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由铁匠 作品

抢亲

亲情

时间总会在人们不经意中就过去了。

距离大婚尚有十日,而这十日也不过是弹指一挥间。

夜里,褚隐入菩提斋时风正起。

紫竹林里的叶子沙沙作响,小筑前大片曼珠沙华随风舞动,这样的景致太过让人沉沦。

筑前石台旁边,朱澜璎一袭黑色大氅,静默坐在那里,望着偌大一片艳红如火的曼珠沙华,眼中深邃,且带着让人意味不明的情愫。

“斋主。”褚隐拱手。

朱澜璎望着那片曼珠沙华,“佛语有云,曼珠沙华是接引之花,它铺在通往地狱的三途河边,犹如火照之路,本王时常在想,如果有那一日,谁会站在彼岸的尽头等我,母妃?”

褚隐从未听到自家斋主有过这样的感慨,不免忧心擡头,“斋主……”

“舒无虞遗失二十载回宫,皇上宠他到极致,把所有能给他的东西全都给了他,是为了弥补这二十年他遗失的父爱吧……”

朱澜璎浅声抿唇,“当年舒伽临死送他离宫,也必定极是不舍。”

“这舒无虞未必是真。”褚隐低声道。

“可皇上对他的那份感情是真的。”

朱澜璎苦涩抿唇,“他遭遇坎坷,但却从未遗失过那份亲情。”

亲情,是什么东西……

面对眼前那片艳红如火的曼珠沙华,朱澜璎忽然很想知道,亲情到底是什么东西,是什么感觉。

它会很温暖吗?

可以让人心都跟着融化的那种……

“属下倒觉得周皇对舒无虞太过极致的付出,未必是好事。”褚隐低声道。

朱澜璎笑了,笑声中透着讽刺,“自然不是好事,太过盲目也太过自负,他以为他是帝王就可以为所欲为?”

见朱澜璎转身,褚隐低下头。

“他可以为爱子谋深远,但不能在斩除朝中所有反对声音的前提下,压制过重必有反抗,那些积压的怨气早晚会让舒无虞万劫不复,更何况,那些反对的声音他也未必能压制得住。”

“斋主指的是钟一山?”

“钟一山直到现在都没有带着圣旨到龙干宫,请求皇上收回成命,足以说明,他要跟皇上赌这一局……确切说不是赌,而是战斗。”

朱澜璎眸间光芒微闪,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弧度,“钟一山是鹿牙,他太清楚穆挽风因何而死,而今皇上的做法无疑是想把他变成第二个穆挽风,一旦他嫁入显庆殿,就注定他的命运与穆挽风如出一辙,皇上不死,死的就是他。”

“钟一山既知如此,为何还要嫁入显庆殿?”褚隐不解。

“不嫁行吗?”

朱澜璎长叹口气,“若不嫁必要交出兵权,兵权是什么?是他站在帝王面前不必卑躬屈膝的条件,是他与顾清川抗衡的根本,没有兵权,只会加速他悲惨的下场,他没有退路。”

褚隐点头,“钟一山也难。”

“人生在世谁不难?”朱澜璎起身走向小筑,“皇上不难?顾清川不难?还是舒无虞不难!但凡在局里的每一个人都在面临生死的选择,选好了,飞黄腾达,选错了,万劫不复。”

褚隐忽然想问,“那我们可在局中?”

“至少不在这盘棋局里。”

朱澜璎走上小筑,转身时大氅随风微荡,“待钟一山与舒无虞大婚,你且带着双瞳潜伏暗处,任何想要阻止大婚之人,都得死。”

褚隐震惊,“斋主想启用双瞳?”

“不然本斋主又为何要替他接通任督二脉。”朱澜璎没有反驳。

“可他太早露面会不会引起轰动……”

褚隐下意识觉得不安,“他……已是死人。”

“褚隐,双瞳难道不是东野苍郎想要震慑中原七国的利器吗?”朱澜璎挑眉,“这可是扶桑天皇的意思。”

褚隐无奈拱手,“属下遵命。”

“下去准备吧。”朱澜璎挥手退了褚隐。

待褚隐离开,朱澜璎独自站在菩提斋,静静凝望眼前那片花海。

他是奸,是恶?

是善,还是仁?

