浊酒烧心
深夜皇宫,龙干宫。
自与钟一山说出要退位之后,周皇并没有轻松下来。
内室,丁福端来汤药,“皇上,这是御医院配的良方,于龙体有益。”
周皇示意丁福搁到桌边,而后擡头,“舒无虞还没有找到?”
“回皇上,严酉他们已经全力去找,只是还没有线索……”丁福据实禀报。
周皇苦笑,“朕是不是傻?”
“皇上……”
“朕做了一个梦。”
周皇身体重重靠在椅背上,龙目望着雕工精致的屋顶横梁,眼眶微微发红,“朕梦到真正的小皇子来到朕身边,他的声音很冷,也很凄凉,他说朕根本不爱舒伽,也根本不是真的喜欢他,他说……”
丁福看着仰头在那里说话的周皇,心中焦急。
他只怕周皇过不去这个坎儿。
“他说,他要还朕半身鲜血,与朕再无瓜葛。”
“皇上,那只是梦。”丁福低声安慰。
“那为何,朕记得如此清晰,朕记得他每一句话,每一个字,可朕看不到他……”周皇落泪,“为何所有人都说朕不爱舒伽?丁福,你说朕到底爱不爱舒伽?”
丁福走过去,俯身在周皇身边,“皇上对舒贵妃是真心,这是谁也改变不了的事实,他们不懂皇上,不知道皇上的苦跟无奈,可老奴知道,皇上……往事已矣,您莫再多想了。”
就在丁福还想劝慰时,发现周皇已经仰在那里,睡过去了。
这几日不眠不休,周皇身体大概到了极限。
丁福不敢叫醒周皇,于是到木柜上扯下锦缎大氅覆在周皇身上。
而后轻轻退出内室……
深夜苍穹,繁星点点。
流刃身形如电,在玄武大街林林总总的屋顶上飞驰。
咻……
一柄黑色小剑破空而至,直奔流刃后心。
流刃身形陡闪,躲过黑色小剑攻袭,不想小剑临空反转,紧追不舍。
百般无奈下,流刃以脱骨术摆脱小剑,身形继续向前。
小剑虽在半空停顿数息,顷刻又逼上来。
流刃猛然提气,终与其拉开一段距离。
寒市尽头,流刃忽然停下来。
那一直紧追不舍的黑色小剑,便也跟着歇止,在流刃背后悬浮于空,寒意不减。
面对眼前男子,流刃眉目如霜,“我流刃真乃三生有幸,居然得温世子跟钟元帅前后夹击。”
没错,那柄小剑是钟一山袖内飞剑。
眼前,温去病亦怀抱落日剑在流刃面前,懒散而立。
“脱骨术的确可以助隐皇在对手强劲的状况下抽身,但‘强劲’二字也是有限度的,今夜你倒霉,遇到我与内子一起散步。”温去病扬起笑脸,月华之下,那张容颜绝世无双。
流刃转身看向背后之人,钟一山耸肩,并未开口。
“打。”流刃停顿片刻,“自然是打不过,但若拼命,我也未尝不能带走一个。”
流刃在说这句话的时候,一股难以形容的强大罡气在其身侧劈出两道沟壑。
待其反应过来,拜月枪撤回。
钟一山无意伤害流刃,他只是不喜欢听流刃刚刚那句话。
只要有他在,谁也别想带走他的男人。
纵夜色幽暗,流刃仍能看到身侧两道沟壑之深,他可能一个也带不走。
“既是不敌,二位就请给我一个痛快。”流刃沉声开口。
温去病摇摇头,“眼下顾清川已死,大周朝廷归于平静,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你们无法再选出一个可以于本世子媳妇抗衡的重臣,祸乱大周这事儿,扶桑是不是干到头儿了?”
流刃并没有意外温去病有这样的猜测,毕竟早在相国寺时,温去病便将自己认出来了。
“没有证据,温世子莫要血口喷人。”流刃正色道。
温去病笑了,“你难道不是最好的证据吗?”
