摸凹喵 作品
70-80
优化, 听上去是一个很美好的词,但实际上就是“辞退”的委婉说法。
厂长一封通告,张新民成了“编余人员”——不符合岗位需求,多余的人。
他不再是设备维修科的小组长, 而是一个没有头衔的“待岗人员”, 没有岗位, 俗称打杂的。
相当于是被边缘化了,成了闲杂人等。
胡同里头谁也不信。
“总厂可是国字头……国营的厂子, 怎么可能这样对待老员工呢!”
然而, 张新民的事情就这样,发生在了所有人面前。
当然不是真的辞退,至少针织总厂还没开除张新民, 大家平时总是挂在嘴边的“铁饭碗”也没丢。
他甚至还有工资拿。
可是这工资里头只剩了十五块钱的基本工资。
绩效奖金, 还有各种福利,都和他没关系了。
张新民的人事关系甚至直接从设备维修科转了出来, 变成了四不靠的“无根浮萍”。
维修科的工作他不能参与,一些打杂的事情新来的后辈也不敢让他做。
他还是总厂的员工,可也就仅限于, 名义上还是了。
“原因呢, 厂里怎么说的?”
高彦芝在外人面前还能勉强撑住脸上的表情, 可面对林香和宋明瑜这些亲近的人,她眼泪一下就决了堤。
“厂里说,新民不能适应那些进口设备, 不能及时完成厂里安排的调试任务……”
宋明瑜眉头一下皱了起来:“张叔叔一直是设备维修科的顶梁柱, 这不能吧?”
林香也很疑惑:“不会啊,前面那么多批设备不都是新民带头在调试,我们车间进口的染色机还是他来帮忙修好的。”
没有人知道为什么, 像是被猫抓过的线团一样,理不清头绪。
这个通告来得如此突然,连宋明瑜这样的旁观者都感觉到突兀和难以接受。
更何况是张新民自己。
他表面上什么也没说,哪怕高彦芝表现得十分难过,张新民还是强撑着。
“没关系,再怎么样我也是厂里的人,你别担心,我想想办法。”
趁着夜色,张新民骑着二八大杠,载着满满当当的“土特产”,去了一趟家属院。
他敲响了纪厂长家的房门。
没人知道他和纪厂长说了些什么,只是那一天,家属院里有许多人听到了这个老好人不甘心的怒吼声,以及苦苦哀求的声音。
等张新民再回胡同来的时候,他的二八大杠上,那些东西还满满当当地挂在上面。
张新民睁着眼,躺了一夜。
等天亮,张新民又骑着二八大杠,和以前一样,风雨无阻地去上班了。
这一段路,他闭着眼睛都能骑过去。
张新民一路上遇到了不少熟悉面孔,他笑呵呵地和所有人打招呼,笑呵呵地去食堂吃饭。
“师傅,今天的酱肉馅儿多调了点盐巴,有点咸!”
他笑着和食堂的师傅打趣,吃完一笼酱肉包子,一杯豆浆,一根油条,他擦擦嘴,和往常一样,提前两分钟就到了设备维修科。
今天该他轮班了,墙上的排班表是不用的,这么多年,张新民早就记在心里了。
他拿着记录本,打算和上一个班次的同事交接工作。
“张……张同志!”
谁知道,同事赶紧把记录本拿了过去。
“咱俩不用交班,你放着,让小何来就是。”
张新民没有错过对方目光里的惊慌,刚刚,对方还险些脱口而出,跟从前一样叫他“张组长”。
哦,张新民后知后觉地想起来,自己被“优化”了。
“好。”
他什么都没说,默默地点头,去自己的位置上坐着。
设备维修科一共六张桌子,靠门的那张又窄又小,平时总是空着,如今却成了张新民的位置。
至于原本属于“张组长”的那张办公桌,如今孤零零地空了出来,在整个办公室里显得格格不入。
张新民自得其乐,甚至还在桌上放了一盆小花。
它生长得恰到好处,当其他人的目光投来时,正好遮住他的表情。
很快,小何也到了办公室。
“师父,食堂师傅说你嘴巴又变刁了——”
小何话没说完,见着张新民这么高大个男人蜷缩在小办公桌里,他显得有些气愤。
刚要说什么,却被张新民岔开了话题,“怎么才来?你龚叔等你交班呢。”
小何是他带出来的徒弟,年轻气盛,还不能完全适应厂里的气氛,张新民并不愿意他被自己连累。
张新民不是第一次这样做,小何最终张了张嘴什么也没说。
只是其他同事的表情都有些尴尬,老龚赶紧把记录本拿过来:“来,小何,咱们交个班……”
张新民默默地看着这一切。
总厂的事情繁忙,各车间时不时就有人过来找维修科的人帮忙,只是无论谁来,张新民都没有用武之地。
有人去柜子里翻找故障排查资料,张新民站起来:“我来找吧,你去忙别的。”
对方却吓了一跳,有些局促地请他坐下,“张师傅,我自己找,我自己找!用不着劳动您……”
那样子,仿佛张新民是什么不可请动的大领导。
张新民脸上的表情顿了顿:“那我我去接杯白开水。”
“好,好,您接,您接。”
张新民拿着不锈钢杯子出门,掩上门,背后传来了同事们的低语。
“厂里到底什么意思,老张又没做什么,现在这样把人吊着又不给个结果,我这都不知道怎么和老张打交道了。”
“算了,咱们琢磨那么多有什么用,你没听说吗,这决定是厂长下的,谁敢跟厂长扳手腕不成……”
“唉,不说了不说了,等会咱们可别乱说话。”
张新民的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
曾经,厂里的人彼此都是笑吟吟的,哪怕是叫他“张组长”、“张师傅”也都带点朋友之间的调侃。
去开水房打水的路上,能遇见许多厂里的人。
那些人看见他,目光却下意识躲开了。
张新民的目光掠过一张张熟悉的面孔,里面有许多和他是一批进的厂。
当了二十年的老同事,他们一起从少年人,变成如今的中年人,一起结婚生子,在厂房扎根生长。
半辈子耗在了厂里,如今,一张轻飘飘的“优化组合通告”,他张新民一下就变成了异类。
张新民无心去怪责同事们的疏离,他知道,像小何一样为他抱不平的人很多。
但大家都只是普通人,这份抱不平背后,更深的却是和他落入一样下场的惶恐不安。
各人自扫门前雪,哪管他家瓦上霜。
张新民安慰自己,没关系,正好趁这个机会,好好琢磨琢磨那些大部头。
之前去进修,他还有好多书没看完,还有问题想好好思考思考。
只是生活很闲,太闲了,维修科再忙,张新民也只能像个局外人一样旁观。
到了下班的点,他收拾东西离开办公室,却难得地,提不起步子回针织胡同,回那个小院。
不是不想看见亲人,其实此刻,张新民比任何时候都想要快一点见到老婆,见到女儿。
可他不知道到时候要如何隐藏自己的情绪,要如何让她们不担心?
老婆高彦芝是个暴脾气,担心他的时候会更加冲动控制不住自己的脾气。
如果让她知道,自己在厂里如今处境不好,她会不会在厂里大闹一通?
张新民不想老婆被自己连累……尽管他心里清楚,自己就剩那么一笔基础工资,早就已经连累了妻女。
女儿,他的小蝶,那么可爱又懂事的宝贝,前两天还念念叨叨,说自己过生日也想在明瑜酸辣粉办一个生日会。
“我在学校里交了好多好多好朋友,我和她们说,我爸爸是修机器的,特别厉害!”
如果让女儿的朋友们知道,他如今这么狼狈不堪,她们会不会不愿意和小蝶玩了呢?
张新民胡思乱想,二八大杠的龙头忽然剧烈地往一边偏倒过去。
紧接着,他整个人都被自行车抛飞了出去,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
张新民摔了个骨折。
胡同邻居们知道这消息赶去医院探望的时候,张新民正躺在病床上看窗外。
大家都没带家里小孩,可光大人还是呜呜泱泱站了一屋子。
平时和张新民、高彦芝两口子关系好的林香两口子,还有宋明瑜不提,今天就连蒋晓霞夫妻俩都来了。
高彦芝招呼着大家找地方坐,又去问护士还有哪里有凳子。
陈继开和张新民是老“球友”了,两人都是国足粉丝,常聚在一起看比赛,听说张新民受了伤,他关心得很。
“怎么回事儿啊老张,听说你骑车摔了一跤,严不严重,医生怎么说?”
张新民笑了笑:“没什么事儿,就是腿骨折了,养养就好了。”
“你也是的,怎么不让彦芝告诉我们一声,就你们两口子,又是医院,又要看顾小蝶,能忙得过来吗?”
林香有些埋怨地说道,“你要早说,我们胡同里谁不能搭一把手,把我们都当什么人啦?”
“就是,就是。”蒋晓霞也帮腔,“都在一个胡同里住着,哪有不帮忙的。”
高彦芝风风火火地拿了几个板凳过来,让众人坐下,众人顺势就把探望病人的礼物交到了她手上。
那一个个礼物袋子都不轻,甚至一向抠门的蒋晓霞,都送了个鼓鼓囊囊的果篮。
林香送的黄桃和猪肉罐头,宋明瑜送的东西最贵重,竟然是一罐子麦乳精,甚至还有一盒巧克力。
“不要,不要!”高彦芝一个劲儿地摇头,“你们人来我们已经很过意不去了,还送什么东西!”
不说别人,光是明瑜送的东西,就贵重得她根本不敢接。
麦乳精这年头还是金贵货,就这么一小罐,起码就是四十块钱,巧克力是上海的牌子,一盒也是十多块钱。
这人情太重了,高彦芝一个劲儿地推辞。
宋明瑜却说道:“高阿姨,刚刚林姐和蒋阿姨也说了,咱们都是邻居,而且平时张叔叔那么照顾我,你受了伤,我是真的很担心。”
“我这大老粗的,没什么好担心的。”张新民摇摇头,“你拿回去,自己留着吃——言川不也爱吃这些东西吗,留着给他。”
“新民,你话要这么说,那这些礼物你们还真得收。”林香说道,“你就当不是送给你们的,是咱们几个给小蝶的礼物。”
“高阿姨,小蝶年纪那么小,爸爸住了医院,她就算嘴巴上不说,心里肯定也害怕。”宋明瑜说道,“晚上泡一杯麦乳精,小蝶能睡得好一些。”
两人你一言我一语,几句话下来,高彦芝两口子根本无法反驳。
而且为人父母,内心又怎么可能不牵挂女儿,她们说到这份上……
高彦芝看看宋明瑜,又看看林香,最后回望向床上的丈夫,张新民颇有些感动地点点头。
“谢谢。”
高彦芝终于是叹了口气:“林香,明瑜,晓霞……这次辛苦你们,破费了,回头我一定给你们补上。”
几人都纷纷摆手让她别放在心上,谁家没个头疼脑热的,都那么斤斤计较地记着,以后自家出了事,谁还会关心?
倒是陈继开关心起了另一件事:“厂里呢,来过人没有?”
一说到这事儿,高彦芝脸上顿时浮现出愤怒来,张新民还没来得及制止,她就咬牙切齿地说道。
“来?从住院到现在,一个人都没来看过!”
张新民又不是去的市里的大医院,当时就近就送厂里医院了,查出来是骨折,打了固定板就在厂医院安排了床位。
厂医院离厂区有多远?走路就两三分钟的时间,厂里却跟哑巴了似的,就不说其他人了,就张新民那些老同事也没来过。
“就他徒弟,中途来了一趟,让护士转交了五十块钱,说是给他这个师父买点补品用。”
陈继开皱起了眉头,“这说不通啊,厂里肯定是要来慰问的。”
不仅要慰问,还要带宣传科来拍照,无论是真情还是假意,那场面工夫都是不能少的。
不然领导的人性关怀哪里来?
陈继开自己就是宣传科的,对这些门门道道特别清楚,所以他才越发感觉这里头有玄机。
“和厂里把你弄成什么‘编余人员’,是同一个原因?”
高彦芝瞪大了眼睛:“不能吧,厂里不是说新民……”
是因为适应不了新设备才被优化掉的么?!
两边当了这么多年邻居,张新民一看陈继开一脸琢磨事儿的表情,就知道瞒不过去了。
“……对。”张新民苦笑一声,“怪我自己,得罪了人。”
“你——”
这事儿连高彦芝都不知道,她看着病床上的丈夫正要发作,抬头却迎上了张新民苦涩又愧疚的目光。
“对不起,彦芝,我是不想你担心……”
高彦芝一下又心软了。
夫妻多年,她哪能不知道张新民什么人,重感情,责任感又强,为了一个设备上的问题,能搭行军床睡在机器旁边。
为了她和小蝶,张新民从来都特别乐于和人换班,甚至还跑去江津给人家修机器。
因为什么?
不就因为这样能多挣些钱,她和小蝶能多做两身新衣服,家里顿顿能吃上好菜好肉?
她满腔的怒火,最终只剩下心疼:“那你也不应该一个人扛着……”
林香听着事儿似乎有些复杂:“到底是怎么回事,之前彦芝和我们一直说的原因不是真的?”
“不是,那就是纪厂长的借口,其实是我得罪了他。”
“厂里这一年进了很多国外的设备,不知道你们还记不记得,有一台是高压染丝机,经常出故障。”
林香立刻反应了过来:“就是我们车间之前报修那一台,它喷头经常堵塞,对不对?”
