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退路可言
比起蜀了翁跟纪白吟,婴狐刚到莽原地界,便由莽原君主下令当地郡守狄巴尔,以无比隆重之礼相迎,且直接护送入莽原王都。
罗城。
莽原是七岛之首,地位相当于大周在中原。
但比起朱元珩,莽原君主半黑波多绝对是一个尽职尽责且精明强干的君主,但又不似东野苍郎那般野心勃勃。
至少他从来不曾想把心思,放到远在海之彼岸的中原。
是以,在收到温去病与钟一山的密件之后,他很诧异东野苍郎到底是怎么做到?把那两个人得罪的如此彻底,以致于他们要飘洋过海追杀。
这会儿御书房外,有宫卫禀报说是狄巴尔带着婴狐候在外面,半黑波多立时搁下手中奏折,让人把婴狐叫进来。
至于狄巴尔,则即刻返回原郡作好迎接温去病跟钟一山的准备。
按时间上算,那两位财神再有七日,便可抵达莽原。
殿门开启,婴狐一路被狄巴尔供养的不错,之前在船上瘦的斤两悉数补了回来。
“婴贤侄,你可叫朕好等!”
看到婴狐一刻,半黑波多自是起身绕过龙案,一脸宠爱走过去想要拥抱。
婴狐立时弹开,“你是谁?”
半黑波多的年纪要比婴湄湄小一岁,但长相上二人毫无可比性。
婴湄湄单靠那张脸,说十八岁的帅小伙也不会有人反驳,半黑波多就算报上年纪也有装嫩嫌疑。
长时间伏案辛劳,使得曾经那个少年变得大腹便便,尤其肚子仿佛怀了八个月。
胖些不是问题,问题是半黑波多的眼睛还特别小,细长细长,笑起来只剩下一道缝儿。
“看你这孩子,能在御书房里批阅奏折,能自称为朕,你说我是谁!”
半黑波多再想上前时,婴狐摆手,“再过来别怪我打你啊!”
对于这句话,半黑波多完全相信,直接扭着身子回到龙案后面。
想当初他在婴湄湄身上吃过这个亏。
“婴贤侄,朕可是听说了,你在海上欺负了人家扶桑战座船队?”半黑波多靠在龙椅上,擡头瞧好戏似的看过去。
“不能说是欺负,是超度。”婴狐认真纠正。
“那你没超度干净啊!有那么几个小鬼跑到刚好路过的莽原船队上求支援,幸好朕与你父亲是极要好的朋友,否则事情传到扶桑,就东野苍郎那个睚眦必报的性子,不得为难古墓?”半黑波多眯着眼睛瞧过来,等着婴狐道谢。
“你把那几个小鬼杀了?”婴狐扬眉。
“自然,留下活口还得了!”半黑波多一本正经道。
婴狐点头,“放心,这件事小爷会替你保密。”
半黑波多,“……”
“狄巴尔说只要我跟他来你这里,就会有大惊喜。”婴狐奔着惊喜来的,要不然他早去找蜀了翁了。
半黑波多轻咳两声,言归正传,“你父亲知道你要来,刻意嘱咐朕无论如何都要把你留在莽原,万不能叫你去扶桑招惹那个东野苍郎。”
婴狐闻声,眼神儿都有些不对,“你诓小爷?”
半黑波多随后说出惊喜,“你父亲再有几日,便能赶过来。”
婴狐二话说没,大步走向殿门。
“还有温去病跟钟一山!”
半黑波多音落之际,婴狐猛然转身,“谁?”
“韩国温去病,还有大周第一神侯钟一山,他们在信里有提到你,大概意思是叫朕若遇到你,便将你留在这里等他们。”
半黑波多不是很清楚婴狐与那两尊财神的关系,但能让那两位写到信里的人物,自然不是一般交情。
如此细思,古墓那个婴湄湄看着一脸的无欲无求,私下里早将儿子派到中原。
婴狐震惊走到龙案前,“钟一山不是该在大周皇城逍遥吗?怎么会来莽原?”
“不是莽原,是扶桑。”
半黑波多从抽屉里拿出温去病那几封亲笔密件,悉数递给婴狐,“他们此番来是想对付东野苍郎,贤侄啊,你说东野苍郎到底做了什么缺德的事,招这么大恨?”
婴狐接过信笺,一张一张翻看,“不知道啊!”