背后,钟一山一直没有开口。
钟一山很清楚,论嘴皮子他与自家男人比还差一截,那一截差在他要脸。
流刃冷目看向温去病,“我只是……”
“作为扶桑隐皇,你别告诉本世子你只是一时犯贱,才会跑到大周给顾清川当暗卫,一当还是七年。”温去病说话之损,钟一山都觉得着实有些过。
但他喜欢。
流刃脸色骤红,“今晚我要死在这儿?”
“那不用,我们夫妻一起出现,就已经代表你不需要死,毕竟若真要你命,我来就够了。”温去病瞧了眼寒市旁边一处废弃的扎纸铺子,“要不要坐一会儿?”
流刃根本没有选择。
烛火燃起,铺子里一片陈旧破败之相,纸扎的骡马倒在地上,走路不慎就会被刮到。
三人前后而行,行至后院一间屋子里,分别落座。
流刃坐在靠墙位置,钟一山与温去病分别背靠窗户跟门。
“你们这样防着我?”流刃挑眉。
“我们需要这样防着你?”温去病反问。
流刃,“……”
烛火如豆,映射在三人脸上,忽明忽暗。
温去病最先开口,“东野苍郎是吃饱了撑的没事儿干,所以这大老远的把你派过来,他是要死么!”
流刃不准备回答温去病这个问题。
好在温去病也没想让他回答。
“扶桑世代隐皇皆有子嗣,怎么到你这一代,就非要从天皇的孩子里挑一个过去?”温去病言归正传。
流刃闻声擡头,“世子查过我?”
温去病挑眉,“很明显。”
“那世子必定查到,一上任隐皇全族被诛,从天皇子嗣中挑出去一个有什么问题。”流刃不以为然。
听流刃这般解释,温去病一副叹息之态,“显然,你知道的并没有本世子多。”
流刃疑惑,“世子知道什么?”
“先不说本世子知道的,先说一说眼下扶桑之祸。”
温去病的话直接挑起流刃兴趣,“扶桑有什么祸?”
“正所谓风水轮流转,这会儿扶桑只怕是在莽原跟苍宿的威逼下,交了不少珍宝出去,洮地跟铜合又似乎不太听话,直接绕过扶桑抱起了莽原的大腿,如今扶桑夹在四国之间,做人很是艰难。”
流刃皱眉,“不可能!”
“本世子还没说完,藤田家族日益壮大,原本东野苍郎欲嫁不知火舞给藤田君,哪成想不知火舞竟然跟东野归刀来了中原,直到现在本世子都想不明白,是谁给东野苍郎的自信,让他明知道不知火舞的心上人就在中原,竟还把自己的妹妹送过来考验?万一他们的爱情经得起考验,你说这残局谁来收拾?”
流刃震惊看向温去病,“你都知道?”
“蜀了翁来信,他们杀了东野归刀,且在东野归刀怀中找到一份密件,密件的内容是,诛杀不知火舞。”钟一山补充道。
流刃震惊,想来自己收到诛杀褚隐的密件时,东野归刀就已经收到了杀死舞儿的密件。
天皇,太狠心。
“顾清川死后,大周皇城里必定还有一人是东野苍郎的棋子,我们现在需要找到这枚棋子,只要你愿意与我们合作,我们助你……报仇。”温去病正色道。
流刃擡头,“报仇?”
“扶桑上一代隐皇全族被诛,皆是东野苍郎的算计,你能从十几位皇子中‘脱颖而出’,亦是东野苍郎的算计。”温去病眉目肃凝,字字如锥。
然而流刃却以为自己听到了天大的笑话。
“温世子编故事的本事,在下佩服。”
温去病深吁口气,“天地商盟自来是与海外打交道,自相国寺认出你是扶桑人,本世子便与莽原跟苍宿打过招呼,诚然本世子的眼线不能短时间内打入到扶桑内部,可莽原的眼线早早渗入到扶桑,他们的消息至少有一半可信。”
流刃皱眉,“扶桑祸乱,因你而起?”
