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6章断雪,神骸无门
他望着天幕那道正在挣扎的青璃神魂——她的狐影微弱,眼眸空茫,却在看他。
——他记得她蜷在怀中那一刻的温度;
——记得她在风雪中背对众生,为他一击断敌;
——记得她破身化人,眼底的惊惶与信任。
这些记忆,如今纷纷成光,汇入刀身。
“斩的,不止是你。”
“还有——你身后的那个错乱的天命。”
他纵身而起,雷光自刀背炸裂而出,金纹游走全身,如星火燃命。
断雪刀于掌中怒鸣,刀锋凝聚誓言,万象随之震颤。
——这一刻,天命附体,神力归刃。
他劈出那一刀。
没有预兆,没有回头。
唯有风雪顿止,天地色褪。
刀光划破长空,恍若雷霆初开,照亮沉寂已久的天道裂缝。
神骸,尚未低首。
可在下一息,头颅已然斜飞而起,带着不甘、惊疑、滞留于世的神性残念,在半空轰然坠落。
断颈之处,金白神血如星瀑飞溅,染透天穹。
天地失语,众生屏息。
——那是神,真正的陨落。
“轰!!!”
赤童凄厉惨叫,魂体如裂瓷,七窍血溅,体内所有咒文在那一瞬崩溃、湮灭、如雪逢烈日,化为虚无。
而神骸骨缝中,竟渗出金白液体。
那是神之血。
楚宁随之坠落,脚下冰原龟裂如蛛网,金雷之痕在雪下迸射十丈。
他双膝重重砸入雪中,面色苍白,神魂半裂,已近晕厥,却依旧死死拽着那柄断雪刀,不放一丝。
那是他斩神的刃,是他誓命的誓。
“楚宁!”冬儿嘶喊着冲了过来,雪地翻飞。
她扑在他身侧,看到他掌心焦黑、皮肉碎裂的手腕,泪水一滴滴砸下,洇入掌纹之间,随血丝蒸腾为雾。
她拼命地摇着他,眼睛通红:“你别睡!你说过要带我回家的,你说过要救她的……”
楚宁嘴唇微颤,微不可察地动了一下。
却终究发不出声。
她抱住他,像是抱住了一座即将熄灭的雷塔,身体在他胸前发抖。
就在此时,风雪静止。
她听见了。
一声狐啸,仿佛从远古洪荒传来,冲破天地压制,直入天穹。
神骸心口,一道冰蓝光晕,从神骸断裂的心口轻轻浮现。
如雪落火中,一道凄清的白衣身影——正是青璃的神魂,挣脱了神骸与血咒的双重禁锢。
她从骨缝中挣脱而出,长发飘零,身躯透明,步履踉跄。
她的身影透明,长发如瀑,魂光薄弱得仿佛下一瞬便会随风而散。
“青璃……”冬儿一震,终于回过头,看见了那道她无数次听楚宁呼唤的名字。
青璃也看向她,眸中不再是神明的沉默,而是一个女子的哀婉。
她的声音轻得如雪夜叹息:
“他……还好吗”
冬儿死死抱着楚宁,泪水滑过苍白脸庞:
“他快不行了……你为什么现在才来!”