朱澜璎从来都知道他在做什么……

大周地界,洛城关外。

一辆装潢普通的马车正在林间缓慢前行,林中偶有落叶,一片萧条景致。

车厢里坐着一位身着碧色翠烟衫的少女,肩头披着同款颜色大氅,墨丝用一根青色发绳吊起来,两鬓皆留一绺整齐的过耳短发。

少女衣服不显眼,发型却与中原七国有很大区别,此时少女揭开头上幂蓠,“王兄,求求你了,就让我去皇城找褚隐好不好?”

少女不是别人,正是扶桑公主,东野归刀的王妹,不知火舞。

“想都不要想。”东野归刀正襟危坐,双手搭在膝上,骨节分明,手指粗粝,虎口处有厚厚一层茧子。

“要是王兄不放心,跟我一起去呀!我听他们说大周皇城里尽是高手,龙虎混杂,风云际会!王兄在那里一定能找到对手!”不知火舞兴奋道,一双眼灵气十足。

鉴于在扶桑时被几个王兄保护的很好,不知火舞多少有些骄纵脾气,但本心纯良,是个未经凡尘俗事侵染过的单纯女子。

“我已经找到对手。”东野归刀黑目炯炯,眼中散出冰冷寒意。

不知火舞惊讶,“谁?”

“婴狐。”

那日东野归刀与婴狐对战,最后一击中他虽略占上风,重创婴狐,可自己也受了很重的内伤。

非但如此,东野归刀在最后一击中感受到了一种前所未有的威胁,那是一种预见跟警告。

他能感受到,在婴狐纯正且浑厚内力爆发一刻,隐隐有跃境之感。

倘若婴狐跃境,那么再见时哪怕没有风雪,婴狐也可与他战平。

婴狐,便是他的对手!

是他一定要灭杀的存在!

“不知火舞!”

就在东野归刀走神儿之际,身体潜移默化中变得僵硬,待他感知时早已动弹不得。

“王兄别气,也别着急,我已经叫风一过来接你啦!而且以你的金刚不坏之身,根本没人可以威胁到你,我家王兄最棒啦!”

不知火舞说话时,把藏在衣袖里的瓷瓶拿出来,“这是临行时天皇偷偷送给我的宝贝,终于派上用场了!”

“你要干什么?”

东野归刀寒声低喝,双目如锥。

如果不是他一时大意,这玩意对他没效果!

“你不陪我去找褚隐,我自己去!”

不知火舞说话时将那瓷瓶塞好,之后弯腰从座底下拿起一个鼓鼓的包裹,“我现在就去大周皇城,找到褚隐,嫁给他!我知道你们都瞧不起他,觉得他是中原人,非我族类,你们以为他不知道?他都知道!但他念恩,念恩我们救过他的父亲,对我扶桑一心一意,说起谁是小人,你们才是!”

“不知火舞,你别胡闹!快把解药给我,我陪你去!”东野归刀寒声看向自己的妹妹,“你要出事,我如何跟天皇交代!”

“不用交代,我死我活我愿意!”不知火舞也不管东野归刀眼珠子都要瞪出来,背上包裹站起身,“王兄放心,我武功虽然不如你,自保还是没问题,你也别想追撵我,我会藏起来你们谁也别想找到!”

“不知火舞!你别做傻事!天皇已将你许配给藤田君,你不可以做出有辱皇家脸面的事!”东野归刀情急之下,脱口而出。

车厢里,几欲离开的不知火舞忽然停下来,回头,朝着东野归刀勾起唇角,冰冷,又带着嘲讽,“所以王兄觉得我为什么一定要闹着让天皇同意我跟你一起离开扶桑?如果不能嫁给褚隐,我就去死,想让我嫁给藤田那个变态,死可能更幸福!”

眼见不知火舞就要离开,东野归刀重声低吼,

“藤田是扶桑重臣!”

“天皇为了拉拢重臣,就舍弃自己的妹妹?也对,一个女人而已,母亲不也是被他那样舍弃的么!”

不知火舞音落时,东野归刀脸色骤变,“你都知道什么?”

