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标垂手立在一旁,看着父亲那熟悉的脸庞带着隐隐的怒意,却又透着一丝成竹在胸的冷静。
“父皇……”
朱标终于忍不住打破沉默:
“此次科举之事,儿臣事后细想,南北差距悬殊或许真非考官舞弊。北方历经战乱,民生未复,孩童能温饱已属不易,遑论入学读书?南方……”
“你当咱不知道?”
朱元璋忽然抬眼,眸光锐利如鹰;
“自宋室南渡,江南便成膏腴之地,文风鼎盛数百年。北方被胡虏践踏多年,书院塌了多少,先生散了多少,咱比谁都清楚。”
朱标猛地一怔,差点以为自己听错了。
父亲之前在朝堂上那般雷霆之怒,甚至要将主考官全部下狱,难道并非真的认为科举舞弊?
“父皇既知……”朱标喉头滚动,“那为何还要……”
“为何要掀桌子?你想问的就是这个对吧?好”
朱元璋冷笑一声,起身走到窗前,望着殿外渐浓的夜色:
“咱为什么要跟那些酸臭腐儒掀桌子?还不是因为他们欺人太甚!”
欺人太甚?
朱标只觉得自己耳朵出问题了。
父皇啊,刚才在朝堂之上,你和那些文臣们对喷的时候,可是差点就把人家祖宗十八代给拉出来骂上一个遍了,你说人家是欺负你,这还有天理吗?
朱元璋却是自顾自的说道:
“你看看那些南方文臣,一个个把科举当成自家菜园子,录取名单上全是江南子弟,当咱的大明是他们的私产吗?前两甲无一个北方士子,这不是能力问题,是气焰!是他们觉得天下已定,该由南方文人独占朝堂了!”
他的声音陡然拔高,带着久居上位的威压:
“之所以选那个魏明正,咱图的就是他清正廉明,可是这一次咱失算了!那个老王八蛋的确是清廉,可是他清廉的太过头了,他连一点点进退之道都不懂得,只知道在那里读死书!”
朱标微微皱眉:
“进退之道?父皇难道说的是……”
朱元璋冷哼一声:
“不用在那瞎猜,咱说的就是帮着北方学子作弊!当然了,说作弊过分一点,咱只不过是想让他对于北方学子稍微优待一下,不用给他们太多,但好歹二甲里面也总得给他们几十个名额,让咱们大明朝那些北方的学子知道知道朝廷里面还是有人向着他们的!可是魏明正他们是怎么做的?”
说到这儿,朱元璋的眼神都有点晦暗了下来:
“这老头只顾着自己的名声,一点都不晓得,帮朕分担一下压力!咱生气,不是气南北差距,是气他们只顾着自己,却忘了君父!不敲打敲打,这帮人就要骑到咱头上来了!”
朱标这才恍然大悟,后背惊出一层冷汗。′j\i¨n+g¨w_u\h·o,t¨e~l′.?c?o\m*
他只看到父亲的怒火,却没看透这怒火背后的政治算计。
所谓查舞弊、拿考官,不过是借机打压日益坐大的南方文官集团,敲打那些试图垄断仕途的文臣。
“父皇圣明!”朱标由衷感叹,心中一块大石落地,“儿臣还以为……”
“你以为咱真要杀了那帮考官?哼,政治是政治,道理是道理,这一点我是懂的。”
朱元璋转过身,脸上怒气稍敛,却多了几分沉重:
“杀了他们有什么用?南方富庶,北方贫瘠,这差距一天不解决,南北学子的问题就一天存在。咱今天这么做,是要让那些文臣知道,朝堂之上,谁说了算!”
他走到书案前,拿起朱标呈递的科举名录,指尖划过那些密密麻麻的南方名字,眼神复杂:
“但眼下这个问题太难解决了,而且长此以往,必成大患。`0_0/暁\说′惘¨ ?冕^肺·跃/犊+南方文人若尽占朝堂,形成南党,北方士子离心,国本便要动摇。咱得想个法子,既不能让北方寒士永无出头之日,让南方文臣独揽大权,更不能在这种改革的关键时候,让南北失衡动摇了国家的税赋!”
说到这里,朱元璋挠了挠有点发紧的头皮:
“可是……咱现在好像真的没有什么好办法……总不能咱这个当皇帝的亲自下场批改试卷,帮那些北方学子一把吧?这样一来咱的面子还要不要了……”
想到这里,朱元璋忽然抬起眼睛看向朱标:
“要不……标儿,这个脏活累活还是你来替为父干了吧?”