她不是在责怪,而是在悲怆中找寻一个宣泄口。
青璃沉默半晌,缓缓跪下,像一个凡人一样跪在楚宁身边。
她轻轻将手放在冬儿手背上。
“……谢谢你。”
冬儿一怔,眼泪滚滚而落。
“我以为你是神,根本不会在乎他……”
青璃摇头,眼中浮现一抹无法言说的温柔与悔意。
“我……不是神。”
“我也怕。”
她望着楚宁那破裂的手指,轻轻替他将裂开的指骨一寸寸捧起。
“他为我斩神。”
“我若不救他一命……我,便不配再为‘人’。”
她转头看向冬儿,目光第一次不是从神位俯视,而是平等的注视。
“冬儿。”
“你是……他最信的人。”
“所以我信你。”
“若有来生,我愿与你共守他身旁。”
冬儿咬住下唇,轻轻颔首,泪水终究化作一点点坚定的光,在眼中悄然点燃。
冬儿低声呢喃:
“你听到了吗”
“她回来了。”
青璃眼中空茫,却死死看着楚宁。
她缓缓走近,跪在他身旁,手掌颤抖地伸出。
却始终触不到他的发丝,只能在空中定格。
“楚宁……”她的声音轻得仿佛来自另一个世界,“你……怎么也这么傻……”
他忽然睁开眼。
苍白无神的瞳孔,在看见她的那一瞬,像是被雷击穿,迸发出最后的清明。
他喉咙干哑地吐出两个字:
“青……璃……”
他的声音如沙,像是喉骨中挤出的风,却比雷吼更刺心。
她垂下眼帘,泪珠自眼角滑落,融入霜雪之中,无声无息。
“你为我斩神……”她低声道,“那我,便为你……断命还魂。”
青璃的魂影贴近,掌心轻轻按上他胸口,那神令灼痕几欲将他魂海撕裂,她却将自己仅存的魂力温柔地注入。
一道冰蓝的光,封住他命格中最破裂的一角。
那是她仅剩的神性,也是她最后的人性。
“如果我不再是我……”她喃喃,“你还,会记得我吗”
楚宁艰难地微笑,嘴唇轻动:
“你,不是神。”
“你是青璃。”
她一怔,唇角轻轻弯起。
那一笑,比天地初霁还要干净。
她神魂逐渐淡去,化作一缕银蓝光辉,缓缓归入冬儿手中的朔月冰魄之中。
冬儿望着她消失的魂光,泪如泉涌。
神骸的身躯屹立在崩塌的冰原之上,断颅处空洞如渊,雪风怒卷,天地之间仿佛凝滞在一场即将爆发的暴怒前夜。
神骸,并未倒下。
即便头颅齐断,那具曾令天地颤栗的神躯,依旧如山巍峨,立于破碎的冰原之上。
血液自断颈处缓缓滴落,金白交融,每一滴落地,皆灼穿冰层,蒸腾起魂雾,如梦似幻,却预兆着某种不可逆的觉醒。
天地沉寂。
突兀而至的,是一道低沉骨鸣。
下一瞬,神骸动了。
并非微颤,而是整个神骨之躯发出一声撼世的咆哮,仿佛亿年沉眠者骤然苏醒。
它缓缓抬起右臂,五指张开,朝着天穹探出,残断之骨处仍萦绕着未散的咒纹与金辉,像是透过层层虚空,在“感应”什么。
“咔……咔——”
骨节重铸,断口处星光溢散,地脉震荡,一圈圈能量波纹自神躯脚下扩散,冰原如潮般塌陷,一寸寸龟裂成片。
但就在神骸动身的刹那。
“锵——!!”
一声刺破天幕的震鸣骤然响起。
原本缠绕于神骸双臂、如锁天神链般的金纹根须,在那一瞬紧绷至极限。
它们原是混元残识以魂为根、执念为锁凝成的最后守护,如今却在剧烈的挣扎中发出阵阵哀鸣,似要在神祇的力量面前被撕裂成尘。
混元站于金树之上,残魂若浮烛,身影近乎透明,身下是逐寸龟裂的锁神根须,头顶是翻覆的天穹。
却无一丝惧色。
“千年之前,我曾立誓——只要界锁不毁,我便不退。”
他低声喃喃,仿佛说与天地,又仿佛在说服自己。
“但我终究不是神,终究也未成道。”
“我只是个……被天选中、又被天遗忘的看门人罢了。”
金光从他魂体中寸寸剥落,像是他最后的力量,一点点奉还给天地。
楚宁此刻已能坐稳,调整气息。
混元却回眸看他一眼,眼神清明,仿佛看见少年时的自己。
“赤童,你问我何为天道。”
“我未能真正给出答案。”
“可我知道——真正的天道,不在天上。”
“在你们心里。”
然而,混元终归已逝。
他那仅剩的意志,已随楚宁寂世一斩中彻底熄灭,随风而散。
无人再主持锁阵,无人再以意志加持这座神树之牢。
“铿——!”
第一道锁链断裂,如雷霆劈空,火光四溅。
紧接着。
“咔咔咔咔!!!”
