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沉了。
北境的雪依旧在下,却不再凛冽如刀。漫天纷飞的白色如一层薄棉,缓缓覆住了战场的鲜血与尸骨,也将那刚刚燃尽的战火,轻轻盖住。
长城之上,寂静无声。
战鼓停了,哨角哑了。
只有偶尔低哑的风声掠过,吹动一面破损的军旗,在垛口边猎猎作响。
士兵们无声穿梭其间,拖着断裂的甲胄、抬着熟悉又陌生的尸体,有人咬着牙不让眼泪落下,有人低声哼唱着不知哪年传下来的军中哀调。
魂阵依旧残破,几位魂修跪在阵眼边,一笔一划地重描阵纹,血水未干,墨线晕红。
他们的手在抖,却不曾停。
阵墙下方,一整排尸袋被雪埋了半截。
那些不知名的士卒、魂修、镇武司残兵,曾在今夜拼死守阵,如今已归静寂。
有人为他们点起魂灯,有人替他们覆上战袍,有人只是静静站在原地,久久不语。
有一名少年魂兵,跪在尸袋前,一次次地将血迹擦拭干净。
他嗓音哑得厉害,却还在喃喃:“三哥……你不是说好要请我喝酒的嘛……”
他将自己腰间的酒壶拆下来,斟了一口酒,小心翼翼地倒在了尸袋前。
酒气很淡,雪很冷。
可他却仿佛看见那人笑着抬杯的模样。
这一夜,长城静得像是一座葬城。
而在城垣最巅处,那个带来天雷、斩灭狮王、独自镇压兽潮的男人,正独坐于寒风之中。
雷息尚未散尽,围绕他周身的雷纹似仍残留着天刑之痕。
他没有说话,也没有动作,只是闭着眼,背靠着垛墙,任风雪打在脸上、发上。
像是一尊神像,又像是一个疲惫到了极点的凡人。
三年闭关,一战归来。
可此刻,他不是雷魂主宰,不是镇压魂潮的一品武者。
只是楚宁。
身为弟弟,阿姐未归;身为恋人,旧人未全;身为凡人,他不过是从血海中,捡回了一条命的幸存者。
脚步声在雪中响起。
赵天宇拎着一壶热酒,缓缓走上来,步伐很轻,像是怕惊扰了什么。
他站在楚宁身边,没说话,只是默默坐下,将酒壶递了过去。
楚宁接过,揭开壶盖,一股淡淡的苦酒味伴着热意升腾开来。
他喝了一口,没有咳嗽,也没有皱眉,只是喉结微微滚动。
“今天……是中元。”他忽然低声开口。
赵天宇一顿,沉默良久,才缓缓点头:“是啊。”
两人皆未再说话。
风吹过烽火台,吹得城头的魂灯一齐晃了晃,蓝焰如同人的眼睛,摇曳中仿佛映出无数张死去之人的脸。
“我记得青阳县那边,今天家家户户都要摆魂案、放河灯。”楚宁望向远方,眼神像是透过了三年光阴。
“祖祠点满魂香,门前烧纸,长街尽头的河面上,千盏纸灯顺水漂流,像天上的星星落到了地上。”
“有时候风一吹,灯散了,孩子们还要跳河去捡。”
赵天宇轻笑一下:“我小时候也跳过,一只脚踩空,摔了半口牙。”
“你娘揍你了吗?”楚宁问。
“我娘看见我抱着两盏烂灯回去,哭了。”赵天宇苦涩道,“她说,那不是给我们点的。”
“是给那些回不来的人。”
楚宁没说话,只是将酒壶放在脚边。
他望着风中一盏盏蓝灯,低声道:“今年的灯,点给他们够不够?”
赵天宇也沉默了。
良久,他低声道:“不够。”
“战死的太多,魂灯不够、法师不够、魂引的骨石都不够……我们甚至不知道他们叫什么名字。”
“我让人把城头点灯名单誊了一遍,八十七个‘无名’,还有十三个只留下了姓。”
“他们没了魂印,尸身残缺,连回家的方向都不知道。”
楚宁闭上眼,眼前仿佛又浮现那些死战于魂阵之中的身影。
有年过半百仍死守阵心的老兵,有少年魂修手握残刃、咬着最后一块符骨不放,还有肩并肩血战到最后一刻的无名士卒,死时紧握彼此衣角。
“你知道吗?”赵天宇轻声说,“今天早上,一个兵跑来问我,说……他说他死去的兄弟魂灯没点亮,是不是被忘了。”
“我跟他说,魂灯不是点给人看的,是点给魂走的。”
“可我其实知道,他是怕……他兄弟真的回不来了。”
说到这,赵天宇声音哑了。
“我们守了长城,却守不住所有人。”
楚宁静静听着,没有回应。
他只是看着手边那盏最早点起的魂灯,它的火光已经暗淡,似乎随时会熄。
他伸手,缓缓将它推向城垛边缘。
风很大,魂灯晃了一下,却未灭,反而稳住了。
赵天宇看了一眼,轻声问:“你在给谁点?”