张新民点点头:“厂长不是找了个厂家那边的技术指导过来吗,他一直和我们说,是因为技术标准有差异,设备运行不稳定。”
“但我怎么琢磨怎么不对劲,我就留心观察了一下,这才发现那个机器本身就有问题。”
张新民深深吸了口气。
“我又去找吴书记汇报,他也发现了不对,纪厂长引进来的很多设备,和厂里签合同那会儿说的不一样——残次品、淘汰的废品,国外早就不用了的流水线都有。”
宋明瑜皱了皱眉,这事儿有吴书记接着,理论上,是不会有什么问题。
但现在张新民躺在这里,还是以一个“编余人员”这种和合同工没两样的身份,这个理论肯定是被打破了。
但吴书记是厂里的重要人物,就算给纪厂长十个胆子,他也不可能完全绕过吴书记去发号施令。
除非,山中无老虎,猴子才敢称大王。
这么说来,她似乎是有一段时间没有见过吴书记了,之前陈启邦还在南城,她也没多想,难道——
“吴书记已经好一段时间不来厂里了。”
张新民咳了两声,高彦芝帮他把伤腿抬高了一些,“厂里对外说是书记出去视察了,其实是吴书记调到纺织局政策处做调研工作去了,调令应该没多久就会公布了。”
这个调动,看起来好像是升迁,但实际上调研工作是纯文职工作,对具体项目和工厂没有任何发言权。
“吴书记把港商那条线给搭上了,但是他不同意厂里这样大规模地进口租赁设备,所以纪厂长——”
“就把他给挤走了。”宋明瑜接过话头,“纪厂长没有安排吴书记的权力,也就是说,纺织局的领导是更看好纪厂长。”
张新民苦笑地点点头:“那时候我才明白过来,我和厂里上报机器有问题,其实在纪厂长眼里,我也是在阻挠厂里的改革发展。”
就连吴书记都只能给纪厂长大刀阔斧的改革方案让位,他张新民自然也不算什么。
张新民也不傻,他意识到问题所在,急急忙忙就去买了不少礼品,想找纪厂长求情。
他回忆起那夜去家属院,和纪厂长的争吵。
他对纪厂长苦苦哀求,总厂一开始都没有设备维修科,只有一个大设备科,那时候他张新民就已经在厂里了。
后来维修科建立,一砖一瓦都有他的参与,可以说厂里每一台机器,他都修过、维护过。
厂里前几年搞技术革新,他没日没夜地干,手上当时还留了疤痕。
针织总厂就是他的家,是他人生的一部分。
他无法接受自己为了厂里贡献了一辈子,最后却被打成一个阻挠工厂发展的恶人。
可他声泪俱下的辩白,却没有换来纪厂长的同情,“厂长说,如果我能完成一个要求,他可以酌情考虑让我回维修科去。”
“什么要求?”
“举报吴书记,利用港商的贸易合同中饱私囊,贪污腐败。”
“这不是栽赃陷害吗!”高彦芝一下叫了起来,“吴书记怎么可能做那种事!”
宋明瑜也觉得吴书记不可能会那么做。
吴书记令人佩服的地方,和他有时候令人讨厌的地方一样——在他心里,针织总厂才是第一位。
这种人,可以说他为了厂子发展没脸没皮,甚至一点不讲人情,但不能说他对厂子不上心。
陈继开:“你拒绝了?”
“嗯,我还把他骂了一顿,我说吴书记做不出来,他倒是有可能做得出来。”
张新民自嘲一笑,“所以会变成今天这样,我没什么话好说,我得罪了他,他当然要想方设法地整我。”
一屋子里的人都表情凝重。
厂里两个大领导一直彼此不对付,大家都知道,可斗法到这种程度,令他们所有人都感到震惊。
蒋晓霞拉着丈夫悄悄背过身去:“不会牵连到你吧……”
她庆幸自己是纺三的,火烧不到自己身上,可又担心丈夫和张新民他们平时走得近,会受牵连。
蒋晓霞内心有些打鼓,早知道今天送个花篮就该走了,留下来听什么八卦!
她这边战战兢兢,唯恐变成被城门失火殃及的那条池鱼。
其他人却和她想法完全不同。
“这个纪厂长人品太有问题了!”陈继开骂道,“做事猥琐,老用这种背后阴人的手段!”
“就是,这厂子他不在乎,我们还在乎呢。”林香也很生气,“厂里哪一个产品不是我们天天脚走到水肿,一件一件从流水线上守着下来的?”
红五月大生产,她和高彦芝那都是上过24小时轮班的“铁娘子”!
“新民,你没做错!”
“就是,老张,你要对自己有信心,他那就是拿借口压你,你别怀疑你自己,你没问题,他才有问题!”
高彦芝当然站在丈夫一边,“你就算告诉我了,我也不可能怪你。”
她咬牙切齿,“还是什么厂长,就知道欺负我们这些职工,根本不是东西——”
大家纷纷为张新民鸣不平,义愤填膺地骂纪厂长做事手段太阴毒。
徐伟康一直在旁边当闷葫芦,其他人是骂也好,还是蒋晓霞一直在旁边叽叽咕咕害怕受牵连也好,他都没说话。
这会儿他才开口:“那你以后准备咋办?”
纪厂长显然是容不下张新民,挤也要给他挤走。
光是基础工资养不了家,而且后面说不定还有更多小鞋等着给张新民穿呢!
这话一问出口,整个病房顿时一片寂静,张新民脸上浮现出浓浓的伤感和失落。
是啊,在厂子里呆了这么多年,他已经习惯了在针织总厂的日子,这些事他压根没想过。
可是现在厂子容不下他。
张新民自己都茫然,又能去哪里,又能做什么?
“我不知道……”
宋明瑜却忽然开口说道——
“张叔叔,你愿不愿意到我这里来工作?”
第72章 第 72 章 双更合一
宋明瑜想挖张新民。
她和林香的venus现在什么都还刚刚起步, 就是个嗷嗷待哺的婴儿,容不得一点差错。
林香虽然也经常跑江津去厂里盯着,但她自己是出身车间,只能看服装设计、打版和流水线工艺这块。
要是遇上设备这边的问题, 林香就没办法了, 只能靠服装厂自己——事实证明, 步厂长也不是万能的,他遇上麻烦也得请外援。
这样的人才很稀缺, 宋明瑜身边有, 且仅有的唯一一个,就是张新民。
张新民对设备特别了解,会维护会修还会挑, 平时宋明瑜就没少听林香和高彦芝她们提起, 又是哪个车间什么设备不好用了,让张新民去看看。
上次去一趟江津, 张新民给珞璜服装厂和venus当了一回“救火队员”,回来在电话里步厂长简直要把他夸出花来。
步厂长都殷勤地想要请张新民去当技术指导,哪怕挂个兼职挣外快都能接受, 宋明瑜怎么会不心动?
但那时候, 张新民是针织总厂的设备维修科小组长, 厂里待遇好,他过得也舒坦自在,步厂长的橄榄枝他都没多看一眼, 宋明瑜就没提。
现在情况不同。
厂里大神斗法, 斗到吴书记那样的顶梁柱都不能不屈居人下,退避三舍,被“发配”去当了个徒有虚名的文职领导。
张新民的处境只会更加艰难。
不仅仅是在场其他人所担心的那样, 被纪厂长故意报复。
还有一点,其他人不知道,宋明瑜却很清楚——大下岗的那一场风暴,就快要来了。
九十年代下岗潮,对很多人来说都不陌生。
但鲜少有人知道,其实早在八十年代中后期,就已经有不少国字头出现了端倪。
大肆进口流水线和设备,把“技改”和“设备改良”当成尚方宝剑。
要么遭到了不良企业的坑蒙拐骗,最后欠下一屁股外债,企业岌岌可危。
要么,就是有人中饱私囊,把厂子当成自家私产,钱被掏光,最后连工人的工资都拖欠着发不出来。
无论是哪条路,前面都是悬崖,是绝路。
国营工厂没落,甚至被历史车轮碾压而过。
甚至许多工人到工厂倒闭的前一秒,都还不敢相信。
针织总厂没了吴书记压着,又这么孤注一掷地把所有的宝压在“进口设备”上……
无论纪厂长是被骗,还是蓄意为之,它都已经走上了一条“不归路”。
宋明瑜自认不是个多么善良无私的人,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有自己的顾虑。
但至少,在这一场风浪里,她想要保护身边这些对她好的人,所以她向张新民伸出了橄榄枝。
对张新民也好,对venus也好,都是一次双赢。
“venus需要设备技术指导,张叔叔,你要是愿意来的话,所有的福利待遇都和总厂一样,一样不少!”
“工资方面,每个月基本工资是两百元,另外给五十元的驻厂补贴,绩效奖金这些单独发放。”
基本工资两百?!
蒋晓霞下意识就把丈夫的胳膊掐了一把,乖乖,她是不是听错了?!
这不是比针织总厂还要高!
还有那么多福利,杂七杂八算起来,那不是把总厂完全给比下去了!
她一时间竟然有种恨不能自己下岗的感觉,要是她能去明瑜那上班,那不比纺三有钱?
只不过这想法马上就被蒋晓霞自己打消了,呸呸呸,不能乱想,她这可是铁饭碗,旱涝保收的!
其他人和蒋晓霞一样感到震惊,两百块这个数字,对他们来说冲击实在太大。
张新民自己都吓了一大跳:“不行,不行……明瑜,你把话收回去!”
高彦芝快人快语:“就是,明瑜,我知道你担心我们,但是一码归一码。”
“你愿意给你张叔叔安排工作,我们都已经觉得很过意不去了,他在厂里拿的工资就已经很够了,你不要给那么多。”
两口子都是老实人,明明是宋明瑜开高价要挖张新民来,他们倒先帮宋明瑜考虑起来了。
“你这做生意一天天那么辛苦,挣钱不容易!”
“彦芝,新民,你们先别急。”
林香却开口道,“明瑜做事一向有章法,你们听了再说。”
宋明瑜挽住林香手臂,离病床更近了一些,她目光认真。
“高阿姨,张叔叔,你们没必要不好意思,这不是因为人情,是张叔叔真的很有能力。”
“像张叔叔这样对设备特别了解的技术骨干,不知道多少私营厂子抢破头了要!”
去国营厂挖人,抢人,在八九十年代是非常常见的事情。
这些私营老板舍得砸钱,而且还把技术工程师们捧得高高的,全职不行就兼职,兼职不行哪怕一个月来指导两天,也行!
总而言之就是想方设法地从国企里面撬骨干出来。
有些人从国企体制内就此抽身离开,叫做“下海”。
有了这些国企出来“下海”的技术骨干,很多私营工厂一下就在市场上站稳了脚跟,甚至一夜暴富,直接把原本国营工厂挤垮的都有!
这些老板眼光毒辣。
人才,才是私营企业想长远发展的第一生产力。
而挖人,就是在信息渠道闭塞的八十年代,最好招揽人才的办法。
高彦芝和张新民两口子就熟悉厂子的那一亩三分地,外头的世界对他们来说就是一抹黑。
两口子对视一眼,没说话。
宋明瑜接着说了下去。
“要说谁靠人情,谁借近水楼台先得月,那也是我才对——张叔叔,我和林姐的品牌刚刚创办,外头那些大厂子也许比我能给的工资还高一些。”
宋明瑜说道,“但我们保证,venus一定会越来越好。”
“它现在就是一张白纸,张叔叔,如果你愿意加入,venus能给你足够的空间和自主权,技术上我们肯定尊重你的意见,以你为主。”
“你放心,别人有的,我们也会有,就算别人没有,我们也会一步步努力到有!”
这些话是真的掏心窝子在说,宋明瑜没有遮掩什么。
今年政策放开,好多私营工厂都在抢技术工程师,竞争有多激烈不言而喻。
哪怕她藏藏掖掖不说,只要张新民的情况被别人知道了,这些人肯定也不会放过这么个好机会。
别的不说,步厂长肯定就会和她抢!
所以宋明瑜干脆就把话掰开了揉碎了,让张新民自己选择。
venus是个初创品牌,它远远没有针织总厂那么有号召力。
但正因如此,它拥有无限可能,它的发展还没有完全定型,张新民不再是一颗小小的螺丝钉,他的分量远远要重要过在总厂的时候。
“我不会去其他厂。”
张新民是个很重感情的人,当总厂需要他,他可以为了总厂奉献自己的青春。
如今总厂不需要他,可宋明瑜告诉他,venus需要他。
林香是彦芝的多年好友,是他的老邻居,明瑜是他看着成长的晚辈,是个知恩图报的好姑娘,是雪中送炭,关心他的人。
在张新民眼里,这份情谊千金不换。
当然,他也确实被宋明瑜描绘的美好蓝图所打动了。
搞技术的,谁不希望自己受尊重,受重视?
他会上报总厂的进口设备有问题,不是因为他对纪厂长有意见,是因为他热爱自己的工作。
还有什么好犹豫的呢?
“好,我答应。”
……
张新民的腿很快就能活动下地了,只是还需要拄拐杖才方便长时间行走。
高彦芝给丈夫办了出院,又回到家里休养。
知道她家这个情况,林香主动提出帮她照顾小蝶。
“景行上学忙,家里也就念嘉一个,小蝶可以和言川一样,在家里吃了饭,做完作业再走。”
宋明瑜亲手炖了黄豆猪骨汤给高彦芝家里送去,“张叔叔好好养身体,工作的事情不急在这一时半会。”
张新民觉得过意不去,高彦芝回来之后却想开了。
“听明瑜的,等你养好了,人家怎么对咱们好,咱们再十倍百倍地报答回去。”
锦上添花容易,雪中送炭却难,高彦芝想想厂里那些同事,如今对她都有点躲躲闪闪。
是怕被她男人拖累?
高彦芝身正不怕影子歪,但她觉得没意思透了。
到头来,给他们夫妻俩撑腰的,还是明瑜那么个年轻姑娘——比厂里那么多老资格都顶事儿!
“明瑜这么看重你,你一定要干出个名堂来,扇肿厂里那些人的脸!”
两口子都自觉承了宋明瑜很大一笔人情。
高彦芝想起来,又叮嘱丈夫,“别忘了明瑜跟你说的事儿!”
张新民让她放心:“我记性好着呢。”
他还是跟往常一样,不声不响地去了办公室。
尽管他住院的时候无人问津,但他来了单位,所有人脸上都浮现出了又是尴尬,又是欲言又止的神情。
张新民在医院没少想厂子的事儿,宋明瑜招他进venus这事儿定下来以后,他和老婆高彦芝也彻夜长谈了许多。
如今他能够平静地面对这一切。
他不说话,默默在柜子里翻出来全厂设备技术文件,拿出个牛皮纸本子就开始誊抄。
这事儿不稀奇,张新民以前就对技术特别上心,厂里好多设备的参数他都能背,尽管眼下他身份微妙,但老龚他们也没发现有什么不对。
总不能他们不和人打交道,也不让人找点事儿做吧……那是真的要把人逼疯了!
就这样,张新民缩在办公室的小桌子上,一点一点把全厂的设备技术文件给誊了个干净。
他又找徒弟小何,把设备的维修记录也给誊了一份。
进口设备,尤其是之前张新民意识到有问题的那些设备,它们的维修次数,肉眼可见地要比原本厂子里的要频繁得多。
甚至有一台机器,光是设备零件更换,一个月就有三次!
