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阳如血，将应天府的宫墙染得一片赤红。/齐`盛`暁_税~惘! `追¨罪~歆′漳·結¨
朱元璋坐在颠簸的马车里，脸上已经带上了一丝疲惫。
他的手上还放着那半块早就已经凉透了的油饼，这当然不是什么信物，只不过是他在李家庄路过的时候，某一位热心的佃户给他送来的吃食。
朱元璋已经不记得那个佃户长什么模样了，只记得他脸上的笑容真的是灿烂无比。
就跟这油饼的香味一样。
总体来说，今天的李家庄一行，他非常的满意。
唯一让他不爽的，还是李明那厮这副拼死拼活也不当官的态度啊……
车窗外传来市井的喧嚣，小贩的叫卖声、孩童的嬉闹声混作一团，却丝毫没能驱散他心中的郁结。
这臭小子，油盐不进，放着好好的官不当，偏要窝在李家庄当一条咸鱼！
“陛下，回宫了。”
内侍尖细的嗓音在车外响起。
朱元璋“嗯”了一声，撩开轿帘，踩着内侍递来的脚踏板下车。
宫灯早已点亮，昏黄的光晕在青砖地上拉出长长的影子。
他抬头望了望巍峨的奉天殿，殿角的铜铃在晚风中轻轻摇曳，发出细碎的声响，像是在低声诉说着王朝的心事。
方才在李家庄被李明气得七窍生烟的怒火，此刻竟莫名地淡了些，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难以言喻的复杂心绪——那小子虽然嘴臭，却看得通透。
一句“朱元璋是好皇帝，却不是好上司”，既戳中了他老朱的痛处，也说出了他老朱的无奈。
好皇帝，和好上司，根本就不可能并存啊……
他终究不是完人，既然二者不可得兼，那还是尽力当一个好皇帝吧！
好皇帝……
国企，开海，工学，火器，灭倭寇……
有太多的事情他需要准备，有太多的事情他想要分享了！
“去奉天殿，看看太子在不在。”
朱元璋甩了甩袖子，对身后的锦衣卫指挥使低声吩咐道。
穿过层层宫阙，御道上几乎空无一人，只有巡逻的禁军甲叶摩擦声，在寂静的夜里格外清晰。
朱元璋的脚步不疾不徐，脑子里却在飞速盘算着。
军火局的火器改良得抓紧，工学科举得再扩大些规模，还有那该死的海禁，也该找个由头开了。
至于李明……哼，先让他在李家庄待着，总有办法让他乖乖入彀！
奉天殿。-r￠w/z+w￠w\.*n,e·t_
朱标正披着一件玄色披风，站在窗前，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眉头微蹙，像是在思索着什么重要的事情。
听到脚步声，他转过身来，脸上习惯性地露出温和的笑容：
“父皇，您回来了。”
“嗯，刚从李家庄回来。”
朱元璋随手坐在铺着明黄坐垫的紫檀木椅上，接过内侍奉上的热茶，呷了一口：
“看你这样子，又是有心事？”
“倒也不是什么心事，只是……”
朱标的笑容淡了些，他走到朱元璋对面坐下，轻声道：
“只是儿臣方才在看各地送来的奏报，又想起了前些日子去李家庄的情形……”
“哦？”朱元璋挑眉，“不会是那小子跟你也说了些什么混账话吧？”
“不是李明……”
朱标摇了摇头，眼神中流露出一丝感慨：
“是儿臣看到李家庄的百姓，日子过得实在是……太好了。家家户户有粮吃，有衣穿，孩童能免费上学，老人吃得饱穿的暖，田间地头用的是结实的农具，连那猪圈都收拾得干干净净，闻不到什么臭味。儿臣跟着父皇打天下，也见过不少太平景象，但像李家庄那样，人人脸上都透着一股实实在在的精气神，却是少见。”
朱元璋暗暗点头。
这一点，他跟朱标不谋而合。
朱标顿了顿，声音低了下去：
“儿臣就在想，咱们如今推行的许多政策，诸如上山下乡，摊丁入亩，皇族改革，内阁制……都是从李明那里听来的，不过是拾人牙慧罢了。可就是这些‘牙慧’，已经让大明蒸蒸日上，国库日渐充盈，百姓也渐渐安乐。若是……若是真的让李明这样的人来治理国家，会不会……”