楚宁没有看他,只淡淡道:
“为他们。”
“也为我们。”
楚宁默默地看着雪,半晌后轻声问:“她还好吗?”
赵天宇怔了一瞬,随即反应过来,低声道:“你是说……明璃小姐?”
楚宁没有点头,也没有否认,只是眼神微沉,像是在看很远的地方。
赵天宇沉默片刻,才缓缓开口:“她……本来想来找你。”
“你去极北那年,她差点疯了。动用了所有能动用的关系,要去极北城、去沧阙山。”
“可惜——”
他苦笑一声:“端王当年状告侯爷‘擅自释放邪祟’,说你是炼血堂的余孽……侯爷被押解入京,遭宗人府审问。明璃小姐奔走多年,京中多少门阀、世家,她一一拜访。”
“我听说她甚至……替侯爷跪过一整夜,求人出面。”
楚宁的手轻轻一紧,酒壶中微微溅出一点酒液,在雪地上晕出一个圆痕。
赵天宇叹道:“她还在京中,没回来。前阵子我托人送信,她回了一封,说:‘他若还活着,就别让他回京。’”
“她知道你那副性子,真回去了,只怕又是一场腥风血雨。”
“好个端王。”他的眼神依旧冷静,可指尖却因雷气震颤而微微抽动。
赵天宇侧头看了他一眼,忽而轻声道:“你变了。”
“不是指你修为,也不是那指天断王的雷魂。”赵天宇继续说道,“三年沉雪,你学会的……不只是变强了吧?”
楚宁缓缓将酒壶放回雪地。
他望着远方那片兽潮退却的荒原,轻声道:
“我没变,唯一变的是现在我有了反抗的实力。”
赵天宇怔了怔。
“我看到那些将士守阵不退,也看到有人死前还撑着阵图补魂。”
“我听见了他们心底的声音——不是为了什么天命,也不是为了国策军功。”
“只是想守住身后的家人、朋友。”
他顿了顿,目光更沉了一分:“你们,才是我愿意出手的理由。”
赵天宇笑了,笑中带着些苍凉:“你变强了,可惜那些朝中大人却一点都没变。”
楚宁眉头一挑,却没说话。
雪越下越大,将远方残垣埋入白茫。
赵天宇叹了口气:“你打算接下来去哪?”
楚宁低声道:“去一品阁,顺道去一趟大乾京城。”
赵天宇一怔:“楚云?”
楚宁点头。
赵天宇眼神微变,看着雪夜尽头那片沉沉夜色,低声说:
“你若去京城,那些‘老账’,也许真该一并清了。”
楚宁轻轻应了一声。
然后,两人再无言语,只剩一壶酒、一地雪,和风中那片未散的战火余烬,静静燃着。
黎明未至,长城仍未安宁。
魂火余烬仍在阵眼周翻涌不息,残阵间不时传来嘶哑的命令与回响。
几位守卫和阵法师通宵未眠,在试图稳固战后崩塌的防御核心。
城下军营内,一道临时审讯魂台悄然架起。
几名被擒的炼血堂武者和异兽操控者被镇武司铁缚禁锁,跪在魂台之上,魂魄被光链束缚悬于半空,如一颗颗苍白脆弱的灯泡,随时可能被捏碎。
魂灯摇曳,照亮了他们眼中深藏的恐惧。
楚宁没有站在审讯席中央,他坐在一旁,披着玄袍、低头不语,只一杯热茶在手中微微泛温。
赵天宇主持审问,声线冷硬,刀锋般割破这清晨的薄雾。
“你们这次发动兽潮,是谁指使?”
