘亲没有骗我,她说只要等到十六岁,我就能遇到我命中注定的男人,我遇到了!娘亲没有骗我!她说我一定会找到她,我也相信一定是真的!”
白虎仿佛通人性一般,低下头用脑袋无比温柔拱了拱初云,似在安慰。
纪白吟心静如水,他知道这是假的。
虽然他好似看到初云真的在哭……
“夫君,那你跟我来!”
初云说话时松开白虎,绕过篝火跑到纪白吟身边,紧紧拉住他的手。
一瞬间,眼前场景骤闪,眨眼功夫竟然变成了喜堂。
大红喜字贴在正中,两侧红绸飘动,耳畔隐约响起唢呐锣鼓欢腾的声音。
可这喜堂外满是红绸,一片缥缈。
‘一拜天地!’
纪白吟闻声望过去,竟见一白胡子老头儿站在司仪的地方,高声大喝。
那老头儿,额间有一朵黑色胎记,煞是眼熟。
“夫君?”初云轻声唤道。
纪白吟扭头时,一身凤冠霞帔,头盖喜帕的初云正在唤他。
好歹也是人生大事,哪怕是梦,纪白吟也有些紧张。
但好在,是梦。
纪白吟暗自镇定心神,俯身与初云一拜天地。
‘二拜高堂!’
高堂无人,却有一串珠链摆在喜桌上。
纪白吟认得,那是原本戴在初云手上的珠串。
白如雪,红似火,中间那块黑色晶石,闪闪发亮。
待白须老头儿喝到‘夫妻对拜’时,纪白吟转身,与一身华贵喜服的初云临面而立。
纪白吟稍有迟疑,却还是与初云一起拜下去。
“揭喜帕!”
纪白吟虽然没娶过媳妇,可见过别人娶媳妇,下一步不该是送入洞房吗?
好吧,反正他也不想。
于是他擡手,掀起初云头顶喜帕。
那一瞬间,纪白吟这个俗人还是被初云的容貌吸引了。
与之前灵动清纯的打扮不同,眼前少女浓艳惊绝,红唇嫣如丹果,美眸顾盼生辉。
飞云髻,金步摇。
眼前少女就像一颗赤色明珠,散放出光芒夺目的色彩。
闪瞎了纪白吟一双明目。
“夫君。”
初云红唇微动,甜美的声音带着蛊惑人心的力量落在纪白吟心里,便于无形中烙下了痕迹,“巫族嫁女,必要新娘当着所有宾客的面,在新郎身上留下印迹,我……可以吗?”
纪白吟如何能拒绝这样的美人,他浅笑,“随娘子意。”
初云笑了,笑靥如花。
那样美的笑容,撼动了纪白吟那颗凡心。
不经意间,纪白吟看到原本该在喜桌上的珠链,竟在初云掌心。
痛!
就在纪白吟慷慨摊开双臂,由着初云随便处置这具身体的时候,一阵剧痛自胸口传来!
锥心之痛!
纪白吟,失去了意识……
世间之大,无奇不有。
韩国纪相在失踪十日之后,突然出现在云镇县衙门外。
出现的方式也很惊奇,跟干枯树叶一起装进一个麻袋,之后抛到县衙前。
好歹也是一国之相,云镇县令得上面指示,务必协助韩国护卫找到纪相,活要见人,死要见尸!
其实对于云镇县令而言,他真的不是很明白上面的意思,那到底是要活的,还是死的?
好在这个问题也没纠结多长时间,纪白吟便活着回来了。
云镇驿馆,纪白吟足足睡了两天两夜才睁开眼睛。
床榻上,纪白吟看着床顶蓝色幔帐时就知道,他离开了那个梦魇。
额头剧痛,他缓缓支撑着身子坐起来,“来人……”
门启,护卫郑殊急忙而入,“相爷醒了?”
纪白吟以手抚额,擡头看到郑殊时心里也说不出是欢喜还是失落。
回来了。
“本相这几日发生什么事了?”
在纪白吟的认知里,但凡梦魇,人不会出事。
所以他断定自己一直都在郑殊他们的保护下,并没有离开过。
郑殊拱手,面露难色。
不为别的,这也正是他想问他家相爷的话。
见郑殊不开口,纪白吟皱眉,“问你呢!”
“回相爷,十日前您于距离云镇五十里外的林内失踪,属下等整整寻了十日,昨日一大清早,你忽然就……回来了。”
郑殊紧接着将这段时间发生的事,一五一十禀报。
纪白吟听罢,一脸震惊,“本相……失踪十日?”
“回相爷,直到现在为止,我们也没查到任何线索……不知相爷对这十日发生的事,可有印象?”郑殊试探着问道。
纪白吟皱眉,十日?
他只有一日记忆!
“相爷?”郑殊见纪白吟神色有异,忧心问道。
“无碍,你先退下。”
见纪白吟挥手,郑殊犹豫,“相爷,我们什么时候启程?”
纪白吟不禁擡头,“什么?”
“我们何时动身回韩国?”郑殊重复道。
纪白吟沉默片刻,“明日。”
“是。”
待郑殊离开,纪白吟默声坐在榻上再次回想梦境。
然而他现在能想到的,只是大婚。
他记得自己在梦里与一个天仙般的少女成亲,拜堂之后那女子好像说要在他身上留有印记。
纪白吟猛然一震,随即扯开胸前衣裳,露出精壮胸口。
一朵,莲花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