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家那扇沉重的、带着黄铜门环的大红门敞开着,不像是回家的大门,倒像是张开血盆大口的会吞噬一切的巨兽。
周书恒身体不受控制的绷紧,只感觉呼吸都变得沉重起来。
林菀慧几乎是半搀半推地将周书恒带进了门,她能感受到儿子的抗拒。
客厅里窗明几净,大理石地面反射着冰冷的光。空气中飘荡着食物的香气,是精心烹饪的味道,可神奇的是没有一丝烟火味,就像是外面酒楼里的饭菜味,虽然香却没有家的味道。保姆张阿姨局促地站在厨房门口,脸上堆着过分热情的笑容,“书恒回来了?回来了就好。”
她脸上虽然挂着笑,眼神却飞快地瞟了一眼书房紧闭的房门,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紧张。
“书恒,快,先回你房间洗个澡放松放松,再换身舒服衣服!热水都给你放好了!妈特意给你换了全新的毛巾浴巾!”林菀慧的声音在空旷的客厅里显得有些突兀的响亮,她有些受不了这无声的沉默,更是再向丈夫发出警告。
临走的时候说好的不会给儿子难堪,现在这算是怎么回事?你躲在书房不出来,不就是在打儿子的脸吗?
“你爸……他在书房,有点事,一会儿就出来!”她一边说,一边推着周书恒往他的房间方向走,刻意避开了书房的位置。
周书恒身体微微发抖,他极力的控制着情绪,让自己的目光看着还算是平和,就像是自己是出差回来,而不是从看守所出来。
他假装不经意的瞥了一眼父亲的书房。门缝下,没有一丝光线透出,里面死寂无声。
他知道父亲就在那堵门后面,用沉默筑起一道高墙,将他彻底隔绝在外。一股冰冷的浊气从胃里翻涌上来,喉头有些发紧。他收回视线,不再看那扇门,任由母亲将他推进了属于他的房间。
房间被打扫得异常干净,床单被褥一尘不染,散发着阳光的味道。但这干净里透着一股疏离,仿佛一个精心维护的标本陈列室,失去了曾经主人留下的所有印记。
周书恒脱下那件刺眼的红外套,随手扔在椅子上,像一个卸下了戏装的木偶。他走进浴室,拧开龙头,滚烫的热水倾泻而下,冲刷着身体,试图洗去看守所里渗入骨髓的阴冷和污浊气息。
水汽氤氲中,他闭上眼,脑海里挥之不去的,依旧是月光下少女递过鸡蛋时那双清澈又执拗的眼睛。
洗完澡出来,客厅里依旧只有林菀慧和张阿姨刻意压低声音的交谈。书房的门,依然是纹丝不动。
周书恒笑着跟张阿姨打招呼。其实他跟张阿姨根本不熟,她是自己下乡之后才来家里干活的。
紧接着又是沉默,仿佛时间都静止了一样。
院外有人敲门,林菀慧几乎是跳起来去开门。
门外站着杨潇潇和郑杨。杨潇潇穿着一身利落的米色风衣,脸上带着得体的微笑,眼神却在接触到周书恒的瞬间,掠过一丝难以掩饰的复杂和审视。
只是一瞬后,她笑了起来,“书恒还记得我吗?当时我带着郑杨去京市时,你还不到八岁,估计都记不清了吧?”
周书恒笑道:“当然记得了,杨阿姨还跟以前一样优雅漂亮。”
郑杨站在她身侧,穿着一件深色的夹克,神情平静,只是微微朝周书恒点了点头,客气地叫了一声‘书恒’,便不再多言。
他跟周书恒倒是经常往来书信,可只限于书信往来的熟稔,这猛地一见真人他倒不知道该说些什么了。
当初他去京市,因为舍不得他这个小伙伴,还正正哭闹了一个月呢。
杨潇潇拍了拍郑杨的胳膊,笑道:“当初到京市的时候,郑杨哭闹的厉害,非要回龙川找你玩呢。我记得你们时常通书信的。你瞧瞧他和小时候还长得还像不?”
林菀慧也笑盈盈的看着两个年轻人,希望两人能尽快消除隔阂,熟络起来。
“像着呢。”周书恒开口,声音依旧是沙哑的。
他看着郑杨挺拔的身姿,不由得就想起了唐蜜。她跳起来旋转的裙摆像是火红的玫瑰,一直燃烧到他的心底。
“回来就好,”杨潇潇上前一步,轻轻拍了拍周书恒的胳膊,动作有些僵硬,透着一种公式化的关怀,“在里面吃苦了。看着瘦了不少。”她刻意避开了所有与看守所相关的字眼。
“还好。”周书恒垂下眼睑。
“周教授人呢?”杨潇潇环顾了一下客厅,明知故问。
林菀慧脸上的笑容有些挂不住:“在书房……有点事,马上出来!张姐,快,准备开饭吧!”