维修结论上写着“怀疑设备缺陷或老化”,就是张新民自己的字迹。
他默不作声地把这些事情做完,正好捱到了下午下班。
他现在是“编余人员”,闲杂人等用不着加班,张新民一刻也没犹豫,直接收拾东西回家。
那两个厚厚的,鼓鼓囊囊的牛皮纸本子,则是放进了他随身的包里,回家之后放进了堂屋衣柜里,带锁的那一层抽屉。
张新民脑海中浮现出宋明瑜当时对他说的话。
“凡事必有留痕,证据在自己手上,主动权也就在自己手上。”
“他那么笃定,张叔叔你举报吴书记贪污腐败,能把吴书记的前途毁掉,那如果有人举报他骗取国家经费,中饱私囊……”
“当然,现在不是个好时机,但人在做天在看,总会有那一天的。”
如果换成以前的张新民,恐怕还觉得这样做会不会不太好。
但如今,他已经感受过总厂的人情冷暖,这一手准备,他当然要做。
就像明瑜说的那样,证据在他手里就够了。
……
宋明瑜心情也很好。
八十年代人才难求,像张新民这样的技术骨干和大厂元老,那更是手快有手慢无。
她能把人招揽到venus来,是真的赚大了。
之后服装厂那边就可以让张新民去当驻场代表。
都是做技术指导的工作,自己派人,和服装厂那边派人,当然不是一回事。
而且有了张新民这个懂设备技术的,之后再想做什么新的设计也方便许多,毕竟没人比搞技术工作的人更知道这些机器哪些能做好,哪些不能,venus能少走很多弯路。
服装设计这边有林香,设备技术那边有张新民,宋明瑜自己居中调度,负责品牌运营,把控大方向,这个班子就算是搭起来了。
现在是万事俱备,只欠门店开业这股东风。
等衣服实实在在地卖出去,venus就算在南城,真正落地生根发芽。
门店现在还在装修,一整个夏天,林香那边都在催进度,如今也差不多进入最后的收尾工作,稍微敞敞味儿就行。
两人专门碰了个头,确定接下来的安排。
最重要的当然是什么时候开业。
宋明瑜提议,“林姐,venus开业,我打算定在10月1号。”
那天正好是国庆节当天,又是这年头节假日。
门店本身位置就够好,还又挑了国庆当开业日,当天的人流量宋明瑜觉得不会少。
她问林香服装大货的进度,“服装厂那边,步厂长怎么说?”
“大货没问题,之前你想要的那些小配件,也都在做了。”
林香翻着她的小本子,自从下定决心要做好venus以来,她就养成了随手记笔记的习惯。
服装厂那边有条不紊地推进,步厂长承诺开业之前大货一定能到位,不会耽误这边的事儿。
“开业当天要邀请的人员名单,我提前也列了一份,明瑜你看看还有没有什么需要增补调整的。”
宋明瑜“嗯”了一声,接过去看。
林香想了想,还是开口问道:“明瑜,咱们不用再做些宣传吗?”
她以为venus会和明瑜酸辣粉总店开业一样,有很多前期宣传,把牌子打响一些。
“之前有人来门店看到了施工队,还问过是要开业做什么。”
林香告诉对方是服装品牌,叫“venus”。
对方“维、维”了半天,也不知道这是什么牌子。
“我还以为是梦特娇或者皮尔卡丹呢!”
那人一下就觉得没了兴趣,转身就走。
像这样的情况,林香遇到了不止一次,眼见离开业售卖的时间越来越近,她心里也有点打鼓。
宋明瑜抬起头来,笑了笑:“林姐,你对咱们的设计没信心呀?”
“那当然是有的。”林香想也不想就说道,“女式西装,到现在都没有谁在做呢。”
别说女式西装了,就是男人穿的西装,翻来覆去就那么几个款式。
机械厂现在和港商也有合作,宣传科有时候也得陪着领导们去赴宴,还得拍照写文章,给厂子撑门面。
陈继开没西装可穿,林香这边又忙venus腾不出手来,陈继开就去百货大楼买了一套。
“料子倒是还不错,含毛呢的,硬挺,但是版型就别提了……”
林香想想都一言难尽,陈继开在家试穿过一回,手臂都抬不起来,好不容易勉强抬个手,衣摆又翘上去了。
肩宽也不知道是找谁参考的尺寸,陈继开一个普通个子的中年男人,硬穿出了小孩儿偷穿大人衣服一样的效果。
“做得个不伦不类的,我一问他多少钱,他说要三百多!”
林香当时就想把衣服退了,可退了陈继开又没得穿。
陈继开还委屈呢,他又不懂,还不是看什么贵,就挑什么,这三百多的就剩最后一件了,他不买,别人还抢着要呢。
最后还是林香自己加班加点把西装改得修身正常了许多,吃了这次亏,她是不肯再让陈继开去百货大楼里买。
但另一方面,这种衣服都能热销,也让林香意识到,西装市场比想象中还要有潜力,受欢迎。
venus的这套女士西服推出去,一定是全南城最漂亮,最耐看的!
“咱们这个牌子别人都没有听过,不做宣传,开业那天真的会有人愿意掏钱吗?”
宋明瑜摇摇头,“不用。”
林香的担心的确有道理,venus作为一个初创品牌,现在名不见经传,号召力是很差的。
但正是因此,宋明瑜觉得宣传的效果不会太好。
皮尔卡丹和梦特娇这样的国际大品牌,早在七八年前就已经进军国内。
哪怕在南城这么个西南小城里,它们的名头也足够响亮,谁家男人要是买得起一套梦特娇的西服,那简直是全胡同——不,全厂羡慕嫉妒恨的对象。
这些品牌要入驻南城百货大楼,那都不是品牌方去找百货那边商量,而是百货大楼主动求上门。
它们已经天然地占据了优势,宣传是锦上添花。
可venus现在什么也没有,即使要做宣传,怎么做,做给谁看?
这年头的女人们的确是很乐意买买买,但她们并不是冤大头,不会为了一条广告,就花上一两百块钱去买一套西服。
这样一来,反而是让venus把宝贵的营销机会白白浪费了。
“林姐,这个事儿你不用操心,我心里有数。”
宋明瑜说得笃定,林香也只能按捺下来心里的不安,“好,我听你的。”
林香暂时收起了担忧,但关注着venus的却不只她一个。
胡同里头到处都在讨论这事儿,但谁也不会当着宋明瑜和林香的面儿说。
不能再给两人增加压力。
只不过私底下,说什么的都有。
有支持venus的——
张新民就不说了,他腿都没好全,又下了一趟江津,打算在那边一直盯到门店开业。
高彦芝找小毛和夏娟商量,打算开业当天怎么也去买衣服,各家买一件衣服,这钱她们还是出得起的!
怎么也要帮宋明瑜把场子撑起来。
也有人完全不看好宋明瑜这次的尝试。
蒋晓霞嘀咕宋明瑜是“步子迈太大,摔了才知道吃苦头”,但还是决定开业当天去逛逛,逛逛反正不要钱。
自从夏娟到明瑜小饭馆上班以后,几乎都不和宋明瑜打交道的夏家则是看笑话的心态。
“她就是觉得自己做餐饮,卖什么酸辣粉挣了钱,就把当服装也当成卖炒菜盒饭那种简单的事儿了。”
夏亚军喝得醉醺醺,一副指点江山的语气,“等她摔跟头就知道了!”
在胡同外,venus的门店仍然是无人问津,就连路过的围观群众,也只是一开始对这个外墙刷成米白,玻璃还特别大的奇怪门店有些好奇。
但里头蒙着一层布,看不清到底装修成什么样,又是要卖什么,吃瓜群众们凑在玻璃上看了几眼,很快也失去了兴趣。
就在这样沉凝的氛围中,很快,就到了国庆节前夕。
第二天就是venus的开业典礼了,就在这夜,宋明瑜却主动邀请邻居们来家里看电视。
亲近的友邻们坐了一整个堂屋,电视机正前方的高彦芝惊呆了。
她是喜欢看电视,尤其喜欢看屏幕上这会儿马上要播的《街坊邻居》。
可是明天venus开业呀,今天看电视,这合适吗?
明瑜,你可长点心吧!
第73章 第 73 章 双更合一
《街坊邻居》是南城最受欢迎的本地电视剧。
讲的是南城的家长里短, 主角们是一群住在嘉陵巷一个院子里的邻居,因为不同的事情,经常惹出各种笑话。
随着《街坊邻居》的片头曲响起,演员面孔一个个登上舞台, 堂屋里安静了下去。
高彦芝本还想拉着宋明瑜说两句, 可一转场, 那个熟悉的嘉陵巷出现在眼前,她一下子心神就被吸引了过去。
剧情开始了!
荧幕上, 这会儿嘉陵巷里正坐着老老少少。
川剧团退下来的小卖部老板蔡倩云, 在筒子楼下走了两圈,忍无可忍地吊着嗓子叫人。
“刘卫东,刘卫东, 你收拾好没有!”
二楼其中一间房吱呀一声打开, 一个有点憨胖的年轻男人走了出来,“来了, 来了,催啥子嘛蔡倩云,剃胡子不要时间的哇?”
烫着大波浪, 梳着卷刘海的时髦女人赵美丽哼了一声。
“说倩云做啥子, 就你刘卫东最磨蹭, 摸摸索索的,一天也不晓得在做啥子——你别忘了今天是啥子日子!”
“赵美丽,你说些啥子话, 我怎么会忘, 张伯伯生日噻!”刘卫东一脸惊讶,“今天来教我们做菜的大厨还是我请的!”
“都说大厨大厨,大厨什么时候才能来哟?”
最喜欢管院子里大大小小杂事的周幺婶说道, “你看我们都打扮得规规整整,在这儿坐了老半天了,人家会不会压根就不来?”
“那不可能。”刘卫东一挥手,“我和大厨关系好得很——”
大家都犯嘀咕,刘卫东就是个耍娃。
在南城人嘴巴里,耍娃就是不务正业,一天就会吹牛皮的“闲人”,他能认识啥大厨?
门外忽然传来脚步声,赵美丽小碎步跑到门口,“哇”了一声:“大厨来了,是真的!”
鞋子踩在地面上,阳光随着镜头由远及近地晕染在来人的轮廓上。
一个高挑挺拔的身影出现在了荧幕上,瓜子脸,细眉大眼,一对酒窝深深的,穿着修身的套裙,看起来气质不凡。
荧幕中的嘉陵巷众人,和宋家小院,同时爆发出一阵惊呼——
“这不是明瑜小饭馆的老板吗?”
“哎呀,这不是我们明瑜吗?”
高彦芝看看电视机上那个款款而来的修长身影,又看看坐在身边这个眼含笑意的年轻姑娘。
她想起来了,明瑜之前客串过《街坊邻居》!
难道明瑜是因为这一集有客串,才请她们一起来看?
高彦芝觉得很有可能,毕竟当时听说明瑜去拍电视剧,胡同里头所有人都觉得特别新奇。
她都追着明瑜问了不少问题,言川甚至还想跟他姐一起去演戏。
小蝶在家茶饭不思的,天天都问她:“妈妈,什么时候能看见姐姐呀?”
后来电视剧一直播,一直都没见明瑜出来,又接二连三地出了不少事儿,大家都快忘了这茬了,谁知道竟然就是今天这一集!
“明瑜,你怎么不早说!”高彦芝有些懊恼,“你看看,这好不容易上一次电视,我们都没准备。”
“就是呀,这么隆重的事情,该炒两个菜,再配一杯小酒——哎哟,别打我。”陈继开话刚说半截,就被林香给一下拍了回去。
“说点正经的!”
“荧幕上这人看起来和现实中都不一样。”张新民点评道,“感觉就不一样!”
“谁说不是,要不是明瑜就坐在我身边,我都不敢认。”高彦芝又把话揽了回来,她拍拍宋明瑜的手,“咱们明瑜比大明星还好看!”
“我姐真漂亮。”宋言川喃喃道,“我后悔了,我要跟我姐一起上电视的!”
“还惦记着你的明星梦呢!”
宋明瑜弹了一下小不点脑门,一屋子人都心知肚明宋言川“五音里面六音不全”,都笑了起来。
她也笑着招呼一屋子的长辈,“咱们继续看!”
荧幕上,今天的大厨宋明瑜被嘉陵巷众人迎进了院子。
一院子的老老少少都是咂舌:“不得了,刘卫东这个耍娃,这次竟然不是吹牛皮,而是真的请了个大厨!”
赵美丽又跑了回来,挽着蔡倩云的手,满脸稀奇,那边特别热情的周幺婶已经端了茶杯过去,“大厨,喝茶呀!”
刘卫东向众人介绍——
“这就是我朋友宋明瑜,大家肯定都对她不陌生,明瑜小饭馆和明瑜酸辣粉,都是她一手做起来的!”
“听说我们自己做菜,给张伯伯过生日,她很痛快就答应了,今天来带我们,教我们学做菜!”
一院子的人都喜出望外,明瑜小饭馆的名字早就已经在南城出了名,更别说明瑜酸辣粉,那走街串巷的流动小队谁没吃过?
总店那都是去排过队,拿过号的!
众人七嘴八舌,又是感谢宋明瑜辛苦跑一趟,又是叽叽喳喳地问教什么菜,宋明瑜安抚下院子里主角们的情绪,一条一条帮他们梳理——
张伯伯是什么年纪,什么口味,什么经历,大家一桌子吃饭,得备几荤几素。
等分门别类定好菜色食材,这边派遣嘉陵巷小跑腿刘卫东去采购,那边拉着周幺婶核对院子里的油盐酱醋,甚至还主动帮蔡倩云和赵美丽两口子出谋划策,安排生日宴的布置。
“我们明瑜酸辣粉的总店就经常接待生日宴的客人,都有一套完整流程,又能玩好,又能吃好,寿星也高兴,大家都有参与感。”
提前和电视台说好的广告植入!
宋明瑜说起广告词那是眼睛都不眨,演员们也特别配合吹起了“明瑜”,周幺婶还临场发挥,又加了一句“在你们店里面开生日会,那才叫面子!”
等镜头再一转,就是宋明瑜领着嘉陵巷主角们做菜了。
电视台请宋明瑜来客串,要的就是她现场能来个“厨艺表演”。
宋明瑜也一点没让电视台失望。
颠锅翻勺这些大厨技巧不提,甚至胡萝卜雕花、蓑衣黄瓜都一镜到底,还给了个特写——刀的速度快得镜头都快跟不上了!