“我劝你们说实话。魂灯在此,识海一动,我们能看出真假。”
一名俘虏抖着肩膀,眼中血丝密布。他咬着牙,终于低声道:
“是……是‘骨咒’。”
全场气息骤然一紧。
赵天宇眼神一凛:“你确定?”
“他……他只出现了一次。”俘虏声音如蚊,“从雾林之后我们接到新的魂骨炼咒,是他的印记……我们以为他已经死了,可那咒文只有他能写……”
另一名魂奴发出低泣般的喃喃:“他不是死了……他一直都没死……十二邪祟之中,他最诡,他活着……”
“够了。”镇武司司正冷声道,“你们妄图借混乱之时撼长城,既已伏诛,便无需再赘。”
可楚宁忽然抬起了眼,缓缓道:
“三年前,他是否去过青阳县?”
俘虏浑身一震,似乎意识到什么,脸色一下变得苍白。
“我不知道……真的不知道……”他声音带颤,“我们这些边缘武者……但听说……听说青州那一带是有很多人无缘无故被抽干神魂……”
赵天宇眉心紧蹙。
楚宁眼神如雪:“他和楚云的事,有关?”
俘虏低头不语,却再不敢直视那目光。
“够了。”旁边一名镇武司中年执事沉声道:“这等底层武者所言,不足为据。审讯已毕,结果交由中枢定夺即可。”
赵天宇压下情绪,没有争辩。
可在那一刻,楚宁眼神微动,一缕魂识悄然渗入俘虏识海深处。
——片刻后,他微微垂眸。
那人没有撒谎。
骨咒,确实去过青阳县。
就是那一夜,奔雷武馆遭袭,随后阿姐失踪。
审讯之后,众人退散,楚宁却未走远。他独自坐在一截破损的石柱下,默默看着远处一处残缺军阵。
那里,几个老兵正清理尸骨。
他们小心地拾起一块残盾,一块破甲,一枚断指,将它们包在粗麻布里,放入一个个灵匣之中。
“你轻点,那是老郭的佩剑,他护了我一阵,才被……我答应他给他带回家的……”
老兵的声音低沉沙哑,像是千里风雪里唯一残留的哭声。
而在更远的角落,一个披着残甲的老将正坐在一具尸体前,手里握着一壶冷酒,壶嘴已干。
他眼睛红肿,像是哭了很久,又像是还未哭够。
他低低念着谁的名字,一遍遍唤,一遍遍灌酒。
“你不是说……等我伤好了,再一起回乡吗……你这个混账,说话不算话啊……”
他一口酒,一口雪,终于抱住那具尸体,失声痛哭。
楚宁静静站起身,没有打扰。
就在这时,一道少年身影跑了过来。
是昨夜战后曾向他敬礼的那个守卫少年,脸上还带着擦不尽的血污,手里紧紧攥着一张纸。
十六七岁的模样,穿着镇武营制式短甲,脸上还带着擦不干净的血痕和雪污,眼睛发红,像是连夜未眠。
他冲到楚宁面前,忽然单膝跪地,“砰”地磕了一个响头,手上死死攥着一张沾血的纸。
“大人!”他的声音有些哑,“我……我愿跟您走!”
楚宁低头看了他一眼,神色不动。
“你叫什么?”
少年一愣,随即挺直腰背,语调坚定:“李野!镇武营第七列第三班卫兵!”
“几岁?”
“十六。”
“还有家吗?”
这句话像一道细针,扎进了他坚硬的语气里。
李野眼神一颤,喉结微动,低声道:“我娘还在青州……但信寄不回去。”
楚宁静静接过他手中的纸。
那是一张请战血书,边角残破,字迹歪斜,却一笔一划写得极认真。
“李野,愿以此血誓,从此追随楚将军,愿死亦不悔。”
楚宁看了片刻,手指轻抚上纸面干涸的血痕,沉默不语。
片刻后,他缓缓将血书叠起,轻轻塞回少年的手中。
“这不是我收的东西。”
李野一愣,眼中满是惊疑与急切。
“大人……”他抬头,看向楚宁的眼神带着某种执拗的诚恳,“我……不是来要功名的。我知道自己算不上什么将才,也不是哪门哪派的传人,但我想跟着您!”
“您回来之后,我才知道,原来‘守’,可以像那样。”
“我也想那样……哪怕死了,也值。”
楚宁没有怒意,脸上依旧是那平静到极致的神情。
他向前走了一步,微微弯腰,伸手按在李野肩膀上。
那是一只很安静的手,带着山雪初融般的寒意,却也沉如千钧。
“你不该追我。”
“你该活着。”
李野咬着牙,声音带着一点哭腔:“可我想守住这里!”