“你知道什么我就知道什么!东野归刀,好好练你的功,杀你的婴狐,别去跟天皇掺和那些你根本不擅长的事,你跟我的脑子,都不够用。”

不知火舞几欲离开,又似想到什么,“烦请王兄给天皇捎句话,如果天皇对褚隐动手,我倒不介意把扶桑皇室那些丑事好好抖落抖落,四海皆知,到时候他东野苍郎可就出名了!”

“不知火舞!”

马车停在林间,不管东野归刀如何叫喊,就只剩下回音。

扶桑皇室,远没有外面盛传的那样,一派祥和……

大周皇城,幽市。

百里殇第一次来到天地商盟,此刻坐在雅间里,他四下打量房间里的摆设,各种嫌弃。

椅子没有帝庄的软,茶水没有帝庄的鲜纯,窗户没有镶金,屋顶没有彩色琉璃的吊盏。

对面,温去病就静静看着他不说话。

“你这么穷,钟一山怎么会看上你?”百里殇的视线终于回到温去病身上,灵魂一问。

温去病狠狠吁出一口气,“狼主可以回去了。”

百里殇以为自己听错了,“什么?”

“从哪儿来,回哪儿去。”钟一山没说出口的话,在温去病这儿,说的无比顺畅且从容。

百里殇原本懒散倚靠的身子一下子挺直,“你再说一遍。”

“我知道,你听的很清楚。”温去病显然不想重复。

“温去病,半个月前是谁给本狼主去信,求本狼主到大周皇城解围?是不是你!”百里殇愠声质问。

“是我。”温去病大方承认,尔后认真看向百里殇,“现在,也是我,求狼主你能离开大周皇城,来回吃住的费用,天地商盟一力承担。”

“你想的美!”

百里殇急了,“你让本狼主来,我就来,你让本狼主走,我就走?”

温去病就知道,请神容易送神难!

“你也可以不走,但有关阿山的事,你不许插手。”温去病认真开口,言辞中透出警告意味。

百里殇呵呵了,“本狼主还没跟你算账,你居然还敢在本狼主面前提起钟一山,温去病,你是怎么喜欢钟一山的?你喜欢到让他去嫁给别人!”

看到百里殇动怒,温去病一派淡然,“这件事与狼主无关。”

“钟一山的事就与我有关!”百里殇愤然起身,冷厉低斥,“你别告诉本狼主,钟一山嫁给舒无虞这件事,你点过头。”

“情势所迫,阿山没有别的选择。”温去病承认站在钟一山的角度,他的选择至少能将迫害降到最低,亦可为接下来的对峙争取时间。

“所以他嫁给舒无虞与你商量过?”百里殇寒声质问。

温去病点头,“商量过。”

“你同意?”

“没有比这更好的路可走。”温去病认真看向百里殇,“这是阿山的选择,我希望你能尊重,就算不尊重也不要蓄意破坏他的计划。”

百里殇无比失望看向温去病,重新坐回到椅子上,“早知你这般懦弱,呵!”

温去病不解释,“还有别的事吗?”

“本狼主见过钟一山,他希望我能帮你……”

“不需要。”

百里殇皱眉,“你不怕海棠揭你老底?”

“她不会。”

“说起来,你跟那个叫海棠的女人之间是怎么回事?钟一山嫁给舒无虞这件事有没有那个女人的算计?”百里殇那双细长的桃花眼微微眯起,声音透着危险气息。

“棋局里的人,都是牵一发而动全身。”温去病警告道。

百里殇冷笑,“再问你一遍,你确定不用本狼主替你背天地商盟的锅?”

“不用。”温去病坚定拒绝。

百里殇点头,起身,“温去病,对不住了!”

百里殇没有解释他最后那句‘对不住’因何而说,温去病也不在意,他不想知道百里殇会做什么,他只知道自己该做什么。

他知道,钟一山在他心里意味着什么。

信仰……

皇城里即将上演一出大戏,所有人都嗅到了阴谋的味道。

铅云掩日的天空,仿佛提早为这场大戏渲染了浓重的笔墨,谁也不知道,这场大戏之后皇城会是什么样子。

真正关心的,也只是局中人罢了。

从玄武大街第十巷往里走,是钟府。

往昔钟府风光时,牌匾都跟着闪闪发亮,而今站在府门前,满目凋敝。

危耳走下马车之后吩咐车夫在外面候着,自己则提着两只大公鸡过去敲门。

自钟弃余搬回钟府,府上多了几个从将军府调派过来的下人。

这会儿开门的下人便是将军府的管家。

嗯,危耳非但把管家派过来,他还想把家都搬过来。

“将军,你这是……”管家项堂看到自家将军手里的公鸡,疑惑问道。

“今晚加菜。”危耳没多看管家一眼,扭头朝后宅探过去,“钟姑娘呢?”