和她的精湛厨艺形成鲜明对比的就是巷子里男女老少的“糗态百出”。
宋明瑜教主角们做的都是简单家常菜。
然而,这边刚手把手教着调鱼香料汁,那边赵美丽手一抖,盐巴当成了糖。
宋明瑜说要把清蒸鲈鱼的汤倒出去去腥,那边刘卫东手一滑,鲈鱼摔进了洗碗池。
宫保鸡丁的花生炒得满天飞,熬糖色熬成了蜂窝煤……
一院子的鸡飞狗跳!
只有宋明瑜一个人默默站在舞台中央,表情镇定,和她的刀一起“擦擦擦”地切个不停。
她完全就是群魔乱舞中唯一一个正常人!
这反差的一幕顿时把屏幕前所有人都逗笑了,林香笑得擦眼泪。
“明瑜,我都没发现你竟然这么有喜剧天赋!”
“我都不知道这么好笑。”宋明瑜自己也看乐了,“导演让我就站在那专心做菜,让我想象其他人不存在。”
还好她听导演的话照做了,不然一回头……这还真得笑场到演不下去。
镜头再一转,就是宋明瑜漂亮摆盘的菜,和嘉陵巷众人的“炸厨房杰作”,摆在了一起。
每个人都唉声叹气,还说给张伯伯做菜,这些菜要怎么给寿星端上桌子?
众人目光投向宋明瑜做的那道菜:“要不,咱们去明瑜小饭馆吃一顿?”
其他人正要说好,院子外面却突然有人说话:“咦,院子里面是什么味道?”
不好,张伯伯回来了!
众人跟无头苍蝇一样躲了半天,周幺婶使劲浑身解数想转移张伯伯的注意力,谁知道还是让他看见了一桌子“失败作品”。
刘卫东知道瞒不下去了,只能硬着头皮说这是他们给张伯伯准备的生日礼物。
“做得不好,张伯伯你不要吃,我们去明瑜那里吃,我、我刘卫东请客!”
张伯伯却泛起了泪花,摇摇头,在桌子边上坐下来。
在上海漂了一辈子才回到故乡,身边没有儿女,只有这群打打闹闹的老邻居。
大家吵过架,红过脸,也凑在一起说过八卦,聊过人生,他的根已经扎在了嘉陵巷,扎在了这群邻居身边。
他难得地没有摆出“老沪漂”的谱,挑剔刘卫东贪玩,劝赵美丽不要那么凶,吐槽周幺婶说话不文明。
也许是菜有点咸,也许是眼泪太咸,张伯伯说道:“我很高兴,特别特别高兴,真的,谢谢你们!”
大家都在桌边坐了下来,很快,一个小推车出现在了镜头中。
刚刚消失在舞台上的宋明瑜,身着米白色女士西装,推着一个漂亮的生日蛋糕,款款走了过来。
蛋糕上是一个刻出来的迷你小人,笑容和蔼可亲,奶油簇拥着新鲜可口的水果,写着“hAppy BirthdAy”的英文。
张伯伯看着那行英文,弯起了眉眼。
蜡烛的光映在他的笑容上,不知道是谁带头唱起了生日快乐歌。
“祝你生日快乐,祝你生日快乐,我们最敬爱的张伯伯,祝你生日快乐……”
《街坊邻居》第78集,“生日礼物”,圆满落下尾声!
荧幕前的不少观众,都和张伯伯有同样的心绪,一时间都抹起了眼泪。
千家万户,家家关注的内容却截然不同!
……
片尾曲与制作人员表开始在荧幕上滚动。
白象街的一户人家中,七八岁大的堂堂却赖在沙发上,说什么都不愿意去做作业。
“我不要做作业,我要吃大厨做的菜!”
堂堂闹个不停。
不怪他贪吃,实在是现场表演的川菜,看上去尤其引人开胃。
辣椒的红,葱段的绿,花生米的棕,配上裹了酱汁棕红发亮的鸡丁。
光是颜色搭配就足够诱人,偏偏那镜头还捕捉到缕缕热气升腾,在宋明瑜手中翻炒出来的食材锅气凛然……
这谁不馋,谁不想吃!
堂堂念叨着,嘴巴里面口水都要流下来。
“好好好,给你做。”林晓燕常年在家带孩子,对儿子是有求必应。
她赶紧安抚儿子的情绪,放下叠了一半的衣服,穿上围裙进了厨房。
宫保鸡丁这道菜做得快,可等她做好一小碟出来,堂堂却说什么也不认,“妈妈做的不对!”
可具体哪里不对,少了什么味道,小孩儿却一点说不出来。
林晓燕也苦恼不已,说不定是刚刚电视机上那个大厨做菜的时候,她记漏了什么。
想着要不要去问问关系亲近的妮妮她妈妈,大门却正好被人敲响,正是对方,还牵着家里的女儿。
“晓燕啊,刚刚《街坊邻居》你看了没,里头的菜谱你要是记了,分我一份啊,妮妮闹着要吃鱼香肉丝——”
好么,又一个宠娃的!
林晓燕苦笑一声,“堂堂说要吃那大厨做的宫保鸡丁,我还正烦恼要不问问你呢!”
结果两个人都没记清楚。
偏偏俩小孩说什么都不肯让步,“现在就想吃!”
俩主妇妈妈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林晓燕忽然灵机一动——
“你说,咱们要不给电视台打个电话,问问那个大厨,这些菜到底咋做的?”
这些菜在家里做可太方便了。
偶尔家里总要接待客人,虽然能迎进家门的都是关系好的,可总也要有两个拿手菜撑门面不是?
她们要是把电视剧里面,宋明瑜教的那些菜学会了,家里以后聚个餐,吃个饭,她们也能有拿手菜可以“秀”一把了!
就算不是为了“秀”,平时一家三口吃个饭,孩子也能吃高兴呀!
不少人都因为宋明瑜做的菜而拿起了电话。
有些人是后悔,以前有机会去“明瑜”吃饭,她们却没去光顾,如今眼巴巴地再想到“明瑜”吃顿饭,竟然还要提前预约!
但更多的人,想法和俩主妇母亲差不多。
宋明瑜教嘉陵巷众人的那些菜,基本都是为了他们这些门外汉准备的新手改良家常菜。
口味仍然是南城人最爱的麻辣鲜香,但又不那么“江湖菜”,说人话就是,做个菜用不着倒半壶油下去,也用不着多么好的刀工、火候。
操作简单,省时省力,食材还特别好买到,特别适合主妇们在家又要带娃,又要做饭的时候做。
甚至有人早在宋明瑜做第一道菜的时候,就已经拿起了电话。
“《街坊邻居》什么时候能重播?宋明瑜做的菜我都还没记下来!”
……
还有一些人家,对口腹之欲并没有那么强烈的渴望。
比如说住邮电局家属院的白灵一家。
作为“邮电二代”,白灵从小就不愁吃穿,下馆子对宠女儿的白家夫妻来说也是家常便饭。
但白家也在发愁,因为国庆节一过,白灵就要进邮电局报道了!
从小就捧在手心里的掌上明珠要去上班,明明就在家门口,白家爹妈还是一万个舍不得。
光是白灵要上班穿的衣服,两口子就挑了不下五套,可白灵一套都不满意。
这条裙子太张扬了,她又不是去当时尚杂志的模特,不要!
那件上衣太长了,穿起来没精神,看起来像乞丐装。
什么橙色、黄色、绿色,白灵一个都不喜欢:“太奇怪了,我是去上班,又不是去当路灯!”
五颜六色的也不知道要穿个什么。
女儿一套都不满意,她妈提了个主意,“要不,妈妈出钱,给你找裁缝做一套?”
白灵想起她妈做的那身旗袍,只是摇头,“我想要前卫一点的。”
这下她妈也没了办法,“实在不行,去问问你燕燕姐?”
表姐黄燕燕就在嘉陵厂,如今升职成了小领导,天天风风火火,是职场的老前辈,“老资格”。
“她肯定比爸爸妈妈懂,让她给你挑。”
白灵向来有点惧怕这个说话不留情的表姐,犹犹豫豫地下不了决心,干脆在沙发上坐了下来。
电视机上正播放着她妈刚刚看的《街坊邻居》,已经播到了片尾花絮。
白灵不是第一次看,对里面那几个咋咋呼呼的角色不感兴趣,正要换台,眼前却掠过一抹米白色的修长身影。
她定睛一看,是一个不认识的演员,这不重要,重要的是,这个新演员身上,穿的那套衣服,一下吸引住了她的视线!
好好看的西装!
就像是从《大众电影》上拓下来的……不对,连《大众电影》上,白灵都没见过这么好看的女士西装!
尤其是肩膀还做了一点垫肩的处理,显得演员整个人特别有气场。
再仔细看,不对,不只是垫肩,腰身也做了修饰。
这不就是她想要的吗?
优雅从容,自信大气。
白灵下意识看了一眼她妈买回来的那些衣服,目光又转回荧幕上,满是渴望。
她几乎马上就能想象得到自己盘起长发,穿着这件米白色女士西装去邮电局报道的样子!
专业,干练,一看就给人感觉特别靠谱!
还一点不显得老气夸张,特别符合她的审美!
她迫不及待叫了起来:“爸,妈,我要这套衣服——”
白家两口子当然是女儿想要什么就给什么。
可一家三口盯着电视机左瞧右瞧,愣是没能瞧出来那套衣服到底是哪个牌子的!
她妈安慰她:“等明儿一早,妈妈就陪你去百货大楼找?不行就问问你大姨,她在上海,这衣服看着那么好,肯定在上海能买到!”
“不用麻烦大姨,我这会儿就打电话!”
白灵心里跟猫抓似的,一刻也不想等了,干脆拿起座机电话,把听筒放在了耳边。
“要给谁打电话?”
“电视台!”
……
《街坊邻居》78集爆了!
这边电视剧还在放映片尾曲呢,那边电视台里,电话铃声已经响成了一片!
“您好,这里是南城电视台——”
负责接听观众热线的接线员们嘴巴就没停过,说到喉咙都跟起了火似的干渴。
电话实在是太多,到后面甚至不得不紧急让其他部门的顶上。
小娄刚被推着坐到接线座位上,电话铃声跟不要钱似的,一个接一个地就响了起来!
“同志你好,我想问问《街坊邻居》里那个女大厨穿的那身西服是啥牌子,在哪能买?”
“宋明瑜做的那些菜有菜谱吗,你们什么时候能重播,我想记录一下菜谱。”
“明瑜酸辣粉是不是真的可以办生日会?也有她做的那么大的漂亮蛋糕吗?”
宋明瑜三个字跟魔音贯耳似的,几乎把小娄的脑瓜子都给震得嗡嗡的。
他手里飞快记录着内容,这些接到的电话内容很快总结成一张张纸片,飞入了台长办公室。
南城电视台的台长汪勇奇点燃一根烟,徐徐地吐了口气。
“这姓宋的小姑娘,还真有两把刷子……”
一开始,他并不同意宋明瑜植入广告的提议,尽管秦小莉一再向他申请,可他没放在心上。
年轻小姑娘,哪里明白一个电视剧要做好做长远需要费多大的工夫?
能让宋明瑜来客串,那都是看在她在本地还有些名气的情况下!
说难听点,南城电视台真要找人,也不是找不到合适的演员。
可谁能想到,这一集的化学反应竟然这么好!
汪勇奇知道,这功劳不能算在电视台头上。
《街坊邻居》都是原班人马,编剧也是按照之前的风格来写的剧本,就是普通的家长里短,情景喜剧。
唯一的变数就是宋明瑜这个临时来客串的新角色。
他手指点点纸上的字迹。
距离电视剧播出过去还不到一个小时,电视台的电话都快被打爆。
来电的观众只关心两件事。
第一,宋明瑜做的菜能不能再让她们看一遍,最好是能让她们学明白。
第二,宋明瑜穿的那一身职业套装到底是在哪儿买的,她们也要买,她们也想要!
甚至广告部的人都找到了台长办公室来,“有几家服装厂打电话来,想问问咱们这演员的戏服是不是自己设计的,能不能合作!”
这年头收视率是日记法,最早的一批统计都要等到明天收集样本家庭的数据才能知道。
但汪勇奇直觉这一集一定能创下一个新的记录!
他没经历过几十年后的电商大战,不知道“直播带货”的威力。
可并不妨碍他这个老江湖意识到,宋明瑜费了这么大手笔,肯定是有所图——她想做什么?
次日,谜底揭晓。
1985年10月1日,venus品牌专卖店如期开业。
而今天,它的门头上,赫然多出了一条鲜红亮眼的横幅宣传——
“《街坊邻居》同款女士西装,欢迎选购!”
“仅此一家,别无分店!”
第74章 第 74 章 双更合一
同款!
这个哪怕几十年后, 还是让男人女人疯狂的词,在1985年的杀伤力简直无人能敌。
最重要的是,宋明瑜掐准了点,前一天晚上《街坊邻居》刚刚放完, 今天, 南城电视台的收视率统计初步出来——
足足有50%!
这是个什么概念呢, 相当于全南城昨晚上有一半的家庭都在收看这一集《街坊邻居》!
尽管这个数据和后世精准、实时的收视率完全不能比。
毕竟电视机不是家家户户都有,这年头, 统计收视率又是从有电视机的家庭里又挑了一批样本出来, 存在很大的个体差异,但也足够证明这一集的火热。
不知道多少人打爆了南城电视台的电话线,接线员的嘴巴都说干了, 翻来覆去就是一句:“抱歉, 服装是演员自带的,我们也不太清楚……”
观众怎么可能满意?
白灵第一个不满意, 相比起其他人的无可奈何,她可有自己的门道。
那就是白家的vCr录像机。
这年头,录像机那是奢侈品中的奢侈品, 毕竟好多家庭连电视机都还购置不起呢。
可不妨碍有一小撮人家里不缺钱, 也不缺渠道, 这一台录像机就是疼爱白灵的大姨去港城出差时,给她带回来的。
她妈喜欢看《街坊邻居》,每一集家里都要用录像带录下来, 这会儿就成了“侦探”白灵的解锁密码。
只是让白灵百思不得其解的是, 无论她怎么翻来覆去地看那卷录像带,都认不出宋明瑜身上穿的是哪家的牌子。
皮尔卡丹,梦特娇?
又或者是更加高端的华伦天奴?
