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泽郡破的消息,是在酉时传入主帅营帐的。
但萧逸早已知晓——在他还未抵达城南谷地时,风中便已带血;黄昏未至,天却黑了,黑得如同被尸潮吞噬的暮色。
那不是夜,是“人”的影子。
营前斥候跌撞而归,脸上带着一种从未有过的惊惧,连话都说不全:“……他们……他们不怕死!也不是人……”
话未落,远处便传来密集如雨的奔袭声。
“嘶——嘶嘶——”
那不是战马的铁蹄,是蛊虫钻动土石的声音。
萧逸踏出军帐,眸中映着一道道模糊的黑影,在将沉未沉的天色中扑向防线。那些“人”披着残破甲衣,身上腐肉翻裂,却行走如常,刀刺不入,火烧无效。眼中无神,却有“方向”。
他们只往一个方向冲——云岭军阵,前线主帐。
“心蛊人偶……”身旁副将声音发颤,“这是蛊门旧术,早在十年前已绝,怎会……”
萧逸却未动容,只将腰间长刀缓缓抽出,冷声开口:
“下令,连弩备毒火,前排撤一线,等我发令。”
副将愣住:“主帅,您要亲上?”
萧逸一跃上马,披风震起风沙:
“此敌无人心,战意无用。”
“我亲手斩一个,叫他们看清,这东西,也能死。”
长刀出鞘,马蹄扬尘,他如一道断崖前的霜锋,直冲“人偶”潮前——
而身后,是一整列军阵屏息以待。
与此同时,另一道密令被传至谢玄手中。
他率领医者小队,悄然穿行于云泽郡西境的密林荒径,脚下遍是腐化的泥水与枯骨。
“炼蛊塔又出现了。”他回头望了眼被毒雾笼罩的山口,脸色阴沉。
随行弟子低声道:“师父,我们不该进塔——那不是人能活着回来的地方。”
谢玄却只冷冷一笑:
“正因如此,我才要亲眼看看,他们到底在造什么‘神’。”
夜风骤烈,如刃卷沙。
萧逸驾马冲锋,身形如虹,迎面那第一具“心蛊人偶”已扑至半空,双臂横张,如同蛛毒般的利刃缠来。
“唰!”
长刀破风,锋刃未落,对方腹部竟裂开一道蛊口,张开如血盆之嘴,蛊虫蜂拥而出!
周遭军阵一片惊呼。
“主帅小心——!”
但萧逸未退反进,刀锋一斩,剑背回扣,一掌拍在那“人偶”胸前!
“砰”的一声沉闷爆响,那人偶被生生震裂,蛊虫半空炸散,他脚下飞身一跃,单掌拨碎余蛊,落地如云压寒霜。
他目光冷冽:“蛊可控,人当灭。”
这一斩,不止斩下蛊偶,更斩断了士兵心中那条名为“未知”的恐惧。
“全军听令——”他高声怒喝,声音震彻前线,“毒非不可破,蛊非不可斩!今日破阵者,封百户,斩心蛊者,加爵一品!”
将令如雷,战鼓擂起,前阵复动,箭矢毒火齐下,军心随之一震。
与此同时,百里之外的山口密林,谢玄一行七人已绕行至“炼蛊塔”山脚。
塔高五丈,黑铁铸就,层层缠以蛊丝蛛网,塔身每隔数尺便流淌出暗红液体,腥气扑鼻,仿佛活物在喘息。
“这不是塔,是巢。”身旁医者低声,语带惊骇。
“炼蛊塔再现,说明什么?”谢玄语气沉静,目光却冰冷,“说明旧蛊门的‘圣子制蛊’计划,已经重启。”
他目光落在塔顶,那里悬着一枚古铜铃铛,铃上残刻“幽息”二字。
“这是……圣门旧器!怎会在此?”
正欲上前查看,塔中忽传一声婴啼,诡异阴寒,众人齐齐一震。
“是蛊胎!”谢玄瞳孔骤缩,“不行,不能再等了。”
“按原计划,今夜破塔!”
但就在他转身发令之刻,忽听身后细语传来:
“玄哥哥……你,回来了?”
那是一道清雅而熟悉的声音,带着一丝空灵,却又死寂般的错乱。
谢玄浑身一震,猛然回头。
只见山口之上,一抹红衣微立,长发披肩,眸中空洞,却笑意盈盈。
——柳映雪。
那抹红衣,映在塔前血地之上,如同昔年南疆圣女降世,却又带着一股诡谲森寒。
谢玄瞳孔收紧,几乎以为是幻听:“映雪?你怎么……”
但话未说完,柳映雪却已缓步踏前,脚步轻飘,眼神空洞,仿若梦游。
她低声喃喃:
“蛊在哭……你们听见了吗?”