管家项堂一时怔住,“将军说的是哪位钟姑娘?”

危耳瞪着眼睛看过去,管家恍然,“三姑娘这会儿在流芳阁,好像在跟钟知夏叙旧。”

危耳听罢,阔步而去。

看着自家将军拎着两只大公鸡的背影,项堂长声叹息。

作为过来人,项堂发现钟弃余似乎对自家将军并没有那方面的意思。

落花有意,流水无情,他只盼着自家将军能幡然醒悟,莫太认真……

此时后宅,钟弃余的确在与钟知夏叙旧。

人这一生,起起伏伏,悲悲喜喜。

如钟弃余,如钟知夏。

庭院里,钟知夏正躲在墙角的草窝里,眼睛盯着散在草窝里的豆子,一粒一粒捡起来,扔进嘴里。

自从上次钟弃余来过之后,钟知夏就疯了。

她把自己当成一只公鸡,好好的屋子不住,非要钻到外面的草垛里,好好的饭菜不吃,定要到厨房里去找那些谷粒跟豆子。

钟长明眼盲,可府上有两个下人。

经下人描述,钟长明沉默许久,之后便求着下人买了许多稻草堆在流芳阁的院子里,又将那些生的谷粒跟豆子或煮熟或炒过之后送过来。

曾经也是芳华无双的娇气大小姐,灿烂如朝阳,拿着一手好牌。

把自己活成了鸡……

院子里,钟弃余披着一身雪色狐裘坐在矮椅上,正对稻草窝。

她手里握着一个铜盆,盆里装着炒熟的豆子。

钟弃余洒过去一把,落在稻草里的豆子很快被钟知夏捡的干干净净。

“二姐终于活的通透了呢,其实装疯卖傻挺好的,至少你这样会让我觉得舒服,叫我舒服了,你自己也就舒服了。”

钟弃余抓起一把豆子扔过去,“恨吗?一定恨,可说到底不过是成王败寇,余儿以前在清奴镇时曾听说书人这样形容,胜者为王败者寇,只重衣冠不重人,三贫三富不到老,十年兴败多少人……当时觉得他胡说,像余儿这般卑贱的人,可能这辈子也只能在清奴镇里茍延残喘的活着,哪来的兴,哪来的富!”

对面鸡窝里,钟知夏头都没擡,只顾捡豆子吃。

“没想到,还真是!自我入皇城,一步步机关算尽终成太子侧妃,虽说前太子已逝,可我钟弃余凭着下贱身份跃入龙门,不可谓不风光!二姐这会儿心里必是在骂我,没关系,只要不出声就好,不然我可不高兴了。”

钟知夏噎着豆子,蓬头垢面,钟弃余看不到她蓬乱头发

只是没关系,她有信心,只要钟知夏敢妄动,她自有法子叫钟知夏重新回到这个鸡窝。

“你知道吗?如果母亲活着,我便茍延残喘在清奴镇里做个小混混,又或者干脆到烟花柳巷里谋生计,我都不会在意……我与母亲相依为命,其实有她陪在身边,我就知足。”

钟弃余又抛过去一把豆子,“你说,你们动了我最在乎的母亲,我怎么可能不报仇?”

看到有一个豆子掉到稻草堆外面,钟知夏赶忙探出身子把那一粒已经脏了的豆子捡起来,搁进嘴里。

如此简单的动作,看起来也是真傻的动作,钟弃余却知道,钟知夏没傻。

傻子不会刻意装成傻子的样子,去捡那粒脏豆子吃,好让人误以为她真傻。

“我常常听很多人说,人活一世,但求无悔,谈何容易!谁这辈子没做过几件只要想想,就觉得后悔到肠子都青了的事情,越想就越后悔。”钟弃余并非刺激钟知夏,只是想让她再回头想想,多添点儿堵罢了。

其实对于钟知夏的未来,钟弃余早有打算,何时她死,这个女人决不能留。

原因无他,让钟长明活的轻松些罢了。

‘喔喔……喔喔喔喔……’

就在钟弃余想要起身离开时,耳畔突然传来公鸡打鸣的声音。

冷静如钟弃余,在这一刻险些被吓到。

她惊讶看向稻草堆里的钟知夏,眼睛睁的大大!