白灵失望地发现, 没有一家能和这身装扮风格对得上号。
要是换作别人,迟迟得不出结论恐怕就作罢了,但白灵偏偏又是个固执性子,从小就是琢磨一件事必须要打破砂锅问到底。
白灵这一晚上睡都没睡好,满脑子都在想那身漂亮又利落的女士西装。
品牌找不到,难不成是哪个厉害的裁缝大师手作的?
结果一觉醒来,白灵才知道,统统都不是!
不是什么国际奢侈品牌,更不是什么大师手作,而是一个刚刚创办的新品牌,叫venus!
有多新呢,今天甚至才是人家的开业典礼!
白灵二话不说,拉着她妈就要去门店买衣服,她妈却还有几分顾虑。
“灵灵,这牌子听也没听说过,这么小,万一做出来的衣服质量不好怎么办?”
白家多宠女儿,她之前给女儿买的那些衣服虽然不受女儿待见,可都是大牌子,每个都是国际上排的上号的!
白灵却偏偏钟爱这么个名不见经传的小品牌,白妈妈心里打鼓:“你喜欢这种款式的,咱们要不找个裁缝给你做,总不能穿这种——”
话音断在了这里,白妈妈愣愣怔怔地停住脚步,目光投向了不远处那间店铺。
哪怕隔着一段距离,也已经看见那处挂着“venus”招牌的门头。
石膏线勾勒出欧洲风格的拱形门廊,在这一片千篇一律的店铺群里显得格外扎眼。
接着映入眼帘的,就是整面落地的玻璃窗,几乎占据了一半的墙壁面积,明明人还在窗外,店里的景象却一览无余。
再近一些,落地窗一侧,木质纹理背景的橱窗中,人台模特穿着那套令白灵惦记了一夜的女式西装。
米白的配色,干净利落。
下面配着套裙,项链、手表等配饰缀在脖子手腕上,旁边的装饰台上一本文件夹,一支钢笔。
阳光透过玻璃窗,在它身上投下细细密密的光影。
恍惚间像是看见办公室门口缓缓走来的一位职业丽人,举手投足之间都是优雅知性。
“摆不上台面的牌子”几个字,白妈妈张了张嘴,怎么都说不出来。
白家不缺钱也不缺时间,白妈妈没少去上海旅游,名牌她见得不少,可没有哪个门店装修得这样漂亮的。
什么皮尔卡丹,梦特娇,华伦天路都装不成这么好!
摆不上台面……这算哪门子的摆不上台面!
白灵一下就抓住了她妈的手,就是这种感觉,她想要的就是这种感觉!
“妈,我们进去看看!”
她迫不及待地拉着她妈往里走。
穿过门店上方醒目的花体英文招牌“venus”,和旁边同样风格的“维纳斯女装品牌专卖店”。
拱形门上雕着花卉藤蔓,和落地窗同样清透明亮的玻璃门被迎宾店员含笑推开。
两人一步跨进了店里。
眼前光线骤然一亮,店里又是另一番天地。
顶上垂下的水晶灯闪烁着璀璨耀光,将整个门店内照耀得明亮耀眼。
白家母女见多识广,光是这一盏水晶灯就能看出用料不菲。
可更令她们震惊的却是室内的布局——
原木色雕花的大陈列架上依次摆放着不同配色的女士西装。
第一批大货,宋明瑜和林香商量出来,主要做了三个颜色的配货。
那就是米白,浅灰,和黑色。
米白色清新自然,温暖亲和,是年轻女孩儿们的第一选择,浅灰和黑色要更成熟一些,灰色知性端庄,黑色包容沉稳,都更容易得到职场的“老资格”们的青睐。
最重要的是,这三种颜色,都非常百搭。
不怎么挑搭配,也不挑年龄长相身材,可谓是“万能款”!
不同颜色的女士西装高低错落陈列,和旁边展示西装衬衫的衣架相映成彰。
不仅仅是西装衬衫,还有西装套裙、西装裤等等一系列搭配,都能一目了然地看清。
再深处,木质展示柜上放着展示用的模特台。
丝巾、手帕、胸针这些小配件,一一陈列在展示柜中,下头衬着丝绒,上头一排小灯,折射出清晰又绚烂的光彩。
不同展示区之间用高挑的罗马柱隔开,展示架对面的墙上也没空着,贴着等身的穿衣镜。
目光每每往前更深一些,就像是在万花筒中又进入了一个新的镜中世界。
白灵忍不住屏住了呼吸,这个“venus”,和她见过的所有服装店都不一样!
就连刚刚还挑刺的白妈妈也没了声响。
母女俩看得眼花缭乱,就在这时,一个亲切又温柔的女声响起。
“欢迎光临venus,请问有什么可以帮您?”
白灵回过神来,只见一个盘着头发的,身着浅灰色女士西服套装的店员,正面带温和微笑,垂手等候在一边。
她个子要比电视剧里那个演员矮一些,可女士西装穿在她身上,仍然令白灵忍不住多看了几眼。
这一看,她才发现对方的胸口有东西闪闪发亮。
再定睛一看,竟然是一枚铜制的铭牌,写着“店长”,后面接了个“林香”。
下面用门头上一模一样的花体写着“venus”。
林香,这应该就是这家venus门店的店长名字。
白灵觉得稀奇极了,她还是第一次见到有品牌像这样设计铭牌!
就连她大姨带她去的那些牌子也没有,店员倒是会自我介绍,可谁也不会在胸口配戴这么一个闪闪发亮的铭牌。
这也太新潮了!
一路走过来,白灵在心里先就给这家“venus”加了好几十分。
她开口道:“你好,我是昨天看到《街坊邻居》里面穿的那一套西装……”
林香脸上露出理解的表情,笑容不变地向她伸出手,做了个引导的动作:“两位这边请——”
她带着白家母女到西装的展示架前。
“《街坊邻居》的同款就是这件米白色的女士西装,当时一同搭配的是旁边这件真丝衬衫,还有这枚胸针,就是人台模特身上穿的这一套。”
白灵看向展示架一侧的圆形小展台,人台模特和宋明瑜在电视里穿得一模一样。
她眼睛一亮:“对,电视剧里就长这样!”
白妈妈一看女儿的表情就知道女儿是心动了。
其实她也觉得,这牌子似乎比想象中还要好,可女儿是不是信任这么个新品牌,信任得实在太快了?
要只是看起来好,质量差,买回去可要怎么办!
白妈妈是知道的,有些无良作坊就图个面上光,那衣服穿不到两天,浑身就过敏起疹子。
女儿没几天可就要去报道上班,可不能出差池,她轻咳一声。
“灵灵,这个面料可比不上皮尔卡丹……”
“妈!”
白灵有些不乐意,她妈明明就知道她喜欢……怎么当着人家面儿说坏话呀!
可这叫做林香的店长仍然是一脸笑意,仿佛白妈妈的话一点没让她不愉快。
“您说得对,国际上的大品牌都用的是好料子,您和您千金身上这套衣服,做工剪裁一看就是出自大师之手。”
伸手还不打笑脸人呢,谁不喜欢拍马屁,白妈妈被这话一托着,脸上不自觉就露出了点笑意。
“你是识货的,这一套可是从港城捎回来的,内地可买不到这么好的……”
林香笑容微深,“您的眼光没得说,不过这几年,咱们内地的纺织工艺进步也是很大的。”
她伸手,轻轻捻起模特身上的西装,向母女二人展示这件衣服的质感。
“您看,这料子的弹性很好,又服帖,质感也细腻,这些都是咱们从北边牧场里头直供过来的羊毛。”
“纺织厂是专供咱们venus一个品牌,老师傅们都是一针一线梳理编织出来的,您可以看看,这柔软度,这挺括感,年轻姑娘穿上身,整个人都看着特别精神,特别专业……”
白灵听入了迷。
林香的语气轻柔又亲切,不像是国营百货那些拽个二五八万的营业员。
倒像是一个为她而存在的贴心顾问,一个事事为她着想的亲密挚友。
她妈还犹豫呢,白灵先就扯了扯袖子,“妈,我想买一套。”
白妈妈是瞪女儿的力气都没了,这丫头,她是为了谁,还不是为了给女儿最好的,偏就在这种时候扯后腿。
她还有些不太放心,可白灵笑得一脸讨好,白妈妈没了脾气。
就在这时,林香却主动说道:“咱们店里有试衣间,您看要不要先试一试?”
试衣间?
白灵眼睛一下亮了。
这年头买衣服,都是在服装店拿了就走,这venus竟然还可以试衣服!
“试,当然要试!”
能试衣服,白妈妈就说不出反对的话了,白灵高高兴兴被领到试衣间——连试衣间的门上都用花体写着“venus”的名字,还用的是丝绒质地的帘子!
林香在侍候白灵试装,另一边白妈妈也没受冷落。
店里马上迎过来一个穿着女士西装,挂着“店员”铭牌的年轻姑娘,笑意盈盈地引着白妈妈去沙发上坐着等候,又送上一杯温水。
“旁边还有杂志,您可以打发时间。”
《世界时装之苑》、《中国服装》、《家庭》……
还都是很有格调的杂志!
白妈妈原本只是想随手翻几页,谁知道看着看着就入了迷。
再抬起头,是女儿兴奋又激动的声音。
“妈,你看看我穿这套好不好看?”
……
“两位慢走,欢迎下次光临venus。”
送走白家母女,林香折返脚步回到收银台前核对订单。
光是这一单,venus就赚了整整五百块进账!
原本白妈妈还不太乐意让女儿买,可白灵换上宋明瑜同款的那一套女士西装走出试衣间,她一下就被女儿惊艳到了。
从头到脚,那叫一个鸟枪换炮,尤其是胸前还别了一枚小小的胸针。
站在那含笑叫“妈”的样子,就让白妈妈有几分恍惚——原来女儿已经出落成了亭亭玉立的大姑娘。
白灵喜欢这一身搭配得不得了,转来转去地让白妈妈帮她看,抬抬手,迈迈步,修身的西装线条衬得她腰细腿长,整个人干练又飒爽。
不仅仅是女儿要买,当妈的心思也活络了。
白妈妈也不是家庭妇女,自己平时也有工作,也有应酬的!
要是没记错,自己那帮子老姐妹,还没谁穿过这么漂亮的西装呢吧!
必须要当姐妹淘里最漂亮的那朵鲜花!
当妈的一拍板,也去试了一套黑色的西装,出来之后白灵直呼“妈妈,你真好看”。
白妈妈站在落地镜前审视自己。
她骨架比女儿大,尤其年纪上来之后,腰上难免就多了些赘肉,皮肤也不如年轻那会儿保养得光滑细腻。
平时买衣服要么就容易变成暴发户,要么就衬不起她这个骨架。
可这venus的西装设计得极为贴心,她不愿意暴露出来的瑕疵都被腰身极好地收敛进去,黑色显瘦,又衬得整个人气场十足。
还能说什么呢?
白妈妈果断掏钱包,买买买!
venus的定价并不低,甚至在南城这个环境下算是比较昂贵。
光是一件西装,就要一百二十块钱。
南城百货大楼里的女装,国产的最贵也就八九十,超过一百的,那都是进口面料,甚至是手工定做。
可母女俩眼睛都不眨,直接就让把衣服包起来。
这版型,这做工,还搭配得这么恰到好处,一点也不贵呀!
华伦天奴可比这个贵多了——还没这个好看!
整个一套行头都给venus包揽掉,母女俩欢欢喜喜,还觉得五百块钱买这么多大大小小实在是赚翻了。
还特别有格调!
不是什么普通服装店用的塑料袋子。
而是分门别类收纳折叠,内衬一块硬纸板防止衣服变形,再放入印有venus品牌的白卡纸礼品袋中。
在阳光下,venus的花体字甚至还泛着淡淡的彩金色光芒。
拎在手里一点不掉价不说,还特别吸引别人的注意力,还有人好奇过来问她们这礼品袋是哪儿来的!
白家母女满载而归,店里,林香也是心潮澎湃。
她从没这么庆幸过自己做足了功课,直到这一刻俩大客户离开,她才感觉自己后背浸出了一点冷汗。
卖东西竟然有这么多门道!
别看她当着白家母女的面儿,侃侃而谈,脸上笑意吟吟,目光诚挚又坚定,一点看不出不对。
天知道,那母女俩质疑venus面料和品质的时候,林香有多慌张!
幸好她提前做了准备,找明瑜取了不少经。
尤其是待客、迎客这些方面,林香知道自己不懂也不会,是下了特别大工夫去准备。
“林姐,你就记住,咱们开门迎客,愿意进来的客人,绝大多数不会是为了挑咱们刺儿来的。”
明瑜说,客人们心里门儿清,什么好,什么不好,venus要做的就是清楚、明确地传达给客人,品牌的宗旨。
“让每一位职场女性,都有属于自己的战袍。”
明瑜告诉她,失败的待客之道,是把客户当学生教育,让对方按头承认自家品牌好。
成功的品牌销售,一定是从客户的角度,就像朋友一样,推心置腹地去分析自家品牌能为对方提供什么样的体验。
为刚刚进入职场,满怀苦恼的新人雪中送炭。
让职场“白骨精”们如虎添翼。
让每个女人,都在venus找到“自我”——这就是venus能做的!
林香把这些话牢牢地记在心里。
光是和母女俩说的那些话,林香在家就不知道默背了多少遍,可以说是滚瓜烂熟!
关键时刻,还真就派上了用场!
论纺织,还真没多少人能比林香懂行,更别说她这些日子不知道私底下进修了多少时尚杂志。
王婆卖瓜,自卖自夸,林香这内行当起“王婆”,又在明瑜那进修了“销售话术”,再加上venus这套女士西装足够亮眼——
卖不出去才是奇怪!
林香拿着保温杯喝了口水,正想缓一缓精神,玻璃门口上垂下来的风铃又叮叮当当地响了起来。
她果断振奋了精神,又迎了上去:“您好,欢迎光临venus!”
来的人比想象中要更多!
有些人是好奇venus这新奇的装潢风格,想进来看看热闹,有些人则是看见白家母女手里拎着的礼盒袋子,被这时髦范儿给吸引来。
还有一些人,那就是冲着门口挂着那条“同款”的宣传横幅,走进门来别的都不看,径直就冲向了女式西装的展示架。
张新民腿好了一些,拄着拐杖也要跟着老婆一起来,两人牵着小蝶,小姑娘看哪哪儿都新奇。
“爸爸妈妈,快看,有蝴蝶——”
其实不是什么蝴蝶,而是水晶灯打在背景墙上落下的深深浅浅阴影。
张新民还有空闲回应女儿,一边的高彦芝早就看得呆了。
妈呀,这是服装店?!
