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严公,不如让在下说说拙见?”
严世蕃摆手。
“罗先生请讲。”
罗龙文合拢折扇,在掌心轻敲。
“在下以为可分三步走。其一,造势。”
他眼中划过狡黠。
“让天下缙绅顶在前头,咱们在背后支持即可。”
严嵩颔首。
“其二,见血。”
罗龙文声音转冷。
“让殷正茂杀几个刁民。若他反水...”
他做了个下劈的手势。
“就用王命旗牌杀了他!这样《劝学篇》才更有分量。”
严世蕃独眼一亮。
“妙!”
“其三,诛心。”
罗龙文压低声音。
“必须隔断皇上对杨帆的支持。我们要将杨帆效法太祖实则行秦法的伎俩讲清楚,刊行天下。”
他阴森一笑。
“同时停止变法,让那些认捐的人挤兑官营钱庄,逼迫借钱的人还钱。如此一来,变法自然难以为继。”
严世蕃拍案叫绝。
“好一个造势、见血、诛心!罗先生此计比上次成熟多了!”
鄢懋卿谄笑道。
“而且这次不用咱们严家露面,让天下儒生共同参与倒杨帆之事,妙极!”
次日,紫禁城。
徐阶踏着薄雪走向文渊阁。
“徐阁老,今日来得早啊。”
严世蕃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带着惯常的轻佻。
徐阶转身,看见严世蕃披着狐裘大氅,正用那双大小不一的眼睛打量着他手中的奏疏。
徐阶不动声色地将奏疏往袖中收了收。
“严侍郎也是勤勉。”
严世蕃咧嘴一笑,露出参差不齐的牙齿。
“听说徐阁老最近忙着联络各地书院?不知是要唱哪出大戏?”
徐阶心头一紧,面上却波澜不惊。
“不过是些教化之事,不值一提。”
“哦?”
严世蕃突然伸手,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从徐阶袖中抽出奏疏。
“那让我也开开眼界。”
徐阶来不及阻拦,严世蕃随手翻开《百人山长疏》,目光在密密麻麻的签名上扫过,嘴角的笑意渐渐凝固。
“好大的阵仗。”
严世蕃合上奏疏,随手抛还给徐阶身后的舍人。
“知道了。”
徐阶强压怒火。
“严侍郎,此事关乎国本...”
“国本?”
严世蕃打断他,表情讥讽。
“徐阁老还是先管好自己吧。家父今日身体不适,就不奉陪了。”
说完转身离去,狐裘在雪地上拖出一道痕迹。
徐阶站在原地,雪花落在他的官帽上,寒意从头顶渗入四肢百骸。
这条路走不通了。
“老爷,现在...”
舍人捧着被退回的奏疏,不知所措。
徐阶深吸一口气。
“去司礼监。”
司礼监的值房内,炭火盆烧得正旺。掌印太监冯保接过奏疏,眼皮都没抬一下。
“徐阁老放心,咱家会呈给吕公公。”
“有劳冯公公。”
徐阶拱手,却见冯保已将奏疏随手放在案几上,被一堆文书淹没。
离开司礼监,徐阶的步履沉重。
奏疏多半会被”留中”,但更令他忧心的是,这场风波恐怕才刚刚开始。
与此同时,南京国子监内人声鼎沸。年轻的监生们围坐在讲堂中,争相传阅着一本手抄的《劝学篇》。
“良知即天理,说得太好了!”
一个瘦高监生拍案而起。
“朱子之学迂腐陈旧,岂能与我心学相比!”
“慎言!”
年长的助教连忙制止。
“科举仍以程朱为本...”
“那又如何?”
另一个监生激动地挥舞着手臂。
“阳明先生说过,满街都是圣人!只要致良知,人人皆可为圣贤!”
这样的场景在全国各大书院不断上演。《劝学篇》迅速蔓延,从江南到北地,从通都大邑到偏远州县。
茶楼酒肆中,连贩夫走卒都能说上几句”致良知”“知行合一”。
苏州城最热闹的观前街上,几个绸缎商围坐在茶楼雅间。
“听说了吗?朝廷要改官学了!”
胖商人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
“真的假的?”
同伴凑近。
“我那在县学读书的小子说,现在先生都开始讲心学了。”
“这你们就不懂了。”
一个留着山羊胡的老者捋须道。
“这叫圣人之制,是让咱们老百姓也能明白圣贤道理。”
“对对对!”
