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雪初融,府门之外忽然来了一位不速之客。
太傅李宣,素来以谨慎闻名,少与军中将士私交,此番竟亲自登门拜访,消息一出,京中轰动。
萧逸一如往常,只着常服,出门迎客。
厅中,太傅李宣一席青袍,眉须皆白,却精神矍铄。他拱手笑道:
“靖毒使名动天下,老夫本该早来拜会,无奈公务缠身,今得空,特来一叙。”
萧逸微躬:“太傅过誉,萧逸不敢当。”
寒暄未久,茶刚上桌,李宣话锋一转,慢悠悠开口:
“老夫虽年迈,却膝下尚有一女,幼承诗书,通礼明理,性情温婉,素慕将军风采已久。”
“若将军不弃,愿结秦晋之好,辅国安边,同心护国。”
谢玄站在旁侧,差点没把手中茶盏摔了。
他咳了一声,小声嘀咕:“太傅这女儿,不是去年还要嫁给顾怀瑾?”
话音刚落,柳映雪从旁厅入内,闻言站在廊下,唇角浮起一抹讥诮冷笑。
“温婉?看来顾怀瑾如今不得宠,那温婉也要改换门庭了?”
谢玄后颈一凉,赶紧往柱子后头缩了缩,生怕一会儿柳将军拔剑追着砍人。
厅内,萧逸神情不动,举杯一饮而尽,淡淡一礼:
“萧逸即将远征西北,未得圣命,不敢妄谈私事。太傅好意,心领。”
李宣闻言眼底闪过一丝不悦,但仍笑着点头:
“将军忠心可鉴,老夫不再多言。待将军凯旋,咱们再议不迟。”
言罢,拂袖而去。
当天夜里,风雪初歇。
谢玄刚从外头走回来,就被人从背后一把扯进神医帐。
“啊啊啊谁!我什么都没偷!”
“是我。”
柳映雪披着斗篷,坐在榻边,手里还捧着药盏,神情看不出是清醒还是醉意。
谢玄被按在凳子上,整个人瑟瑟发抖:“大、大将军有事吩咐,小医……小医随时效命。”
柳映雪盯着他,目光灼灼:
“谢玄,我问你实话。”
“在。”
“我这毒……是不是只能嫁他才能解?”
谢玄的脑子“嗡”的一声,险些跪下:“谁、谁说的?谁胡说八道——”
“你不敢答,是不是?”
柳映雪语气缓了,眼神却凉了。
“昨夜那温婉姑娘写了封亲笔信,说愿嫁将军,不求名份,只愿相守。”
“谢玄,我若不解毒,嫁不了,是不是就——输了?”
谢玄终于坐不住了,啪地跪下:“姑娘您别乱想啊!您是毒没解,但您那剑要是砍下来,我也解不了了!”
柳映雪看他一眼,居然噗嗤一笑。
“你怕我?”
谢玄连连点头。
她将药盏放下,声音低了几分。
“我不是怕她温婉,也不是怕你们男儿心易变。”
“我怕的,是我死了,他转身就娶。”
谢玄脸色一僵,结结巴巴:“将、将军不是那种人啊……”
柳映雪望着帐外风雪沉沉,喃喃自语:“可你看啊,他也没有拒得太狠。”
翌日清晨,府中晨训未起,萧逸便站在长廊之中,眼神凝重地望着远方。
谢玄提着药箱走来,小心翼翼靠近:“她昨晚……闹得不轻。”
“我知道。”
“她说,若你真娶了那温婉,她就提兵剿贼。”
萧逸回头,眼底少见地带着几分疲惫与复杂。
“那我也只能陪她,一起下山。”
而此刻,太傅府中。
李宣正站在案前,看着那封未回的亲事帖,面色铁青。
“萧逸,不识抬举。”
“可惜了那丫头……倒是真心了。”
窗外风起,京城暗流涌动。
而萧逸,一封奏折已然封好,言辞恳切:
【靖毒使萧逸,请旨出征,誓平西北,保国安民。】
但未写的一句话藏在折尾的空白里:
——若凯旋归,吾欲娶一人,不问出身,不问风雪,只问……她还在等我否。
西郊军营,春寒料峭。
而比这春寒更热闹的,是士卒之间传得满天飞的小道消息。
“听说没?将军大胜归来,皇帝要赐婚了。”
“啥?真的假的?”
“千真万确!你们昨儿看到太傅家的马车没?在靖毒使府后门守了整整一夜!连一口热水都没喝上。”
“啧啧,太傅女倾慕将军多年,如今还不是得靠‘苦情路线’搏眼球。”
“那柳姑娘呢?”
“柳姑娘?听说将军曾为她饮毒……现在却左右逢源,女人嘛,总归得吃点亏。”
这番传得有鼻子有眼,连后营煮饭的小兵都边舀汤边低语:“若我是柳姑娘,我肯定翻脸。”
这些话自然传不到萧逸耳里。
可惜,传到了柳映雪的耳里。
当时她正提剑走出练武场,听见角门处两个少年兵嘀咕,一句“将军左右逢源”,差点没让她拔剑劈了营门。
她没有发作,只微微一笑,转身回了营帐。
谢玄一路跟在后头,越看越心虚。
“大将军,你听听就好,传言而已,不可当真——”
“我信。”
柳映雪轻声道,笑得极温柔。
“我信他本事大,也信他女人缘好。”
“我甚至相信,若不是我挡在前面,如今能坐在这主帐里的人,不会是我。”
谢玄听得冷汗直冒:“将、将军您……别走极端啊……”
柳映雪转头看他:“极端?谢玄,你觉得我像个输不起的女人吗?”
