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更梆子刚敲过,牛俊逸将最后一枚盘扣系紧。
粗布短打的衣襟磨得他颈侧发痒,这是他生平头一次穿仆役服饰——金线暗纹的中衣被压在最底层,腰间玉牌换成了块发黑的木牌,连发冠都摘了,用根草绳随意束着。
"云凰。"他转身,见麴云凰正对着铜镜理鬓角。
她本就生得清瘦,套上宽大的灰布衫更显单薄,可那双眼却亮得灼人,像寒夜里的火折子,"记住,送菜队伍亥时三刻到后门,王胖子会在筐底塞半块酱牛肉当暗号。"
"嗯。"麴云凰应着,指尖无意识地摩挲腰间银铃。
那是母亲的遗物,此刻贴着皮肤发烫。
她望着铜镜里的自己,忽然想起十八年前的冬夜——父亲也是这样替她系好斗篷带子,说"云凰最乖,等阿爹打完胜仗就回来"。
可那夜之后,将军府的火就烧红了半边天,她缩在柴房的稻草堆里,听着外面的喊杀声,把银铃咬得满嘴腥甜。
"走。"牛俊逸的手覆上她手背,温度透过粗布传来。
他能感觉到她指尖微颤,像压在弦上的箭,"曹权的人今夜必定严查,你我须得连呼吸都像真正的伙夫。"
后门的狗吠先一步撞进耳朵。
送菜的板车停在青石板上,车夫王胖子正跟门房扯皮,油亮的脑门上沾着草屑:"张爷您行行好,这筐里可都是老爷爱吃的笋尖,耽搁了您担待得起?"门房举着灯笼凑近,光束扫过牛俊逸的木牌时,他后颈的汗毛根根竖起——那木牌是照着王胖子给的样本刻的,可门房的灯笼光是新换的蜡烛,明得能照见木牌边缘的毛刺。
"停!"
喝声像块冰砸进夜色。
赵侍卫的佩刀先一步出鞘,寒光擦着牛俊逸的耳垂划过。
他穿着玄色劲装,腰间绣着金线蟒纹,正是曹权最器重的心腹。"今日轮值的是西院的周老三,"他盯着麴云凰的脸,目光像刀尖刮过瓷器,"你这小丫头,倒生得比厨娘水灵。"
麴云凰的指甲掐进掌心。
灵犀幻音诀的口诀在舌尖打转,她能听见自己心跳如擂鼓——这是她第一次在实战中使用这门功夫,上回试练时,不过让只麻雀撞歪了树杈,就耗了小半个时辰内力。
此刻赵侍卫离她三步远,月光正照在他喉结上,随着他说话上下滚动。
"小的是周老三的表妹,"她垂眼,声音发颤,像被吓破了胆,"表舅母昨儿个犯了痰症,他让我来顶班......"
"顶班?"赵侍卫的刀尖挑开她的菜筐,笋尖"哗啦啦"撒了一地,"周老三家的表妹我见过,左眼角有颗朱砂痣。"他突然倾身,鼻尖几乎要碰到麴云凰的额头,"你没有。"
夜风掀起麴云凰的鬓角。
她在赵侍卫瞳孔里看见自己的倒影,那倒影张了张嘴,哼出半段不成调的曲子——是母亲教她的摇篮曲,此刻却成了淬毒的刃。
灵犀幻音诀的音波顺着空气钻进赵侍卫耳中,像根细针在他识海里搅动。
他的眼神先是一怔,接着慢慢涣散,刀柄"当啷"坠地。
牛俊逸的动作比影子还快。
他抄起菜筐砸向赵侍卫膝弯,趁对方踉跄时扣住他的哑穴,拖进墙角的冬青丛。
麴云凰扶住摇晃的筐子,这才发现后背全被冷汗浸透,指尖麻得握不住菜叶子——刚才那半曲,几乎耗去了她两成功力。
"走。"牛俊逸擦了擦手上的血(赵侍卫挣扎时指甲划破了他手背),将染血的帕子塞进怀里,"柴房在西南角,过了月洞门第三个屋檐下挂着破筛子的就是。"
柴房的门缝里漏出霉味。
麴云凰贴着墙站,听牛俊逸用炭块在砖上画地图:"书房在东偏厅,正对着荷花池。
但长廊的青石板下埋了机关,踩错第三块会触发警钟。"他的炭笔顿了顿,"得绕西侧回廊,那边守卫少,可灯笼位置......"
