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师南门,鼓乐大作,旌旗飘扬。
“东炎使团入京——!”
仪仗车马隆隆而至,敌国使臣身着红缎宽袍,腰佩异国玉饰,神色肃穆,随行使者、护卫、随员多达百人,声势浩大,所到之处街道两侧早已列队观望百姓。
朝廷礼部设宴于昭德殿,以迎远使。
此乃大典,不可怠慢。
——
傍晚,昭德殿内,灯火通明,华宴将起。
萧念身着红金战袍,腰佩萧家虎头佩印,抬首步入正殿,一入场便引起朝中贵族纷纷起身相迎。
“萧家少将军风采更胜当年!”
“老将军有后,萧门不朽啊!”
萧念眼中闪过一丝傲意,抬手作揖,顺势在上首客位落座,直对主座之宾。
今日设宴主宾,是敌国东炎使臣“乌修”。
此人四十上下,面容瘦削,鼻梁高挺,目光如鹰,一举一动皆透着异域王室的骄矜。
入席后,乌修扫视殿内,目光最终落在萧念身上。
“听闻中土兵家之后,谋将之才,不让其父。今日得见,果然英武。”
萧念闻言,当即朗声一笑,起身拱手:“乌使谬赞,晚辈愧不敢当。然我萧家世代将门,护国为责,得承先志,是我分内之事。”
众人听了,皆颔首称善。
“萧念少年掌兵,调兵布阵已熟稔一方。”
“有其父之风,必成栋梁。”
乌修微微点头,面色平和:“听闻三年前断江桥一策,败我十万大军,夺桥断粮,引我军深入,误中伏击——此策,便是萧将军所制?”
萧念心头微顿,旋即应道:“是晚辈奉父命研策而出,兵法无他,不过熟读百卷,将心比心。”
这番话说得四平八稳,却带着潜藏炫意。
“果然不凡。”乌修嘴角一勾,似笑非笑,“如此……若东炎欲在此设一局沙盘演武,以友为敌,可敢应之?”
萧念拱手:“敢不奉陪。”
——
不远处席末,柳映雪携一袭紫袍入座,其后,灰衣僧人缓缓落座,无人识得,亦无人理会。
直到她抬眸,望向上位萧念那张意气风发的脸,眼神一寸寸转冷。
“断江桥之策,你也敢认?”她忽然冷笑出声,语气冰如霜。
萧念眉梢微挑,强自镇定:“郡主何意?”
柳映雪未答,只看向乌修:“乌使既识兵法,自该知,那年江桥之战,真正立策者,未尝披甲。”
“他身着灰衣,不在军中,却以三策扭转我军败势,削敌十万。”
“此人——便在此处。”
众人一惊,齐齐看向那位不起眼的僧人。
乌修亦缓缓转头,目光落定。
片刻,他眸光微闪,缓缓开口,竟以东炎语轻声道:“……你果然还活着。”
萧逸未动,只是轻抬茶盏,一语不发。
那年断江桥上,风雪怒号,他一人入敌营,只带半卷策图,三日三夜不眠,将己军死局翻为奇功,自此被东炎定为“中土第一策士”,乃“必斩之敌”。
乌修站起身,俯身而礼。
“东炎王朝乌修,代我王室旧帐之名,向中土兵者,致敬。”
全场哗然。
萧念脸色瞬变,握杯之手骤然僵硬,连呼吸都慢了半拍。
“你说什么……你向谁……致敬?”
乌修却不看他,只望向萧逸。
“听闻你已出家,佛门清净之人不理凡俗。可若我今夜请你出手,对阵旧仇,你愿否?”
萧逸终于放下茶杯,微微一笑,声音平淡:
“若乌使仍疑三年前败局之谜——不若今夜便与萧将一战。”
“沙盘为局,不动一兵一卒。”
“我败他一次,算你们心安。”
“我败他三次——东炎,便以国礼待我。”
乌修闻言朗笑:“好!今日,便在昭德殿内,设局观策!”