“那你说温去病跟那个东野流刃是什么关系?”半黑波多每一句话都透着试探。
依着半黑波多的算计,他先把温去病那些密件拿出来,以显示他毫无保留的诚意,借此让婴狐放松警惕,再适当朝婴狐套话。
凡事都有两面性,他看到的是温去病跟钟一山愿意给莽原好处,借莽原之力打击扶桑。
他没看到却想到的另一个面,那两尊财神最终目的是什么?
在扶桑扶植一个傀儡,再慢慢吞噬海上七岛?
作为君主,这些都是半黑波多必须要考虑的问题。
百密一疏,半黑波多套错人了。
“东野流刃是谁?”婴狐正好看到密件上有东野流刃的名字,于是认真问道。
半黑波多眼睛瞪的大了些,“你不知道东野流刃是谁?”
婴狐摇头,他真不知道。
“东野流刃在大周的名字叫流刃,好像一直都在大周皇城吧,他的另一个身份是扶桑隐皇,温去病的意思……”
半黑波多有些着急,指着婴狐手里密件,“看这里,温去病跟钟一山要朕支持他取代东野苍郎,看到没?”
婴狐看到了,“可以。”
半黑波多,“……”
他还不知道可以?
他是想知道温去病跟东野流刃的关系!
“贤侄,你在大周皇城呆那么久,跟温去病的关系……”
“很一般。”
婴狐这也是实话,要不是钟一山娶……嫁给温去病,他跟温去病的关系还能更一般。
半黑波多闻声,眼皮搭下来,不想下一刻婴狐补充一句,“但小爷跟钟一山的关系好。”
“有多好?”半黑波多试探道。
“生死看淡。”
婴狐将手里所有密件翻看一遍,除了提及钟一山的地方,剩下的略过,“他们过几日就能到莽原?”
“是啊,不出意外,五日即到。”
婴狐煞有介事点点头,“那小爷就在这里等他们。”
半黑波多就是这个意思,他倒没有多希望婴狐留下来,只不过他得给婴湄湄一个交代。
“贤侄的住处朕早就准备好了,那你……现在就去休息?”半黑波多自觉还有五日时间,慢慢套。
婴狐点头,欲走时想到什么,“你知道蜀了翁跟纪白吟在哪里吗?”
半黑波多当然知道,自那两个人入莽原地界之后,扶桑潜伏在他莽原的杀手就没消停过,更何况温去病在信中提到过这两个人,叫他行举手之劳。
所以蜀了翁跟纪白吟一路必有惊,但无险……
当然,半黑波多所说‘无险’,仅指在莽原地界。
依半黑波多之意,只要纪白吟跟蜀了翁离开莽原地界,哪怕一步,扶桑杀手想如何便与他无关,非但如此,半黑波多更派了死士。
只要纪白吟跟蜀了翁入苍宿,莽原死士必会假扮扶桑杀手,取纪白吟跟蜀了翁性命,决不手软。
原因无他,半黑波多虽不比东野苍郎野心大到竟想在中原七国国君手里分一杯羹,可在海上七岛,莽原于他在位期间,断不可被其余六岛超越。
苍宿位列第二,近两年发展迅速,综合国力逐渐朝莽原逼平。
此番半黑波多十分愿意与温去病跟钟一山合作,有很大一部分原因便是如此。
半黑波多此举,无疑是想以蜀了翁跟纪白吟的死,挑拨温去病与苍宿君主的矛盾。
往好了说,像温去病那种睚眦必报的人,定不会善罢甘休,替他整垮苍宿都有可能。
往坏了说,就算温去病不替蜀了翁跟纪白吟报仇,至少也不会与苍宿合作。
半黑波多自认莽原不是什么礼仪之邦,也不讲究大国风范。
他这辈子只有一个愿望,为莽原好。
只要是为莽原好的事,他不在乎缺不缺德。
要说半黑波多迄今为止,也有特别让他无可奈何的人。
婴湄湄。
古墓独立于七岛,自莽原行船半个月方到。
鉴于古墓是以海盗起家,行事作派特别不讲道理!
就像这次,婴湄湄来信明确表示,他若不将婴狐留在莽原,待婴湄湄过来就要把他头发剔到一根毛都不剩。
对此,半黑波多没少在心里咒骂那混蛋,可又不得不照办。
因为他知道,婴湄湄说到做到。
只是半黑波多没想到,婴狐走了。
当晚就走了……
夜深,人静。
扶桑皇宫,御阁。
东野苍郎面容冷峻坐在龙案后面,深邃黑目透着幽蛰寒光。
他的一只手搭在桌上,指尖不时敲打桌面。
啪嗒、啪嗒!