她仰起头,去看那鲜明醒目的招牌,龙飞凤舞的“venus”。
明明她早就知道明瑜和林香做的这个品牌,可亲眼所见,仍然给了她极大的震撼。
这英文名儿看上去也太唬人了,不知道的,还真以为是什么国际大品牌!
偏还叫了个“品牌专卖店”,高彦芝别说见了,这几个字儿听都没听过。
身边有年轻姑娘三五成群地挽着手进店里,高彦芝听到有人同样在讨论这个门头。
“品牌专卖店是什么,怎么没见过?”
就有年轻姑娘说了。
“哎呀,你不懂,这是港城那边流行的说法,这牌子你别看新,肯定是港城那边过来的,只有国际上的大牌子才有这么派头呢!”
这姑娘言之凿凿,语气十分笃定。
高彦芝和丈夫对视一眼……好吧,要不是她提前就知道,她也一定会觉得这牌子来历不凡!
毕竟本地的服装店,没哪个能做成这么奢华大气的,别说比了,就连venus这门店的零头都不如。
——他们那些服装店买衣服,甚至还用晾衣架从头顶上叉下来呢!
再看看眼前这宽敞又气派的拱形门,这一片色彩透亮的落地窗,再看看里头那个存在感十足的水晶吊灯。
优雅的人台模特,仿佛珠宝一样闪闪发光的配饰,头顶上打下来的丛丛灯光,仿佛这就是舞台中央,世界的聚光灯都在自己身上。
太漂亮了,太华丽了。
只打算今天来围观一下,坚决一分钱都不要花的蒋晓霞,正屏住呼吸,连迈步都小心翼翼。
venus这店铺仿佛有种魔力,只要踏进来,就觉得自己不买些什么不行!
她明明想好今天不要花钱的,可置身在这店里,她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的手……
蒋晓霞捂住荷包,不行,忍不住了,她好想买买买!
第75章 第 75 章 双更合一
所有提前埋设的伏笔准备, 在venus开业的这一天,都成为了让它展翅起飞的助力器。
植入本地最火电视剧的硬核软广,宋明瑜亲自带货。
venus这个足够潮流,甚至让人怀疑是不是来自港城的品牌名字。
从未出现过的, 南城乃至内地独一份的“品牌专卖店”。
下血本装修出来的华丽欧风门店。
在这一刻, 变成了闪亮的水晶灯下, 试衣间门口排起的长队。
能不排队吗,好多人本来是和蒋晓霞一样, 只是想进来转转, 可这一转,发现这件衣服也漂亮,那件衣服也好看。
正捂着荷包要匆匆逃跑, 和蔼可亲的店员就过来了。
一个个温柔得像是邻家姊妹一样, 绝口不提要把venus的衣服卖给她们,而是开口就是夸——
“您这气质太出众了, 皮肤状态也保持得这么好,一看就知道是特别注重生活品质的人!”
“有没有人和您说过,您这是冷白皮, 天生的衣架子, 穿什么都特别漂亮, 您看,这暖色和冷色调的衣服,您驾驭起来都特别轻松!”
“咱们店里的女士西装都做了垫肩收腰的处理, 您看, 我这样肩膀线条不流畅的,穿上去也特别能撑得住场合,您比我漂亮多了——咱们不如试一试?”
嘘寒问暖, 甜言蜜语,女顾客们被哄得团团转。
究其所以然,还是因为她们没体验过这种vip待遇。
八十年代买衣服的人原本就是少数,也就这两年票证放开之后才多一些。
以前找裁缝们做衣服,那都是要看裁缝脸色,要排队,一件衣服要自己眼巴巴地捧票捧钱去,还不见得做得好。
再后来就是国营百货,喏,venus对面的南城百货大楼,尽管强调了好多次他们服务态度好,可里头多少售货员就是以前站供销社的?
心情好,那就冲顾客露两个笑容,心情不好,那就鼻子不是鼻子,眼睛不是眼睛的,哪是去买衣服,是去自找不愉快的。
可venus不一样,今天明明已经忙得脚不沾地,店员们就跟陀螺似的团团转,可还是尽力不让任何一个顾客感到冷落。
从踏进门——不,甚至是还没踏进门的时候,就已经有带着温暖笑容的店员对她们说“欢迎光临”。
稍微忙碌一点,回答慢一些,还要包含歉意对她们说“不好意思”。
弄得客人们都不好意思了,摆摆手说自己随便看,让对方去忙,店员却说,“您就是我现在最重要的客人。”
更别说这些店员一个个明显都经历过专业培训,眼睛多往哪条西装长裤上搭一眼,她们马上就能反应过来,还主动提出帮忙搭一套,看看客户喜不喜欢。
谁能拒绝得了这样殷勤又周到的服务?
南城百货大楼什么的,和venus完全没法比,不少客人内心颇为懊恼,自己曾经怎么就觉得百货那边的服务还行?
这才叫真的服务好呀!
水晶灯映下来,每个女人都感觉自己仿佛成为了童话中的女主角。
三个试衣间,对这年头的服装店来说是想也不敢想的奢侈,可对于此刻的venus来说,根本运转不过来。
太少了!
有些不差钱的顾客懒得等,干脆拿着自己想要的那套西服直接去收银台结账。
几百块钱的事儿,有什么好拖拖拉拉的?
这版型,这质地,摸一摸就知道错不了。
其实venus的定价一点也算不上便宜,都要比百货商场里贵一截。
可前面铺垫得实在太多,当所有客户都已经将venus呈现在她们面前的一切,和华伦天奴这些国际顶级品牌做比较的时候,她们并不觉得这贵。
甚至还觉得有点便宜得过分了,完全是物美价廉呀!
当然也有顾客结账的时候心抽抽,就这么一套西服,两个月的工资就没了。
不过转念一想,这西服质量还挺好,爱护一点,至少能穿个七八年的,似乎也不贵?
反正venus的店员都说了,他们可以承诺“三包”!
什么是“三包”,甚至客人们一开始没人明白,还是店员们一个个耐心解释之后才知道,是包修、包换、包退!
简单来说,七天内没穿没洗没弄脏,不影响venus二次销售,就可以无理由退货。
如果venus的衣服出现质量问题,免费更换或者退货退款。
买回家一两个月之内,只要不是人为损坏,出现开线、扣子掉了、拉链损坏之类的毛病,统统都可以送到venus来,免费修复!
venus的礼物袋里就塞着“三包卡”,这就是凭证。
店员们嘱咐千万不可以弄丢,和衣服上的水洗标一样,都是衣服的“身份证明”!
此时,距离国内第一部《消费者权益法》面世还有足足八年时间。
而后世广为人知的“三包”政策,也是从《消费者法》落地开始,才不断更新完善。
有了这一层保障,那些担心拿回家以后就没人负责,自己吃哑巴亏的客人,也敞开了手脚,加入了买买买大军。
这是宋明瑜给“venus”设定计划中的最后一环。
环环相扣,从服装本身,到专卖店,到工作人员,再到广告营销。
这一套组合拳,在1985年横空出世,对于这年头的商家品牌来说,无异于他们才打出一张梅花三,venus就直接丢了大小鬼。
王炸!
……
店里忙得脚不沾地,连喝口水的工夫都没有。
宋明瑜和林香商量在店里配上五个工作人员,当时还觉着应该足够,结果现在一个得当三个使!
幸运的是,每个员工都特别拼命,尤其是主动要求来店里帮忙的江子琼。
作为江家老小,这姑娘年纪轻,比宋明瑜大不了多少。
之前过年那会儿,宋明瑜鼓励她趁着年轻出去闯一闯,江子琼就去了锦城,和宋明瑜这边一直是写信联络。
恰好,江子琼就是在批发市场给人打工,还颇得老板青睐。
现在老板隔三差五坐火车去一趟广东,她就负责接待那些来市场里批发的客人,唇枪舌战,正是江子琼的特长。
这回venus开业,宋明瑜就想到了江子琼,批发市场卖货固然好,但是比起来,venus的待遇肯定更好。
而且子琼姐做事认真负责,又能吃苦,她就拍了电报去锦城,问江子琼要不要过来试一试,和店里其他人一样开工资。
江子琼想都没想就答应了。
反正都是打工,给外人打工,还不如帮明瑜打工。
现在宋明瑜的名声可传得老家都人人知道了,还真不是谁想给明瑜打工就能来的。
江子琼高高兴兴地收拾行李来了南城,租了个筒子楼落脚,挽起袖子就加入了venus的创业大军。
江子琼本来就聪明肯干,加上之前在锦城的经历,宋明瑜和林香培训的那些东西,她很快就掌握了。
今天开业,她不仅一直在接待客人,帮客人搭配、选品、安抚客人情绪,甚至还身兼半个收银员,忙不过来的时候直接就顶上。
中途林香让她歇会儿,江子琼目光灼灼:“我不累,今天是venus最重要的一天,这一场仗打好,后面的路才平坦。”
就像她批发市场的那个老板,就是因为在市场初建的时候比任何人都拼命,所以后面才能够稳坐钓鱼台,谁来都不怵。
江子琼心里特别有成算,努力干活不仅仅是为明瑜,为venus,也是为她自己。
明瑜对自己人从来大方,有基本工资还有提成,她今年努努力多卖点衣服,过年回家让老爷子也高兴高兴,那才叫美呢。
江子琼心里想着,手中不停,算盘噼里啪啦地打得飞起。
收银台对面,疯狂买买买的客户们,结账也结得飞起!
venus的开业才进行半天,人流不见少,反而是越来越多。
一些是闻讯赶来,想要“电视剧同款”,还有一些就是国庆节的流量了。
要是谁在门外看一眼,估计眼珠子都瞪出来——知道的就算了,不知道的还以为这是什么福利社发钱呢!
这疯狂的购物大军,直接将库存直接清空了。
别说主推的女士西装,拿来搭配用的衬衫、西裤、套裙,乃至那些blingbling的小配件,都被抢购一空!
毫无疑问,venus在南城的第一仗,打得非常漂亮。
直接在市场中撕开了一个巨大的缺口,在南城人的心里狠狠刷了一波存在感。
但venus众人却没时间办庆功宴,接下来能不能接住后续的流量,让这波人气一直稳稳地留在venus,这才是真正考验的开始。
林香和张新民毫不犹豫地进驻了珞璜服装厂。
一个技术指导,一个设备指导,恨不得直接扎根在厂里,盯着流水线一批批地往外产衣服。
venus要稳住,服装厂这边的产量就必须先稳住!
而珞璜服装厂这边,从venus开业以后,步厂长的心情就没差过。
没别的,挣钱呀!
步厂长想过venus能火,却没想到宋明瑜还能用广告这一招让它火,更没想到venus能爆成这样!
流水线上的机器都要过热出火星子了,可衣服的订单还是源源不断。
厂长办公室时不时就能接到南城那边的电话,甚至有客人愿意提前给venus交一笔订金,要求是下一批大货出来,她们要第一个拿到!
整个厂子忙疯了,步厂长只能赶紧招了几批临时工进来,又赶紧托人去问江津有没有厂子在处理设备,能就近、就快地给珞璜这边供上。
午夜梦回,步厂长还是会惊醒,生怕这一次又是竹篮打水一场空。
他枕头边放着venus走红的报纸新闻。
《品质至上,服务为魂:venus掀起南城潮流新风尚》
抚摸着那行油墨印出来的题目,步敏达的心情才会和缓下来。
他不会,珞璜也不会重蹈覆辙,现在他和venus合作良好,全靠他当初在宋明瑜和林香面前刷足了诚意。
而现在负责给珞璜供货的,也是他之前大起大落后,还愿意和他往来,甚至对他伸出援手的挚友。
珞璜一定会越来越好!
和步敏达的心情愉悦相比,不少人就有点吃不香睡不香了。
当初珞璜服装厂出事儿,有不少人在背后看笑话,甚至有些人演都不演了,当着步敏达面就冷嘲热讽。
结果现在珞璜服装厂眼看着起飞,这些服装厂的老板的日子却没那么好过。
本来乡镇企业很多就是吃国字头剩下的,人家吃肉,他们才能喝汤。
可现在不少国字头都遭了殃,他们也跟着没了依靠,现在看珞璜服装厂,哪哪儿都眼红!
……
宋明瑜接到纺织三厂电话的时候,她正在准备给明瑜小饭馆试验新菜。
《街坊邻居》的广告效应,当然不只是体现在venus身上。
如果说她故意穿去拍戏的那套女士西装,只是一次软广尝试,那她和主演们在电视剧里直截了当地提到“明瑜”,就是妥妥的硬广植入。
这个硬广的威力也是巨大的,这段时间,光是“明瑜酸辣粉”的流水就翻了一番。
小饭馆已经改成了预约制,但还是有源源不断的新客想要尝一尝她的手艺,最远的甚至都排到了三个月之后。
有不少老客人都幽怨得很。
以前他们爱吃明瑜小饭馆,别人嗤之以鼻,说什么这种街边小馆子没什么好吃的,比不上国营饭店一丁点。
现在呢,情势是倒转了,他们说自己是“明瑜”的老客人,还有不少人羡慕——可羡慕有啥用,他们也吃不上了呀!
哪怕宋明瑜特意为老客户们留出了单独的位置,但还是不够这帮吃货抢的。
黄燕燕打电话过来,语气撒娇地问宋明瑜要“补偿”。
“荣芳现在神气得不得了,大家都知道她在你家吃的订婚宴,第一桌!”
大家羡慕得不得了。
“我都排了半年了,总算订上一次你家包房,再怎么样,这次必须得给我尝尝新菜!”
宋明瑜的确准备了新菜,还是特别适合秋冬天气,还特别有南城特色的菜。
——火锅!
