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侠镇的日头,照例慢悠悠爬上太玄医馆的青瓦,将后院药圃里那些挂着露珠的叶子照得闪闪发亮。*k^e/n′y¨u`e*d\u/.′c`o!m?只是今日,那株老槐树下,少了两个对酌的身影,多了几分…锅碗瓢盆的烟火气。
怜星坐在廊下的小马扎上,面前摆着个粗陶药碾子。她身上不再是那身标志性的、不染尘埃的月白宫装,而是换了一身郭芙蓉不知从哪个旧衣箱底翻出来的、洗得发白的靛蓝粗布衣裙。宽大的袖口被她用布条仔细地束在腕间,露出一截依旧白皙却不再刻意隐藏的手腕,以及那双骨节分明、此刻正笨拙地握着药碾子木柄的手。
冰魄般的眸子,此刻专注地盯着碾槽里那些黑乎乎、散发着浓烈苦味的“断肠草”根块。她学着李太玄平日的模样,一手扶着碾槽边缘,一手用力推动沉重的石轮。
咯吱…咯吱…
石轮在槽里艰难地滚动,发出沉闷的摩擦声。碾槽里的根块顽固地抵抗着,只被压扁了表皮,汁液都没渗出多少。怜星的额头很快沁出细密的汗珠,束起的乌发有几缕滑落,贴在微红的脸颊边。她抿着唇,冰魄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挫败,随即又被更深的倔强取代,手上更加用力。
“哎哟喂我的怜星姐姐!”郭芙蓉端着个簸箕从灶房出来,一眼看到怜星那副跟药碾子较劲、仿佛在推磨盘的模样,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她放下簸箕,几步蹿过来,“不是这么碾的!李神医那懒骨头,使唤起人来倒是一套一套的!这断肠草根老得跟牛筋似的,得先拿水泡软了,再上蒸笼蒸半柱香,最后趁热碾,才省劲儿!”
她不由分说地抢过怜星手里的木柄,自己一屁股坐在旁边的小板凳上,动作麻利地抓起一把根块看了看:“得,这都让你碾成‘铁饼’了!等着,我去蒸!”她风风火火地端着碾槽跑了。
怜星看着自己空空的手,再看看郭芙蓉风风火火的背影,冰魄般的眸子里闪过一丝茫然。移花宫的武功秘籍她倒背如流,可这…蒸草药?她低头,看着自己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红、甚至沾上了一点黑色药渍的指尖,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笨拙”的感觉涌上心头。
“慢慢来。”李太玄懒洋洋的声音从药房门口传来。他倚着门框,手里端着他那从不离身的酒葫芦,正有一口没一口地抿着,脸上带着看戏般的笑意,“冰疙瘩,你这身新行头不错,比那身白衣服接地气多了。!鸿*特¢小+税*网* *嶵\鑫?蟑′节_哽?芯\筷,就是这碾药的手艺…啧,还得练。”
怜星抬头,对上他那双带着促狭笑意的深邃眼眸,脸颊微热,下意识地想把手藏到身后。但随即又觉得这动作太过刻意,只得强作镇定地放在膝上,指尖无意识地捻着粗布裙粗糙的纹理。
“这断肠草,性烈,味苦,大毒。”李太玄踱步过来,在她旁边蹲下,随手从郭芙蓉留下的簸箕里捡起一小块根茎,指尖稍一用力,坚硬的根块便在他指间化为细腻的粉末。“但用得好了,以毒攻毒,是疏通淤塞筋络、刺激萎缩肌理的猛药。给你泡脚的那锅‘续骨生肌汤’,它可是主料之一。”他将指尖的粉末弹掉,目光落在怜星那双搁在矮凳上、包裹着厚厚药布的脚上,“感觉如何?昨晚的‘功课’做了没?”