人影骤闪,橘右京倏然落地。
手指乍停,东野苍郎擡头看向橘右京,目色凌厉。
“属下到地城仔细辨认过……”
见橘右京欲言又止,东野苍郎沉声喝道,“如何?”
“二十八星宿中,南方朱雀翼火蛇出了问题,祭在翼火蛇下的尸魂……不是人尸。”橘右京低声开口之际,扑通跪地,“属下无能,未守住地城,求天皇责罚!”
东野苍郎听罢,漆黑瞳孔下的冷光猛然跳动两下,身体缓缓靠向龙椅,“五十岚雪见。”
橘右京擡头,“天皇的意思是?”
“翼火蛇,则说明当年朕在铸炼五十岚雪见的时候,出了纰漏。”
橘右京皱眉,“那是不是说明……五十岚雪见……”
“还活着。”东野苍郎目色阴蛰,“朕很好奇,到底是什么样的命格,居然在棺内窒息而死十五年后,死而复生。”
橘右京噎喉,“属下觉得,也可能是有人潜入地城盗走尸体,若说五十岚雪见还活着……属下有些不敢相信。”
“前夜宴席,皇后那张仿造五十岚雪见写的字笺,并没有传到东野流刃手里,可东野流刃还是去了保宁殿,他明知是计还义无反顾的原因,只有一个,那就是他看到的那张字条,的确就是五十岚雪见所写。”
“怎么可能?”
“别人觉得不可能,你也这样觉得?”东野苍郎冷眼看向橘右京,冷嗤道。
橘右京低头。
是啊,他不该。
自被天皇选中之后,橘右京这二十几年跟在东野苍郎身边,什么样的怪事没见过。
直到现在他还记得,当时只有五岁的东野苍郎,带着他走进地城的那一刻,他整个人都是懵的。
地城之大,之诡异,之神奇……
他见所未见,闻所未闻!
那是一个无比庞大的人祭阵,阵眼处有一樽水晶棺柩,棺柩前设有血坛,自正中棺柩往外延伸四个方向,分别摆有四樽逆龙棺。
据天皇所说,四樽逆龙棺里摆有人祭的祭品,大周镇北侯的夫人甄珞、古墓圣主婴湄湄的夫人苏柔,巫族族长的夫人姑娲、还有就是扶桑保宁殿的主子美智子。
除了四樽逆龙棺,地城正对水晶棺柩的上空悬有一樽血棺。
倘若翼火蛇下的尸魂没出状况,那么只要将血棺里的人祭找到,归位,便可重开祭坛。
如此,即便在没有往生卷的情况下,亦可令死者灵魂重归阳世,依附到另一个人身上。
多神奇!
起初橘右京只觉得这是个神话,直到只有五岁的东野苍郎向他证明了自己的身份。
“天皇,那现在我们是否要找另一个人补上翼火蛇下的尸魂?”橘右京紧张道。
东野苍郎摇头,“来不及了。”
“为何?”
“铸炼尸魂至少要一年的时间,朕等不了一年。”东野苍郎告诉橘右京,若非他当年入大周时不慎弄丢了往生卷,便也无须过于着急启动人祭。
如今留给他的时间不多,幸而天意怜他,最后一个人祭出现。
也正是如此,东野苍郎下定决心要在启动人祭之前,哪怕大乱扶桑也要将军权归于皇权。
待他非是他。
皇权与军权依旧会归在他手里。
“那接下来?”
“五十岚雪见奔的是东野流刃,只要你守住东野流刃,她早晚会现身。”东野苍郎目色深沉,“至于剩下的那个人祭,或许应该是……钟一山。”
“为何?”
“因为往生卷被朕弄丢在镇北侯府了。”东野苍郎深吸一口气,“朕有些怀疑,钟一山到底是鹿牙,还是已逝大周太子妃,穆挽风。”
橘右京震惊。
“罢了,且等他来,自见分晓。”
眼下地城出了意外,东野苍郎要加快人祭的步伐,以免夜长梦多,实在无甚心思再与宫本武藏胶着朝堂之事。
于是他吩咐橘右京,命其传话给腾田太欲,从明日起,继续与宫本武藏在朝堂上争权。
依着东野苍郎的意思,十大将军里已有三位交出兵权,剩下那七位将军,怕是不那么容易对付。
既然如此,他便利用朝堂矛盾,将包括宫本武藏在内的七位将军拧成一股绳。
纵然军权不归于皇权,归于一处也是好的。
届时他只需要对付宫本武藏一个人,不是以东野苍郎的身份。
而是完全不同的,另一个他……
同在皇宫,松华殿
流刃自上次昏迷清醒之后,一直呆在皇宫。
即便他不知道那夜发生了什么,可他断定,那个给他写字条的人,必然还会出现。
“谁?”