胖商人连连点头。
“我听县里的李举人说,只要按着本心做事,就是圣人之道!”
类似的对话在街头巷尾此起彼伏。
在缙绅名流的引导下,普通百姓很快接受了这种简单直白的说法。
遵循内心,就是遵循圣人之道。
并非所有人都被这股热潮冲昏头脑。杭州某处僻静宅院内,几个官员正在密谈。
“太疯狂了。
“一个清瘦官员摇头。
“这样下去,礼法纲常何在?”
“嘘。”
同伴紧张地看了看窗外。
“慎言!现在谁敢反对,立刻就会被扣上顽固不化的帽子。”
“可这明明是...”
“别说了。
“年长者打断道。
“听说连徐阁老都递了联名奏疏,咱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反对的声音被淹没得无影无踪。
玉熙宫的暖阁内,地龙烧得极旺。
嘉靖帝斜倚在软榻上,手中把玩着一串沉香木念珠。窗外大雪纷飞,将紫禁城染成一片素白。
吕芳轻手轻脚地走进来,手中捧着一摞文书。
“主子,锦衣卫的密报。”
吕芳躬身道。
嘉靖眼皮都没抬一下。
“念。”
“南京国子监监生日前聚众讲学,公开质疑程朱理学;苏州、松江等地书院山长联名上书,请立心学为官学;杭州、南昌等地茶楼酒肆中,百姓热议圣人之制...”
“够了。”
嘉靖突然打断,念珠在他手中发出清脆的碰撞声。
“《百人山长疏》呢?”
吕芳连忙从袖中取出奏疏呈上。
嘉靖随手翻开,目光在那些熟悉的名字上逡巡,嘴角浮现出了冷笑。
“徐阶...好大的胆子。”
他的声音很轻,却让吕芳后背沁出冷汗。
嘉靖继续翻阅,突然停在一页上。
“《劝学篇》?”
吕芳连忙解释。
“这是最近在书院中流传甚广的文章,主张...”
“朕知道它主张什么!”
嘉靖突然提高声音,将奏疏重重拍在案几上。
“强词夺理!妖言惑众!”
暖阁内一片死寂,只有炭火偶尔发出的噼啪声。吕芳屏住呼吸,不敢抬头。
良久,嘉靖冷冷开口。
“严世蕃在背后搞鬼?”
吕芳小心地回答。
“据东厂查探,撰写《劝学篇》的魏良弼,是严世蕃特意请来的...”
“呵。”
嘉靖冷笑。
“严嵩那个老狐狸,以为躲在后面就没事了?”
他站起身,明黄色的龙袍在烛光下熠熠生辉。
“朕继位时就昭告天下,科举以程朱为本。四十年了,还没死心?”
吕芳不敢接话,只是更深地低下头。
嘉靖踱步到窗前,望着漫天飞雪。
“心学各派自己都争得不可开交,还想立为官学?笑话!”
他突然转身,眼中寒光乍现。
“这是要乱我大明的根基!”
吕芳感觉膝盖发软。
“主子明鉴...”
“去告诉内阁。”
嘉靖一字一顿地说。
“此事不准再议。让他们好好准备来年科举,别到时候又哭爹喊娘!”
“是,奴才这就去传旨。”
吕芳如蒙大赦,连忙退下。
走出殿门,吕芳长舒一口气,这才发现自己的内衫已经湿透。
他抬头望了望阴沉的天色,心中暗叹:这朝堂,怕是要变天了。
……
八卦台上,嘉靖盘膝而坐,手中捻着一串沉香木佛珠。
“主子。”
吕芳小心地走近,声音压得极低。
“江南那边...出事了。”
嘉靖眼皮都没抬。
“说。”
“江南按察使殷正茂递来急报,佃奴闹事,已经镇压下去了。”
吕芳递上一份密折。
“领头的几个人...打着太祖旗号。”
嘉靖终于睁开眼,接过密折。
他的目光在纸面上快速扫过。
“与匪类勾结?攻占县衙?”
嘉靖冷笑一声。
“好大的胆子。”
吕芳低着头,不敢接话。
主子此刻正在权衡利弊。
“心学官学的事,先搁着。”
嘉靖突然说道。
“看看再说。”
吕芳心头一跳。
这两件事看似毫无关联,但主子既然这么说了,必然有其道理。
他隐约感觉到,这背后似乎有某种联系,但一时又说不清楚。
“奴才愚钝...”
吕芳试探着开口。
“主子的意思是...”