锁链接连炸裂的声音如同天地裂痕的呻吟,一道又一道根须被神骸硬生生撕裂,狂风自断口呼啸而出,金光逆卷天际,化作千缕流火,自夜空中纷飞而落,如神怒焚星。
金辉如雨,溶入金树。
混元上师缓缓闭目。
“我用一生,封一界。”
“用千年,守一门。”
“如今界将裂,门将崩……”
“也好。”
“愿来者,不必再为这不属于人世的天命,背负千年的孤独。”
他抬手,按在最后一根锁链上,眉心神纹燃尽,残识彻底熄灭。
但他的声音,却依旧在天地间回响:
“替我看看,新天道,会是何模样。”
“愿那时,不再有人,独行于界门之外。”
神骸猛然一震。
断骨交错间,仿若万山齐崩,连远处的浮峰都被震出裂缝,冰原大地顷刻碎裂成河谷深渊,滚滚灵雪被冲天而起,凝为一条银白龙卷。
天地震荡,风雪飓啸如潮。
神骸挣脱了一切束缚。
祂昂首而立,颈腔残破,然威压如初,残存的一臂高高举起,指向苍穹,那动作像是呼唤、又像是——命令。
就在神骸锁链彻底崩解、天地震颤的那一刻。
虚空的裂缝尚未闭合,星海如残灯在颤动。
这一刻,所有声音都被天地吞没,唯有一道几乎被岁月遗忘的低语,从时空的彼岸缓缓浮现。
混元的魂光,如微弱晨曦,却仍带着不容忽视的威严,在万象寂静中再度凝形。他仿若自界外归来,站在永寂风雪的尽头,望向楚宁。
那一眼,不带情感,却蕴含诸界命运的共鸣,如昔日主宰天地律法者对后继者的注视。
他开口,声音低沉如雷,字字击魂:
“你身上,是天选的因果。”
“但你手中——是你自己的刀。”
这句话落下,风雪悄然止息,连天地的颤鸣都凝固在那瞬间。
楚宁缓缓抬头,浑身鲜血未干,神魂如裂镜,却依然挺直腰背。他一手撑地,一手紧握断雪刀,目光中不再有半分惶惑或迟疑。
“我……只是个凡人。”
他的声音很轻,却如雷击心鼓,震得天地为之一颤。
混元的神魂微动,似轻轻一笑,眼中却没有轻蔑,只有一丝隐隐的慰藉。
“但天道,”他说,“亦需凡人来证。”
说罢,他抬起手掌,那只早已残破的虚影之手,指尖凝聚出一道晦暗而古老的光芒。
那光不耀眼,却仿佛万年前某位神明留于时空最深处的遗纹,在此刻重燃。
楚宁尚未动,那一缕光已自行落下,点在他眉心。
刹那间,他仿佛听到了锁链破裂的回响——不是束缚,而是旧秩序的崩解。
“我将最后的‘锁印’,交予你。”
“这不是神力。”混元缓缓地说,“而是一份责任。”
他望向楚宁的眼神不再高高在上,而如一个守门人,在命途尽头,向继承者递出最后一道钥印。
“你可承”
此问,不是测试,而是一种仪式。
天地皆静,只余这一问,压在楚宁心头。
他没有立刻回答。
他只是缓缓将手中断雪刀抬起。
刀身斑驳,裂纹,金纹缠绕,雷光在其刃上跃动,却又与一道自天而落的光辉交织成印。
他站起。
那一刻,所有人仿佛看见,一个凡人之躯,竟如擎天之柱,直面天命之重。
他的喉中滚动着血,却发出前所未有的坚定之音:
“我不能承天。”
“但这道——我走。”
说罢,他手中断雪刀缓缓劈下。
这一刀,不是为斩敌,不是为争权,不是为名或利。
——而是,为斩“执念”。
那是天地亿载沉淀的轮回枷锁,是神明亲手布下的命运之网,是万千众生无法挣脱的“既定之路”。
而此刻,它被一个人,亲手斩开。
风雪在那一刻,仿佛被封存。
时间冻结,大地沉默,唯有那道声音,在天地之间回荡,如古钟击魂,唤醒尘封亿载的真相:
“……神骸,非眠神之本体。”
