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色如水,冷宫深巷静得连一只老鼠踩过枯枝的声响都听得分明。
谢玄穿着一身太医院弃旧医者衣裳,压低斗篷帽檐,脚步几乎无声。他已潜入皇宫整整三个时辰,从太医局到御膳司,最后落脚在这片传说中的“冷井巷”。
此地原为先帝旧宫冷院,先后被两位太医弃用,又因“阴气太重”被视为禁地,数年未开。
可谢玄知道——这里藏着他想找的东西。
“你这张脸,倒也没白混进来。”
忽然,一道苍老嗓音自阴影中响起。
谢玄顿住,没拔刀。
只见一个身形佝偻的老宦从枯井旁走出,灰发披肩,脸皱如枯树,却眼神精明,捧着一盏微火灯笼,轻晃了一下。
“太医院的旧人,换了马甲也没变味儿。”他说着,语气竟带些笑意。
谢玄低声拱手:“公公何以识得?”
老宦哼了声:“当年你来为先帝问诊,是本座开门放你进的。你背影没改,脚步也还是偏右一分。”
谢玄闻言轻笑:“既如此,敢问公公……冷井下,可还有东西?”
老宦没答,只抬了抬手中灯笼,径自走向冷井台阶:“跟我来。冷井三尺深处,有一石壁夹层,是先帝当年亲封的,说谁敢动它,就算天王老子也得掉头。”
“不过,先帝死了,没人再管。”
谢玄眼中光芒一动,跟上。
井底湿气扑面,石壁阴冷,他用随身火折点亮,两人一道找到了那块石壁凹槽。
轻轻拨动三块青砖,墙中赫然显出一道暗格。
老宦把灯往里探:“我劝你小心,先帝活着时,有事藏密,有事藏命。”
谢玄伸手而入,摸到一物,扯出的一刻——竟是一卷黑封龙纹金函,外覆密印尚未褪色。
他眼神顿凝,只一眼,便看出那印章是**“先帝储密”**之封。
“皇储遗旨?”他低喃一句,掌心竟出了一层冷汗。
老宦苦笑一声:“你要带出去,小心脑袋。你若留在这里……可能连命都保不住。”
谢玄收好金函,回首,眼神清冷:“那就看,是谁先杀我。”
金函入袖,谢玄转身便走。
可他脚步未快,反而在临出井口时,低头察觉井底泥水边,有一丝异味——
不是血,不是霉,是那种只有南疆毒师才调得出的**“续元蛊残液”**,味极轻,却腥寒直入骨髓。
他目光一沉,蹲下掏出匕首,扒开井底的几层沉泥,果然在最底处,摸出几块腐烂药渣与残破药钵碎片,钵内残留的褐红汁液尚未完全干涸。
“果然是它。”
谢玄目光冷了下来。
“续元蛊”,是南疆旧蛊门三十年前秘制之物,毒不致命,却能温养剧毒,使其“缓攻入骨”,人表无症,却脏腑潜腐。
而这种毒……正与柳映雪蛊毒相合。
“皇上这病,怕是有人‘续毒以蛊’,并非自然。”
谢玄将药渣收起,却在起身之际,忽听井口上传来几道急促脚步。
他眼眸一寒,身形贴壁而立。
下一刻,一道声音传来:
“他就在下面,别惊动太大!司马大人说了,活要他口,死也要拿那份密信回来!”
谢玄听得分明,是礼部侍郎亲信,随行者中更有两名“禁军副尉”打扮的人马,怕是早被收买。
“呵,终于忍不住了。”
谢玄冷笑,手中已多出一枚青铜火符,猛然掷向井口。
“轰!”
火光炸裂,烈焰窜起数尺,惊得三人踉跄倒退。
与此同时,谢玄借火光反冲而上,一掌拍飞最前一人,反手扣住第二人咽喉,寒刃抵颈:
“说,是谁给你们的命令?”
那人惊恐欲喊,谢玄冷声:“你若敢吭声,下一秒你脑袋就落地。”
身后那第三人刚欲拔刀,谢玄已先一步抬脚横踢,刀脱手,人撞壁而晕。
“好狗胆。”他冷眼一扫,将三人制服后,搜出暗令一纸,正是礼部私发的追杀密命。
“王国司马,你比我想象得急。”
他将三人缚住,用井口破布蒙口,命老宦守着,低声道:“我去换人来接。”
“人若出事,我保证——这宫里血会流不止。”
老宦苦笑:“你这脾气,倒像那位。”
“谁?”