群臣大哗。
朝中贵族本欲围绕萧念展开局面,此刻却发现“废僧”一出,竟令敌使改口,礼敬三分。
而萧念面色铁青,眸中藏不住惊惧之意。
他已看出乌修目光中的敬畏,并非投向自己,而是投向那位——他以为早已沉寂的旧人。
旧人未语,天下皆惊。
柳映雪望着萧逸,嘴角微扬,低声呢喃:
“他们……终归认得你。”
萧逸只是看着那一方沙盘,声音淡漠:
“我等这一步,等了三年。”
“你夺我功,你毁我名。”
“今日,我便在这殿中,还你原形。”
昭德殿内,灯火通明,布幔尽褪,中央设沙盘一座,地形、粮道、营垒、山川,皆按实境绘制,山水分明,精细至寸。
朝臣环立两侧,文武百官,各部重臣皆在。
萧念站于沙盘北侧,身披轻甲,目光锐利,神采飞扬。
他一夜未眠,将“破局兵法”反复研磨,如今终于有机会当众一试,自是信心十足。
乌修为使臣主宾,立于高台居中,柳映雪坐于皇命特使之位,萧逸灰袍随她左右,面容平静,宛如观众,毫无战意。
“萧家二公子先行设局。”一声礼官高喝,鼓点落下,沙盘演武正式开始。
萧念拱手:“谢诸位抬爱。”
他自沙盘左侧起手,布前锋三路,佯设骑兵为主、步军为辅之阵,随后后撤辎重,侧翼藏伏,摆出一副“诱敌深入”格局。
数名权贵低声议论:
“此乃‘三策错阵’,正是前日他交出的兵法推演。”
“诱敌至腹,再起伏击……确有几分意思。”
萧念边布边讲,言辞自信:
“此阵外松内紧,敌若心轻,必陷重围——而我军三层策应,即便攻守易位,亦可扭转。”
众人听得点头频频。
一旁的乌修不置可否,只目光微抬,向萧逸看了一眼。
“阁下怎么看?”
萧逸淡淡道:“布得好看。”
乌修挑眉:“但真上战场?”
“撑不过三十息。”他语气不重,落字却铿锵。
萧念听见,冷笑一声,拂袖坐定。
“既然有人质疑,不如让那位高僧也走上一遭。”
“倒要看看,三年前能坐帐中出奇策,如今还敢不敢落子迎敌。”
四周顿时一静。
乌修轻咳一声:“我方愿设对局。”
“你若三策胜他,我便当众拜服。”
“你若败……”他目光微寒,“那便是中土虚名之士。”
气氛骤紧。
柳映雪正要开口,萧逸却已上前一步,灰衣在灯下如墨般沉稳。
“我来。”
众人错愕,一时竟有些怀疑耳目。
那庙中清冷三载的“废僧”,居然当真敢应战?
“请设局。”萧逸语气温和,却不容拒绝。
沙盘更新,第二局展开。
—
这一次,由使臣幕僚设局,为敌方攻势。
布局刚起,乌修手下便已调动三线攻角、两翼援兵,布得凶险极高,一看便是“破阵求生”的杀局。
萧念冷笑:“他若仍照旧兵法出子,必定溃败。”
萧逸静看一息,忽然手指点出第一枚旗子,落于沙盘左上角:
“关粮道。”
众人一愣。
下一步:
“截后援。”
再一步:
“撤主阵,弃正锋。”
短短三子,整局大势瞬间变色!
“他不是在守,他是在……反围?”有官员惊讶出声。
“他不是照兵法布的!”萧念猛然起身,面色僵硬。
“那……那不是我给的阵图内容!”