一言落地,天地为之一震。风雪自高空陡然静止,雪悬空不落,仿佛连引力也不再奏效。
那声音继续低吟:
“祂,是眠神自断神位之后,为镇守‘天门外的墟’所遗留的——最后一道锁。”
刹那之间,冰原之上,所有人的神识都被拉入一种诡异的共感幻境。那是一段不属于此界的画面:
万界交汇之域,光阴倒灌。
他们仿佛站在时空之外,看见一尊巨大的神骸盘坐在一座浮空断坛之上,脚下是支离破碎的“登天阶”,阶下,是一片无垠的黑色深渊。
那深渊如海,波澜不兴,却吞噬一切光与气息。
它,便是“无妄墟”。
一座存在于天地外缘、被诸神遗弃的永寂死地。
而那尊神骸,便是眠神为镇守此墟而自斩神位、留下的一具锁门之壳。
“它,不是神。”
“而是门。”
低语中,一双无法言说的“眼睛”浮现于无妄墟深处,漠然俯视尘世,如从亘古凝望至今。那不是情绪,而是天道之外的存在,在审视。
一旦天门失守,界锁崩塌,它将踏出那片“无念之地”。
楚宁猛然回神,心神巨震,仿佛从高空坠入冰海。寒意自骨髓中渗出,不止是惧,而是生灵本能的抗拒——对“非神之物”的敬畏。
而高空中的神骸,虽已断首,残身却依旧挺立如山。
它之所以未崩——是因祂尚有使命未尽。
它不是被唤醒。
而是在“感应”,那扇天门的震颤。
金白神血自祂断颈流下,每一滴落地,都凝成半透明的“墟晶”,晶体内有微弱光点跳跃,如脉动的生命,却不带生机。
冬儿一眼望去,惊呼出声:“那些……在‘呼吸’!”
混元的残识微弱而坚定,在神树深处化作最后一道回响:
“若天门破,则十年之内——必有巡界者降临。”
“那,是源于‘墟’之力的反应。”
“而你们,尚未做好迎接祂们的准备。”
一声沉重而遥远的“咔哒”自天地深处响起,如某扇锁门正在被外力推开一线缝隙。
冰原微颤,星河错位,远方的天幕竟开始出现一丝淡淡的流光。
混元最后的魂息飘散于雪中。
就在金链崩断的那一刻,天地间似有一声苍老的钟鸣响彻九霄。
紧接着,神骸,动了。
那具断首的神之躯,在风雪中缓缓屈膝,沉如万岳,跪地之势,如古神朝天叩首,又似地狱破封、天宇崩塌的前奏。
“轰!!!!”
巨响贯穿天地,如千峰崩碎,百里冰原在那一刻宛若沸水般沸腾崩裂,地心轰鸣出一道巨大的峡谷,从神骸双膝震碎之地一路贯穿而下,直通极寒深渊。
亿万灵雪瞬息升空,形成倒卷风柱,银蛇狂舞,天地法则在此刻被彻底搅乱。
神骸的双掌如天幕落下,重重拍地。
那是一种颠覆世界逻辑的力道,仿佛规则之源被重置。地脉震荡如鼓,断骨回响如战号,隐约间有古老神语从祂骨缝深处低吟而出,直击众人魂识。
下一瞬,亿万魂线破空而起。
那是沉眠于天地之间的死者残念,是千年未归的英魂,是万年前陨灭的神灵碎识,此刻全被神骸之力牵引,如同一道道雪白灵蛇,从四极八荒奔涌而来,蜿蜒游动,径直扑向高天。
——向那具失落的神之头颅。
祂在寻首。
神骸仰天咆哮。
那一声无声,却震彻乾坤,如同万兽同哀,百神齐泣。
它不是祈祷,而是命令——来自远古,属于真正神祇的命令。
这咆哮仿佛穿越万古,震裂虚空,引动天幕之上,一道隐匿在云霄深处的光影缓缓浮现。
那是一颗神之头颅。
沉浮于苍穹尽头,金白神环尚未熄灭,魂光斑斓不定,仿佛在某种本能的呼唤下,正在缓缓坠落。
而那具跪地的神骸,空洞的颈腔高高仰起,残存的一臂向天伸展,骨指裂响,似要接住这落回的“完整”。