这声音也太像!

“余儿你在这儿!”背后传来粗矿的声音,钟弃余猛然回身,便见危耳拎着两只大公鸡站在自己背后。

阳光背逆,钟弃余一时看不清危耳的脸,却见轮廓无比清晰。

莫名的,钟弃余将这轮廓牢牢记在心里,如果真有下辈子,她希望还可以遇到这样的人。

可以让她心境平和,可以让她感受到温暖的这样的人。

“将军?”钟弃余略有惊讶走过去,视线落在危耳手里那两只公鸡上,“这是……”

“今晚加菜。”危耳笑着看向钟弃余,余光都不曾移开。

他甚至没注意到稻草堆里正擡头看过来的钟知夏,只要钟弃余在的地方,他的眼里装不下别的东西了。

“将军对钟府诸多照顾,已让余儿感激不尽,实在不必如此。”钟弃余刻意疏远危耳,绕身走在前面。

危耳则屁颠儿屁颠儿跟在后面,“我在鱼市买的,看着又肥又大……”

“这只公鸡看着肥大可毛色并不顺亮,眼睛时不时翻白,这是被人用水灌过的。”

钟弃余实在看不得危耳被人骗了,还兴高采烈的样子,且在离开流芳阁时便停下脚步转回身,“将军花了多少银两?”

“一两银子!”危耳觉得便宜。

钟弃余当下走过去,拎起公鸡,掂量之后又还回去,“这两只公鸡如果没有用水灌过,应该会在五钱银子左右,即便用水灌成这样按市价跟斤数七钱银子足够了,卖家也是缺德,灌水不说还在斤数上动手脚,坏的很。”

“是吗?”危耳一脸疑惑看向钟弃余。

“将军若是有兴趣,可以叫项管家掂量一下,且等这鸡开膛破肚顺便瞧瞧里面有没有水。”钟弃余转过身,“这卖家必是散户,做你一桩生意也不打算再与将军碰面了。”

这会儿见钟弃余迈步,危耳则乖巧跟在后面。

远远望去,钟弃余那般瘦弱的身子与危耳的挺拔健硕形成鲜明对比,极不对称的比例看着却是如此和谐。

直到钟弃余走到前院,危耳方才恍然,“余儿……”

“将军既是带菜来,那晚上便在府上吃饭,别走了。”

钟弃余转身看向危耳,神色如常,“只是不巧,余儿还有事要出去一趟,晚上不回来吃了,烦劳将军一会儿告诉管家一声,不必带我跟小琢的晚饭。”

危耳一脸懵,“不回来吃啊……”

“不回。”钟弃余没理危耳眼中失落,转身离开钟府。

她与顾婕缇约在念离居,这会儿顾婕缇应该是到了。

且在钟弃余身影淡出视线后,危耳便跟霜打的茄子一样呆呆站在前院。

这会儿管家项堂走过来,“将军?”

“今晚别加菜了,这鸡且等明日余儿在的时候,你把它们杀了,给余儿补补,她太瘦。”

危耳将手里的公鸡递给管家,转身就要走。

“将军,你这路数不对。”管家项堂也是太着急。

现在的情况是,他家将军把钟弃余当内人,钟弃余则把他家将军当客人。

想要赢得佳人心,首先就要拉近距离感。

危耳扭头,“啥意思?”

“三姑娘是走了,可三姑娘的兄长还在府上。”管家好意提点。

危耳皱眉,“钟长明……那又如何?”

危耳的印象里,钟弃余与钟长明跟钟知夏的关系都不好。

话说,怎么没看到钟知夏?

管家见四下无人,凑到危耳身边。

依管家之意,经他这段时间仔细观察,发现钟弃余对钟长明的照顾皆在无形之中,看似无意,实则刻意。

再者,钟弃余为何要搬回钟府而不是别处,难道不是为了照顾已瞎的钟长明?

