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寒酥 作品

94. 怪我怨我

    马车一路疾驰往城外而去,积雪化水,铁蹄溅起阵阵飞泥,同整座江都城一并被甩在身后。


    渐行渐远间,城门上原本硕大的江都二字也成了蝇头小字,几不可辨。


    从裴敛含糊其辞的问题,到不明就里跟他上了马车,已过半个时辰,但姜泠仍旧没回过神来,面露恍惚。


    她怔然看着自博山炉流泻而出的袅袅香线,指尖无意识嵌入掌心,本就如凝脂般的手愈加没有血色。


    裴敛沉默相伴一路,替她递上杯热茶,安抚道:“若你后悔,我们即刻回城,只当我没提过。”


    其实裴敛并未与她说得十分明白,但凭姜泠的细腻颖慧,也无需宣之于口。


    先皇子嗣稀薄,姜泠身为长公主,纵不是千娇万宠,却也不该弃如敝屣。


    昔年上景指名点姓要的是姜安,彼时大俞虽说遭受天灾自顾不暇,但与上景兵力也算旗鼓相当,否则也没底气强硬回绝,二话不说将姜泠送了过去。


    既然本就不是姜安,又为何非得是姜泠?


    先皇大可从并非中宫所出的公主中挑选一人,甚至从旁支中过继,哪里又非得要将嫡出长公主送去?


    早些年,姜泠也不是没怀疑过自己的身份。


    可无凭无据她又远在上景,打自己记事起就只有关于先皇与先皇后的记忆,那点稀薄的怀疑也只当是自己胡思乱想。


    她想,大抵自己只是父皇母后权宜后最值得牺牲的孩子而已。


    低垂的眼睫如蝶翼扑朔,她接过热茶,却依旧没作声。


    说出的话如覆水难收,心底那颗本已枯萎的种子乍逢雨露,便一发不可收拾地疯长。


    她无法当他没提过,也不甘心就此回去。


    稳下心绪,她托盏抿了口热茶,略显颓唐的面色才稍稍恢复,显出几分红润来。


    她摇头,言简意赅道:“我可以困苦受难,却不能活得稀里糊涂。”


    姜泠其实是个简单的人,面对困苦会胆怯懦弱,却也会为保命将颜面踩在脚底当求生梯,但凡认定之事,百折不挠。


    其实也是倔,只是她不与旁人倔,而是与自己倔。


    若今日裴敛与她所说的是旁人之事,兴许她只会一笑置之,甚至不会有只言片语。但落在她自己身上,却不能再浑浑噩噩。


    如同此时,她分明心中忐忑至极,却依旧强打精神,不退让分毫。


    最让裴敛心疼的,也正是如此的她。


    接过她饮了一半的残茶,裴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言辞恳切:“别怕,一切有我。”


    寥寥数字,却仿佛蕴着擎天撼地之力,替姜泠撑起了心底那片岌岌可危的天。


    她掀开眼帘,正视那道关切怜惜的目光,唇瓣颤了颤,轻声道了句:“好。”


    不是千篇一律的道谢之辞,而是,好。


    全然意料之外的回应,裴敛不由一愣。


    而后眸光沉黯,看着眼前少女如同被雨打落的海棠,不免想要将其护入怀中,为她遮风避雨。


    可眼下到底不合时宜,他漾着笑,克制摩挲着将才她握过的那只瓷杯,没再说话。


    青云山位于江都以南二十里处,其上的祈安寺原为百年皇寺,只迎候皇家之人。


    直至烽火四起,战事胶着,国库吃紧,姜家也不愿再拨银扶持祈安寺,祈安寺这才开始受纳寻常百姓的香火。


    但祈安寺广阔恢宏,乃一方大寺,即使没了皇家供奉,依旧香火鼎盛。


    姜泠下马车时就见山道下已停了几辆华贵车马,心知应是前来祈福的香客。


    裴敛递上早已备好的幕篱,温声解释:“祈安寺在半山腰,当年姜家为显虔诚并未修建车道,只能步行上山。人多眼杂,还是带上为好。”


    姜泠颔首,依言带好幕篱,拾阶而上。


    而裴敛则在山下停驻须臾,眺望远处踏着滚滚飞尘而来的马车,眯了眯眼。


    青云山并非高耸入云的嶙峋险山,虽落了雪,但一路皆有小僧扫雪引路,行得快些,不至一炷香便能抵达寺门。


    寺门高耸,比之道旁修竹还高上些许,姜泠抬头看去,被灼射在赤金大字上的日光晃了眼。


    她揉了揉眼角,又转身看向来时的山道。


    视野明朗,四顾皆白,唯有零零星星的绿意点缀其中。


    景致清雅脱俗,一路上堆叠积攒的不安稍稍缓解,她牵起一记笑,看向身侧之人说道:“王爷带路吧。”