楚宁呆立于原地,心魂几欲冻结。
“祂……还没死。”他喃喃,仿佛连声音都被吸入那极光之中。
他感到灵魂深处一阵窒息,那并非畏惧死亡,而是来自“完整神性”的本能压迫。
祂的魂链虽断,但神之骨血未灭。
祂,仍在维持自己的“神性全貌”。
冰原深处的灵息,如万流归海,逆卷回流,一道道魂丝从虚空深处汇聚,穿透冰晶与时间,被神骸骨缝吞噬。
那些魂线如血管、似灵脉,飞速游走于祂断裂的神骨之间,为其补全、重塑、复归。
天地之力,正在“替祂疗伤”。
这不是简单的神骸重铸,而是,天地替祂,重构“神之秩序”。
风雪失语,灵气倒灌,空间折迭、山河浮空,仿佛整个世界都被无形之手托起,只为让这尊神明回归“完整”。
冰原深处的灵息,如万流归海,朝那断裂的神体疯狂涌入,一道道魂丝从虚空游弋而来,被神骸本体吞噬,补足缺口。
天地之力,正在“替祂重塑”。
那一刻,风雪失语,法则倾斜,灵息逆转。
这不是重塑神明,这是另一次,灭世级的回归。
“咔、咔——”
骨节转动的声音,像是神罚之钟在天地间敲响。
每响一声,天空便有一道灰芒坠落,整个冰原浮雪尽数扬起,凝成漩涡,围绕那具神骸旋转,恍若一轮雪白的星辰风暴。
整个世界,仿佛都在不自知地为神骸的再苏醒添薪加火。
冰原寂静,风雪仿佛在那一刻凝固。
断裂的神骸中央,一只枯骨之爪缓缓探出,细长嶙峋,如从深渊中伸出的恐惧之手,骨缝中燃烧着不灭的魂焰,灼烧着神骸内壁。
“咔——”
骨节扭动,猿侯自神骸之中缓缓走出,魂火在他身后拉出一道幽光长影。
那是与赤童一同修炼多年的燎骨猿侯,如今的他,已不再是从前那个“打手”。
他脸上残留着咒印灼痕,一半的面孔焦黑似炭,另一半却浮现出扭曲的笑意。
他没有急着动手,而是缓步走向那瘫倒在地、几近昏迷的泣雨赤童。
神骸残躯尚余余温,而赤童正如一块被丢弃的祭品,躺在神血未冷的骨坑中。
“赤童。”猿侯的声音低沉,仿佛从骨喉中磨出,“你受伤了。”
赤童艰难抬头,看见那道熟悉又陌生的身影,一丝微弱的喜色居然浮现在他血污交织的面孔上:
“你……还活着”
“当然。”猿侯缓缓蹲下,手掌搭在他肩头,目光柔和而缓。
赤童勉力一笑,脸上满是疲惫:
“太好了……若神权初成,我们——”
“共享神座”
猿侯忽然开口,语气平静,声音低如耳语:
“你真以为,我甘愿一生只做你的阶梯”
赤童笑容僵住,瞳孔微缩。
猿侯没有立刻动手,而是缓缓靠近他耳边:
“你以我骨为炉、魂为契,借我力成阵,引我身祭塔……这些年,你做的很好。”
“我……我不是那个意思。”赤童嘴角抽搐,想要起身,却发现魂锁寸断、气血紊乱,根本动弹不得。
猿侯叹息了一声,手指摩挲着他的肩膀:
“你可知,那本《血河秘典》,是谁留在你眼前的”
赤童心头剧震,脸色顿时苍白如纸。
“你……什么意思”
“我偶得两部天阶秘法,一是《血河秘典》,一是《半神柩印》。”猿侯终于露出森森獠牙,“那一日你陷入迷阵,我假意失踪,却在你必经的洞窟中留下那部‘残篇’。”
“你……”
“你修得热血沸腾,自以为得了天命,殊不知,你那血祭之道,早就是为我铺路。”
“我以你为刀,以你为阵,而《半神柩印》,才是我真正的修行!”
他猛然一手探出,五指如钩,猛地刺入赤童的腹心。
“嘶啦——”
魂契撕裂的声音如裂帛般在冰原中炸响。
“你疯了!”赤童咆哮,鲜血狂喷,魂体剧烈震荡,“你吞我魂你会死的!”