“不是因为没钱吗?”

危耳的思维,脱离了管家想要引导的正轨。

“老奴的意思是,将军若想娶三姑娘为妻,必要有助力,现下助力就在府里,晚上这顿鸡肉少不得。”项堂索性直言,“讨好钟长明,这样钟长明才会在三姑娘面前为将军你说话。”

危耳恍然,“懂了。”

“那这鸡?”管家请示道。

“杀一只。”

危耳随后叫管家到外面买几坛上等的女儿红,他今晚要与钟长明不醉不归!

距离大婚订下的时间越来越近,温去病以为周皇已经把他忘到九霄云外,原来没有。

谁也没有想到,周皇居然会在这个时候想见温去病。

温去病在这个时候,亦没有拒绝见面。

龙干宫内,温去病走进去的时候,周皇正坐在桌边,桌面摆着楸木棋盘,跟两盒象牙棋子。

那两盒象牙棋子,如此熟悉。

正是温去病当日送给朱三友的那两盒。

母妃之物。

“韩国温去病,拜见皇上。”温去病站在桌前施礼,态度恭敬却无卑微。

周皇微微颌首,龙目温和,仍是那副一派慈祥的样子,“过来坐。”

温去病听命走过去,坐到周皇对面,视线扫过棋盘,未语。

“算起来,朕已经好久没有找温教习切磋了,陪朕走一盘,如何?”抛开钟一山之事,周皇原本十分喜欢眼前这位少年。

可也只是曾经,喜欢过而已。

“能赢吗?”温去病笑对眼前帝王,眉目清俊,眼若星辰。

或许朱元珩并没有意识到,眼前这位少年在这一刻散发出来的光芒,与他当年,何其相似。

他只道舒无虞真的太像舒伽,这世上可能没有第二个人会给他这样的感觉。

所以舒无虞就是他的儿子。

他倒是没想过但凡孩子,也有像父亲的……

听到温去病这样问,周皇浅笑,“自然。”

“我喜欢白子。”温去病未及周皇开口,率先将白子拿到自己身边,“整个太学院的人都知道,我与人对弈,鲜少用黑子。”

之前于龙干宫,他念周皇有病,是以由着周皇选子,对弈时亦不会过分为难。

哪怕是赢,他也会赢的很委婉。

现在,他承认,眼前这位帝王是真有病。

周皇将温去病的变化看在眼里,面色无波,心里却很不满意。

只是,谁管呢。

“皇上请。”温去病擡手,恭敬道。

哪怕被朱三友刺激过,周皇依旧相信他的棋艺足够精湛,与温去病对弈哪怕输也不会很快。

事实上,对弈是假,他希望能在过程中提点温去病,钟一山还有时间选择,别做让自己后悔的事。

说白了,周皇希望温去病能当说客,劝钟一山拿着兵符过来退婚。

倘若钟一山肯交出兵权,他定会保住镇北侯府的荣耀,让钟一山带着这份荣耀平安度日,可若钟一山选择嫁入显庆殿,那么钟一山的下场会不会与穆挽风一样,他不知道。

黑子落,白子随后落于棋盘,与黑子相距甚远。

周皇皱眉,这是什么下法?

任何棋谱都不会有这种开局‘舍近求远’的示例。

待黑子再落,白子依旧在距离很远的位置停下来。

周皇擡头,“温教习的棋艺,令朕刮目相看。”

“轮到皇上落子。”

温去病何尝不知道自己在这个节骨眼儿上,被周皇叫到龙干宫的用意,单单是猜到,已经让温去病很生气。

周皇讨了个无趣,于是夹起黑子,布局。

鉴于温去病棋路古怪,周皇一时好胜心起便将心思落到棋盘上,他要赢。

温去病从无停顿,亦无须思考。

周皇自然也不能思考太长时间,这样会显得他很差。

龙干宫里一时沉寂,唯有棋子落盘的声音不间断的响起。

一柱香之后,白子胜出。

周皇暗咬皓齿,脸上挂着无比慈祥的表情,“再来一局,如何?”