“您挡下魂狱狮王的时候,我就躲在城墙后。那一刻我突然觉得,就算自己连个阵眼都守不好……也不能再让别人替我死!”
“我不怕死,我真不怕!”
楚宁没有立刻回应。
他只是看着面前这个少年。
他看到那身破甲里藏着的血和骨,也看到一双倔强得发红的眼睛——不服输,不怕死,却也尚未真正明白“活着”的意义。
良久,他才开口,声音依旧平静:“可你娘,还在青州等你。”
“你死得起,她呢?”
这句话像冰锥插进少年的心口。
李野狠狠低下头,眼眶发烫,泪水混着灰土滴落在雪地上,泛起一点暗痕。
“你要守什么,长城、北境、你信的东西,都可以守。”楚宁继续道。
“但守住这一切,不是只靠流血。”
“不是你死,就是守。”
“是你活着,也能护。”
少年双肩颤动,却仍然没有抬头。
楚宁缓缓蹲下身,目光与他平视:
“你知道我三年前为什么离开吗?”
李野抬头,迟疑地摇了摇头。
楚宁看着他,缓缓道:
“因为我那时候,太想用命去证明自己了。”
“结果呢?把自己送进死地,也连累了别人。”
“我回来,不是因为我不怕死。”
“是因为我学会了,什么才是真正的‘不死’。”
“那是,哪怕你死过一次,也要咬牙回来,为了活下去的人。”
李野怔住。
楚宁缓缓从腰间取出一枚青灰色的玉简,拇指一弹,玉简飞至少年面前,缓缓落地。
“这功法叫《裂空翔影诀》,玄阶中级,重在速度、闪避、身法。”
“我当年用它,在鹰嘴崖活下来,在多次劣势下挺了过来。”
“我把它给你,不是让你去搏命。”
“是希望你,能活着跑回青州。”
“哪怕是为了送一封信回去,让你娘知道——你还在。”
少年呆呆看着那枚玉简,伸手捧起时,整个人都在颤抖。
他想说话,却喉头发紧。
楚宁起身,拍了拍他的肩膀,语气温和了几分:“我不会收你为徒。”
“但如果哪天你真能学会这身法,活着从战场跑回来……我会承认你。”
李野猛地抬头,眼中重新燃起炽热的光。
“记住,你不是要追我。”
“你是要追你自己。”
“把命,留在最该活下去的地方。”
楚宁说完,转身离去,步履稳如磐石。
李野跪在原地,捧着玉简,良久无声。
直到风吹起那张叠好的血书,在雪地上翻了一圈,落在他面前。
他将那纸重新捧起,与玉简一同收入怀中,低声道:
“我……一定活着跑回来。”
他没喊,也没有再磕头。
因为他知道,那个背影已经记住了他。
也因为,从这一刻起。
他终于知道了“活着”的意义。
当日午后,镇武司与长城将军议事于镇武堂。
议题纷乱,争执不休。
有主张立即上书大乾天听,以“楚宁力挽狂澜”为由,请其复职,册为‘北境将魂’,立石碑于长城。
也有人持异议,言辞犀利:“楚宁虽有功,但已脱籍三年,而且还是朝廷追捕对象。”
“且其修为诡异,所用魂法带异域雷源之象,应由朝廷监察先行评定是否存异变之虞。”
赵天宇面沉如水:“他以一人之力,挡下魂狱狮王,连斩二王,诸位如今还有脸在此争他功过?”