“我不怕。”猿侯露出诡谲的笑,“你,是我踏神之阶。”
骨焰在猿侯掌心骤然爆发,他另一只手扣住赤童额心,一寸寸地剥离其神魂。
赤童怒吼挣扎,目光赤红如血:“你骗我、操纵我……你以我布阵,以我筑塔,你早就想好这一步”
猿侯点头,笑容平静:“你引动血河,我收割神性。”
“你唤醒神骸,我炼其神骨。”
“你以为我不会背叛可你不曾想过,这世上从不缺野兽敢于反咬主人的那一口。”
赤童挣扎着怒吼:
“你也不过是被我引入道上的罪猿——”
“错了。”猿侯缓缓俯身,声音低如冥狱钟声,“我,是神。”
“我才是最后活下来的那一个。”
他五指再收,咒印逆燃,赤童的魂体如同被千钧巨锤轰击,寸寸崩裂,鲜血涌动如泉。
“你……”赤童目呲欲裂,却已无法言语。
“我不需要你的身。”
“我要的,是你这一身的神咒与血契,为我补全‘柩印’之环。”
一道“柩”字血印于猿侯眉心浮现,魂焰滔天,天地震颤,猿侯周身魂纹疯涨,整具骨骸绽放赤金之光,仿佛一尊骨神正在燃烧中重铸。
赤童想嘶吼,却只发出呛血的喘息。
他感到体内的魂线,一根一根被猿侯强行抽出,像被凿开头骨的活人一般,一寸寸失去意识。
猿侯低吼一声,另一只骨手钳住赤童额头。
咒光炸裂,神魂剥离。
赤童的眼睛在这一刻睁到极致,眼白遍布血丝,意识在撕裂的痛苦中崩溃。
他怒吼、挣扎,魂力涌动,带出最后一口血:
“猿侯!!你忘了我们炼血堂的誓——”
“誓”猿侯咧嘴,狞笑如刃:
“你要是死了,誓就不算了。”
一口,咬断赤童的神魂主线。
而在那一瞬,猿侯的身躯剧烈一震,一道道赤金色的魂纹顺着他骨躯绽放开来——那是泣雨赤童一生的修为与神魂,在被他生吞之后,疯狂融入猿侯的骨焰之中。
他瞳孔开始涣散,意识像一根被风吹断的丝线,在无声中被抽离。
魂识破碎之际,天地仿佛为他停滞了一瞬。
而在那残余的一缕清明里,他仿佛回到了久远的从前。
那是——大周皇宫。
金瓦朱墙,琉璃辉映。
雪夜寂静,宫灯如星,在漆黑长廊间摇曳不息,一如他十岁那年的身影,意气风发地穿梭于重檐殿宇之间,锦衣玉带,少年神俊。
那时的他,是世人仰望的“皇脉妖才”。
七岁入品,十岁踏入八品境界,举世罕见。
他在冰宫练拳,拳碎寒池玄铁;在藏经阁中静坐一年,仅以意念破尽宗师千阵。
他被封为“百年未见”的天命之子,是当朝最有望踏入一品、直登飞升天阶的皇子。
世人说,他是金龙入世,注定扶摇九天、一统万域。
可那年冬,他第一次明白,在吃人的皇权之下,“天赋”,有时只是更快死去的理由。
权谋如刀,藏锋于笑。
他的亲兄,那个曾陪他并肩击鼓、夜读武书的兄长,借朝堂之势,悄然设下一局温柔的局。
他最信任的师尊被赐毒茶而亡,至亲挚友被逼上断魂台自尽,那一夜,大雪封宫,长街无声,他再也无法哭出声。
他曾握拳质问天命:“我有错吗”
无人回应。
他赤足立于雪原边疆,衣衫如纸,唇色苍白,眼底却燃着一种压抑至极的怒焰。他用颤抖的手指在雪地上写下那一行誓言:
——若天弃我,我便以血为名,自铸神路。
那是他第一次背弃“皇子”的身份,也是在那一夜,他真正成为了“泣雨赤童”。
二十岁,他归来。
不再是王子,不再是天才,只是一个从雪中归来的复仇者。
那一夜,他血洗金銮殿,万盏宫灯齐灭,龙椅之上,皇兄之首滚落于阶前,他斩去皇姓,只留一句:“天下无姓,唯我自名。”
此后,天下再无周氏十三皇子,唯有“泣雨赤童”,名震尘世。
