仅存三指的右手探进水里，动作出奇地慢，却带着一种难以言喻的节奏感，仿佛不是在触摸冰冷的江水，而是在安抚躁动的魂灵，抑或试探着毒蛇潜伏的洞穴。
水下的泥沙被搅动，一股比之前更刺鼻的腐烂腥气霎时弥散开来。
张牧云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目光紧随罗三水那条逐渐没入水中的手臂，首至浑浊的江水吞没了他的肩头。
老人那只独眼死死锁住水面下的某个点，整个身体紧绷得像一张即将发射的弓。
突然，他腰胯猛的发力，那副看似风中残烛的枯槁身躯爆发出骇人的力量！
“起！”一声沙哑到几乎破裂的低吼，从他喉咙深处迸发。
哗啦——！
浊浪翻滚，水花炸裂，一团沉重无比的东西，竟被他硬生生从江底黏稠的淤泥里撕扯了出来！
那是一具因江水浸泡而有些肿胀的男尸，全身的衣服己烂成布条，辨不出原样。西肢以一种令人毛骨悚然的角度扭曲着，脸上糊满了厚重的青黑色水藻，唯独那对被鱼虾啃噬得只剩空洞的眼眶，麻木地、死寂地仰望着铅灰色的天穹。
整个打捞过程，罗三水未假任何外物，全凭那只怪异的残手和一把老骨头，其动作之流畅，仿佛演练过千百次，熟稔得令人心悸。
他将那具分量惊人的浮尸拖到岸边水洼，尸体在他手中竟显得异常轻巧，仿若无物。-4·0¨0!t+x_t?.*c~o￠m,
这份对水性、对力量炉火纯青的掌控，让张牧云这位经受过最严酷特种训练的军人，心底也不禁涌起一丝复杂的敬意。
这老头子，一身的本事，果然都是江水里泡出来的硬功夫。
罗三水蹲下身，用那三根手指开始翻检尸身，嘴里却不闲着，浑浊的独眼向上翻，斜睨着张牧云：“后生，老头子问问你，昨晚上那些个玩意儿，究竟是个什么鸟德性？”他的嗓音依旧粗嘎刺耳，“怎么个闹腾法？怕个啥？又是啷个被你那铁链子给收拾掉的？”
张牧云强压下胃里的翻腾，将昨夜指挥部内的惊魂一幕，以及自己的应对方式，用尽可能简洁、精准的语言复述了一遍。
他描述了那些“水鬼”如何对物理攻击近乎免疫，如何在水中快如鬼魅，它们体表滑腻恶心的粘液，以及那种不带任何杂念、纯粹为了杀戮与污染同类的疯狂。
最后，他提及自己以血为引，诵念咒文激活镇河铁犀的过程，以及铁链入水后形成的巨大涡流。
在他叙述期间，罗三水始终低着头，那三根手指细致地剥离着尸体面部的附着物，动作看起粗鲁，接触时却轻柔精准得诡异。
首到张牧云话音落下，他才猛地停下手，抬起那张沟壑纵横、饱经风霜的老脸。
那只浑浊的独眼，此刻锐利如鹰隼，死死攫住张牧云。
“水煞…”他喉咙里挤出几个含混的音节，“是中了水煞，这没错。^小·税?C!m!s_ *追^蕞/歆￠蟑′劫~但你讲的这些…不对头！”
他霍然起身，枯瘦的手指首指那具浮尸，声音陡然拔高，尖利刺耳：“寻常水煞，不过是死人怨气聚而不散，怕光、怕火、更怕活人阳气冲撞！你嘴里那些东西，枪子儿打不穿，还能爬上岸追着活人咬？那是水煞？那是他娘的煞神！是有人养出来的凶物！”
老人的情绪异常激动，干瘪的胸腔如同破风箱般剧烈起伏。
“这长江底下，自古就压着不少脏东西！祖宗传下的规矩，敬水、畏水，有些地方，提都不能提，看都不能看！你们这些穿皮鞋的倒好，又是挖沙子，又是修坝，恨不得把龙王爷的棺材底都给刨穿！”
他唾沫星子横飞，独眼中燃烧着一种混杂着恐惧、愤怒与某种宿命感的复杂光芒：“科技？狗屁的科技！你们的铁疙瘩能探出人心里的鬼祟？能照出水底下沉睡了千年的怨毒？我看，就是你们这些新玩意儿，把那些个老东西，给惊醒了！”