嘉靖瞥了他一眼。
“你也看出来了?”
吕芳连忙摇头。
“奴才哪敢妄加揣测,只是觉得...时机太过巧合。”
“哼。”
嘉靖站起身,佛珠在手中转得飞快。
“这是有人给朕设套呢。一旦朕对心学表态,就会被看作是对江南事件的态度。”
吕芳恍然大悟,随即又陷入更大的恐惧中。若真如主子所言,那这朝堂之上,岂不是...
“吴明吴亮那边,有什么说法?”
嘉靖突然问道。
吕芳支支吾吾。
“这个...领头的乱民确实说过效法太祖,还...还提到要跟着杨帆干...”
“杨帆?”
嘉靖眼中精光一闪。
“狐狸尾巴露出来了。”
吕芳心头一震。
杨帆这个名字,在朝中可是个忌讳。
此人当年提出”新莽伪学”之说,矛头直指程朱理学,后来...
“他们这是要搞事啊。”
嘉靖的声音冷得像冰。
“把变法停下来,最好再把全国的读书人都煽动起来。”
吕芳额头渗出冷汗。
“主子明鉴。奴才听说,严府最近很热闹...”
“严世蕃?”
嘉靖冷笑。
“他府上那些理学大师、心学大师,怕不是去喝茶的吧?”
吕芳不敢接话。
严府势大,朝中无人不知。
更可怕的是,据说高拱最近也...
“高胡子比杨廷和还会拱。”
嘉靖突然说道,仿佛看穿了吕芳的心思。
“先看看情况。多派些人去江南,查清楚那些领头的是真说过跟杨帆干去,还是有人教他们说的。”
“奴才明白。”
吕芳躬身应道。
嘉靖走到栏杆边,俯瞰着紫禁城的重重殿宇。
“一边嚷着立阳明官学、尊圣人之制,一边拿佃户奴仆做文章,搞出暴动大案...”
嘉靖的声音越来越冷。
“矛头指向变法,这是要煽动全天下的读书人啊。”
吕芳心头狂跳。若真如此,那反对变法的行动恐怕会更加激烈,甚至...
“他们这是准备杀人了。”
嘉靖转过身,眼中寒光凛冽。
“杀得越狠,反对的声音就越大。”
吕芳双腿一软,差点跪倒在地。
他忽然明白过来,这哪里是什么学术之争?分明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政治博弈!
他强撑着身子,声音发颤。
“陛下明鉴万里...奴才这就去安排。”
嘉靖颔首。
“让黄锦亲自去江南,把那几个领头的押解到京师。告诉胡宗宪,把倭寇看紧些。谭纶接任江南布政使,你们共同商量大事,随时向内阁汇报。”
“奴才遵旨。”
吕芳退出几步,才敢转身离去。
他心中暗叹,这江南的天,怕是要变了。
与此同时,千里之外的江南湖州府衙内,江南按察使殷正茂正捏着一封密信,在堂内来回踱步。
信纸已被他捏得皱皱巴巴,却仍舍不得放下。
“高阁老这是要逼我上梁山啊...”
殷正茂喃喃自语,额头上的青筋突突直跳。
他三十五岁中进士,如今已近知天命之年。
一生不畏权贵,与严家势不两立。追随高拱,只因认同其”以法济儒”的理念。
用法家手段恢复圣人之制。
殷正茂曾苦读程朱理学,却发现与现实差距太大。
直到遇见高拱,才看到了希望。
他诛杀乱民从不手软,这次抓了张贵、罗进、宋德武等人,一方面是执行高拱授意,另一方面也是痛恨这些刁民作乱。
“大人,您已经看了三遍信了。”
师爷小心翼翼提醒。
“高阁老究竟有何指示?”
殷正茂将信拍在案上。
“你自己看!”
师爷凑近一看,顿时脸色大变。
“这...这...”
信中写道。
“百人山长疏已上达,然司礼监留中不发。东楼诸子作《劝学篇》,天下缙绅、儒生皆尊阳明官学,声势浩大。若此时杀乱民,天下必指责杨帆变法杀人,阳明之学亦被玷污。理法相济,方能救天下。”
“高阁老这是要借刀杀人啊!”
师爷声音发颤。
殷正茂冷笑一声。
“不,是要借我的刀,杀杨帆的人!”
他猛地一拍桌子。
“来人!传我命令,即刻升堂!”
不到半个时辰,府衙大堂内已站满了各级官员。
殷正茂高坐堂上,面色阴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