他孤修百年,身居万骨之山,枯坐神祭塔巅,苦悟血咒之道,誓以万魂铸神基,想撬开早已封闭的飞升之门。
他炼血、聚魂、牺牲每一寸身躯来换取那一线神路的希望。
但他不知道,那座通天的天门,在混元渡劫失败的那一刻,已然崩塌。
从此飞升不再,天道残缺。
他穷尽一生,只听得“仙门已断”四字,如刀钉入心海。
自此,他不再拥有“肉身”的寿命。每当寿元耗尽,他便吞噬他人魂识,强行夺舍,连躯体都只是一次次临时的容器。
他所到之处,血雨飘摇,怨魂哀嚎。世人见之惊惧,称他为“邪祟”,以他的名讳止儿啼、镇孤坟。
可没有人知道,在他那无法安息的神魂深处,一直沉睡着那座雪夜宫阙的梦影。
他记得那晚的大雪。
记得宫灯映雪的光,记得师尊为他披上的狐裘,记得那个挚友送他一盏茶灯时眼中的温柔。
他从未疯。
只是太累了。
太久了,没有人唤他一声“殿下”。
也太久,没有人问过他——“你,还疼吗”
他本可以成为这个时代最耀眼的光,可他被扔进泥潭,被逼用咒术、用献祭、用吞噬去“成神”。
他不是不懂正道,而是他已经无法再走回那条路。
如今,魂将散,身将灭。
意识即将熄灭前,那些纷纷扬扬的梦境在他心海中纷飞,像落雪,一片一片地为他盖上一层无声的白。
他仿佛看到十岁的自己,在冰宫前挥拳练武;也看到二十岁的自己,独身挑灯立于金銮殿;看到百岁的自己,在神塔下布咒炼骨;也看到如今的自己,倒在神骸前,血泪齐流。
那些他曾经爱过、恨过、敬仰过的人……都已经消失。
他轻轻低喃,声音像飘雪,落地即灭:
“终究……还是逃不过命运吗”
雪还在下。
他那断裂如瓷的身体一寸寸碎裂,神魂在嘶鸣中破散,鲜血与眼泪交融,滴落在冰原裂开的雪缝间。
就在那魂飞魄散的最后一瞬,他低语一句:
“武道有途,人心难测。”
泣雨赤童。
昔为大周皇脉妖才,今成献祭神道的血魂。
百年炼血,万骨为基。
最终一切,归于尘土。
而那片残雪中,依稀还可见他指尖划下的最后一道誓言:
“我以吾骨,问天再开。”
猿侯却毫不怜悯,骨掌一合,将赤童的最后一缕神魂拽出,仰头吞入腹中。
猿侯咆哮一声。
骨狱升空,血焰腾腾,他的气息在瞬间暴涨至前所未有的境界,整具骨骸如山岳崛起,神纹自其骨骼上浮现,宛若天地原始之刻。
神骸残体,如有感应,居然主动朝猿侯偏转半寸。
猿侯,接管了神骸。
刹那间,天地咆哮。
神骸剧震,残魂嘶啸,泣雨赤童之咒纹、神权、血契,尽数落入猿侯体内。
“哈哈哈哈——”猿侯仰天长笑,魂焰冲霄。
“赤童,你说我不会控神”
“你说我只会战”
“现在,这副神体,是我的!”
他张开双臂,神骸残躯开始崩解,化为亿万神光流入他体内。
一道新神之影,正在冰原中央缓缓崛起。
猿侯,终于走到了棋盘之外。
他不再是泣雨赤童的杀人工具。
他,是执棋者。
猿侯,在神骸之中仰天长啸,怒焰冲霄。
他的声音,响彻天地:
“此界,从今日起——由我为神!”
而这片裂冰之上,猿侯静立原地,面容森冷,魂焰涌动于体表,像是在等待某个千载难逢的时机。
他的脚下,血雾升腾,咒文自骨血间浮现——每一道都透着冥古的杀意,仿佛源自某种禁忌。
金色锁链尽断,神骸失控,在天穹之下微微颤动,如山将醒。
而在那具断首的神骸之下,燎骨猿侯盘膝而坐,魂焰翻滚如海。
他已吞噬泣雨赤童,破碎神魂灌入神骸,周身咒纹如龙蛇盘绕,不断嵌入神骨缝隙之间。
此刻,他忽地咬破舌尖,一口猩红魂血喷洒于神骸残身之上。
“——半神柩印,启!”