“就许他东野苍郎把手伸到大周,本世子的手不可以伸到扶桑?”温去病并不否认,他的确很早很早,就已经对扶桑下手了。
以彼之道,还施彼身。
“你刚刚说的那些,可有证据?”流刃不愿相信温去病的话,但有些疑惑,的确曾在他脑海里闪过。
“真假与否,你当自查,而不是听信本世子亦或东野苍郎一面之词。”温去病有这样的自信,底气十足。
流刃仍在犹豫。
“你的母妃当真是病死的?”温去病起身,“流刃,你能成为隐皇,头脑应该没有太大问题,有些事,纵然没有证据,却非无迹可寻。”
见流刃不语,温去病继续道,“本世子很想问问,扶桑没人了么!将一代隐皇派过来给顾清川当跑腿的小喽喽,这背后玄机,你且自己想想。”
温去病言尽于此,转身走到钟一山身侧。
钟一山亦起身,“我们等你。”
直到钟一山与温去病离开,流刃都没有从刚刚温去病的那些话里走出来。
脑海里,那些早已尘封的疑问一个个跳出来,他寻不到答案。
离开鬼市之后,钟一山有些不想回去。
好在不管钟一山去哪里,温去病都会相陪。
二人相伴来到鱼市尽头。
屋顶上,钟一山坐下来,举目望向眼前一片护城河,波光粼粼,如银河散落的碎星。
“今日皇上召见我,说了件惊天动地的事。”
温去病靠在自家媳妇身边,心里所想那夜情景,仍有些痛。
“你不想知道是什么事?”钟一山扭头,好奇看向温去病。
一般这个时候,温去病便是不想知道,也会附和。
“让为夫猜猜。”温去病敛去心中怅然,“该不会是周皇想将皇位让给你吧?”
钟一山颇为惊讶,“猜到一半。”
温去病坐着嫌累,干脆躺到媳妇腿上,“哪一半?”
“皇上决定退位,欲将皇位传给守信王,朱澜璎。”
的确是件惊天动地的事,可温去病却没有因此而有半分诧异,“周皇总是这样。”
钟一山低头,视线落在温去病一张俊脸上,“什么意思?”
“他可能是以为金銮殿上那把龙椅,很值钱吧……”
钟一山闻声不语,视线重新落向远处护城河。
“我去见过守信王。”
钟一山的手,情不自禁落在温去病以玉冠束起的发髻上,“很难想象,守信王在皇宫里生活了十八年,却也被人忽视了十八年,周皇与我提到守信王时,甚至对自己那个皇子的称呼都叫人觉得陌生,周皇说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守信王,即便是这样……”
“即便是这样,守信王依旧在可以说话的时候,第一时间去了龙干宫。”温去病躺的难受,于是扭动身子,俊颜面向护城河。
他不想让钟一山看到他的眼睛,“若不是你提起,我倒忘了,那时朱裴麒中毒而亡,加上周皇刚刚恢复记忆,满脑子都是已逝舒贵妃,是以,当朱澜璎跪在他面前叫一声‘父皇’时,周皇似乎连看都没看一眼。”
“为人父者,可以这样无情?”
钟一山颇为感慨,“守信王那时必定伤心至极。”
“周皇用所谓对舒贵妃的专情,掩盖他对后宫那些妃嫔的无情,他这样的人……”温去病望着护城河上粼粼波纹,“他这样的人,怎配人父。”
话题过于伤感,钟一山轻轻舒了一口气,“其实若没有晨曦殿一事,只怕是我,也未曾想到守信王,眼下皇上执意退位,若能立守信王为帝也是个不错的选择,毕竟逍遥王半生逍遥,把他捆绑在龙椅上强人所难,守信王……守得住寂寞的人,也承得起荣华。”
温去病有些困,他枕在媳妇腿上,闭上眼睛,“且等大周的事处理完,陪我回趟韩国吧。”
“好。”钟一山点头,“等所有的事都处理完,我们回潜陵,你与我说过,那里很美,我想去看看。”
“嗯。”
温去病在钟一山的腿上睡着了。
风起,河面荡起波纹。
这一刻,钟一山笑了……
子时已到,鬼市开市便有三三两两的人走进去,买卖都很痛快。
深巷尽头,溪安醉了睡,睡了醒,醒了喝,喝了醉,醉了又睡,这几日可把赖笙给烦死了。
这会儿厅内,赖笙扔下烂醉如泥的溪安,自行回了房间。
厅门微动,褚隐落在外面。
一抹黑色身影缓缓走进来,停在桌边。
那晚溪安冒死救下朱澜璎,之后便忽然失踪。
朱澜璎知道他在这里,一直都知道,可直到现在,朱澜璎才敢过来。
才敢在溪安烂醉如泥的时候,悄悄出现。
酒壶倒在桌上,酒水顺着壶口流出来,又延桌面滴答落地。
朱澜璎缓手扶起酒壶时,溪安猛然握住他!