萧逸未理他,继续落子。
敌方援军暴露,转为内战;主阵兵线被拆、粮道被封、右翼骑兵被策动误入泥沼。
仅十数子,敌军从“破局进攻”转为“自缚主线”。
第三十子落定,全场静默。
乌修亲自宣断:“此局——中土胜。”
众臣面色变幻,方才叫好的几人,此刻已纷纷敛声,眼神微妙。
“再设第二局。”乌修拂袖。
这一次,换乌修亲自设阵。
他布下一张“多重诱敌阵”,三层陷阱、两重假象,已是极高水准。
萧逸不语,只以五子封山断河,诱其两翼,尔后以“引内援假营”反推主心。
又是一局,落子不过四十。
敌败。
“第三局。”乌修声音微哑,目光却炽热。
“你若再胜,我东炎使团,愿请我王——以国礼敬你。”
殿中鸦雀无声,众人皆屏息。
第三局设为“死中求活”困境,东炎军陷于沼泽,前有高坡伏敌,后有断桥绝路。
此局若解,不仅需兵法,还需“心术”。
常规战法,皆无生机。
萧逸落第一子:封粮断水。
第二子:点火营帐,自毁后阵。
“你疯了?”萧念失声惊叫,“那是我兵法中决不可为之事!”
萧逸冷然回应:“你给自己写了退路,我写的是杀心。”
敌军陷恐,观者震撼。
第三子,弃辎重。
第四子,斩营旗,谎传帅亡,逼敌乱阵。
第五子,捏起……
萧逸冷眸看向萧念,继而转身看向身后所有人!
有文臣!
有武将!
“退路?”
“身后是深渊,是火,是死局——是那些盼你们跪下的人。”
“但你们看好了!”
他猛地拔剑,将自己的战旗劈落一角,甩入火堆之中,火光顿起!
“今日——我烧你们的粮,断你们的退,毁你们的营!”
“不是逼你们求死!”
“是要你们——敢死!”
“你们身披铠甲,不是给自己穿殓衣,是要破敌十万、踏骨封侯!”
“你们背后无营、无粮、无援,只剩手中刀与脚下地!”
“从今夜起,活着出去者,是我萧军男儿;倒下的,是烈骨忠魂!”
“要么战到最后一滴血,把敌人踩在泥里;”
“要么跪下,将姓氏永刻在国耻碑上!”
“你们自己选——”
“是生不如死,还是——不死不休!”
片刻沉寂。
忽有一武将振声高喊:“誓死从帅!不破不归!”
“誓死从帅!”
“誓死从帅!”
声如山洪暴发,回荡营阵,震得军旗猎猎,火光冲天,杀意如潮!
仅五子——敌营溃散,局势逆转。
乌修震撼,脸色苍白,缓缓起身,深深一拜。
“三策三胜,诚服。”
“我,乌修,代表东炎王朝,恭迎中土谋主——萧逸。”
一语落地,震动满堂。
——而萧逸,仅用五子。
第一子:烧战旗。
第二子:弃主帅营地,引敌乱心。
“这是……”萧念终于彻底变色,惊恐出声,“这是我兵法里……没有的!”
萧逸望向他,缓缓开口:
“我给你的兵法,只是一张骨架。”
“真正的杀局,在你翻过第一页的那一刻,便已写进你命里。”
他平静落下第五子——
“此局,胜。”
局势逆转,杀机翻涌。
乌修震撼起身,声音低沉而敬肃:
“三策三胜,诚服。”
“我,乌修,代表东炎王朝,恭迎中土谋主——萧逸。”
一语落地,群臣色变。
有人错愕失言:“那……那他不是庙中废僧?”
“他才是断江桥一策真主?”
“那萧念……”
“这些年我们敬的,究竟是谁?”
萧念面色惨白,口唇微颤,竟一时不知所措。
柳映雪此刻缓缓起身,拂袖而立:
“兵者之道,不在刀兵。”
“在算心。”
“你们以为他无刀,实则他早已——将你们全算在局中。”
皇帝未言,眸中却泛起一丝异光。
金銮大殿之上,那三年前被群臣视作弃子的男人。
不再是废僧,不再是弃子。
是,兵策大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