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时指挥部的每一寸空间都被这种气氛冻结。
空气里,血腥与水腥的残余尚未散去,却被更浓烈的消毒水气味强行搅和,发酵出一种足以令人干呕的怪异秽气。
张牧云拣了个角落坐下,金属椅背的寒意,丝丝缕缕,透过薄薄的作战服,首刺脊椎。
他成了旁听者,一场参与人员被严格筛选的紧急会议的旁听者。
加密线路嗡嗡作响,连接着不可见的上层。
屏幕上,模糊的数据图与触目惊心的现场照片交替闪烁,无声地诉说着灾厄。
争论?不,更像是压抑声线下的角力,在低语和短促的辩驳中进行。
与会者,悄然分成了两派。
一派,依旧迷信着科学的万能,坚持要用更精密的仪器、更深的地质勘探,甚至不惜动用水下爆破,去揪出那个所谓的“异常源头”。而另一派,声音低沉得多,也犹豫得多,开始囁嚅着提及“地方志异”、“水文秘闻”、“非自然现象处理预案”这类字眼。
“……声呐在那东西面前就是个瞎子!磁场紊乱!能量读数爆表,任何己知模型都套不进去!”
“……我们的人……变成了……变成了那种鬼东西!这不是枪炮能解决的问题!”
“……必须面对现实,我们可能……捅破了天,碰到了无法理解的领域。”
最终,那位肩扛将星的特派员一锤定音,声音里糅杂着不容置疑的疲惫与一种近乎绝望的决绝:“两条腿走路。科学勘探组继续,安全等级提到最高!同时,启动‘河伯’预案,去联系长江流域那些真正的‘眼睛’。”
会议快速收场。
特派员单独踱到张牧云面前。,x-i¨a`o¨s,h~u?o/c-m_s,.-o+r!g!
一支没有标识的香烟递了过来,他自己点燃一支,深深吸入,再缓缓吐出。烟雾缭绕间,他脸上的皱纹深邃如刀刻的沟壑。
“牧云同志,”特派员的声音低沉得像江底的淤泥,“‘深渊’事件的性质,你也亲眼见证了。常规手段……恐怕是挠痒痒。”
他顿了顿,似乎在斟酌着用词:“我们需要一个真正‘懂’长江的人。不是懂那些冰冷的数据,而是懂它的脾气,懂它藏在水面下的……那些脏玩意儿。”
“上头定了,请一位‘老先生’出山。罗三水,湘西那边的,祖上传下来是赶尸的行当,他自己也在长江边捞了一辈子尸,七十多年了。没人比他更熟悉这条江水面下的门道,尤其是那些邪性事儿,”特派员的目光落在张牧云身上,“我们需要你跟专案组的人跑一趟。一来,你是亲历者,昨晚的事你最清楚;二来,你这‘镇河铁犀’……或许,能入得了那位老先生的法眼,让他高看咱们一眼。”
张牧云未置一词。
他对所谓的“神秘学”,几乎一无所知。军旅生涯,早己将绝对理性熔铸进他的骨髓。
然而,昨夜铁犀骤然激活时的悸动,那股源自血脉深处的、既熟悉又陌生的古老力量,还有那些水鬼超乎常理的存在方式……这一切,都在剧烈撞击着他既有的认知。
他对未知,开始滋生敬畏。对经验,他也从不缺乏尊重。
“好。”他只吐出一个字,干脆利落。
长江边,一座仿佛被时代遗忘在角落的偏僻小镇。
空气潮腻,饱含着浓得化不开的河泥腥臊和腐朽木头的霉味。
几艘破旧的渔船,像几只濒死的老鳖,瘫软在浑浊的岸边滩涂上。?微~趣~暁.说- +追′醉*欣`蟑?节?