窗棂微动,流刃猛然纵身窜过去,打开窗户时清风拂面,皓月当空。
院外除了那株参天古桑的叶子在风中簌簌,再无旁物。
流刃眼中失落,转身回到桌边时眼神陡暗。
只见桌面上赫然多出一张字笺!
他大步过去,视线落在字笺上。
‘皇后,可信。’
流刃猛然拿起字笺,深邃瞳孔里有光在闪。
这一次,他确定写这张字笺的人,就是五十岚雪见。
因为那个‘皇’字中间多了一横。
这是他与五十岚雪见的秘密,从儿时就有的秘密。
而这个秘密,只有他跟五十岚雪见两个人知道。
流刃即便不舍,仍将字笺置于烛前焚烧。
白烟袅袅,空气中弥漫着淡淡栀子花的味道。
是五十岚雪见啊!
流刃重重坐在椅子上,眼泪不自觉的掉下来。
他还记得上一次哭到不能自己,是母妃离逝的时候,因为从那一刻开始,他心里的那个家,轰然坍塌。
这世上再也没有什么事,值得他落泪。
可是现在,他如何也控制不住那份震惊跟悲恸,五十岚雪见是母妃最信任的女官,当年母妃染病暴毙,五十岚雪见在保宁殿陪了他两年。
两年之后,上一任隐皇全族获罪被诛,他离开保宁殿成为新一任隐皇,期间他有回去探望五十岚雪见。
直到第七个年头,他执行任务途中得到五十岚雪见染病的消息,待他回到京都,五十岚雪见已然长埋黄土。
对于五十岚雪见的死,皇宫御医口径一致,他便没再怀疑。
直到在大周内讧结束时,温去病提醒他母妃的死与东野苍郎有关,他才想到五十岚雪见的死似乎也透着蹊跷。
彼时他看到的只是五十岚雪见的衣冠冢,因为当时所传五十岚雪见跟保宁殿的几个宫女染了很奇怪的病,为防是恶性瘟疫,是以五十岚雪见没有遗体留下来。
可如果五十岚雪见还活着,为何不出来见他?
当年,到底了出什么事……
这厢,流刃才回扶桑,便陷入不可预知的迷局。
那厢,温去病跟钟一山一行人终于抵达莽原地界。
莽原最大的码头处,狄巴尔携当地一众官员早早候在那里。
眼见铁甲巨船撂下登船梯,狄巴尔最先迎过去。
此刻走在最前面的是钟一山,微微羸弱的薄身并没有影响他身上那股与生俱来的尊威,跟睥睨天下的气势。
一袭白衣,风尘仆仆。
钟一山迎面走来,仿若天降神祗,让人心生敬畏。
狄巴尔自接到罗城传来的圣旨,便刻意叫人调查过这一行人的身份,不查不知道,这一查,狄巴尔便从心里敬畏跟崇拜眼前这位少年。
大周乃中原七国之首,而眼前男子,乃大周第一神侯。
“狄巴尔,拜见钟侯。”
钟一山行至狄巴尔面前止步,清眸落过去,“狄大人客气。”
待狄巴尔擡头,视线不自禁转向自后面走到钟一山身边的温去病,“天地商盟盟主,久仰大名!”
温去病扬眉浅笑,“狄大人在莽原的威名,温某亦有耳闻。”
二人身后,毕运推着伍庸走过来。
温去病正想介绍时,狄巴尔先开口,“江湖四医的鬼医伍庸,伍先生好!暗位排行榜上有名的毕运,狄巴尔有礼。”
既是接到人,狄巴尔随即将四人迎回郡城。
一路无话,钟一山等人入郡城之后,由狄巴尔安排住到驿馆,且征求钟一山跟温去病的意见,是次日启程赶去罗城,还是在此处多歇息几日,皆可。
温去病拿的主意,暂在郡城停留三日。
狄巴尔没有过多打扰,安排好一切之后离开驿馆。
晚膳十分,温去病与钟一山在房间里用膳,鉴于钟一山已经调养了五个月,身体耗能越来越大,补给自然要跟上。
然而伍庸给出的意见,是希望钟一山可以稍作控制,毕竟饮食大于睡眠的时候,会有风险。
如此可是难坏了温去病。
又想让媳妇睡好,又不想让脾胃有负担。
要说在这方面,某世子也是很傻很天真,他单纯的以为,只要在钟一山睡觉的时候喂投,就可以了啊!