"变了。"麴云凰突然低声道。
她透过柴房破窗,看见王管家正带着两个仆人往这边走。
那管家五十来岁,穿青灰色暗纹直裰,手里摇着个铜手炉,脚步轻得像猫。
他走到柴房门口时,灯笼的光扫过地上的脚印——那是牛俊逸刚才拖赵侍卫时留下的。
"今日起,每更换一次灯笼位置。"王管家的声音像浸了蜜的针,"老爷说,最近有不长眼的耗子想往宅子里钻。"他亲手将廊下的灯笼往右移了三尺,灯影里的阴影立刻缩了半尺,"去把西跨院的守卫加一倍,还有......"
"照明死角变小了。"麴云凰贴着牛俊逸耳朵,温热的呼吸扫过他后颈,"原来阴影能盖到柴房门口,现在只能到台阶第三块。"她摸出腰间的烟雾弹,檀木外壳被体温焐得发烫,"我引开前院守卫,你走屋顶。"
牛俊逸抬头看瓦。
月光在青瓦上镀了层霜,他记得上个月踩过相府的屋顶,第三排瓦是松的,踩上去会发出"咔"的轻响。"你用幻音诀时别太急,"他扯了扯她的衣袖,像在交代家常,"要是撑不住......"
"我撑得住。"麴云凰打断他,手指按在他手背上。
她能感觉到他掌心的薄茧,那是常年握剑留下的,"父亲的密档在书房暗格里,我能闻到那股沉香味——和将军府书房的一样。"
牛俊逸翻上屋檐时,听见下方传来瓷器碎裂的脆响。
是麴云凰摔了茶盏,正用尖细的嗓音喊:"张婶子您看!
这茶盏里有蟑螂!"守卫的脚步声乱糟糟涌过去,他趁机猫腰往东侧挪。
书房的窗纸透着昏黄的光,他贴在檐角,听见里面传来王管家的声音:"刑部那边压下了调令,可那丫头还在查......"
"老爷的意思是?"另一个声音,是李师爷,曹权的狗头军师。
"密档得换地方。"王管家的声音突然低了,像怕被房梁上的灰听见,"明儿个夜里,用漕运的船......"
牛俊逸的心脏猛跳。
他掏出怀里的竹哨,对着夜风轻吹三声——这是他们约好的暗号:有紧急情报,速来。
麴云凰听见哨声时,正猫在假山后。
她抹了把脸上的面粉(刚才故意撞翻了面缸),顺着墙根往书房摸。
守卫的巡逻声在身后渐远,她摸出银铃,轻轻晃了晃。
灵犀幻音诀的旋律从喉间溢出,像一根无形的线,缠上最近的巡夜护卫。
那护卫正打呵欠,突然直起腰,迷迷糊糊推开书房门:"刘叔,我来替你守夜......"
门"吱呀"开了条缝。
麴云凰闪进去,扑面而来的沉香味让她眼眶发酸——和父亲书房里的一模一样,连博古架上的青瓷瓶都摆成同样的角度。
她摸到书架第三层,指尖划过《资治通鉴》的书脊,那是父亲常说的"最危险的地方"。
当她抽出那本黑皮账册时,烛火突然剧烈摇晃。
"好大的胆子。"
声音从背后响起,像冰锥扎进后颈。
麴云凰转身,看见王管家站在阴影里。
他手里的铜手炉还冒着热气,脸上的笑却比冰还冷,手里不知何时多了把短刀,刀刃映着烛火,晃得人睁不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