一名镇武司长老冷笑:“正因如此,才要慎重。一人之力能撼北疆,也能威朝纲。”
镇武堂一片低语,议事变味,楚宁却并未参与其中。
他站在堂外长阶之上,遥望那片雪域边界,魂识微动。
骨咒未现,阿姐未归,现在还不宜打草惊蛇。
他的誓言,尚未履完。
他转过身,头也不回地离开了议事堂,只留一句话,落在雪中,久久未散:
“我来此,不是为了复职。”
“我只是兑现三年前的一句话。”
“仅此而已。”
夜再度降临。
风雪似乎终于疲惫,长城上空安静得出奇,残破的烽火台之巅,挂着一盏魂灯,淡蓝的光轻轻晃动,像是梦中人的心跳。
楚宁盘膝坐在旧镇武营楼顶,背后是魂轮回转的余息。
他的玄袍在寒风中轻摆,发梢被冻霜染白,却仿佛未曾察觉。
他闭着眼,魂轮沉于体内,如一颗静默星辰,缓缓旋转。
——可就在这平静的一瞬,那星辰深处,忽然传来一缕极淡的震颤。
微弱得几不可察。
可他的心,却蓦然一颤。
那不是危机,也不是敌意。
是……某种魂系之线,被轻轻拽动了一下。
像遥远雪原之上,一朵蓝焰在风中轻轻一跳。
楚宁睁开眼,雪光映出他眼中金纹雷痕,随即一点点褪去,化作最寻常的深黑。
他静静地看着北境之外那片沉沉夜空,缓缓伸出手,指腹在虚空中轻点,似是拨动什么无形的弦。
一缕魂识沿着某道遥远的契约印记,如水脉微波,渐渐延展出去。穿过万里风雪,越过灵柩之井,直到那片狐域深处。
“……她在。”
他的心,忽然被一股久违的温意轻轻触碰。
那不是青璃。
是冬儿。冰魄尚未苏醒,可作为青璃残魂寄托的守护者,冬儿与冰魄之间早已形成浅魂契。如今冰魄微动,便连带着冬儿的意识,在楚宁的魂轮中荡起一圈极轻的回响。
没有声音。
没有言语。
可楚宁却听见了。
魂海之中,浮现一幕画面。
夜雪如纱,狐域深处。
那座由万年玄冰构成的神台之上,冰魄静卧于阵心,朔月蓝焰在晶壳中微微跳动。冬儿盘坐一旁,双手叠放在膝上,气息如雪般浅淡。
她面色比从前更加苍白,眉间一缕青纹若隐若现,是寒毒侵骨的痕迹。
可她神情平静,甚至嘴角还挂着淡淡的微笑。
她轻轻抬头,仿佛感知到了那道魂意,望向不知多少万里之外的某个方向。
然后,她在魂息中轻声说:
“她很好。”
“你……也还好吗?”
就这么一句话,楚宁忽觉胸口仿佛被什么东西微微撞了一下。
他没有回答,也说不出回答。
他只是看着魂识之中那道剪影,在冰原中守着一枚残魂,在孤雪中静静坐着,从黎明到黄昏,又从黄昏到深夜。
他一时间,竟什么也说不出口。
那一刻,长城的雪似乎都停了。
他缓缓起身,走向营楼西端的一处断台,那里曾是镇武台的引雷点,如今已被战火震塌。
他抬起手指,轻轻在空中划下一道印记。
不是术法。
也不是魂诀。
只是他的一缕魂念,凝作一个“归”字,嵌入冰雪之中。
“归”字无锋,却沉。
这一字,顺着魂契之印,缓缓飘入天际。
狐域深处的冬儿,忽然微微一愣。
她低头,看见自己手心中多出一道极细的雷痕,如绣线般蜿蜒,最终隐入冰魄之中。
她没有惊讶。
只是轻轻笑了一下,低声说:
“我知道你不会说话。”
“可你还记得,就好。”
雪,又开始落了。
楚宁站在长城顶端,看着那“归”字缓缓融入雪中,久久不动。
风穿过残垣,在他耳边低声而过,像是遥远山岭上某人一声轻笑,也像是另一个人,在朔月冰魄中低低呢喃。
魂轮微颤,青璃的魂息极其微弱地涌动了一下。
是回应。
楚宁闭上眼。
他知道,青璃虽沉眠未醒,但她在恢复;冬儿虽守雪孤寒,但她未动摇。
他们都还在。
所以,他也必须一直在路上。
不是为了谁而死,而是为了那份还未了结的归途。
他心念微动,魂海之中,雷光一闪,断雪刀虚影在轮廓中浮现,又渐渐沉入魂轮深处。
不是召唤。
只是……温习一种存在。
他低声道:“等我。”
那声音轻得仿佛只落在风雪之间,却如钟声远传,穿过北境,穿过狐域,沉入一切归处。
当夜,长城之上魂灯如旧。
一缕淡蓝色的魂焰,自远方飘来,与城头魂灯交汇了一瞬,又悄然散入夜色之中。
赵天宇自军帐中仰望,忽然轻声笑道:“他又在和谁说话?”