“遵旨。”

温去病随即捡子,半句多余的话也没有。

待白子尽,他没替周皇捡黑子。

周皇这时的心情已经很不美妙了。

“最近皇城盛传一件美事,不知温教习可听过?”周皇边捡黑子,边道。

温去病淡漠坐在对面,摇头,“没听过。”

周皇不禁擡头,看向温去病。

温去病则一脸无辜的样子回望,“没听过犯法吗?”

周皇噎喉,“昭阳王与钟一山的婚事,温教习以为如何?”

哪怕温去病不想开始这个话题,奈何周皇问的如此直白,直白到温去病不想怼都不行,“是我的婚事吗?”

周皇刚捡起的黑子险些掉下去。

他再次看向温去病,龙目微闪,“显然不是。”

“不是我的婚事,皇上问我以为如何?我该怎么回答?”温去病语气谦和,但话说的着实气人。

周皇捏着指尖黑子,暗暗平息一瞬间顶起来的火气,“温教习,识时务者为俊杰这句话,你可听过?”

“没听过。”温去病今日肯入龙干宫,就是来表达不满的。

如果不是还有那层血缘关系,温去病很想问候周皇祖上十八辈老爷子们安!

周皇拾尽黑子,“这次由你先走。”

白子落,却未落中心。

周皇皱眉,不得不承认,温去病上一局跟这一局的棋技,他没在任何棋谱里看过,听都没听说过!

到底是帝王之身,天之骄子。

周皇重新将心思落到棋盘上,希望可以扳回一局。

房间里再次静谧,气氛异常紧张。

又是一柱香的时间,周皇败。

败相,凄惨。

这时的周皇,脸上已经没有慈祥的微笑了。

“朕记得,温教习之前的棋艺没有这般精湛,你那时是不是藏着掖着了?”周皇没有再下的意思,不再收子。

温去病很诚实,“现在我也藏着掖着呢。”

“温去病,你要守礼。”周皇肃然擡头,看向对面少年。

之前他挺喜欢,现在……

他忽然觉得眼前少年很像一个人!

逍遥王。

对!

逍遥王气人的时候,就是这副讨人厌的样子!

咱们的周皇,其实是个思想异常跳跃的周皇。

他看着眼前的温去病,想着之前才把他气到半死的朱三友,霎时有种茅塞顿开之感。

温去病,会不会是他家皇弟的私生子?

瞧瞧这相貌!瞧瞧这脾气!

回想前两日朱三友拼死控诉他棒打鸳鸯,那平日里尽得逍遥自在的朱三友,凭什么要替温去病拼命?

不是父子还能是什么!

再想想,韩王为何不待见温去病?温去病为何会被当作质子送来大周?

“皇上明鉴,我自是守礼才会与皇上说真话,欺君可是死罪。”温去病自顾收着棋盘上的白色象牙子,漫不经心道。

棋是不能下了,周皇静默坐在对面,等着温去病将黑子一并收起来。

然而,温去病没收。

温去病叩好白色棋盒,之后便停下来擡头看向周皇,亦不说话。

气氛无比尴尬,每一刻都难熬。

奈何周皇跟温去病都在等对方先开口。

四目相视,两对眼睛真是又大又圆又好看。

周皇纹丝不动,心里在想一个问题,外面那些传言是真的吗?

温去病真的喜欢钟一山?

如果喜欢他,为何不求朕收回成命?

这是多好的机会!

温去病想的就很简单,我的眼睛又大又圆,就算不能把你瞪的又怂又扁,我也要让你知道我的眼睛,很明亮!

如果一开始他们彼此间的对视只是不经意,那么此刻,他们却是谁也不想先移开。

周皇老了,眼睛有点儿要流泪。

偏在这时,外面传来叩门的声音。

丁福解了围。

“何事?”周皇移开视线,看向房门。

这会儿丁福推门而入,“回皇上,午膳时候到了。”

周皇再看向温去病时,脸上露出无比失望的神情,“温教习,三日后昭阳王大婚,朕希望你能入宫。”

“遵旨。”

温去病起身,欲退时忽然转回来,“三日后,温去病自会为昭阳王殿下大婚,备一份大礼。”

直到温去病貌似恭敬离开,丁福方才小心翼翼走过来,看到棋盘上的黑子时不禁问道,“温世子未收棋?”