“阿山,睡着了没?”温去病夹着一块鱼肉,扭头看向钟一山,一本正经问道。
钟一山摇摇头。
温去病见状,立时将鱼肉搁到钟一山嘴里,随后又是一通狂夹,直把钟一山嘴塞的满满,“快吃。”
钟一山,“……”
温去病越是这般,钟一山就越是觉得这个男人可爱。
特别可爱。
他当然知道这么做毫无意义,可也不想让温去病再伤脑筋,于是配合着快吃了几口。
就在这时,温去病视线忽然落在钟一山微鼓的肚子上,“阿山,它是不是醒了?”
“或许吧。”
钟一山在船上时就已经涨肉了,他还记得温去病第一次把脸贴过去时,吓到跳起来,说他宝贝踢了他一脚。
钟一山知道,那不是宝贝,是奶茶,糕点,烤肉,涮锅……
“你别急,我把它哄睡!”
温去病二话没说,直接把脸贴过去,“爱你的温三岁来喽!你要好好睡觉,不许打扰阿山吃东西,乖啦。”
钟一山垂眸,瞧着贴在自己肚子上的温去病,唇角勾起一抹淡淡的,温馨的笑容。
“我们来莽原的消息……”
嘘……
温去病做了个噤声的动作,钟一山便也配合着不再开口,自顾将温去病夹的鱼肉全吃干净。
直到钟一山吃罢,温去病这才擡坐起来,十分辛苦的样子抹抹额头汗水,“它睡着了,你还可以再吃一会儿。”
多可爱!
钟一山摇头,“也不知道蜀城主跟婴狐有没有在罗城等我们。”
温去病闻声,抹汗的动作越发频繁,“他们应该会的……”
彼时钟一山有叫温去病与莽原君主打招呼,无论如何要将蜀了翁等人留在莽原,与他们汇合。
温去病倒是把蜀了翁跟婴狐提了,包括纪白吟都写到密件上,可只字未提‘等’这件事。
这也不能怪他,且瞧瞧蜀了翁,再瞧瞧婴狐。
那是能留在他家媳妇身边的人咩?
正如半黑波多保证的那样,蜀了翁跟不知火舞自乔装成老年夫妇之后,一路再无追杀。
起初他们只驾车走山路,奈何山路崎岖,偶还会辨错方向耽误了不少时间,再加连日赶路辛苦,不知火舞身体吃不消,一病不起。
为此蜀了翁不得不转走官道,且在距离苍宿还有半日行程的田郡逗留。
这一逗留,便是七日。
早膳时候,蜀了翁端着托盘从外面进来时,不知火舞已经起床,梳洗干净。
“怎么起来了?”
蜀了翁将托盘搁到桌边,颇为忧虑看向铜镜前的不知火舞,“大夫说你最好卧床。”
不知火舞起身走过来,朝蜀了翁浅浅一笑,“我已经好了,一会儿还要麻烦城主帮我上装。”
“你麻烦本城主的事还少么!”
眼见不知火舞有些不好意思,蜀了翁将托盘里那碗药递过去,“本城主的意思是你无须与我客气,以后‘麻烦’这两个字少说。”
不知火舞接过瓷碗,“我们已经在田郡耽误太长时间,现在我身体好了,赶路要紧。”
蜀了翁未语,直接从桌边绕过去,手掌毫无预兆贴在不知火舞额间。
哪怕这样的动作,在过去几日里时常会有,不知火舞在最初浑浑噩噩中亦未抗拒,可随着她神识越来越清醒,蜀了翁这般亲昵举动,让她产生某种异样情愫。
就像是心里有只蚂蚁爬过去,说不出来的感觉,又似曾相识。
不知火舞下意识躲开的动作,让蜀了翁愣了片刻,“挺好的,没烧。”
“那我们吃完饭就走?”不知火舞擡头看过去,眼中亦有了光彩,不似前几日连睁眼的时候都很少,偶还会呓语。
蜀了翁点头,习惯性将托盘里的粥端到不知火舞面前,“这几日我出去打听过……东野流刃已回扶桑。”
“什么?”不知火舞猛然擡头,难掩激动。
蜀了翁扭头瞧过去,“褚隐也在。”
“他们居然比我们还要早到?那他们……”
“你放心,本城主打听到的消息似乎是东野流刃跟褚隐皆在宫本武藏府邸,且有舆论造势,他们暂时不会有危险。”
蜀了翁紫眸微闪,“我们的确也该快些赶路,这样你才能早日见到褚隐。”
明明是令人兴奋的消息,不知火舞却发现她在压抑心里那份激动。
“他们没事就好。”不知火舞拿起汤匙,低头舀粥。
蜀了翁忽然没什么胃口,“等你吃完本城主给你上装。”
“城主不吃?”