作为南城的招牌,之前宋明瑜一直没有尝试过。
毕竟和几十年后那种连火锅底料、牛油调料都能预制的情况不同,这年头,想做正宗地道的火锅,那得自己炒料,做起来麻烦。
黄燕燕现在还抱怨外面那些火锅不够地道,但她绝对想不到,几十年后,满南城都很难再吃到正宗的南城火锅。
她嘴巴里“清汤寡水”的火锅虽然火遍了大江南北,但它们都一个个变成了“网红店”。
最早最朴实的南城火锅是口口相传的,师傅带着徒弟一锅一锅炒出来的,甚至有些火锅店,最宝贵的不是店本身,而是炒料的那个大师傅。
那些东西,在几十年后都已经再也找不到了。
做火锅的大师们如果泉下有知,恐怕也会觉得心里冤。
他们的确教过,包括牛油火锅,也包括所谓的清汤寡水的这种火锅。
这是一种不同于牛油火锅的品类,这种火锅在南城最早叫“水”火锅。
和牛油做底的“油”火锅是两个泾渭分明的派别。
名字虽然叫水火锅,但并不代表没有油,只是不像牛油火锅一样,一锅大半部分都是牛油,吃久了就腻歪。
水火锅的底子是一小半的牛油,大半的高汤——用的是鸡骨、牛骨、猪骨加上中药香料,文火慢炖出来的高汤。
所以汤底才是泛着白的,而不是牛油火锅那样滚烫的红辣。
最正宗的水火锅,吃了不烧心,不反胃,也不拉肚子,味道柔和中正,兼具辣椒的香醇麻辣,又有中药的温和醇厚。
传说最正宗的水火锅,甚至能拿来泡饭吃。
宋明瑜很爱吃火锅,最馋的时候,她能两天吃三顿。
所以转行当美食up主,不用再做996牛马之后,宋明瑜不惜花费半年时间,一家一家地走遍了南城还尚存的那些老字号火锅。
去品尝,去学,去看,正宗南城火锅要怎么做。
她甚至翻山越岭,探访到了归隐老家的那些炒火锅底料的大师傅家里。
大师傅们都笑,说这年头大家都在拼命地营销自己是谁谁传人,就宋明瑜这个愣头青,冷飕飕的天气,还在柴火灶台前面,被一锅的辣椒呛得眼眶飞红。
要说不累是不可能的,可穿回八十年代的南城,宋明瑜从未这么庆幸过,自己还留着这一身的手艺。
水火锅,油火锅,嗯,她其实都会做,甚至更细微到南城不同风格的火锅——有的重辣,有的重麻,这些她都会。
不过黄燕燕不想吃水火锅,嫌弃清汤寡水,那宋明瑜就准备给她们做一锅牛油火锅。
冬日天寒,牛油火锅暖意足够,最适合小姐妹聚个餐,吃得满头大汗,酣畅淋漓。
不过要做这个,就得舍得用料。
哪怕在几十年后,火锅底料都走上了工业流水线,但是自家买回来的底料还是做不出正宗老火锅的滋味?
为什么出门吃火锅,好多火锅明明也漂着油花,但吃着吃着就清汤寡水,没滋没味?
因为舍不得下料!
牛油很贵,这年头物质不丰富,基建物流还有产能更比不上几十年后,所以成本更高。
想要做正宗地道的牛油火锅,必须要油够多,炒料要用菜籽油,底料还得有红油,再来一笔画龙点睛的牛油——必须足够醇厚!
要是去年黄燕燕想吃牛油火锅,宋明瑜还真不好给她做出来。
那会儿买什么都要票,她就是求助秋姨,秋姨也给她变不出一个能买到牛油的屠宰场来。
今年政策是真的放开了很多,宋明瑜这个穿越者感觉是最明显的,比起只能用票证,去供销社买菜那会儿,现在桌上能吃到的东西明显是变多了。
经济发展,大家兜里都能攒下一点钱,第一个想填饱的就是各家的肚子。
也是因此,秋姨他们江阳镇那边搞赶集什么的,现在是越做越好了。
一直给宋明瑜供蔬菜的妮儿还搞起了“蔬菜供应同盟”,拉着附近青山镇等好几个镇上的一起做起了蔬菜供应。
主要的收入渠道就是像给宋明瑜的“明瑜”这样,往南城供货。
当然,现在她们最大的客户还是宋明瑜本人,毕竟“明瑜”的体量摆在那,
宋明瑜拿起了电话,拨出了一个十分熟悉的电话号码。
对面很快接起来,她脸上挂起了笑容,“秋姨,诶,是我,宋明瑜,对,之前说好的醪糟,现在酿好了吗?”
没错,为了这一锅底料,宋明瑜早早地就向秋姨订购了醪糟。
自家酿的醪糟,有些地方也叫米酒。
江阳家家户户都会酿醪糟,土法酿造的酒曲,糯米都是新收的,味道特别正,特别好。
甜香浓郁!
之前秋姨是给宋明瑜当礼物送过一回,家里正好有点汤圆粉,晚上宋言川喊饿,宋明瑜做了一大锅醪糟小汤圆,喊陈景行、陈念嘉和小蝶过来一起吃。
几个孩子吃得风卷残云,一点渣都没剩,后面宋言川还常常问她什么时候能再做。
正宗的牛油火锅,还得有两味配料绝对不能少。
其中一个,就是这正宗的南城醪糟。
还有一个,有许多人都不知道,那就是南城本地的老鹰茶。
茶水是早就放在热水壶里泡好的。
前世长过教训,呛一次能哭半天,宋明瑜这回炒料的时候都是全副武装,连车间用的棉布口罩都戴上了脸。
二荆条、子弹头、小米辣,光是主力辣椒就得这三种,还不算增加色彩元素的红灯笼。
各种香料也不能少,再加上干花椒、白酒……在旁人看来眼花缭乱,但这些配料和顺序早就在宋明瑜心里倒背如流了。
浓郁的香气,以宋家小院为圆心,肆无忌惮地向外扩张。
等她这边炒好料,胡同门口早就站了一堆直流口水的小学生。
哪家在做火锅,这也太香了!
宋明瑜却盖上锅盖,急急匆匆地摘掉手套,折身进了堂屋。
座机电话叮铃铃地响着,她随手接了起来。
“明瑜,还记得我不,纺织三厂的老赵——”
第76章 第 76 章 双更合一
竟然是纺织三厂的赵厂长。
宋明瑜对他没什么好印象, 尤其是她今天难得有心情有空闲做火锅,就等着晚上黄燕燕带朋友来尝尝呢。
姓赵的这通电话还真是来得不是时候。
不过她也没挂,看看这人葫芦里卖的什么药。
不知道是不是隔着电话,赵厂长的声音有些失真。
“哈哈, 不知道明瑜对我们纺三还有没有印象, 先跟你说一声恭喜, 我都听说了!你现在品牌做得红火得很呢,还有你那个服装, 是叫venus对吧, 这名儿取得好,开门就红……”
说话滔滔不绝,和那时候痛快拒绝订单合作的傲慢相比, 宋明瑜竟然从电话里听出了一丝讨好。
先是嘘寒问暖, 又是关心宋明瑜最近好不好,又是把venus大夸特夸一番。
彩虹屁一个接一个的, 宋明瑜都怀疑他是不是特意收集了最近南城那些报纸来看。
她面上八风不动,赵厂长跟她寒暄,她也就说些客套话, 反正就是一副不紧不慢的样子, 你要绕圈子, 那就绕,看谁先忍不住。
她不接招,赵厂长感觉自己一拳头打在了棉花上, 寒暄话说得嘴巴都干了, 最后只能轻咳一声说出了来意——
“你们找的哪家厂子合作?”
赵厂长语气温和得不行,“我没什么别的意思,就是现在venus那么火, 一些小厂子可跟不上这个出货速度,你看,咱们之前谈的合作——”
宋明瑜心里有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赵厂长就是个无事不登三宝殿的性格,一直跟她绕圈圈,原来是在这儿等她呢。
空气里弥漫着浓浓的牛油火锅香气,宋明瑜垂下眸:“我没记错的话,赵厂长之前说三厂的单子太多,做不过来了?”
“哎哟,没——咳咳,没有时间做那都是之前的事儿了,而且venus可是咱们南城的本土品牌,我们纺三作为南城企业,那必须是要大力支持的呀。”
还真是说话不脸红,宋明瑜唇角勾起,不就是看着venus现在火了,想分一杯羹吗?
venus当然是需要供货商的,只要靠谱,那当然是可以合作。
只可惜纺三早就在上次会面的时候,被她从“靠谱”的名单里面划掉了。
人比人气死人,她要是个不谙世事的小姑娘也就罢了,但谁让她如今和珞璜服装厂合作得好好的呢?
林姐和张叔叔现在都在珞璜驻厂,好几次打电话回来报过平安,只夸珞璜服装厂做事稳妥。
尤其是步厂长,对两人那叫一个照顾周到,连张新民那只还没好彻底的伤腿他都惦记着。
还专程去买了个轮椅回来,平时让张新民坐着,厂里派个人推他到处走,而且也不藏私,完全是把林香和张新民当自己人,有什么话都敞开说。
林香和张新民两个都是实事求是的性子,步厂长不藏着掖着,还愿意主动给他们提供便利,给人观感就特别好。
尤其是现在珞璜还在积极地扩大生产,步厂长做这些事儿也没瞒着人,他一个劲儿地找设备招人本身就是为了venus的合作订单。
又是承诺绝对不会影响后续销售,又是积极寻求发展改良,两人都对步厂长的人品很认可。
尤其是林香,她和步厂长打交道的时间多一些,更有发言权。
“他特别重视venus的订单,和他说的那些技术要点,他全部都布置下去,出来的效果特别好,一点不掺水分。”
女士西装是主推,换谁的厂大都不会出错,真正看诚意的是其他的搭配服装。
像是衬衫、西装、套裙这些,最早宋明瑜都打算直接买来贴牌的,是林香把事儿全揽了过去。
她自己设计,自己找步厂长商量出货,如今店里卖的就是林香自己的设计成品,被抢购一空,也足以看出她和步厂长合作非常愉快。
两边都有诚意,也都想把这份生意做大做强,宋明瑜当然不会傻到放着这么好的合作伙伴不用,跑回去吃纺三这根回头草。
——还是难吃的那种。
纺三有什么,要是前几年,还能说他们的技术和设备吊打乡镇企业,可现在还真不见得。
像总厂,不也巴巴地高价从国外引入人家淘汰不要的流水线,抱着还当个宝,纺三还不如总厂呢。
想起总厂,宋明瑜忍不住就想到了吴书记。
她当时没和总厂合作,是觉得总厂不会看上这么小规模的服装生产,谁能料想得到,短短几个月过去,厂里就变了天,吴书记现在成了泥菩萨,自己过河都难保。
听说总厂宣传栏上也公告了吴书记的调令,只不过还没见他人回来收拾行李。
之前宋明瑜出门,还遇到过一回厂办的常主任,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失去了吴书记这个“明主”,常主任显得精神萎靡不振。
宋明瑜叫了他好几次,他都跟游魂似的没听见,后来反应过来,也是唉声叹气,一副欲言又止的样子。
估计是想和她诉苦,但又觉得不太妥当吧,宋明瑜很理解。
常主任作为吴书记的直系心腹,连张新民这个车间里头的小虾米都没能逃过,常主任估计要一直坐冷板凳下去了。
这一想,各种念头就飘飘荡荡地想个没完,宋明瑜收回思绪,赵厂长正隔着电话一个劲儿叫她:“明瑜,能听见吗,这电话信号可真是差……喂喂?”
原来是以为信号断了,宋明瑜眼睛眨也不眨就接了下去:“赵厂长,现在能听见了。”
“哦哦,就是想跟你聊聊,咱们纺三现在接venus的单子,那是非常方便的……”
宋明瑜吸了口气。
她还是学不成赵厂长之前那样盛气凌人,用鼻孔看人的样子。
只不过她也不想接这茬话,干脆一推三六五,问就是这事儿其他人负责,她最近也不太了解。
反正没说好,也没说不好,就这么敷衍着说了几句,赵厂长怎么都没找到突破口,最终只能悻悻地把电话挂了。
不得不说,当初看不起venus,如今又巴巴地过来求合作,宋明瑜心里要说不爽那是不可能的。
不过她更在意纺三为什么突然就变了嘴脸,要说日子不好过,针织总厂如今内斗成那样,也不见纪厂长伏低做小来求她这个个体户。
这个问题在脑海里转了一圈就被宋明瑜抛开。
管他呢,反正和venus扯不上关系就行。
她折返回厨房,继续研究今天给黄燕燕那桌包房的菜单。
炒底料只是第一步,要配什么菜,包括什么小吃、甜品,才更符合这位老客户的口味,给她来个惊喜,这些还有得要花时间琢磨。
……
黄燕燕心情有些迫不及待。
她今天难得早早就出了门,甚至还打了个出租车。
车玻璃上映出一张青春靓丽的脸,她左看右看,有些懊恼自己是不是应该提前打扮一下。
毕竟这回是她第一次订到包房,她亲自做东,请于荣芳她们几个发小一起来吃。
但转念一想,不打扮也好,要不就显得她太看重了,她虽然是第一次订到“明瑜”的包房,但也不能做出一副土包子的样子嘛!
出租车在针织胡同门口刹住车,“到了,明瑜小饭馆。”
“好。”黄燕燕掏出钱付了车费,下车,在小饭馆门口站定,吐了口气。
还是有点小紧张!
好吧,真怪不了黄燕燕,虽然她经常来“明瑜”吃饭,可这包厢实在是太难排了!
她之前排队排好久好久,都没轮到她!
黄燕燕险些都感觉整个85年吃不上这么一顿了,谁知道前头忽然有一桌因为个人原因,突然撤掉了预订。
这天大的好事儿才轮到她黄燕燕头上,一下就给她砸蒙了。
宋老板打电话来问她想吃什么菜,黄燕燕想也不想,就让宋老板给她做点新鲜的。
“明瑜”的菜她都如数家珍,能倒背如流了,好不容易订上一桌包厢,那不得有点新花样呀?
毕竟,和她“相爱相杀”的发小于荣芳之前可是吃过一次的,宋老板不仅配餐配得好,还送了她特别好吃的甜点,现在于荣芳那妮子偶尔都还提。
就跟她炫耀呢!
黄燕燕平时就喜欢和发小较劲儿,这回又是请几个小姐妹,她可是打了不少包票。
“我可是“明瑜”的老顾客,肯定待遇不同!”
大话说得早,要是今天不能让小姐妹们一个个露出羡慕的表情,黄燕燕总感觉跟自己矮了荣芳一头似的。
黄燕燕这边还胡思乱想呢,其他几个小姐妹也到了,小饭馆里出来个高挑身影,竟然是宋明瑜亲自迎了出来。
“明瑜!”