可他没问出口。
因为他知道,那不是能问的东西。
那是一个人,在战火之间、死亡之后,仍在保留的某种牵挂。
一种不说出口的念。
而在极远处的狐域深渊。
冰魄晶壳之中,一道模糊身影,在蓝光中微微动了一下。
那是青璃的魂意,在朔月中轻轻回应。
她似乎听见了什么。
又似乎,只是梦见了。
梦见那人说:
“等我。”
他盘膝不动,神魂内敛,一如那肃穆冰原上的孤碑。
就在这时,怀中忽然传来一缕炽热的波动。
他眉头微动,缓缓伸手,从胸前的内袍中,取出一块令牌。
正面篆刻四个古字:
——混元神令。
这枚神令的存在,世间除了他自己,便只有那位“混元上师”知晓它的存在。
连吞渊,都从未在识海中察觉到它的存在。
它仿佛与楚宁的气息没有任何绑定,静默如石,平凡如尘。
可此刻,却微微发热,像一滴热血在冰海中沸腾。
他知道这是为何。
上一次预支功法《雷铠·神铸诀》,助他在修炼停滞时破入七品之境。那次,他用“预支”的代价换来强行突破,也因此,寿元骤减。
而如今,他凭一人之力镇压魂狱狮王,破兽潮、守长城,算是偿还了上一次的“欠债”。
神令察觉功果回还,遂自动解封,允许他开启下一次预支。
只需再一次意念触发,他便可如往常那样,从神令中引出一道逆天功法,强行提升一阶修为或掌控极道术式。
以前的楚宁,面对这样的机会,几乎从不迟疑。
因为他太清楚,自己没有背景、没有门派、没有宗脉之助,只有一个人,在敌人的世界里不断搏杀前行。
神令,是他曾最锋利的“孤剑”。
可这一次,他却没有动。
他的手指只在神令上轻轻掠过,没有将意念贯入其中,也没有激活任何一丝神力。
反而,将它缓缓收回了怀中。
风吹起他身上的玄袍一角,露出腰侧的魂纹残痕,那是他修行三年后沉积下来的伤,也是代价。
他低头,看着远方雪域,那是他三年来第一次不用神令、靠自己力量赢下的战斗。
“……已经不需要了。”
他在心中轻声道。
他的修为,已抵一品武者之巅。
再不是那个为了自保不惜燃寿、燃魂的弃徒。现在的他,已有余力从容应对绝境,不靠预支,不靠赌命。
更何况,这神令,代价越来越沉重。
如今,他的寿元,只剩七年。
再预支一次,很可能当场殒命。
“混元神令,到底是什么……”
楚宁神色平静,内心却一如三年前雪夜般纷乱。
你可以预支你需要的力量。
但你终将付出与你“命数”等值的代价。
这是等价交换?
是天道契约?
还是另有深意?
他曾无数次在闭关中思考:这神令到底来自哪里?为何偏偏选中自己?为何不是天赋更强之人?
他找不到答案,也不愿再赌。
现在的他,已经走到“能不靠它活下去”的路口。
他抬起头,望向幽深夜空,心念如雪落般清明。
神令在怀中缓缓熄热,重新沉寂,仿佛从未动过。
只有楚宁知道,刚才那一刻,他做出怎样的决断。
不是拒绝力量,而是第一次,选择信任自己。
风雪又起,他静坐如山,不再回头。
两日后,雪未消,天却已晴。
长城之上,伤兵稍愈,军阵已整。
残缺的魂纹已被新阵暂时覆盖,镇魂石在雪中重燃微光,延绵千尺如烽。
但北境并未迎来真正的宁静。
因为今日,来自朝廷的“钦差”到了。
赵缙,天子近臣,五品强者,掌北境巡察、政审、军权三道重事。
监察使冷琰,六品武者,素有“冷面斩吏”之称,凡入其审者,九死一生。
两人同乘王朝飞羽舟而至,未入军营,便直达镇武堂。
他们到来之际,整个北线震动。
三州督军、镇武总司、主将、边境封疆之臣,皆到场列席。
赵天宇本想避开,却被镇武司副统拦下:“将军既为主战者,不可回避。”
而楚宁依旧未到。
直到镇武堂钟响三声,一道黑影,才在雪后日光中,缓缓踏入。
他未穿军甲,也未带封印,只着一袭墨袍,步履从容。腰间没有佩刀,神识未显,整个人就像个寻常行人。
可他踏入那一刻,堂中诸人,尽皆色变。
赵缙看着他,神情未动,只微微一笑:
“这位……就是三日前,于长城斩狮王、破兽潮的人?”