    裴敛凝神看了她一会儿,确认她并非刻意掩饰,这才颔首。


    看门寺僧认出来人,上前引路。


    今日天朗气清,香客纷纭,但有僧人领路,一路循着僻静小径,倒也没遇见什么人。待到后山,此处不纳外客,更是人迹罕至。


    一路行来,树木凋敝,唯有薄雪压枝尚有几分意趣。


    但后山梅林却开得正好,绯瓣白蕊,枝影交错,暗香浮动。


    僧人驻足,双手合十朝二人行了一礼,进退得宜道:“小僧就送到此处,贵人自行前去即可。”


    片刻后,此地便唯余他们二人。


    凉风习习,撩开幕篱一角,裴敛打量着姜泠的神色,并未着急催促。她沉默停驻良久,才提步继续往里行去。


    梅林杳静,只闻二人行步间脚下发出的“吱呀”声。


    不过百余米的距离,却好似走了许久才终于豁然开朗,显露隐藏其中的山房。


    后山树木掩映,略显昏暗,虽是白日里,山房外却已燃了灯笼,在凌冽冬风中摇摇晃晃。


    而山房前,石案旁,坐着一人。


    背影萧索,瘦骨嶙峋,甚至撑不起厚实的冬衣。


    而那人的反应,也显而易见的有些迟钝,直到姜泠与裴敛走至几米开外,才颤颤巍巍转过身来。


    裴敛也有段时日没见袁清,自那夜见过后,他就命人将袁清安置在后山养病,以免有人叨扰。饶是他历来不动如山,却也被袁清如今的模样惊了一瞬。


    病来如山倒,距上次见面不过一季,那时的袁清虽有病态,却不至如此地步。


    眼下她的形容实在狼狈,枯瘦如柴,面色蜡黄,血丝如蛛网般爬满双眼。


    袁清迟钝地眨了眨眼,认出裴敛来,正要说话,又后知后觉看到裴敛身侧还站着一人。


    一袭石榴红大氅将其笼罩其中,虽隔着幕篱瞧不清面容,却依旧能从其身姿形态窥见是个亭亭玉立的女子。


    这些时日袁清虽未见过裴敛,却收过宫中传来的消息。她早已知晓当初自己诞下的并未男婴,而是个女郎。


    是以瞧见姜泠的那一瞬,原本混沌的思绪仿若拨云见日,霎时清明过来。


    她用尽全力撑着石案起身,皴裂的嘴唇张合,欲语泪先流。


    袁清看不清姜泠,姜泠却已看清咫尺之外的袁清。


    姜泠是认得她的。


    虽少时只依稀见过两面,但许是常听先皇后提及,她心中留下了极为深刻的印象。


    那是张生得极美的一张脸,莞尔一笑时,后宫粉黛皆黯然失色。


    虽物是人非,恶病缠身,但眼前人的身上仍带着几分曾经的容色。


    就在这一刻,她突然想起了自己被强行刺下蝶印前,是如何惹怒的先皇与先皇后。


    那年冬天格外寒冷,宫中子嗣皆年幼,先皇恐姜安受不住寒,便带着后宫众人去往江都以东的温泉行宫避寒。


    先皇后本不欲带她同去,还是姜安拗着不肯与阿姐分开,无奈之下,才将她放上了随行名单。


    她本就不受待见,去了温泉行宫后就被安置在偏僻宫苑中无人问津。但昔年年幼,不懂那些七弯八绕的心思,只知见不着母后与阿弟心中不安,在一日午后,趁看守老媪打盹时偷溜出了别院。


    温泉行宫与皇城相比本不算大,但于那时的她而言却堪比迷宫。走了许久,竟是误入了袁贵妃的寝宫。


    她记得,袁贵妃对她极为和善,给她用了糕点,还让她一同泡温泉。


    只是刚被人领着换了泡温泉穿的衣裳,负责看守她的老媪就匆匆赶来,一把将她拽入怀中,任袁贵妃怎么说也不允她再留下。


    再后来,先皇先皇后来了,先皇怒不可遏,先皇后冷眼旁观。


    那时她不懂自己做错了何事,所以经年日久,她并不记得当日情景。


    直至今日再见袁清,想起那日裴敛在马车中问她蝶印来历,方才如梦乍醒,大彻大悟。


    原来那日,她与自己的生母之间,仅隔着她肩上那层薄薄的衣料。兴许老媪来的再晚些,袁清就能瞧见那道月牙胎记。


    与激动的袁清相比,姜泠显得格外平静,任由袁清拉着她的手恸哭也未置一词。


    只是当袁清试图撩开她的幕篱时,她才不着痕迹地避开。


    袁清愣了一瞬,下意识看向裴敛,诧异无措。


    这不是袁清在脑海中设想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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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千百遍的场景,纵有陌生,却不该如眼下这般抗拒。


    袁清不明白,裴敛却读懂了姜泠的心思。


    若是陌生人便罢,兴许其中还有不为人知的苦衷,可袁清分明就在宫中与姜泠近在咫尺。人人都说袁贵妃诞下死婴,难道她就从未怀疑过吗?