“刚刚在到梳妆台前,慢慢准备。
房间里突然安静,不知火舞握着汤匙的手,无意识绕着瓷碗边缘轻轻拨动,汤匙与瓷碗不时发出撞击声,她却丝毫没有察觉。
铜镜前,蜀了翁拿起木盒里的黛笔,视线擡起一瞬被铜镜里那抹背影吸引。
他静静凝望那抹背影,看了很久很久,直到身影动。
“吃饱了?”蜀了翁敛尽眼中莫名闪动的微光,笑对不知火舞。
不知火舞坐下来,轻轻‘嗯’了一声。
蜀了翁拿起黛笔,“这次换个装,就别白头了吧!”
“不换。”不知火舞突兀开口。
蜀了翁不由看过去,他也不知道自己心里在期待什么,可他此刻就是想听不知火舞的解释,“为什么?”
“因为……”不知火舞噎喉,眸色闪动,“因为……这一路都是白头,我们便没遇着危险,可见白头安全。”
“只是这样?”蜀了翁有些急切追问一句。
“只是这样,不然城主以为会是什么?”不知火舞这一刻,竟也有了希望。
蜀了翁闻声,笑了,“没有,你说白头就白头。”
不知火舞没有再开口,因为她忽然发现,倘若蜀了翁真说出些什么,她不知道该如何……
抉择。
客栈外,满头银发的蜀了翁扶着不知火舞走上马车。
待不知火舞坐稳,蜀了翁拿起蹬车凳,点足坐到马车前沿,挥鞭长喝。
驾……
马车徐徐缓缓前行,离开田郡。
两个时辰后眼前出现一片竹林,与普通竹子不同,这是一片红竹,亦是莽原与苍宿国界划分的地理标识。
入竹林,便是入苍宿。
马车缓缓驶进竹林,饶是走过大江南北,赏过风光无限的蜀了翁,亦被眼前场景震住。
艳红如火的竹林如天边晚霞,瑰丽绝美,令人惊叹。
竹林里有一条贯穿南北的清溪。
蜀了翁停下马车时,车厢里传出声音,“我们是要在这里休息……”
不知火舞掀起车帘一刻,满目震惊。
“好美!”
她失声赞叹,眼中光芒闪烁如子夜星辰。
蜀了翁望着那抹清丽容颜,亦赞叹,“是很美。”
见不知火舞走下马车,蜀了翁本能走过去搀住她,“小心些。”
“城主,我可以到前面看看吗?”不知火舞瞧见不远处那条清溪,瞬间被吸引。
出于安全考虑,过往不知火舞只会在蜀了翁指定的地方休憩,绝不会迈出去半步。
这一次不同,她从未见过这样美的风景。
“你等我。”蜀了翁转身把缰绳系在树干上,之后与不知火舞一起走向清溪。
溪水潺潺,清澈见底,两侧偶见水藻,顺水浮动。
不知火舞寻了块干净的石头,缓步坐下来,欣赏眼前绝艳风光。
蜀了翁则走到旁边,擡手砍落一根红竹,之后提着竹签行至清溪前,拖下靴子卷起裤腿走下去。
正是午时,溪水温温的没有一丝凉意。
“城主干什么?”不知火舞惊讶看向蜀了翁。
蜀了翁单手握紧竹签,“前些日净让你吃斋,今儿给你加菜!”
阳光下,蜀了翁一身素布长衣,身上还带着几块补丁,满头银发,脸上皱纹深如沟壑,还染着几块肤斑。
可就是这样的蜀了翁,动作却是无比迅速。
手起签落,顿时有条大鱼被他扎出水面!
“城主厉害!”不知火舞欢喜道。
其实她从来不求锦衣玉食,珠光宝气,她只求与相爱的人寻一处世外桃源,长相厮守,再一起慢慢变老,死亦同椁。
渐渐的,不知火舞眼前身影与她想象中的样子,莫名融合。
就在这时,蜀了翁猛然直起身,手中竹签带着磅礴之力,射向不知火舞。
噗……
一声惨叫自不知火舞背后响起……
突然出现的黑衣人,打破此间美好。
蜀了翁自清溪捞出一把碎石,飞身跃至不知火舞身后,猛然甩出碎石。
咻、咻、咻……
碎石如流星冲袭,落于林间暗处,瞬时有黑衣人被碎石击中,显出身形。
“城主……”不知火舞震惊起身。
蜀了翁单手拉住不知火舞,“跟我走!”