楚宁站定,未答。
冷琰眼神一转,淡淡接话:“看不出境界,想必已入圣境,真气未漏堂中已有雷痕。”
他说得轻,却分明是在提醒在场所有人——他,是不受控的雷。
赵天宇站出一步:“他救我北境,破狮王于城下,便是逆转战局之功。”
赵缙微笑:“赵将军所言极是。正因其功勋之巨,故我奉圣旨而来。”
“圣上谕令,赐楚宁‘护疆侯’封号,位同三品,领北都镇之印,掌北境防线辅政。”
“请受旨。”
此言一出,众人震动。
三品封爵、军政合一,在边疆几乎与“割据一域”无异。
更何况,这是“楚宁”,一个三年前被除名的“弃徒”,如今突然被封候,封地正是他三年前险些丧命的北境。
赵天宇暗惊:“这是……拉笼,还是推入漩涡?”
楚宁依旧未动。
他只是淡淡问了句:“旨呢?”
赵缙一顿,随即从袖中取出金丝封卷,高举在手,朗声宣读。
那圣旨文辞中规中矩,没有激赏,也无厚褒,反而着重提及“其体内雷源异象,未可明辨”,“特予封职,观后定断”。
楚宁听完,眉头轻挑,眼中多了一抹淡淡冷意。
这哪是封赏?分明是“安置”,加“钳制”。
冷琰站起身,目光扫过堂中众人,最后落在楚宁身上,嘴角含笑,却不见半分温意。
“楚宁,你在边境斩狮王,镇魂潮,是大功。”
“朝廷此举,封你为护疆侯,赐地、授印、开权,可谓网开一面,赏功除过,又何须多虑?”
他顿了顿,语调忽然转折,目光锋锐:
“况且——”冷琰道,“羽林卫亦有意延请你加入。”
此话一出,堂中微微一震。
有镇武司将领面色一变,低声私语;有高阶武者眉头微皱,眼中闪过警惕。
羽林卫——那可是天子亲卫。
非五品以上武者不得入列,号称“禁天三卫”之一,皇权最锋利之刃。
这不是单纯的拉拢,这是直接要将楚宁纳入御前控制。
是以荣誉之名,行钳制之实。
堂中气氛顿时一紧,连赵缙也在此刻略微皱眉,目光不着痕迹地扫了冷琰一眼,眼底浮现一丝不悦。
他不喜欢冷琰越权抢话,更不喜欢羽林卫横插手脚——这本该是政务、宗门之间的博弈,羽林卫一旦入局,就不是谈封赏,而是宣誓主权了。
而楚宁,仍是一语不发。
他只是低头,似在看自己掌心。
掌心空无一物,只有淡淡的雷纹痕迹,如墨似雪,沉在骨血之间,仿佛在提醒他:
你是谁,你靠什么,走到这里。
沉默持续了半息,所有人都在等他的回应。
终于,楚宁抬起头。
他没先说话,而是缓缓站起身,拍了拍落在袖口的雪灰。
那一瞬,明明没有风,他的动作却像吹散了一室沉压。
“你们说完了?”