谢玄猛地冲上前想要阻止,却被一股剧烈蛊气冲退三步!
“她中毒了——是‘心控蛊’,混杂了圣门旧式‘逆念蛊’,她现在……不是她!”
塔中骤然风声大作,蛊铃自响,蛛网乱舞,一只只青紫巨蛊从塔缝中涌出,如潮水倒灌,直扑柳映雪周身。
众人惊骇欲绝,却见柳映雪一掌挥出,那些蛊虫竟纷纷停滞半空,似被某种意志束缚,悬停如钟摆!
“她……她在控蛊?”
“错了。”谢玄眼神冷冽如冰,“是蛊在控她。”
柳映雪衣袂飞扬,双手挥舞,如祭坛舞者。
蛊虫随其步伐游走,化作一张张森罗鬼脸,围绕塔身旋转,一圈圈地灼烧那由黑铁封印的塔纹。
“她在毁塔!”谢玄震怒,“可她神志未清,这一击……连我们都会被卷进去!”
来不及多想,一道黑色光圈自柳映雪掌心猛然炸开!
“退——!”谢玄怒吼,催动护阵,护住同伴。
蛊气翻涌,塔身崩裂,黑火化烟,一连串爆响之中,炼蛊塔轰然垮塌!
塔毁之刻,柳映雪跪倒在地,口吐鲜血,身周蛊虫哀嚎乱舞,竟相继自爆,化作漫天蛊沙。
谢玄冲入废墟中,拦住她狂乱的手:“映雪,是我!你看清我!”
柳映雪面色苍白如纸,神情迷茫,忽而一掌反推,力道惊人,直接将谢玄震出十余丈!
“玄哥哥……你别骗我……你不是他……”
她低笑着、哭着,指尖流血,喃喃自语:“他说会带我回家,可我忘了家在哪……”
谢玄咳出一口血:“她快撑不住了……萧逸,再不来,她就回不来了!”
天色彻底黑了。
蛊火焚尽炼蛊塔残躯,焦土之上,一切归于死寂。唯有映雪的身影,在废墟之中微颤,衣襟残破,血迹斑斑。
她蜷在地上,双目泛红,气若游丝。蛊虫毁尽,她却像失去了魂魄,一动不动,仿佛被连根拔起的野草,连挣扎都没了力气。
谢玄一掌撑地,踉跄爬起,刚欲再上前,忽听山巅蹄声如雷,寒风卷甲,火光中现出一抹熟悉的身影。
“——退开!”
那声音沉如刀鞘破裂,寒意刺骨。
萧逸翻身下马,几步跨至映雪面前,袖中长刀未出,只抬手轻拢她发间:“映雪,是我。”
映雪神智迷乱,眼中一瞬有迷茫闪过,又挣扎着往后退:“你不是他……你骗我……你也是他们……”
她声音低哑,犹如将死之人最后的执拗。
下一刻,她竟猛地抬手,以指作刃,朝自己心口刺去!
“够了。”
萧逸一掌扣住她手腕,声线如碎冰刃响。
“这天下若真只有你记得蛊门,那你就活着——别死。”
话音落下,他另一手五指成爪,猛然拍在她后颈,一掌封脉!
映雪身形一僵,终于软倒进他怀里。
谢玄快步赶至,脸色苍白至极:“她神智被毒乱彻底激发……这不是旧蛊,是改造过的‘魂噬型’。她若再发一次,恐怕……”
萧逸没答,只低头看着怀中之人,手指微颤,终是握紧。
“我不信她会死在这。”
“你也别信。”
四周传来零星喊杀声,探子奔入残火之间,跪倒在萧逸面前:
“主帅,毒军主力未退!他们只是……只是撤入了山腹,再聚集蛊潮!”
谢玄眉头剧皱:“他们在拖时间,为下一波蛊化准备!”
“映雪重伤,军医不足,再拖下去,我们连撤退的力气都没有。”
萧逸抬眸,望向远山蛊火残焰,冷声吐出两个字:
“佯败。”
谢玄一愣:“你说什么?”
“传令各营,暂弃城南,全军佯退入峡谷阵地。”
“我……要给他们一个‘胜利的幻觉’。”
“等他们踏进来,我再送他们一个——活埋的葬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