“萧逸。”
谢玄笑而不答,转身消失在夜色中。
夜风割脸如刃,谢玄赶出皇城,一路未歇。
密信已得,线索已查,三名礼部走狗押于井底,他以为今夜任务已毕。
却不想,刚踏入靖毒军外营,就见前哨疾骑来报,满面惊慌:
“军中急报——柳姑娘病情突变,已连吐三口黑血!”
谢玄心头骤紧,连问:“药方可按我留的施治?”
来人哽声:“用了……但毒入心脉,脉象杂乱如缠丝,谢军医说她……怕是熬不过今夜。”
谢玄不语,一鞭抽马,冲入营中。
军帐之内,柳映雪身披薄裘,气若游丝。原本温润雪白的肌肤,已泛起青灰之色,唇边微微颤抖,双眼半睁却无焦距。
“柳将军,醒醒,我回来了。”
谢玄走到她身侧,蹲下握住她的手,掌心却冰冷如石。
他解开随身包裹,从暗层中取出那瓶“碧涧丹”——乃南疆秘制压蛊药,虽非解毒,却能稳住毒脉三日。
他小心将药溶入温水,送至她唇边,轻声道:
“映雪,再撑一下。若你倒下,谁来替他扛这一刀?”
柳映雪仿佛听见,眼睫轻颤,喉间发出微弱的“嗯”音。
药下肚,她气息渐稳,唇色稍缓。
众军医松了一口气,谢玄却眉头愈紧。
“她的毒,根本不是寻常蛊。”
他缓缓开口,眼神冷得像冰:
“我在冷井下查到皇帝服药的残渣,与她体内蛊毒同源。”
“而且……”他顿了顿,压低嗓音,“是‘续元蛊’的变种。”
军医惊骇:“你是说……这蛊,皇帝也中过?”
谢玄点头:“皇帝中的是‘慢毒养蛊’,以生养死,柳映雪中的却是‘死蛊续脉’,以命换命。”
“这说明——她的毒,是以皇帝的命为引。”
“只要帝毒未除,她的毒就不会解。”
众人一阵死寂。
军帐内,只听得外头战旗猎猎,像是一柄柄怒刀在风中狂舞。
“这不是一场单纯的蛊毒。”
“这是一场,帝心设下的血局。”
谢玄掏出怀中那封血字密信,递给副将,低声道:
“传给萧逸。”
“告诉他,夜斋宫,陛下准备动手了。”
军帐之中,一灯如豆。
夜色将临边关,营中诸将皆未安眠。
萧逸独坐主帅帐,案上堆着自南疆战线送回的折报,字字紧迫,句句火急。
可他神情冷静,仿佛只在看一场棋局。
这时,营外传来一声低呼:“启禀主帅,谢大人急信。”
萧逸抬头。
“进。”
副将快步入帐,将一封血封书信置于案前:“谢玄大人留信于属下,言辞极急,不许旁人窥读。”
萧逸点头,手指划开信封。
信纸并不长,只有七字写在最上方:
“皇帝密谋,夜斋宫。”
他眉头顿蹙,继续看下去:
“冷井之下,余查得帝体所中非病非蛊,实乃‘续元死蛊’,毒脉借靖毒线逆养而生。”
“柳映雪之毒,与帝毒同源,以命为钥,一人解则一人死。”
“宫中之人已布局数月,意欲以谋逆为名,今夜于‘斋宫夜宴’中除你。”
“三司之中,礼部旧党已动,太常伏诛非偶,北地世家潜入中宫,局将收口。”
信至此处戛然而止。
纸下附一枚极小的铜令,乃谢玄特制之“死信引”,唯在必死之战前夜方允动用。
萧逸看完,将信纸缓缓合上,掌心微握,直至指节泛白。
帐内安静得落针可闻。
风吹起案边一角,火光晃动,映出他眉目如刃。
“夜斋宫,谋逆之局。”
他低声喃喃。
身后副将试探道:“主帅,是否请援军突京——”
“不急。”
萧逸淡声打断,语调如冰。
他缓缓起身,披上黑金外袍,整肃戎装,佩剑入鞘,衣袂翻起一阵风。
“谢玄既已送来真局,我便去见那一局的‘棋主’。”
“京中权谋太多,太杂,该清一清了。”
他步出营帐,目光所及之处,是山河沉暗,边关铁马,靖毒军将士整肃列阵,寒风中不动如山。
萧逸转身看向北方京畿方向,喃喃道:
“天子若忘,兵心尚存。”
“我不入京,我不夺权。”
“可若你动我一人,我便——兵起三州,剑封九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