他语调不重,却句句清晰,落在众人耳中,如钟声乍响。
赵缙咳了一声,试图回到节奏主线上:
“楚宁,你若愿封为护疆侯,北境三州调兵之权,将由你节制。册封之礼已备,待你回京即可加印、授令。”
堂中数人齐声附和,连魂宗代表也轻轻点头,算是默许朝廷安排。
可楚宁眼神未动,只缓缓开口:
“我不愿。”
一句话,轻描淡写。
却像在这森严正堂之中,扔下了一道雷。
有人倒抽冷气,有人面露不安,赵缙脸上笑意不减,却已明显凝固。
当楚宁说出那句“我不愿”时,赵天宇的心,还是不可避免地震了一下。
他站在堂下偏左侧的位置,虽未在主位,却因身份特殊而得以参与全程。
朝廷钦使、宗人府监察、诸军将佐皆在,唯他一人,是以“朋友”的身份来听这一场封赏之议。
楚宁拒绝了羽林卫的召入、护疆侯的册封、入宗归朝的三道“恩典”。
这一切,在赵天宇看来,并不令人惊讶。
但他心中,却依旧泛起了复杂得几乎难以言喻的波澜。
他望着楚宁,那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身影。
三年前,他们并肩作战,执刀守阵。那时的楚宁,锋芒未敛,话少却倔。他从不争,也从不服。他们都以为,他迟早要么死在阵前,要么爆发得惊天动地。
三年后,他归来,一人斩王,震动朝野。
赵天宇见过太多人因功封候,因威而折。
可楚宁,却在众目睽睽之下、圣旨当前,毫不犹豫地说出“我不愿”。
赵天宇那一刻竟有些恍惚。
他心里第一时间升起的是敬意。
不是因为楚宁做了“对”的事,而是因为他做了自己“做不到”的事。
他无法拒绝圣旨、无法无视羽林卫的调令、也无法对一个三品之位视若无睹。因为他还有家人、军籍、仕途、名声,还有他那“活在帝国规则下”的全部人生。
而楚宁,没有。
所以他有了自由。
也因此,变得更加遥不可及。
赵天宇的手握在身后,不知何时轻轻收紧。他并未打断楚宁的发言,也没有在那一刻表现出任何情绪,只是静静注视着他。
眼神沉了。
是敬,也是忧。
是欣赏,也是隐隐的不安。
他理解楚宁的选择,却也清楚,当你站在所有规则之外,就注定会被“规则的守护者”视为危险因子。
赵天宇在心中低声回应:
“他们不会放过一个不受控的武者。”
冷琰眉头紧蹙:“你拒旨?”
楚宁转头看他,眼神很平静:“我未跪,也未接。”
“算不上拒。”
赵缙终于收起了虚伪笑容,语气微沉:“你可知,这道旨意不仅为封赏,亦是为你洗脱三年前旧案。”
“谢承钧之事,宗人府至今仍悬卷未决。若你回京,君前对质,自可洗清冤名,明镜高悬。”
“你若不回,若不接旨……他人只会说你心中有鬼。”
楚宁缓缓走出一步,直视赵缙的眼。
“回京解释?”
他轻声重复,嗓音略哑,却冷得令人发寒。
“那是你们的流程。”
“不是我的路。”
赵缙眼中寒芒一闪,沉声问:“那你来长城,是为了什么?不是封赏,不是解释,难不成只是‘救人’?”
楚宁忽然笑了,笑容没有一丝温度。
“你问我为何来?”
他语气轻淡,脚步却未停,步步走向大堂中央,行至众人环绕之间,如雷霆入局,光风不动。
“我不是来封侯。”
“不是来邀功。”
“也不是来向谁低头,或者证明我无罪。”
“我来长城,只为兑现一句话。”
他回首看向赵天宇。
赵天宇望着他,眼神轻轻一点头,像是在心中重温那句誓言:
——“我跟明璃说过,三年之后,我会回来。”
楚宁收回视线,又看向那些高高在上的官使与宗座。
“你们说要我进羽林卫。”
“要我归宗入朝,封侯入列。”
“可你们想没想过,你们要‘收’的人,早已不是你们曾经赶出去的那一个。”
“我不是你们的兵。”
“也不做你们的刀。”
“你们以为我需要你们来定义我是谁、值几品、封哪侯?”
他说到这,眼神猛然冷冽。
“我值不值,早就在长城上那一战说清楚了。”
“我该不该活着,三年前你们不给我,现在我自己给了。”
全堂寂静。
赵缙的手指握得紧了些,冷琰嘴角一抖,却也无话可回。
因为他们终于意识到,这个站在大堂中央的男子,不是一个可以“收回去”的弃子。
他是一尊自己走出来的刀,一尊从死地中挣断锁链的魂。
他们可以威胁他寿元、提起旧案、抛出高位,可唯独没有一样东西,能令他低头。
他不是逆命之人。
他是不信命。
堂中一名副将低声喃喃:“他……真的拒了……”
楚宁最后扫了他们一眼,语气低缓而决绝:
“我只想做我该做的事。”
说罢,他转身,负手而出,雪光照在他的玄袍上,恍若一道不肯折的剑。
而此刻,堂中无人敢拦。
——他的拒绝,不是傲慢,是清醒。
——他的沉默,不是软弱,是不屑。
他不是你们封出来的侯。
他,是你们失去的魂。
楚宁回望他,淡声一句:
“回去告诉端王,最好不要动谢承钧、谢明璃父女半根汗毛。否则——”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