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万里沉默片刻道:“他绝非等闲之人。”
程夫人看了一眼儿子手中的银子和信件,叹了一口气,开口道:“我等竟受了一位妇人恩惠了这般多年。”
程万里面色一沉,抓紧手中的信,看向了母亲:“母亲此话何意?”
程夫人避开了视线:“若是被人知晓,旁人该如何议论我们家,往后若你真登科入仕,岂不是会被人笑话。”
程万里面色越发难看,冷声道:“女子如何?若非段夫人,我如何能继续读书?若非她,我们早就饿死冻死了!”
程夫人不解地看着程万里,道:“你这般急作甚?就算无她,我们还能活不成?你是男子,可外出做工,照样能顾住全家,体面妥当。怎被你说的,竟是无她的帮衬,我们全家就要丧命了。”
程万里声音越发冷冽了些,看着母亲:“这世上有活人,有死人!有活着装死之人,有明明活着,却还不如去死的活人,若儿未曾自小读书,未曾达成夙愿,便是行尸走肉,生不如死。”
“而戚夫人,帮我达成了夙愿,且助我,知我之心,是我的恩人……”
程夫人见儿子这般决绝,一时间竟是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她与儿子争吵,向来吵不过儿子,儿子虽年幼,可自幼时起就有主意,所行所为皆不会被她三言两语所牵动。
还时常会教训她这个母亲。
从前家贫,夫君又去得早,她本不想再供儿子读书,即便夫子说她儿天资聪慧,乃可塑之才,是为同辈之最,往后若加以教导,说不一定能有大才,登科入仕也不是不可。
她一女子,没了夫君,哪里能供出一个读书人,便打消了这个想法。
却没想到,儿子竟打定了决心要继续读书,他那时才九岁。
幸而有段家家主看中了他的聪慧,每年都会送来银子,五两银子,可供她家一年的开销,就是她不去外务工,也是够用的。
故而她也十分感激段家,将段大人当作恩公,而今,却来告诉她,她看不上眼的段夫人才是她家的恩人,才是她当感谢之人。
她心里更多的是膈应。
段夫人有钱,每年拿出区区五两银子也不过如此。
竟还让他儿子感恩戴德。
她身为妇人无用,供不起自己的儿子,段夫人也是一介妇人,能帮衬她家,还不是因为她出身好。
程夫人起身,皱着眉头开口:“你自小有主意,你说她是恩人,可她帮了你什么?她本就是大户人家出身,五两银子对她来说不算什么。”
程万里沉着脸望着程夫人,目光凌厉,看了她许久,直到将程夫人看得眼神躲避,他才开口:“儿如今才知,母亲竟是如此想的。”
“于我而言,戚夫人乃是我的再生父母!”
“莫要再让我听到母亲不敬她之言。”
说罢,程万里就捏着手中的信转身入了屋内。
留下被吓得不轻的程夫人,搂着不愿多说话的女儿哭诉。
“只帮他继续读书,就成了他的再生父母了?我才是他的母亲,我才是……”
“银子真这般重要?他竟敢为了一个外人忤逆我这个母亲……”
入屋的程万里则是坐在了陈旧的案前,盯着那信,许久才小心翼翼地打开。
那寥寥几笔,字迹熟悉。
他每年都会收到这般的一封信,他本以为是段大人所写,如今看来,竟是假象。
历经多年,他还记得一次段大人来他家中,与他细说,鼓励他勤勉读书。
句句字字皆是虚言。
“若你往后真有大能,也不可忘记了我段家。”
“你如此聪慧,最重恩情,我是知道你为人的……”
那日他考中了举人。
当了将近二十载举人的段大人前来庆贺恭喜,且与他饮酒,郁郁寡欢说了好些醉酒的话。
“你如此年少有为,当初我未曾看走眼,唯以肺腑之言恭贺,我是心中欢喜啊。”
“若来年你陪我一同入京科举,定是你中,我恐怕是要继续落榜……”
他说得悸动,泪水纵横在脸色,一幅壮志难酬之像,随后拉着他的手胡言乱语:“我年岁已高,落榜十数次,不知世人如何笑话我,当是笑话我痴傻,笑话我无能……”
“我已年迈,至今无所成,家中夫人常常指责我无能,她说得不错,我的确无能,万里啊,你可知道我心中之难处……”
他听得也有几分不忍,更是下定了决心,那年不入京科举,还将自己所猜测的策论告知了段大人。
果真,那年段柏晖考上了进士,传来了喜讯。
恩公多年夙愿得以达成,他亦为之欣喜。
谁承想,期间他家发生了大事,段夫人与他和离,段公子入狱……
得知他归乡,他欣喜去接应拜见,谁知,得知是他,他竟不肯相见,似已然忘记了他这号人。
再不是每年书信激励他,告知他男儿自立时,场屋之中,笔墨为戈,京史为甲……
他原以为是恩公得知妻子弃他而去,这才心中悲悯,顾不得他。
而今看来,竟是他认错了恩人。
他的恩人是段夫人。
那位待人和善,曾在他幼年时,询问他为何读书,为何这般喜爱读书之人。
他如今回想,才想起他那时是如何回答的:“读书,常有人说是明礼,可我以为,读书可为官做宰,可判决对错,若我为官,就要当那判对错的好官……”
段夫人好似还回了他一句:“那好,你要记住今日所说的话,往后定要当个好官。”
原,他也有蠢笨的时候,是弄错了恩人。
一直照拂他,给他银钱,激励他的是段夫人,不,是如今的戚夫人!
而那段大人,不过是卑劣之辈。
戚夫人是好人,是善人,嫁给了段柏晖本就是错了,得知了段柏晖的为人,更改了错处,和离归家,过好日子去了。
如今竟还能记起他来,救他这一场。
能得戚夫人相助,是他的福分。
总有一日,他定会去京都,登科入仕,以报答戚夫人之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