前方空气骤然响起一道凄厉鸣啸,蜀了翁暗惊之余直接拽下腰间龟壳,指尖触动机关,一柄细长软剑自龟壳内疾射而出。
‘嗤……’
紫电疾进,带着密集的气鸣声与对面一柄黑色长剑猛烈相磕,刺耳的摩擦声震的不知火舞心胆皆颤。
剑身仍在胶着,蜀了翁震臂疾挥,淡薄剑气如流水飞泻,剑气所到之处,犹如道道水瀑,却又如锋刃般凌厉绝杀。
一招未能制敌,黑色长剑骤然回旋,落在对面黑衣人手里。
与此同时,十几个黑衣高手同时现身。
不知火舞美眸微颤,脸色煞白,“城主……”
“进车厢。”蜀了翁将不知火舞拉到马车前,沉声道。
不知火舞咬牙,纵身入车厢片刻,拿着一把匕首冲出来。
“回去……”
蜀了翁一声低喝,目光极寒。
不知火舞身形停滞在车前,眼神透着决然。
蜀了翁深吁口气,“这些人还不是本城主的对手,你先回去。”
对面,为首黑衣人擡指于唇,哨响。
“城主小心!”不知火舞咬牙,握着匕首退回到车厢。
蜀了翁随即纵身跃上车厢,面向朝马车急冲而至的黑衣人,目色冷寒。
一众黑衣人得令狂涌,顷刻之际,数道剑气带起狂暴杀意劈斩而至。
蜀了翁不疾不徐催动内力,紫电于半空中划出一幕巨大的飞瀑,硬是将数道剑气阻挡在飞瀑另一端。
然而随着劈斩在飞瀑上的剑气,越来越密集,蜀了翁薄唇紧抿,眼中乍现杀机。
七成内力尽注紫电,飞瀑瞬间爆裂,细雨霏霏间,一道道紫色剑气如玄丝刺向黑衣人!
蜀了翁看准时机,紫电回旋之际再叩机关,三枚硬钢开刃铜钱倏然飞射。
铜钱割颈而去,三名黑衣人只觉颈间血喷,轰然倒地,再无声息。
紫色剑气冲袭下,有两个黑衣人躲闪不及,命陨。
蜀了翁一招之内连取五人性命,足见霸道。
剩下的黑衣人见状未有迟疑,第二轮攻击再起。
林间竹叶簌簌,鲜血喷洒而落,使得竹叶越发殷红。
车厢里,不知火舞紧握匕首,自车帘看向对面黑衣人,她虽武功低弱,可平日与东野归刀相处的多,尤其她经常会看东野归刀收集的各种武功素描,跟东野归刀在上面作的批注。
凭她记忆,眼前这些黑衣人的武功路数,绝非出自扶桑,“你们不是东野苍郎派来的!你们到底是谁!”
不知火舞音落,蜀了翁不禁皱眉,“他们不是扶桑人?”
“不是!”不知火舞十分肯定道。
对面,为首黑衣人眼中骤寒,“杀、无、赦!”
那些黑衣人得令,越发疯狂,数道剑气直劈而至。
蜀了翁再祭紫电,一条水色蛟龙狂啸而去,这批黑衣人内力显然要更强,已有至少三人冲破紫电布下的防线,提剑跃上马车。
铮、铮……
两柄黑色长剑前后劈斩,蜀了翁不得不抽回紫电,抵挡眼前之危。
兵器撞击的声音刺痛耳膜,整辆马车在剧烈的剑气冲击下遥遥欲坠。
一番血肉相搏,围在车厢周围的黑衣人越来越少,蜀了翁肩头、后背被剑气划伤的血痕,越来越多!
就在这时,蜀了翁余光所见一黑衣人长剑猛然刺进车厢,情急之下,紫电脱手狂斩。
“城主小心!”不知火舞飞身自车厢向上翻跃,以匕首替蜀了翁抵住杀招。
倏然!