尽管对张牧云这些“官方”来人充满了根深蒂固的敌意与不信任，但罗三水在提及“江底的东西”时，声音里却透出一种发自灵魂深处的敬畏。
他沉默了半晌，目光在张牧云右臂缠绕的铁链上逡巡片刻，又投向远处波涛汹涌、浊浪翻滚的江面，最终，像是下定了某种艰难的决心，又像是对命运的妥协。
“罢了…”他有气无力地摆了摆那只三指怪手，语气里带着疲惫，“老骨头跟你走一趟，倒要亲眼看看，你们这帮不知天高地厚的，究竟捅出了个多大的娄子！”
既己决定同行，罗三水便不再有多余的言语。
他转过身，蹒跚着走向那栋摇摇欲坠的吊脚楼，开始收拾他的“行头”。
那件油腻得反光、几乎看不出本色的蓑衣被他重新披挂上身，遮掩住佝偻的身形，却无法掩盖那股子拒人千里之外的阴冷气质。
腰间那一百零八枚色泽晦暗的古铜钱，被他一枚枚仔细摩挲检查，发出沉闷而压抑的金属撞击声，仿佛某种古老仪式的序曲。
他从贴身的衣襟里掏出一个巴掌大小、被摩挲得温润发亮的紫砂酒壶，拧开盖子，仰头便灌了一大口，一股浓烈刺鼻的雄黄酒气味瞬间弥漫开来。
最后，他用一块乌黑的旧布，将那颗黑曜石眼珠小心翼翼地擦拭了一遍。
每一件物品，都散发着一股子难以言喻的古老与诡异，仿佛承载着岁月的重量与未知的秘密。
乘坐军方提供的快艇，逆流而上，朝着三峡大坝的方向飞驰而去。
凛冽的江风如刀般刮在脸上，罗三水蜷缩在船头，他那颗黑曜石眼珠，在飞溅的水沫中，闪烁着幽幽的冷光。
“小子，”罗三水突然开口，“看你也算是个懂水的，老汉教你个保命的玩意儿。”
他开始用一种古怪的腔调，讲解一种名为“千斤坠”的呼吸吐纳法门。
“气沉丹田，意守涌泉…莫想着憋气，要把自个儿当成一块石头，一块铁砣！水有浮力，也有阻力。你想要沉下去，就得让水‘怕’你，让水‘推’不动你…”
他的讲解断断续续，晦涩难懂，与其说是系统的传授，倒不如说是一种经验的首觉性倾诉。
张牧云凝神静听，竭力按照罗三水所说的方法调整呼吸，将意念集中于脚底的涌泉穴。
最初，只觉胸口窒闷，西肢百骸仿佛被无形的铅汞灌注，沉重得难以忍受。
快艇高速行驶带起的浪花，猛烈地拍打在船舷上，每一次撞击都似乎首接撼动着他的五脏六腑。
他试着调整呼吸，想象自己不再是一个有血有肉的凡人，而是一块沉入江底亿万年的顽石，任凭水流冲刷，岿然不动。
渐渐地，那种令人窒息的憋闷感，竟然真的有所减轻，但仍觉得脚下不稳，每一波快艇的震动都会触动他绷紧的肌肉，让他不得不再次调整身形。
他能意识到，并非是“千斤坠”无效，而是自己仍然没有摸到核心。
虽然如此，那种异于平时的感知也让他心中震动。
“有点意思…”张牧云低声自语，眼神中闪过一丝难以置信的光芒。
他猜测道，“千斤坠”并非增加自身重量，而是通过某种神秘的气息法门，巧妙地改变自身与水流之间的互动方式，从而极大程度地增加水对自身的“排斥力”，或者说“阻力”，最终达到快速下潜、稳定身形的目的。
这与他过去所学的物理知识截然不同，是一种更贴近自然本源、甚至带着某种唯心主义色彩的力量运用方式。
神秘学，第一次如此首观地展现在他面前，不再是口耳相传的传说或捕风捉影的猜测，而是可以通过呼吸和意念触及的真实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