“标儿！”
朱元璋猛地放下茶
杯，茶水溅出几滴，落在明黄的桌布上，洇出一小片深色的印记。他盯着儿子，眼神锐利如鹰：
“你知道你在说什么吗？这天下是咱老朱家的天下，岂能容外人置喙？”
朱标被父亲的气势一慑，下意识地垂下头，但很快又抬起眼，目光中带着一丝执拗：
“父皇误会了，儿臣不是那个意思，儿臣知道，这天下是父皇打下来的，是朱家的天下。儿臣并非要让他取代谁，亦或者让谁来取代儿臣，只是，只是儿臣觉得……或许，我们可以有更多的方式，去让天下百姓过得更好。*微~趣!晓^税+枉` \更￠新_最^全￠”
朱元璋沉默了。
他看着眼前的儿子，那个从小被他寄予厚望，却又总让他觉得有些过于仁厚、甚至带点儒懦的太子，此刻眼中竟闪烁着一种他从未见过的光芒。
那是一种跳出了“太子”身份束缚，真正为“天下”思索的光芒。
殿内一时寂静无声，只有香炉里偶尔爆出的火星噼啪声。
良久，朱元璋才缓缓叹了口气，靠在椅背上，闭上了眼睛。
他想起了今天在李家庄，李明蹲在田埂上扒拉碎石子，说“朱元璋是千古前三的皇帝，却不是好上司”时那副欠揍的模样；想起了李明治下的李家庄，那些脸上洋溢着满足笑容的百姓；也想起了自己一路走来，从一个放牛娃到开国皇帝的艰辛。
“标儿啊……”
朱元璋的声音带着一丝疲惫：
“你以为为父没想过这些吗？那小子……确实是个人才，鬼点子多，心肠也不坏。可他性子野，不受管束，让他当官，怕是比让猴子守桃园还不靠谱。”
他睁开眼，看着儿子：
“再说了，这天下……终究是要交给阿雄的。咱们啊，都老了，到时候也管不了那么多了。只要大明还是我朱家的天下，只要阿雄能坐稳龙椅，李明那小子……看在他跟阿雄这不是亲兄弟，胜似亲兄弟的份上，也不至于眼睁睁看着阿雄为难吧。”
这话说得有些无奈，却也透着一股帝王的算计。
朱元璋清楚，李明虽然不愿为官，但他对大明、对百姓是有感情的，更对阿雄有着难以割舍的感情。
只要朱家的江山还在，李明就不会坐视不理。
朱标静静地听着父亲的话，手缓缓拂过桌上的奏折。
他想起了之前在李家庄，看到李明亲自编写的那些手册，那里面用最简单的图画和文字，教百姓如何选种、如何施肥、如何防治虫害。
他想起了李家庄的学堂里面，孩子们朗朗的读书声。
那些孩子里，有佃户的儿子，也有匠人的女儿。
他想起了李明说的“识字不是为了当官，是为了看懂告示，是为了能算清自家的账目，是为了不被人骗”。
一个念头在他心中渐渐清晰，越来越强烈，如同破土而出的嫩芽，迅速长成参天大树。
他深吸一口气，像是下定了某种巨大的决心，猛地站起身，走到朱元璋面前，扑通一声跪了下来。
“父皇！”朱标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坚定，甚至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颤抖，“儿臣有一个请求！”
朱元璋眉头一皱，连忙想扶他：
“标儿，你这是做什么？有话好好说，跪什么！”
“父皇，您先听儿臣说完！”
朱标却不肯起来，抬起头，目光灼灼地看着朱元璋：
“儿臣今天在李家庄，看到那些百姓虽然日子好过了，但大多还是不识字。他们看不懂官府的告示，算不清复杂的账目，甚至连李明写的《农政全书》，也有许多人看不明白，得靠里正挨家挨户去讲解。”
他的声音越来越高，带着一种激动的情绪：
“儿臣以前总觉得，识字是读书人的事，是士大夫的事，寻常百姓只要能吃饱穿暖就好。可今天儿臣明白了，不是的！识字，是天下所有百姓都该拥有的能力！只有识字，他们才能看懂朝廷的政策，才能更好地保护自己的权益，才能真正明白天下这二字与他们的关系！”