谢玄:“不不不,您是能屠国三千里还能被求婚拒三次都不变脸的女人。”
柳映雪一怔,随即“哧”地一笑。
当晚,军营月白风清。
萧逸刚从统筹军报归来,才推开后营角门,就见那道熟悉身影坐在石阶上,背影清冷,头也不回。
“柳将军。”
他拱手欲行礼。
她却淡淡抬头,一句:“你若真要娶,我便替你挑日子。”
萧逸一愣,随即苦笑:“我若真娶了,恐怕挑日子那位,是皇后娘娘。”
“哦?”
柳映雪起身,步步走来,近得能听见她剑鞘轻响。
“那姑娘如何?”
萧逸不答。
“是比我美?比我温柔?还是比我会装死?”
“……”
“她若敢嫁你——”柳映雪眯眼笑,“我就毒她。”
“你……”
“你什么?”她语气还轻,但眼神如雪。
“谢玄说我不能动人,要给你留后路。可我想了又想……”
“你若真转身娶别人,我不会拦你。”
“可我会亲手毁她。”
萧逸沉默。
柳映雪看着他,忽然咬牙,声音一低:“你当我是那种为了你委曲求全的女人吗?”
“不是。”他终于开口,声音如冰雪落地。
“你是我愿意为之谋一国、平一界、舍一命的人。”
柳映雪身子一震。
他上前一步,伸手轻握住她执剑的指尖。
“我不答,是怕你胡思乱想。”
“但你若真想知道……”
“我从未打算娶她。”
“也从未动心。”
柳映雪低头,耳根微红。
过了好一会儿,才小声哼道:“那你袖子里的香绸,是风刮进去的?”
萧逸忍不住笑:“我发誓,是敌探。”
“敌探还香兰味的?”
“你要不……再试试?”
柳映雪瞪他一眼,甩开手,冷声道:“晚了,我心毒又犯了。”
谢玄不知何时站在不远处,一手拎着药箱,一手抱着酒壶,眼神复杂地望着这一对刀口舔蜜的“神仙眷侣”。
“这段感情啊……”他喃喃。
“才是真正的‘不死不休’。”
夜深露重,军营却愈发热闹。
有士兵悄悄打赌:“我赌柳将军今晚动手。”
“动手砍将军?”
“不,是动心。”
“……那就输了。”
朝廷赐婚之事尚未下定,风声却已满营。
可那一夜之后,再无流言。
因为柳映雪手持毒令,贴在萧逸寝帐门前一纸大字:
【靖毒使未娶前,谁敢妄言其婚,罚军棍三十,抄家十里。】
署名:柳·将军·映雪。
午时未到,一道明黄色圣旨已横扫京城上空。
圣旨传至靖毒使府前,内侍高喊三遍,声透九重天: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赐靖毒使萧逸,安南郡主为妻,择吉日成婚,以表皇恩浩荡!”
一句落地,众人神色各异。
百官侧目,世家失声,军中炸营。
柳映雪此时正于内院翻看军报,闻声回首,内侍早已双手捧着圣旨跪地,恭敬不言。
她步步走来,接过圣旨,展目一看,眼底微光一敛。
“安南郡主……”
她念出那几个字,语调平静,却不知怎地,周遭温度仿佛骤降三分。
谢玄在一旁小声劝道:“柳将军,这……或许是圣上平衡朝局之举,不必太……”
“平衡?”
柳映雪轻轻一笑,放下圣旨,语气淡淡。
“那我便去,平衡这剑。”
谢玄脖子一缩:“……你别冲动,我这药箱不抗天雷。”
同一时间,萧逸已着黑衣夜入皇宫。
金殿冷光,宦官屏退,皇帝独坐御案之下,手中翻着一卷书。
见他到来,皇帝淡笑:“你倒是来得快,看来听到了?”
“听到了。”萧逸微拱手,“臣谢主隆恩。”
“谢恩?”皇帝挑眉,似笑非笑,“可朕听说,你今夜出门前,还跟府中女将讲了‘谢不得’三个字?”
萧逸沉默片刻,道:“臣来,是为退婚。”
皇帝笑意渐冷:“你莫非连朕,也不放在眼里了?”
萧逸看着他,语气平淡:“臣不敢。臣只怕,她不嫁人,我便孤。”
话落一瞬,大殿沉寂如死。
龙颜微变,皇帝低声冷笑:“你就不怕朕震怒?把你贬去西北,看你再孤一回!”
萧逸神色未动:“臣已被发配过,且——”
他微抬下巴,声音清越:“刚从边疆回来。”
皇帝手中书卷一顿,半晌无言。
良久,他才低声一叹:“萧逸,你真是……无可奈何。”
“臣,亦是。”萧逸拱手,退身出殿。
雨夜初起,风雷隐隐。
柳映雪独坐窗前,手中拈着刚泡好的茶,却一口未饮。
她静静看着窗外乌云压顶,嘴角微扬,低声道:
“他若真敢不拒……我便真嫁他。”
谢玄正要推门送药,闻言脚下一滑,险些撞翻门槛。
“谁?”他抬头结结巴巴。
柳映雪收起笑意,目光一挑。
“萧逸。”
谢玄抱着药箱,脸色苍白如纸。
“那我是不是该给他也备一副药?”
雨落如瀑。
靖毒使府灯火未熄,黑衣将军站在院中仰望天穹,眼神冷厉,神情坚定。
皇恩难违?心意难改?
他自边疆归来,走的是血路,护的是情字。
安南郡主于他,不过封赏。
而她——
是他愿意背天下,也绝不放手的命。
这一夜。
天降雷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