“那是朕的黑子!”周皇刚刚一直忍着性子,此刻没有外人,他勃然大怒。

丁福赶忙上前收起黑子,“皇上息怒……”

“温去病这小子也忒大胆!他刚刚那句话是什么意思?他在威胁朕?”周皇怒目落在丁福身上,寒声质问。

丁福打从心里喜欢温去病,心向钟一山,虽然他不会把自己的本心露在帝王面前,但行事说话极有分寸。

“皇上多虑,以温教习的身份,他说备大礼可能真就是备一份大礼,不能在一起,总要祝福……”丁福硬是把温去病的警告,说成无奈。

周皇稍稍平息怒火,“丁福,大婚之事可还有转机?”

丁福闻声,这方想到一件事,“回皇上……司制房将喜服送入延禧殿,听回来的嬷嬷说,钟世子收下,且上身了……”

穿了。

朱元珩心底最后一丝期待骤然消散。

他默然起身,一步步走向龙榻,许久后发出一声感叹。

“朕给过他机会……”

桌边,丁福握着棋盒的手略紧。

这大周皇城的风,总是来的这样突然……

正如丁福所说,钟一山收下司制房送过来的喜服,且当着那些嬷嬷的面穿在身上。

前世今生,这是穆挽风第二次穿上喜服。

第一次,所嫁非人,万劫不复。

没想到第二次嫁的人,也是这么不如意。

一人高的铜镜前,钟一山望着里面的自己,有些看呆了。

那是一身绛红色镶着黑边金绣的锦袍,精致的面料上绣着一只绝美的凤凰,凤凰展翅,翺翔九天。

喜服前面是用一颗赤金嵌着红宝石的领扣,扣在喉颈处,宽大喜服上除了凤凰,还有麒麟百福的花样,袍摆摇曳拖地三尺有余,边缘处滚着金丝缀,镶着五色米珠,行走时会发出簌簌的声响。

这喜服足够大气,上面甚至绣着只有皇后跟太子妃才配绣的凤凰!

钟一山懂了,大婚当日,昭阳王必成东宫太子。

背后传来脚步声,钟一山没有回头,他在铜镜里看到了来者。

“我的阿山,真美。”

这是温去病第一次看到钟一山穿喜服的样子,惊为天人。

如果不是舒无虞突然出现,他与钟一山早该到盛妆坊挑选喜服,早该大婚,他早该在这个男人头上,冠以世子妃的名号。

还好,未迟。

钟一山墨发松散,落于腰间。

他回头,朝着温去病苦涩抿唇,“是挺好看,我喜欢。”

“我也喜欢。”温去病仔细端详钟一山身上的喜服,每一个细节都被他记在心里。

钟一山转身离开铜镜,走向桌边,“三日后大婚,你别来。”

“周皇刚刚请我了。”袍摆划过脚面,温去病记住长摆上滚着的金丝缀,跟五色米珠的样子。

是他喜欢的款式。

钟一山不禁擡头,“皇上召见你了?”

“我赢了他两盘棋。”温去病走过来,看到了桌上托盘里的金冠,金冠华丽,坠有玉兰连理,前面是琉璃翡翠穿成的抹额。

钟一山思忖片刻,“皇上想借你的嘴,说服我交出兵权?”

“我没给他开口的机会。”温去病直接给了钟一山想要的答案。

钟一山不禁看向温去病,眼中闪出光亮,“本帅快嫁人了,这条路你还愿意陪我一起走吗?”

“人家都是舍命陪君子,我温去病舍命陪夫人。”温去病欣然点头。

“晚上留下来。”

钟一山音落一刻,整个房间里的气氛顿时变得诡异,待他擡头,温去病整张脸红成柿子,“想什么呢,晚上留下来一起用膳。”

“哦……”

晚膳是黔尘从御膳房端过来的,四菜一汤,荤素搭配。

钟一山换了衣服之后与温去病坐在厅内用膳,屋顶上坐着另一个人,是百里殇。

这个夜漫长,也美。

一身鹅黄大氅的百里殇慵懒坐在屋顶喝酒,温去病在屋内不时给钟一山夹菜。

好巧,他们都是深爱过穆挽风的人!

好巧,穆挽风就坐在他们面前。

三日后到底会发生什么,谁也预料不到,或许地动,或许天灾。

或许,有人抢亲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