提到脚,怜星纷乱的心绪被拉回正轨。她点了点头:“按你教的穴位,揉按了三次。酸胀感…更明显了。”她顿了顿,补充道,“但…能忍受。”
“嗯,酸胀是好事,说明气血在动,死水活了。”李太玄点点头,站起身,拍了拍手上的灰,“等着吧,等郭芙蓉把‘铁饼’蒸软了,你再试试。记住,碾药不是练功,不用那么大气力,讲究的是个巧劲儿,均匀。”他晃了晃酒葫芦,听着里面空荡荡的声响,嫌弃地啧了一声,“我去前头看看,陆小鸡那混蛋,说好送酒来,人影都没了。”
他晃悠着走开,留下怜星独自坐在廊下。阳光暖洋洋地洒在身上,也照着她身上那身陌生的靛蓝粗布衣裙。她低头,看着自己沾着药渍、不再纤尘不染的手指,又看看旁边簸箕里那些形态各异、散发着泥土和草木气息的药材,冰魄般的眸子里,那层坚冰之下,有什么东西正在悄然松动、接纳。
不一会儿,郭芙蓉端着一小盆热气腾腾、散发着奇异苦味的根块回来了。“快!怜星姐姐!趁热!”她把碾槽塞回怜星手里。
这一次,怜星再推动石轮时,感觉截然不同。蒸软的根块如同温顺的泥土,在石轮的碾压下轻易地变形、破碎,深紫色的汁液缓缓渗出,散发出更加浓烈刺鼻的气味。虽然依旧费力,但不再是
徒劳的对抗。她专注地、一下一下地碾着,额角的汗珠滚落,也顾不上去擦。粗布衣裙的袖口沾上了深紫色的汁液,她也浑然不觉。
当碾槽里的根块终于变成均匀细腻、散发着浓烈药香的深紫色糊状物时,怜星长长地舒了一口气。!我′得?书¢城¨ `最_歆?璋!結`哽*欣,快~一种微小的、却无比真实的成就感,如同初春破土的新芽,在她心底悄然萌发。
“哇!怜星姐姐!碾得真好!”莫小贝不知何时凑了过来,小脑袋好奇地探看着碾槽里的药糊,小鼻子皱了皱,“就是味道好难闻啊!”
怜星看着莫小贝皱成一团的小脸,冰魄般的眸子里,一丝极淡的笑意飞快掠过。她伸出手,用指腹沾了一点药糊,轻轻点在莫小贝的鼻尖上。
“呀!”莫小贝惊叫一声,跳开一步,小手捂着鼻子,随即又咯咯地笑起来。
郭芙蓉也凑过来看,啧啧称赞:“厉害厉害!第一次碾药就碾得这么匀!比李神医那懒骨头强多了!他碾药跟磨洋工似的!”她眼珠一转,拉起怜星,“走走走!别光碾药了!跟我去灶房!今天教你腌咸菜!王大娘刚送来一筐水灵灵的萝卜缨子!”
怜星被郭芙蓉半拖半拽地拉进灶房。扑面而来的,是柴火烟气、油盐酱醋混合的、浓烈而陌生的市井气息。灶膛里火苗跳跃,大铁锅里咕嘟着不知名的汤水。李大嘴系着油腻的围裙,正挥舞着大勺,锅里翻腾着一片诡异的墨绿色。
“怜星宫主!您来啦!”李大嘴看到怜星,眼睛一亮,大勺一指锅里,“尝尝!我新研制的‘十全大补翡翠汤’!用了十八种名贵药材!保证强筋健骨,延年益寿!”锅里那墨绿色的粘稠液体翻滚着,散发出一种难以形容的、混合着药味和焦糊味的诡异气息。
怜星看着那锅“汤”,冰魄般的眸子里罕见地流露出一丝…惊悚?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
“去去去!大嘴!你那锅‘毒药’自己留着喝!别吓着怜星姐姐!”郭芙蓉没好气地推开李大嘴,拉着怜星走到角落的大木盆前。盆里是碧绿鲜嫩的萝卜缨子,还带着泥土的气息。“看!多水灵!腌咸菜第一步,洗菜!要洗得干干净净,一根泥都不能留!”
怜星看着那满满一盆的绿叶,又看看自己刚刚碾完药、还沾着紫色药渍的手。她学着郭芙蓉的样子,挽起袖子,将手伸进冰凉的水里。指尖触碰到带着泥土的菜叶,那粗糙湿润的触感,让她微微瑟缩了一下。她拿起一根萝卜缨子,学着郭芙蓉的动作,仔细地搓洗着根部的泥土。
动作依旧生疏笨拙。水花溅湿了她的粗布衣襟,额前的碎发也沾上了水珠。她洗得很慢,很认真,仿佛在进行一项极其精密的仪式。冰魄般的眸子低垂着,长长的睫毛在眼下投下一小片阴影,专注的神情,竟比她练功时还要认真几分。
郭芙蓉在旁边看得首乐:“对对对!就这样!哎!那片叶子背面还有泥!…哎呀水溅脸上了!…没事没事!擦擦就好!哈哈哈!”