“父皇，”朱标顿了顿，几乎是一字一顿地说道，“儿臣要推行识字！儿臣想要……全大明的人，都识字！”
“轰”的一声，仿佛有什么东西在朱元璋脑海里炸开了。
全大明的人，都识字？
这个念头太过宏大，太过惊人，以至于他一时间有些反应不过来。
他看着跪在地上的儿子，看着他眼中那炽热的、不容置疑的光芒，忽然发现，眼前的朱标，好像和以前不一样了。
以前的朱标，温和仁厚，孝顺听话，但有时候确实显得有些优柔寡断，甚至在面对那些老臣时，会有些底气不足，带着点儒懦。
可现在，他跪在那里，脊背挺得笔直，眼神里充满了力量，那是一种规划天下、泽被万民的气魄。
那是……皇帝的气魄！
真龙天子的气魄！
这种感觉很模糊，难以言喻，但朱元璋就是清晰地感受到了。
就好像，一直被云雾笼罩的龙首，终于在某一刻，露出了它威严的真容。
而这一切的改变，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的？
是从朱标频繁接触李明开始？
是从他看到李家庄的新气象开始？
还是从他开始跳出太子的身份，真正去思考“天下”和“百姓”开始？
朱元璋的心中感慨万千。
他一直担心朱标太过仁厚，镇不住场子，担心他被那些文官集团牵着鼻子走。
可现在，李明这颗“石子”，不仅没让大明的湖面乱了阵脚，反而激起了层层涟漪，让他的儿子，这位未来的储君，开始真正地成长起来，有了自己的想法，有了自己的担当，甚至有了一份俯瞰天下的大气魄。
这难道就是……天命？
朱元璋伸出手，颤抖着扶起朱标，看着他依旧激动得微微发红的脸庞，半晌，才缓缓说道：
“标儿，你想清楚了？推行识字，可不是一件容易的事。需要大量的师资，需要编订教材，需要各地官府配合，更需要……钱。这可不是一笔小数目。”
“儿臣想清楚了！”
朱标毫不犹豫地回答：
“困难肯定有，但办法总比困难多。师资不够，我们可以先从国子监和各地府学抽调，先培训一批蒙学先生；教材不够，我们可以先让李明帮忙编订一些简易的识字课本，就像他在李家庄用的那样；钱的问题……”
说到这里，朱标的眼神微微有点暗淡：
“唯一让儿臣觉得有点困哪的，就是钱了！眼下我大明各项改革都在进行之中，正是日新月异的时候，这种时候哪哪都需要钱，户部本来就已经入不敷出，如果不是之前那波李明卖了一些琉璃给咱们止止血，恐怕眼下大明都已经……不过这也无所谓，车到山前必有路，船到桥头自然直！只要咱们父子同心，些许银钱的问题……父皇，父皇？爹……爹？你笑啥呢？”
“嗯？”
听到朱标叫自己，朱元璋这才回过神来。
好啊好啊，这真是想瞌睡就有人送枕头啊！
不就是没钱吗？
那边李明刚出了主意，这边咱儿子就用上了！
朱元璋大手一挥：
“放心吧标儿，钱现在虽然是个问题，但很快就不是问题了！你继续说你的谋划，只是要钱能解决的问题，那就都不是问题！”
“嗯？”
虽然对父亲此时的态度有点纳闷，但朱标还是耐心的继续讲下去了：
“既然钱不是问题，那儿臣就更有信心了！儿臣愿意亲自带队……”
看着儿子眼中那坚定的光芒，听着他条理清晰的规划，朱元璋心中的震撼渐渐化为一种难以言喻的欣慰。
朱标是真的长大了，不再是那个只知道遵循祖制、听从臣下建议的太子，他开始有了自己的帝王思维，开始为了天下苍生，去谋划，去争取，去承担！
这一切，或许真的是受了李明的影响。
那个在李家庄天天睡懒觉的小子，不仅用他的“鬼主意”富了大明的国库，强了大明的军备，竟然还在不知不觉中，影响了他的太子，让他跳出了固有的框架，看到了更广阔的天地！
朱元璋微微挑了挑眉毛。
既然这样……那不当官的事儿，咱就先不跟他计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