“喝!再喝!”溪安闭着眼睛晃荡一下,就又趴了回去,呼呼大睡。
待溪安双手垂落到桌子
他害怕,他怕如果溪安醒过来,他要如何面对!
那夜晨曦殿,他当着溪安的面抛出暗器,硬生将顾清川的暗器戳到对面墙上。
顾清川纵老矣,可内力浑厚,那暗器速度不慢啊!
然而自己随手一抛,便硬生截断顾清川的毒招。
他的武功,何止在顾清川之上,三倍不止。
朱澜璎不知道溪安看懂多少,可他知道溪安看到了。
他会武功,他并不柔弱。
溪安也并不傻啊。
朱澜璎缓身坐到桌边,望着桌上几碟咸菜。
“这样的酒菜你也能喝成这样,可见不是为喝酒而喝酒。”
溪安睡的沉实,呼噜声有一下没一下的拉长。
朱澜璎在厅内坐了许久,终是起身走向厅门。
欲离开时,他忽然停下脚步。
“你不是我,若我如你看到般那样柔弱,又岂会活到今日。”
厅门闭阖,一直趴在那里的溪安缓缓睁开眼睛,平日一笑就会弯成月牙的眸子,暗淡无光。
他动也没动一下,又慢慢闭上眼睛。
他真的困了……
废弃宅院的屋顶,朱澜璎盘膝而坐,目光望向皇宫方向。
“钟一山去了扁舟殿。”朱澜璎淡声开口。
褚隐闻声,“是……皇上叫他去的?”
朱澜璎摇头,“那夜晨曦殿他没有救我,于是愧疚,于是终于想起皇宫里居然还有一位守信王……他去道歉了。”
“主人……”
“连他都去道歉了,龙干宫里那位就跟失忆了似的。”朱澜璎瞧着天上的星星,好像他很久没有数星星了。
原来哪怕坚持了十八年的习惯,说改也只是瞬息之间。
“褚隐你没看到,那夜晨曦殿,本王被流刃扔到地上,顾清川质问皇上认不认得本王……”朱澜璎眼中一片悲伤,“皇上那双龙目,叫人好伤感啊。”
褚隐沉默,不知如何宽慰。
“小皇子必须死。”朱澜璎话锋急转,眸覆寒霜。
褚隐微怔,“可我们并不知道小皇子是谁。”
“我们不知道,自有人知道。”朱澜璎薄唇浅眠,声音幽蛰如冬日裂冰的湖面。
褚隐思忖片刻,“伍庸?”
“双瞳上次怕是没打痛快,这回,便叫他痛痛快快的打一场。”朱澜璎寒声道。
“可是……”褚隐些许震惊,“可是伍庸是钟一山跟温去病的人,倘若我们动他,势必会与钟一山跟温去病正面为敌,这样做……”
“正面为敌的是菩提斋,而非守信王。”朱澜璎面容冷俊,“倘若小皇子不死,你以为钟一山会拥我为帝?”
褚隐了然,“属下遵命。”
“退吧。”朱澜璎擡手,褚隐遁没。
坐在孤寂冰冷的屋顶上,朱澜璎凝望夜幕繁星。
他当然知道这一步铤而走险,可若能以菩提斋换小皇子的命,他以为值得。
从未见过面的人,可以恨到这种地步的原因,无非是从未见过面的人,可以被爱到那种地步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