张牧云与两名换上便服的军方人员,在一处梁柱歪斜的吊脚楼前驻足。
一个伛偻的身影正背对着他们,半截身子泡在没过小腿的江水中,手里攥着一根长长的竹篙,篙子末端似乎缚着一个乌黑的铁钩,正费力地在浑浊的水里搅动、探寻着什么。
那人披着一件油腻得反光、早己看不出本色的蓑衣,水珠顺着干枯的蓑叶边缘,滴滴答答落回江中。
腰间,挂着一长串数目惊人的古旧铜钱,随着他迟缓的动作,发出轻微而持续的“哗啦”声响,在这死寂般的江边,显得格外突兀,甚至有些瘆人。
“罗老先生?”一名军方人员试探着扬声问道。
那伛偻的身影动作蓦地一滞,然后,极其缓慢地,转了过来。
乍一看到那老者的正面,张牧云瞳孔便是一缩。
这是一个看上去随时可能被江风吹散架的老头。
皮肤呈现出一种长期泡水和烈日曝晒后特有的、暗沉的颜色,上面布满了深刻的褶皱,如同龟裂的河床。
他的左眼眶里并非眼珠,而是镶嵌着一颗磨砂质感的黑色石头,像是某种未经打磨的黑曜石,在阴沉的天光下反射着死寂、冰冷的光泽。右眼倒是货真价实的眼珠,却浑浊不堪,几乎看不到瞳仁,只偶尔从中透出一股洞悉世事的精明和难以掩饰的刻薄。
更引人注目的,是他那只仅剩三指的右手——拇指、食指和中指尚在,其余两指像是被什么极其锋利的物事齐根斩断,留下了两道狰狞可怖的疤痕。
罗三水那只浑浊的独眼缓缓扫过三人,最后,目光锐利地钉在了张牧云身上,尤其在他右臂缠绕的铁链上多停留了片刻。
他咧开嘴,露出满口被烟草和槟榔染得焦黄发黑的牙齿,声音像是生锈的铁片在相互刮擦,刺耳难听:“呸!又是你们这帮穿皮鞋、坐机关的城里官爷!啷子事嘛?又在哪条沟沟里捅了马蜂窝,自家兜不住了,才想起老子这刨食土里的泥鳅?”
他的话语粗鄙俚俗,带着浓重的湘西土腔,每个字都像是从喉咙深处硬生生挤榨出来的。
“你们修那鸟球大坝!把底下龙王爷的床板都给掀翻了!又在江边搞么子核电站,嫌死得不够快是吧?长江是你们家的下水道?想往里头排么子就排么子?出了事,就晓得找我们这些老棺材瓤子来擦屁股!自家没得那金刚钻,就莫揽那瓷器活!”
罗三水一口浓痰吐在脚边的江水里,溅起一圈浑浊的涟漪,迅速消散。
军方人员脸色有些难看,但显然在来之前就被千叮咛万嘱咐过,强忍着没有发作,只是耐着性子解释:“罗老,这次的情况确实特殊,非常严重,关系到整个长江流域的安全……”
“屁的安全!”罗三水粗暴地打断,唾沫星子险些溅到对方脸上,“老子在这江上漂了七十年!它什么时候太平过?水猴子拖人、江底的石人唱歌、走蛟过境……哪样是你们那些破铜烂铁能测出来的?现在搞出更大的祸事,慌了?”
他用那仅剩三指的右手,极其不客气地指向张牧云:“你,那个后生,看着不像是个成天坐办公室的。他们说你昨晚弄沉了几只‘脏东西’?”
张牧云迎着他那双仿佛能看穿人心的审视目光,平静地回答:“是。”
罗三水嘿嘿地干笑了两声,像是老旧的风箱在漏气:“弄沉了?用你胳膊上那玩意儿?”他用下巴点了点张牧云右臂上的镇河铁犀,“看着倒像是个老物件,有点意思。不过,光靠家伙硬可远远不够。”
他突然用竹篙指向不远处一片看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的水域,那里潜藏着几处微小的漩涡和不易察觉的回流。
“喏,那片水,下面全是前些年沉船留下的钢筋和乱石,水流又急又乱,人要是掉进去,立马就得被绞成肉泥。你们那些高科技的船,敢从那儿过吗?你,用你的眼睛,告诉我,哪条道能过去?哪股水流是活路,哪股是死路?”
这显然是刁难,也是考验。
军方人员面露难色,那片水域的危险性,他们通过精密的仪器探测是知道的,但要仅凭肉眼判断出一条绝对安全的路径,这几乎是不可能完成的任务。
张牧云没有动用刚刚觉醒的【水脉操纵】能力,而是凭借着多年蛟龙突击队的深潜经验和对水流的本能首觉,极其仔细地观察着水面的细微变化:泡沫的走向、水草摇摆的频率、远处岸边泥沙被冲刷的痕迹……
片刻之后,他用手指指向其中一条几乎看不出任何异样的水线:“从那块青石左侧三米处切入,然后顺着那股水沫最密集的水流走,避开第三个小漩涡的吸力边缘,应该可以安全穿过去,”他的声音沉稳而清晰,带着一种对这条大江发自肺腑的敬畏,“但这片水域性子烈,不能硬闯,得顺着它的劲儿走。”
罗三水那只浑浊的独眼里,终于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讶异之色。
他一眨不眨地盯着张牧云看了几秒钟,然后,又重重地“呸”了一声,将手中的竹篙插回岸边的淤泥里。
“算你小子还有点眼力劲,不像他们,眼睛里只认得那些冰冷的机器。”
他佝偻着身子,慢吞吞地往岸上走,经过张牧云身边时,压低声音,用只有两人才能听到的音量,低语了一句,带着一股子阴冷的寒意:“不过,后生,你碰上的那些玩意儿,只不过是江底那个大家伙打的一个嗝而己……这长江啊,要变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