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久之前。
和蓝玉这个大酒鬼又喝了半天的酒,徐达已经有些微醺了。
这小子……
连续几天来找他,嘴上说着都是什么军国大事,实际上到了他们徐家,就没说过几句话,一直对着陛下赐给他的那几坛子酒硬吹。
他仗着还年轻猛猛喝,徐达却已经喝不了太多了。
不仅仅是年纪大了,更重要的是,徐达性子要比蓝玉来的更加的沉稳。
身为国公,他虽然也是嗜酒如命,但尽可能的还是不喝醉,免得误事。
但今天还是有点醉了。
坐在书房里面,徐达看着窗外的夜景,直接敞开了胸膛。
夜风微凉,却吹不散他心头的燥热。
他脑海中不断回荡着朝堂上的所见所闻。
朱元璋提起宗室改革新政时,宋濂那帮文官眼珠子都快瞪出来的模样,让他一遍又一遍的回味。
这些酸秀才,徐达老早就看着不爽了,他们仗着自己有知识有文化,天天看不起徐达他们这些军中老将。
别看他们面上一个个都是恭敬,左一口国公爷,右一口国公爷,实际上,他们眼神之中的鄙夷根本就藏不住。
然而这一次,徐达爽了。
他回想起当初第一次上朝的时候,听着这些酸秀才们一个个说着那些大道理,头都快要炸了,只能目瞪口呆的看着他们。
没想到今天他能够亲眼看到这些酸秀才们目瞪口呆的看着陛下!
痛快!真他娘的痛快!
“特娘的,这李明可是大才啊!”
徐达忍不住低骂一声,嘴角却扬起一抹笑意。
他又一次回想到了陛下当初在李家的时候,对李明那副笑脸。
朱元璋何等人物?
开国帝王,杀伐果断,对任何人都不假辞色!
可是对这小子,朱元璋不仅仅是假以辞色,甚至可以谈得上是有点怜爱了!
除了已故的青田先生刘伯温,满朝文武还有谁能够享受这种待遇?
可那李明,不过二十出头,布衣之身,竟然能够得到陛下如此的垂青!
更绝的是此子心性。
徐达眯起眼。
但凡是读书人,哪个不是以当官为荣的,哪个不是希望着封妻荫子,拼搏一份前程出来呢?
可偏偏这个李明,得到陛下如此垂爱,却竟然丝毫不愿意入朝为官!
甚至从某种程度上来说,他非常讨厌入场当官!
这才是真正的聪明人啊!
身为国公爷,身为朱元璋的腰胆,徐达太清楚官场是多么的复杂了!
他宁可再带军出去跟陈友谅冲杀,宁可跟北元的那些鞑子们战上个十天半个月,也不愿意上一次早朝!
一入官场深似海,从此逍遥是路人啊……
如此聪慧,如此智谋,如此有自知之明……
当然了,最重要的还是朱元璋对他的那份信任!
咱这位陛下走到哪儿,无论是吃什么喝什么,都是需要有小太监试毒的。
可唯独到了李明这里,别说是试毒了,陛下甚至都生怕李明舍不得让他吃两口!
真是卤水点豆腐一物降一物啊……
能得到陛下如此的信任,这小子日后就算是不入朝当官,恐怕也是能够逍遥一生,子孙后代也得以享受他的福荫!
“淡泊名利……这才是真高人。”
徐达喃喃自语,忽然猛地一拍大腿:
“诶!我艹,我咋就把这事给忘了!”
徐府灯笼的光晕在帘外晃动,徐达眼中精光一闪,一个念头如野火般窜起!
……
“小姐,老爷请您去书房。”
丫鬟轻叩绣房门扉时,徐妙锦正执笔临摹《兰亭序》。
宣纸上的墨迹未干,字迹清峻如松,隐约竟有三分王右军的风骨。
“就来。”
她搁下狼毫,指尖不经意掠过案头那本《九章算术》。
这是她昨日刚解完的算题集,页脚还夹着自制的草算纸。
徐妙锦虽然也是大户人家的小姐,然而跟那些绣花枕都不一样的是,她可是一个读书人。
徐达是武人,对于女子无才便是德这种东西自然是深恶痛绝。
没看到咱嫂子,多么有能耐吗?敢说这种话,是觉得自己九族的人太多了吗?
所以从小开始,徐妙锦她们一直是想学什么就学什么,徐达为他们三姐妹一直请的是最好的老师。
然而,成也萧何,败也萧何。
自打学了诗书礼乐,徐妙锦就觉得自己愈发的沽清了起来。
兄弟们学的都是四书五经,姐妹们学的都是绣花手艺,唯独她,学得是如此的与众不同。
也唯独她,独享父亲最大的那份宠爱。
真不知道这是好事还是坏事……
穿过回廊
时,夜风撩起徐妙锦的月白裙裾。
十八岁的少女身姿如柳,偏生行走间自带一股书卷清气。
府里老仆常私下嚼舌:
“咱家小姐这通身的气派,倒比那些翰林院的酸秀才更像个读书人。”
“父亲。”
徐妙锦敛衽行礼,抬眼却见徐达盯着她笑得古怪。
徐达摩挲着茶盏,忽然道:
“妙锦啊,你岁数也不小了,姐姐也嫁人了,待在家里总不是个办法,为父给你安排个夫婿如何?”
少女耳尖倏地泛红。
她垂眸盯着裙角银线绣的缠枝莲,声音细如蚊蚋:
“单凭父亲安排……”
话虽如此,葱白的指尖却悄悄绞紧了帕子。
到底是哪个青年才俊?莫非是新科探花郎?还是常家那个擅画梅花的公子?
如果是他们,徐妙锦还真就有点不乐意了。
那些酸秀才,满口的之乎者也,真就是没有一丁半点的乐趣,真要是嫁到他们家里去,比那活死人也好不到哪儿!
不过,父亲既然开口,那必然有他的道理。
徐妙锦就算是再怎么不乐意,也不可能反对。
只是眉眼之间多了一点点哀愁。
看到女儿这般模样,徐达忍不住笑了笑。
他一直都有些头疼,这最小的丫头到底应该嫁给哪一路的豪杰。
嫁给文人吧,丫头自己看不上,嫁给武人吧,他又担心嫁过去受委屈遭罪……
皇亲国戚?
呵呵。
老二已经嫁给朱棣了,剩下那些歪瓜裂枣,徐达看不上,徐妙锦更加看不上……
“好闺女,你且放心呢,为父是绝对不会坑你的!父亲给你安排的这个人啊,是天下一顶一的大才子,智谋高超不说,而且性格也挺好,人也淡泊名利,跟你是天造地设的一对儿!别的不说,咱就说他的才华,整个天下,能比得上他的才子……”
徐达故意拖长声调,看着女儿睫毛轻颤的模样,突然大笑:
“应该只有刘伯温了吧!”
徐妙锦猛地抬头,眼中讶色一闪而过。
能与刘伯温比肩?那岂不是……
她脑海中顿时浮现出白发苍鸿儒的形象,心头蓦地一沉。
但转瞬又释然。
父亲既如此推崇,想必是位德高望重的先生吧?说不定父亲也是为了她好。
窗外竹影婆娑,徐妙锦望着案上摇曳的烛火,恍惚看见一个拿着书本的中年人,立于阡陌之间的身影。
徐妙锦有些失落,又有些不甘:
“父亲,那他……到底是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