    姜泠心中,是有些怪她的。


    裴敛默然看着却心知自己不好参言,只凝着姜泠柔声道:“时辰还早,有些话须得慢慢说,我去前山禅房等你。”


    说罢,裴敛才又意味深长瞥了袁清一眼,只身离去。行穿梅林时,余光落在山石后,察觉到一闪而过的衣角。


    姜泠目送裴敛离开,领会到话间真意,这才又深深看了眼前妇人一眼,而后稍显迟疑地揭下幕篱。


    起初袁清不懂她的抗拒从而何来,可见着这张依稀与当年那玉雪可爱的小脸有七分相似的面容,才终于回味过来。


    认出姜泠后,袁清更是痛哭出声,踉踉跄跄后退几步,小腿抵上石案,跌坐下去。


    她没见过姜泠几面,只知当年先皇后对其极为严苛,鲜少允她露面。记忆深刻些的,便是彼时在温泉行宫。


    懵懂无知的小女郎误入她所居的寝殿,眨着那双泪眼盈盈的眼睛说要找母后,令她十分心疼。


    她曾无数次地羡慕先皇后能平安诞下双生子,可时至今日才知,这成倍的福泽竟是从她这里夺去的。


    若是夺去后,待姜泠好也就罢了,可本该是属于她的明珠,在先皇后那里却受尽磋磨。


    往事纷涌,泪水迷蒙使她看不清眼前场景,一颗心更是仿佛被刺入成千上万根银针,苦不堪言。


    姜泠冷眼看着,终于从她不似作伪的惊讶和伤痛中找回几分宽慰。


    她终于开口,声音却哑得骇人:“看见是我,你很意外。”


    语调平静得仿佛一盆冷水,险些要将袁清这些时日积攒的满腔热情扑灭。


    但许是母女连心,思及这些年姜泠的处境,袁清亦是心有戚戚,难以释然。


    剧烈的情绪起伏使她咳嗽起来,每一声都仿佛撕扯着五脏六腑,竟是生生呕出口血来。


    血迹污深,滴在素白积雪上尤为刺眼。


    姜泠下意识往前迈了一步,却又戛然而止,不远不近地停了下来。


    将她的动作尽收眼底,袁清拭去嘴角鲜血,苦笑道:“我从不曾想过,会是你。”


    忆及往事,目光不由深远,本就混沌的眸子更如笼上一层轻纱。


    她想解释,却又不知该从何说起,心中百转千回,也只能苍白道:“我知你怪我怨我,可当年之事我并不知情,只当自己生下的当真是个死婴。我曾也怀疑挣扎过,但事实摆在我眼前,我甚至亲眼见过那孩子的尸身,我又如何能不信?倘若我早知是你,我又怎会对你不闻不问,任他们践踏于你?”


    听到此处,姜泠呼吸难以抑制地有些沉重,她克制着眼眶中呼之欲出的滚烫,反问道:“既然当初信了,为何而今又要怀疑?为何不就像从前那般,稀里糊涂地过下去?”


    说是疑问,不如说是质问。


    姜泠死死捏着衣袖,几乎快要将那层薄如蝉翼的里衬撕烂。


    袁清垂下眼,铺天盖地的内疚袭来,几乎让她喘不上气。


    是啊,为何当初信了,如今却又要怀疑呢?为何当初怀疑时,不曾再多深想几分呢?


    分明她知晓姜泠的存在,也听闻过她在先皇后面前谨小慎微,不受待见。当年她亲眼看着那瘦弱不堪的小女郎登车去往上景,哭得撕心裂肺,她为何一丝一毫也不曾怀疑呢?


    她恨自己,却更恨造就如今一切之人。


    原本迷茫内疚的眸色沉了下去,恨意如波涛汹涌,犹带几分容色的衰败面容竟生生变得扭曲。


    袁清攥紧案上放置以供她翻阅的书册,仿佛只有这样才能支撑她继续说下去。


    书页在她手下皱成一团,哗哗作响,却掩盖不住她语音间的苍凉与恨意。


    “是袁翼,是他与姜启谋合蒙蔽于我……我也是,也是年初听闻袁翼散播的传言,才终于意识到当年之事有假。”


    姜启,是先皇的名字。


    姜泠并未想到会从袁清口中听到这个从前无人敢宣之于口的名字,更没料到袁清提及他时,竟是如此之恨。


    她终于开始相信当年之事另有缘由,忍不住颤声追问:“当年到底发生了什么?他们又为何要这样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