朱标不由得一阵苦笑:
“儿臣确实愿意为父皇行此万难之事,只是……只是这种方法治标不治本,这一次过关了,下一次科举难道还要再来一回吗?”
“倒也是……唉,难啊……”
朱元璋叹了口气,他抬起头望着满天的星斗,忽然之间对着朱标问道:
“话说回来,老四那边应该也已经快要动身了吧……”
……
与此同时,应天府北城门,一队不起眼的车马正悄然整装。
为首的青年身着劲装,面容英挺,眼神锐利如鹰,正是燕王朱棣。
他身旁站着一位身披灰色僧袍的中年人,面容清癯,眼神深邃,正是道衍和尚姚广孝。
只是,此时的姚广孝却没有丝毫智者的样子,他微微皱着眉头看向背后的应天府城墙,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和尚,你似乎有话要说?”
朱棣勒住马缰,侧头看向姚广孝。
姚广孝双手合十,低声道:
“殿下明察。贫僧只是在想,此次北行,不知何时能再聆听李先生高论。”
朱棣闻言,眼神微变,随即恢复平静:
“李先生乃国之栋梁,自有其用。我们此去北平,当以国事为重,想要聆听他的高论……呵,等我下次回来帮你问问他吧!不过以他的脾气,估计你不给钱是听不到任何回答的!”
他顿了顿,语气忽然郑重起来:
“而且还有一件事……记住,无论何时何地,我们的身份对李家庄都要保密,尤其是对李明,绝不能让他知道我们的真实身份,要是你嘴巴不牢靠,到时候害了一家人的性命,可千万不要怪本王眼下没有提点你哦!”
姚广孝微微颔首:
“殿下放心,贫僧省得。只是……李先生的才学,实乃天下罕见。之前在您那儿看到了李先生所提出的那些建议,贫僧至今仍觉匪夷所思。如此人物,若能为殿下所用……”
“住口!”朱棣猛地打断,眼神骤然凌厉,“和尚大胆!慎言!李先生是父皇看重的人,不可妄议。”
然而,他的语气虽严厉,眼底却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欣赏。
想起李明提出的摊丁入亩、推广红薯、上山下乡,还有那千里眼,甚至是那些惊世骇俗的琉璃器皿,朱棣心中便生出一股难以言喻的向往。
那是一种与沙场征战截然不同的力量,一种能真正改变国家面貌的力量。
“不过,”朱棣放缓语气,望着城外苍茫的暮色,“李先生的才华,确是古今少有啊。”
姚广孝见状,微微一笑:
“殿下所言极是。贫僧曾与李先生有过数面之缘,观其言行,绝非池中之物。其思想之开阔,见识之深远,远超寻常文人。尤其是他那些国策,更是石破天惊之论,若能成功施行,我大明国力必将一日千里。”
“是啊……”朱棣喃喃重复,眼中光芒闪烁,“说实话,有时候我也怀疑小先生,到底是不是老天爷看我们大明朝,实在是太过于多灾多难,所以特意派下来为我们送点帮助的福星啊……小先生此人,果然不凡。”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看似在讨论朝政,实则句句不离李明。
从红薯的推广潜力,到千里眼对军备的改良,再到那些颠覆传统的治国理念,最后说到牛痘……越说越是投机。
“你这和尚果然是有点不寻常!”
朱棣笑着看向姚广孝:
“之前李明说起你来的时候,那可总是摇头叹气嘬牙花子,可是没想到你对他的评价反倒是挺高嘛!”
“阿弥陀佛……贫僧只不过是实话实说。”
姚广孝眼观鼻鼻观口口观心:
“小先生确实是一时之人杰,贫僧观天下文武百官,没有一人出小先生之右!就算是殿下,只要没了皇子的这层身份,恐怕也是比不得小先生啊……”
这话已经算得上是大胆了!
然而此刻朱棣听到这话不仅仅没有丝毫的生气,反而是哈哈一笑,他看向姚广孝的眼神之中更是多了几分欣赏。
谁让他也是这么欣赏李明呢!
只是他现在听到这话,对于姚广孝倒是多了几分见解。
怪不得李明说这个和尚是妖僧呢,原来如此合着这和尚从来不说别人想听的话,可是他说的话却总能让别人心潮澎湃不已!
“可惜啊,”朱棣忽然叹了口气,“李先生久在应天,离北平太远。若能得他指点一二,北平的城防、民生,定能大有改观。”
姚广孝笑道:
“殿下不必惋惜。以李先生的才智,未必会局限于一地。况且,天下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将来……”
他话未说完,便适时打住,只是意味深长地看了朱棣一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