一道寒凛剑气狂啸而至,速度快到惊人,带起竹叶如刀,直朝马车飞射……
蜀了翁根本来不及召回紫电,不得已将不知火舞拉过来裹在怀里免被剑气所伤。
预期的痛楚没有出现,蜀了翁猛然回身,一抹熟悉的身影赫然呈现眼前。
对面,为首黑衣人还没使出绝招,便已头颈分离,轰然倒仰。
未及蜀了翁惊呼,剑光再起。
极亮光弧闪过车厢,强悍剑气斩杀,余下黑衣人皆毙。
饶是蜀了翁自诩武功不弱,可面对这样简单粗暴的杀招,他也是拜服。
“我还以为你淹死在海里了……”
来者不是别人,正是前几日从莽原皇宫跑出来的婴狐。
当然,不得不承认的是婴狐刚刚起手一剑斩杀对面黑衣人,绝对算是偷袭,否则一对一单打,未必会这么痛快。
或许蜀了翁没注意,但婴狐注意到了,“你抱着她做什么?”
要不是婴狐提醒,蜀了翁都没察觉不知火舞仍被他紧紧揽在怀里,而不知火舞因为震惊也没有意识过来。
“刚才那么危险,本城主再不济也是个男的,还能让她一个柔弱女子伤着了?”蜀了翁大方拉着不知火舞的手,纵身一跃跳下马车。
婴狐也就是一问,他才不管蜀了翁抱谁,“这群是什么人?”
落地一刻,婴狐收起狼唳剑。
“他们不是扶桑人,可除了扶桑,谁还会派人来杀我们?”不知火舞下意识退开两步,与蜀了翁保持距离。
蜀了翁瞧了不知火舞一眼,随后转向婴狐,“先说说你从哪儿过来?”
“莽原皇宫……”
婴狐忽似想到什么,“忘了大事!钟一山跟温去病来莽原了!”
蜀了翁皱眉,“他们怎么会来?”
“莽原君主同我讲的,说温去病跟钟一山奔的是东野苍郎。”婴狐随后告诉蜀了翁,半黑波多与他说的,但凡他能记住的每一句话。
除了婴湄湄。
竹林虽美,奈何一场杀戮,空气中弥漫的血腥味令人不适。
不知火舞走进马车,蜀了翁与婴狐分左右坐在车沿,驾车驶离竹林。
蜀了翁听着婴狐那些话,心里细算着。
“你说,一山跟温去病是希望半黑波多能给扶桑压力,继而逼东野苍郎下台?”蜀了翁虽然受伤,但都是皮外伤,稍稍处理过已无大碍。
婴狐点头,“半黑波多是这么说的。”
“为此,一山跟温去病答应了半黑波多一些事?”蜀了翁又道。
婴狐不否认,具体什么事他没问。
“他们在给半黑波多的信里提到我们了?”蜀了翁扬着手里皮鞭,紫眸微眯。
“提了,叫半黑波多好好照顾我们!”
“据本城主所知,那片红色竹林属莽原、苍宿地标,入竹林便是苍宿地界,我们在莽原时一根汗毛都没掉,才入苍宿就被偷袭……”
“是苍宿干的?”婴狐狐疑看过去。
“是莽原,半黑波多那个老东西,没安好心……”
依着蜀了翁的分析,半黑波多肚子里藏着坏呢。
半黑波多为讨好温去病跟钟一山,是以在莽原地界必要保证他们这些人的安全,可入苍宿地界,他们的生死在半黑波多看来是‘心有余力不足’。
这种情况下,倘若他们在苍宿出事,于半黑波多最有力的就是,温去病跟钟一山就算不替他们报仇,也断不可能与苍宿再有任何来往。
要知道,苍宿国力就要赶超莽原了。
“钟一山一定会替我们报仇!”婴狐从来没有怀疑过这一点。
是的,他哪怕不确定那个婴湄湄会不会替他报仇,却坚信钟一山一定会!
蜀了翁忽然想到一件事,“对了,你不是说半黑波多要你留在皇宫里等他们吗?”
“是啊!我还答应他了。”
婴狐随后蹬起一条腿在车前沿,手臂自然而然搭过去,“我若等他们,那我们之前又为什么要先来扶桑,不就是为了让钟一山有安生日子过!眼下明知道他们要来,我还在皇宫里浪费时间?我必须得先他们一步到扶桑,把东野苍郎处理掉!”
蜀了翁闻声,瞄了眼婴狐,“眼下我们在苍宿地界,既要应付扶桑杀手,又要堤防莽原黑手,退不退?”
婴狐扭头,“退什么啊!神挡杀神,佛挡杀佛!”
没有退路可言。
蜀了翁就喜欢婴狐这性子。
“小舞姑娘,坐稳了!”
长鞭鸣啸,马车疾驰,绝尘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