餐厅里,圆形的红木餐桌已经摆满了精致的菜肴。林菀慧坐在主位一侧,杨潇潇和郑杨坐在一边,周书恒独自坐在另一边。属于周明远的主位,空着。
气氛沉闷得如同凝固的胶水。张阿姨小心翼翼地将最后一道汤放在桌子中央,便悄无声息地退回了厨房。
林菀慧拿起公筷,笑容勉强地给周书恒夹了一只油亮的大虾:“书恒,快尝尝,这是妈特意让张阿姨做的油焖大虾,你小时候最爱吃了。”
周书恒看着碗里那只通红的虾,胃里却一阵翻腾,毫无食欲。他沉默地用筷子拨弄着碗里的米饭。
“周教授还在忙?”杨潇潇打破了沉默,语气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催促。
她和儿子借住在周家也有一段时间了。她已经能隐约察觉到周明远的有意疏远,正好,她今天也打算和儿子搬出去。她知道好姐妹肯定是希望自己长住的,可这毕竟不是她一个人的家,也不能让她太为难了。
就在这时,书房的门终于发出一声轻响,打开了。
周明远走了出来。他没有看餐厅,径直走向旁边的洗手间。水龙头哗哗作响,接着是毛巾擦拭的声音。过了片刻,他才步履沉稳地走向餐厅。他身上穿着熨帖的家居服,头发梳理得一丝不苟,脸上没有任何表情,仿佛只是从一场无关紧要的会议中走出来。
他走到主位坐下,拿起筷子。整个过程,他的目光没有在周书恒身上停留哪怕一秒。仿佛餐厅里根本没有多出一个人,仿佛那只是一个无关紧要的摆设。
“吃饭。”周明远的声音不高,带着惯常的、不容置疑的命令口吻,打破了餐厅里粘稠的沉默,却带来更深的寒意。
空气仿佛被冻结了。
林菀慧夹菜的手停在半空。杨潇潇和郑杨交换了一个心照不宣的眼神。周书恒握着筷子的手指用力到指节发白,他垂着头,盯着自己碗里那只孤零零的红虾,感觉那红色像血一样刺眼。父亲无形的巴掌,比任何言语的斥责都更响亮地扇在他的脸上。
他慢慢抬起头,目光第一次直直地投向父亲。周明远正夹起一筷子青菜,动作平稳优雅,仿佛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对儿子投来的目光毫无所觉,或者说,是彻底的漠视。
“爸。”周书恒开口,声音嘶哑地划破这令人窒息的寂静。
周明远夹菜的动作没有丝毫停顿,眼皮都没抬一下,仿佛没听见。他将青菜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咀嚼着。
一股冰冷的怒意混杂着巨大的屈辱猛地冲上周书恒的头顶,让他眼前发黑。之前做的所有心里建设在这一刻都彻底土崩瓦解了。他真是恨啊,这个男人就像是一张无形的大网,压得他喘不过气来。仿佛自己做什么都是错,就连坐在这里也是错。
他是个有文化有素质的人,他不会冲着你破口大骂,可他却会让你觉得你就是个一无是处的废物。
周书恒猛地站起身,身后的椅子腿与大理石地面摩擦,发出刺耳的锐响。
“书恒,你干什么去?”林菀慧惊呼出声,脸色煞白。
周书恒没有看她,也没有看任何人。他的目光死死钉在父亲那张毫无波澜的脸上,胸口剧烈起伏,那件被扔在房间里的红外套似乎还在灼烧着他的皮肤。他嘴唇颤抖着,最终却一个字也没能再说出来。再说什么?祈求一点可怜的关注?还是引爆另一场风暴?
他猛地转身,不再看那个冰冷的餐桌,不再看那个将他视若无物的父亲,大步离开了餐厅,走向大门。身后,似乎传来杨潇潇压低的劝解声和林菀慧带着哭腔的埋怨。他统统听不清了。他只想离开这个地方,立刻,马上。
拉开沉重的家门,傍晚微凉的风灌了进来,带着院子里的草木气息。他深吸一口气,试图平复胸腔里翻江倒海的怒气与不甘。就在这时,一个身影从院门外的梧桐树影下快步走了过来。是张阿姨,手里拿着一个巴掌大的、普通的白色信封。
“书恒,”张阿姨的声音压得很低,带着一丝紧张,飞快地将信封塞进周书恒手里,“刚才……刚才,这信好像是给你的。”
周书恒一愣,低头看向手中的信封。信封很薄,没有任何署名和邮戳,只在正面用打印机打着一行冰冷方正的小字:“周书恒收”。
“哪里来的?”周书恒问道。
“不知道,这院子我早上打扫的干干净净,这,这也不知道是谁丢进来的。这上面是你的名字。”张阿姨低声道。
一种莫名的寒意顺着脊椎悄然爬升,瞬间压过了心头的怒火。他捏着信封,走到一侧,手指带着一丝自己都未曾察觉的微颤,粗暴地撕开了封口。
里面只有一张折起来的打印纸。
他展开。
纸上没有称谓,没有落款,只有一行同样冰冷、如同刀锋刻下的黑色宋体字:
“我知道你出来了,再敢靠近唐蜜一步,我会让你真正体会什么叫地狱。”
每一个字都像烧红的铁钎,狠狠烫进周书恒的眼底。他捏着纸的手指骤然收紧,骨节发出咯咯的轻响。
刚刚在餐厅里被父亲漠视所点燃的怒火,此刻被这封突如其来的、充满赤裸威胁的信彻底引爆,混合着一种被窥破心思的惊怒,瞬间烧遍全身,烧得他双眼赤红。
他猛地抬起头,目光如同淬毒的刀子,狠狠的扫视着院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