“以我残躯为祭,以魂为柩!”
“轰!”
一道比所有血咒更古老的咒文,从他脊背浮现,如冥铁刻印般爬满全身,刻入骨骼。
神骸与他之间,产生了某种古老的“灵识融合”——并非寄生,不是附身,而是彻底的共鸣。
那一刻,猿侯仰天嘶吼。
他的皮肤开始开裂,血肉剥落如瓷面崩碎,灵焰从骨缝间喷涌而出。
他却在咆哮中大笑,牙血横飞:“以魂为柩——永世不堕轮回!”
“这……便是我成神的代价!!!”
轰然之间,猿侯与神骸之间的界限彻底模糊。
神骨中原本尚存的一缕“眠神意志”,在他的灵识挤压下,被彻底逼入神骸心脉深处,陷入沉寂。
整具断首神骸,竟开始如器皿一般,被猿侯意志“填满”。
大地塌陷,苍穹卷雷,半神之威爆发的一刻,天地色变。
——但异象,也在同时发生。
在猿侯头顶那团熊熊燃烧的魂焰中,赫然浮现出一道……扭曲的人脸。
那不是他的脸。
那是一张早已死去的灵魂的面孔,模糊、扭曲,却满是痛苦与挣扎,嘴巴一张一合,似在呐喊:
“救我——”
冬儿惊呼:“那是……赤童的魂!不,是……不止一个!!”
楚宁也在此刻瞳孔紧缩,只见那魂焰之中,竟浮现出十数张面孔,老少男女皆有,有人扭曲,有人泪流,有人神情木然。
“这是……他吞噬过的亡魂。”
“他们……全被锁进了这具‘半神之柩’。”
混元残魂最后一缕神识自天边浮现,声音低沉肃冷:
“半神柩印,乃古之禁咒。”
“以魂铸身,成神不死——但万劫不灭。”
“所有被吞噬之魂,皆将成为他自身的‘枷锁’。一旦神意不稳……他将被反噬,化为‘众魂之渊’。”
楚宁低语:“他不是不死,而是……不许死。”
猿侯却大笑如狂,魂焰滔天:“若为成神,这一身罪孽——我担得起!!”
“从今日起,天地有我名——猿神侯祟!”
他站起,那具神骸之躯已完全异化,骨骼金白,血脉如火,整座冰原在他脚下震荡塌陷。
但高空之上,那团魂焰中,一张张人脸仍在挣扎哀鸣,如同风中纸灯,在祭祀之后的夜里,等待一场不可避免的“清算”。
他缓缓抬手,五指虚合,掌心中赫然浮现出一道猩红色的印记——那是一枚嵌于骨髓的“印痕”,咒纹错落,形似棺椁,却隐隐透出吞天纳神的威势。
“……半神柩印,开。”
他低语咒令,声音像是沉于九幽的低吟。下一刻,他猛然将双手插入胸膛,将那枚咒印生生撕裂开来!
“咔嚓!”
血肉翻卷,骨骼怒响,一口仿若“神柩”的血色祭坛从他体内升起,九道魂锁缠绕于他周身,将他的神魂与神骸之间的因果彻底勾连。
高空之中,那具尚未倒地的神骸猛地震颤,空洞的胸腔缓缓裂开,一缕缕神性碎光,宛如流霞,从骨缝中逸散而出。
“来吧……神之躯……”
猿侯大吼一声,仰头咬破舌尖,将最后一道“魂契”之咒喷入天际。
下一刹,神骸的身躯像被某种至高意志唤醒,竟主动俯首,万钧神威凝为虹芒,自天而降,融入猿侯裂开的胸腔。
“轰!!!”
天地剧震,雷霆乱舞,万物灵息尽数震散,风雪像被吞入深渊,一切寂然。
他痛吼如兽,全身筋骨炸响,骨骼寸寸翻新,肌肤如熔铁凝铸,白骨浮纹如神铭自体内延展开来,魂焰翻腾化为灰金,双瞳之中竟浮现出神环残影。
短短数息,一位“非人非神”的存在,已然屹立于冰原。
猿侯,借“半神柩印”,以肉身为柩,吞纳神躯,成功踏入“半神”之境。
他咧嘴一笑,声音如神铁擦鸣:
“登神不成,我便——成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