灶房里,李大嘴的“毒药”还在咕嘟作响,郭芙蓉的大嗓门和莫小贝的笑闹声交织在一起,混合着洗菜的水声,充满了嘈杂而鲜活的烟火气。怜星置身其中,笨拙地搓洗着手中的绿叶,粗布衣裙被水打湿,贴在身上,鬓角的发丝也凌乱地贴在脸颊。她不再是那个高高在上、清冷如月的移花宫二宫主,只是一个努力学着融入这平凡生活的…新妇。
一种奇异的、带着点狼狈却又无比踏实的暖意,如同灶膛里跳跃的火苗,在她心底悄然燃起。
傍晚时分,夕阳的金辉再次洒满小院。
李太玄拎着个空酒葫芦,一脸晦气地从外面晃悠回来。陆小凤那混蛋果然又放了鸽子!他刚走到后院门口,脚步就顿住了。
廊下,怜星正背对着他,蹲在地上。她面前放着那个熟悉的粗陶药碾子,旁边还摆着几个小簸箕,里面分门别类放着碾好的药粉和切好的药片。她身上那件靛蓝粗布衣裙的袖口和衣襟上,沾着星星点点的紫色、褐色药渍,还有几道水痕。她正低着头,极其专注地,用一把小银刀,小心翼翼地切着一片薄如蝉翼的“冰晶兰”花瓣。夕阳的金辉勾勒着她专注的侧颜,几缕汗湿的碎发贴在微红的脸颊边,那神情,竟比移花宫最精妙的剑谱还要吸引人。
李太玄倚在门框上,静静地看着。看着那双曾经执掌移花宫生杀大权、此刻却沾满药渍、小心翼翼切着药片的手。看着那身洗得发白、沾染了烟火气的粗布衣裙。看着夕阳下,她周身弥漫的那种奇异的、混合着药草清苦和人间烟火的宁静气息。
他眼底
那点因为陆小凤放鸽子而起的烦躁,如同被这宁静的画面抚平,沉淀为一种更深、更暖的笑意。
“冰疙瘩,”他懒洋洋地开口,声音带着刚回来的沙哑,“手艺见长啊。这冰晶兰切得,比陆小鸡的胡子还薄。”
怜星闻声,动作一顿,抬起头。夕阳的金辉落进她冰魄般的眸子里,映出一片温暖的碎金。她看着倚在门框上的李太玄,看着他手里那个依旧空荡荡的酒葫芦,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沾满药渍的手和切好的药片。她没有说话,只是嘴角极其轻微地向上弯起一个几乎看不见的弧度。
那弧度很浅,却如同初融的春冰,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近乎温柔的暖意。
李太玄的心尖,像是被那抹浅笑轻轻搔了一下。他晃了晃空酒葫芦,慢悠悠地踱过去,在她身边蹲下。目光扫过簸箕里那些分门别类、处理得干净利落的药材,又落在她那双包裹着药布、搁在地上的脚上。
“脚,”他伸出手,指尖带着试探,轻轻碰了碰她脚踝药布包裹的边缘,“今天走了多少步?”
怜星的身体微微一僵,随即放松下来。她放下小银刀,低声道:“围着院子…走了五圈。”声音依旧清冷,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汇报般的认真。
“嗯,不错。”李太玄点点头,手指却没有收回,反而顺着药布包裹的轮廓,极其自然地、带着点按摩的力道,在她足踝周围几个穴位上轻轻按压起来。他的指尖温热,力道适中,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瞬间缓解了那里深沉的酸胀感。
怜星的身体瞬间绷紧,又缓缓放松。她垂下眼睫,长长的睫毛如同蝶翼般微微颤动。她没有抗拒,也没有抽回脚,只是任由他温热的指尖在那脆弱的部位游走。夕阳的金辉落在两人身上,将依偎的身影拉得很长。空气中弥漫着药草的清苦和他身上淡淡的酒气,混合成一种奇异的、令人心安的气息。
就在这时——
“李神医!怜星姐姐!开饭啦!”郭芙蓉的大嗓门从前堂传来,打破了这片刻的宁静,“李大嘴的‘十全大补翡翠汤’出锅咯!保证让你们…呃…终身难忘!”
李太玄按摩的手指一顿,脸上瞬间露出一种近乎惊悚的表情。他猛地收回手,像被烫到一样跳起来,拉起还蹲在地上的怜星:“快走!那玩意儿真能要命!”
怜星被他拉得一个趔趄,下意识地扶住他的胳膊才站稳。冰魄般的眸子里,那点因他按摩而起的涟漪尚未散去,又添上了一丝茫然和…对那锅“翡翠汤”的忌惮?
两人几乎是“逃”也似的离开了后院,留下碾好的药材在夕阳下散发着宁静的微光。
然而,就在他们身影消失在通往前堂的门帘后不久——
后院墙角,那个不起眼的、盖着青石板的咸菜缸旁,地面上一小片湿润的泥土,极其轻微地、几不可察地…蠕动了一下。
仿佛有什么东西,刚刚从下面…钻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