“燕燕姐。”宋明瑜笑吟吟地,伸手引导她们进包房,“我还说给你打个电话,再对一对菜单呢。”
“明瑜”现在做得风生水起,黄燕燕没想到宋明瑜会特地迎接她们,她心里熨帖得很,大手一挥。
“没关系,你安排的,一定没问题!”
夏娟带着几个店员进了包房,现在搞上预约制,店里每天有多少客人大概也有数,服务这块宋明瑜又进行了一次改良。
客人的餐具要用开水消毒,清亮淡口的大麦茶倒进杯子里,夏娟臂弯里提着竹篮,木头夹子将热毛巾分发给客人们擦手。
宋明瑜一套流程下来,将众人照顾得周到。
小姐妹们夸个不停,黄燕燕也露出了笑容。
于荣芳左顾右盼。
和上次她来订婚的时候相比,这会儿的装修又好了一些,不仅仅是墙上的壁纸重新更换了更漂亮淡雅的风格,而且窗帘也更换成了更加保暖隔音的双层。
外头传来脚步声,一阵浓郁的香味儿传来,其中一个小姐妹眼睛睁大了些:“诶,燕燕,你定的火锅?”
黄燕燕一怔,帘子掀开,一口古朴沉重的大锅就已经搬了进来。
还真是火锅!
于荣芳颇有些惊讶:“燕燕,你这是转性儿了?”
黄燕燕之前还和她抱怨呢。
“也不知道现在的火锅是怎么了,清汤寡水的,一点滋味都没有,上面漂几根辣椒,底下就是汤汤水水的,看了都没胃口。”
黄燕燕当然不能说自己也是刚刚才知道,她梗着脖子应下来:“我点的,怎么啦,明瑜做什么都好吃,天气这么冷,吃火锅当然是最好。”
话这么说着,黄燕燕心里也慢慢安定下来了。
火锅怎么啦,明瑜就没让人失望过!
之前那么多人质疑过明瑜手艺不好,现在不还是啪啪打脸,没看隔壁明瑜酸辣粉吗,快餐都快做成大牌子了。
连生日会都要排队!
火锅最不能缺的就是荤素菜色,一盘又一盘新鲜食材送上了桌,黄燕燕一挥手:“都别傻坐着,开动开动!”
她自己“身先士卒”,先就涮了一片毛肚进去。
南城火锅讲究七上八下,十几秒钟之后筷子捞出来,在油碟里过一遍,黄燕燕一口咬下去,眼睛就亮了。
——还真的和其他家的味道不同!
第一个冲上天灵感的就是麻!
花椒的麻,从舌尖一路开始,到充斥着整个口腔,仿佛都被那股麻给“震”了一下。
紧接着就是滚烫的辣,和食材的鲜。
毛肚一吃就知道是鲜货,十几秒涮烫之后,口感仍然保留着极致的脆。
和香醇的汤底配在一起,让人忍不住“嘶哈”“嘶哈”地大口呼气。
黄燕燕一连吃下去好几片,总算是从眼前的碗中抬起头来。
店员适时送来解辣的冰汤圆,酒酿醪糟的甜配上小汤圆糯叽叽的口感,黄燕燕忍不住长出一口气。
“好辣,好过瘾!”
没人回应她,黄燕燕左右环顾,好么,小姐妹们一个个全都吃得头都不抬。
就连荣芳也没时间和她逗笑了,这妮子还偷偷烫起了豌豆尖,正要一网打尽——
“等下!”
黄燕燕连忙伸出筷子,抢了一半回来,这才嘿嘿一笑,“豌豆尖烫着最好吃了,给我一半!”
一屋子人吃得热闹非凡,先是你争我抢,为了一个肉丸子也能在空中大战三百回合,没多久,又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闲聊起来。
宋明瑜听着里头咋咋呼呼的动静,默默在帘子后看了一会儿,确认没什么问题,这才带着笑意,轻轻掩上了包厢的门。
最快乐的事情就是可以一边吃饭,一边和三五老友一起闲聊吐槽。
天气转凉的季节,还有什么比火锅这种,小火咕嘟咕嘟煮着,菜不会冷,大家还能聊得热火朝天的更适合呢?
她伸了个懒腰,“夏阿姨,我去歇会儿,等会有什么事你记得叫我。”
炒料还真是累,要做出这么美味的一锅汤底,确实是个体力活儿。
宋明瑜回小院休息。
林香不在,还记得嘱咐宋明瑜不要忘了多喝点养身体的,今天她干脆趁着下厨的工夫,炖了一锅竹荪鸡汤。
秋冬天喝汤是最爽的,等早上再拿这个鸡汤做底,煮面来吃,一天精神都会很好。
这会儿不忙,宋明瑜端着一边喝一边听随身听。
等夏娟再来叫她的时候,黄燕燕一行人已经吃得差不多了。
宋明瑜一进去,就被黄燕燕挽住了手臂。
“明瑜,你今天安排得实在是太好了!”
黄燕燕颇有些感慨,“你怎么做到的,怎么感觉每一步都恰到好处,全是我喜欢的?”
宋明瑜神秘地眨眨眼:“燕燕姐,你猜?”
接着自己先就笑了,轻轻地挥了挥黄燕燕刚刚递过来的会员卡。
“这会员卡可不只是打折用的,平时来店里光顾,喜欢吃什么,偏好什么口味,‘明瑜’都记着呢!”
不只是黄燕燕,作为“明瑜”的老客户,这几个嘉陵厂小姐妹的口味早就已经记录在了会员卡里。
爱吃麻辣,喜欢浓郁的口感,一定要鲜美,要够味儿……所以宋明瑜安排起来才毫不费力。
宋明瑜强调,“这是老客户的特别订制服务!”
其实还远远达不到宋明瑜想要的效果。
只可惜在八十年代没有方便好用的计算机,也没有小程序。
不然的话,还可以实现几十年后那些餐饮店一样,上次来店里点过什么,这次一扫,直接就能显示出来,让客人不用费心费力地重新挑。
但黄燕燕一行人还是听呆了,“明瑜,你这也太细致了!”
服务好,味道也好……黄燕燕心里暗暗下定决心,她还要继续排队!
带爸妈来吃,万一以后处对象了,还能带对象来吃,多有面子。
尤其是这火锅,她下次还要吃——实在比外头的火锅好吃太多太多了。
黄燕燕这个感觉还真不是错觉。
南城是以火锅闻名,早在几十年前,那些船工纤夫为了便宜方便,就发明出了这道美食。
但那时候其实鲜少有人知道,大多数人也不会去吃。
真正火锅迎来飞跃式发展,是在改开的浪潮之中,因为大家手里头有了闲钱,个体户又不断涌现,火锅这种方便大家聚在一起吃,又便宜实惠的美食,才慢慢发展得蓬勃旺盛。
现在才1985年,距离火锅真正成为南城的地标性美食,还有足足十年时光。
所以黄燕燕嫌弃外头的火锅做得没宋明瑜好吃,这是题中应有之义——
宋明瑜学的那都是巅峰时期的火锅手艺,现在的这些街道火锅比不了。
就是这队实在难排,黄燕燕忽然灵机一动:“明瑜啊,要不然你也去开家火锅店呗?”
其中一个小姐妹也帮腔,“对呀,宋老板,听说朝天门码头那边有人做码头火锅,就码头那么点大的地方,生意好像都不错,你要是开个火锅店,肯定特别受欢迎。”
在餐馆里头排火锅,那是难如登天,但如果“明瑜”再开一家火锅店,她肯定能排上。
黄燕燕觉得自己这个提议特别有道理。
宋明瑜笑而不语,这个主意不能说不好,但现在很难考虑。
——除非把她劈成三头六臂,那才顾得过来,不然光是“明瑜”现在的规模,就够她累的了。
于荣芳觉得俩姐妹又在异想天开:“就为了你们吃个火锅,明瑜还得专门开家店,这是想累死人家呀?”
黄燕燕:“谁想累死明瑜呀,我这不是也在为明瑜考虑嘛——”
俩小姐妹说着说着又要掐起来,宋明瑜赶紧居中调停,这才把两人劝了下来。
送走嘉陵厂姐妹团,宋明瑜心里也琢磨着刚刚黄燕燕和于荣芳的对话。
“明瑜”肯定是不止于现在的规模的,但于荣芳没说错,她是真的有点累。
想来想去,还是缺人。
是时候又帮知青办高主任和妇联瞿主任分分忧了!
没单位接收的待业青年,都可以送来面试嘛,“明瑜”什么都不缺,就缺人!
熟悉的汽车引擎声掠过窗外,宋明瑜眼睛一亮,迎出了门。
果不其然,一个熟悉的身影从车上下来,一见她就笑了:“明瑜,怎么还在门口等着呢?”
是之前一直在江津驻厂的林香。
“林姐!”宋明瑜亲亲热热地上去挽住了林香手臂,“当然要等你,走,咱们先进屋,我给你盛碗汤去。”
张新民还在珞璜服装厂。
林香这次单独回来,最主要是和宋明瑜核对一下venus的情况。
店里开业不到一周,流水就突破了两万大关。
毕竟一件西装就一百多,算起来绰绰有余。
这个数字给了林香很大的震撼,有宋明瑜珠玉在前,她其实猜到了做个体户很挣钱,但是没想到会这么挣钱!
即使抛去装修、服装生产,还有员工这些花销,挣的也比她在厂里多得多。
林香嘴巴严,哪怕丈夫也只是朦胧知道venus挣得不少,不知道具体数字。
眼看着营业额日趋一日地稳定,这钱放在林香那十足烫手,她问明瑜怎么处理,宋明瑜却说这些钱暂时不能动,全部要投入下一批生产里。
“林姐,现在是venus最重要的时候,如果不能一鼓作气,前面的那些噱头和广告就白搭了。”
作为技术入股,林香是能拿到一笔不菲分红的,要说她心里一点不动心不可能,但她更相信明瑜的眼光。
所以宋明瑜说这些钱投入服装生产,林香一点没犹豫,直接照办,同时,她也在想自己有没有什么能派得上用场的地方。
林香最终想到的就是开发新品。
明瑜说过,一套女士西装当然足够在这个市场撕开一个属于venus的口子,但想要做大做强,光是这么一套西装,肯定不够。
服装要走在时代前沿,也要走在季节之前——成功的品牌都是夏季就开始筹备秋冬款了,venus也不能落后。
所以,这段时间林香在珞璜驻厂,不仅在盯车间,她也一点没落下平时的学习功课。
最新款的时尚杂志,电影杂志,在服装厂那边也在看,终于是有了一点头绪。
两人坐着喝了碗汤,先把venus的情况对了一遍,确定没什么问题。
林香正要把设计稿拿给宋明瑜看,高彦芝匆匆忙忙地从外头赶了回来。
“林香,纪厂长让你去一趟厂长办公室!”
第77章 第 77 章 双更合一
纪厂长自从把持了针织总厂的一把手位置以后, 不少岗位都换成了他的嫡系。
与他热爱派系斗争相对的是,他几乎不怎么下车间,也对一线生产情况不甚了解。
林香虽然拿过总厂的劳模和“三八红旗手”,但她充其量也就是个车间女工, 平时做事又本分低调, 按理说, 纪厂长应该连她是谁都记不住。
怎么会找她去?
林香和宋明瑜对视一眼,都意识到纪厂长恐怕来者不善。
“林姐……”
宋明瑜皱起了眉, 自从张叔叔出事之后, 她对针织总厂的印象就非常不好!
尤其是这个搅屎棍一样的纪厂长,更是不好中的不好。
说实话,林香也一点也不想去。
她原本就对纪厂长这种人很不喜欢, 亲眼见着张新民被排挤, 成为厂里透明人,她现在对厂子的感情也极为复杂。
但无缘无故的, 她如果不去,反而落了人话柄,到时候她还变成了不占理的那个。
“……我现在去。”
林香心里噗通噗通跳, 面上努力保持镇定, 安抚地对宋明瑜笑笑。
“没事……明瑜, 给我留一碗鸡汤,晚上回来我还喝呢。”
林香连衣服都来不及换,就这样匆匆地赶到了针织总厂。
敲响厂长办公室的门, 里面传来纪厂长“进来”的声音。
林香深呼吸了一下, 竭力忍下心内的厌恶。
她平静地推开门走了进去:“厂长……”
纪厂长盖上文件夹。
零星一瞥,能看见里头露出的却不是厂里的生产文件,而是《南城日报》的报纸一角。
上面最大的版面写着《venus掀起南城潮流新风尚》。
纪厂长抬起头来, 脸上却又是挂上了厂领导应有的亲切笑容:“林组长,辛苦你跑一趟了,来,过来这边坐。”
林香小心翼翼地在办公室的沙发上坐下,纪厂长端着茶杯走过来,在她对面的沙发上落座。
他动作自然,呷一口茶,不动声色地审视眼前这个穿着朴素的女人。
从江津匆匆赶回,此刻林香整个人都是风尘仆仆,甚至比在车间的时候还要狼狈几分。
纪厂长早已让人事那边将林香的档案调了出来。
左看右看,都没什么特别。
怎么看,怎么都不敢相信,报纸上那个吹上天的venus,竟然和她有关系。
想起venus,纪厂长内心又是一股难言的嫉妒。
他一开始听说厂里有女工要卖衣服,还嗤之以鼻,没把这个牌子放在心里。
尤其是纺织三厂的老赵给他打电话,和他说林香跟宋明瑜在纺三谈合作被拒绝,纪厂长觉得这两个女人就是做白日梦。
谁知道,这衣服一下火了!
才多长时间,竟然大街小巷,到处都在讨论这个venus,到处都能看见有女人提着venus的纸袋子招摇过市!
针织总厂里甚至有女工偷偷议论,买一件要省吃俭用两三个月,那也舍得。
排队的人甚至不少都挤到了南城百货大楼去,作为长期合作的对象,百货大楼的经理和纪厂长谈生意的时候,还会抱怨几句venus不懂江湖规矩。
没人知道,纪厂长表面上云淡风轻,心里却妒火烧得旺盛。
所有人眼里,针织总厂如今是鲜花着锦,好得不能再好。
尤其是纺织局领导大力支持他这个厂长改革,设备一套接一套地往厂子里送,在所有人眼里,不出两年,针织总厂就能坐上全国纺织第一的宝座。
可纪厂长却知道,事情远远没这么简单。
那些高价从国外租赁进来的设备,生产出来的残次品远比厂子里本来的那些设备要多得多。
但是这些设备,他必须一口咬定没有问题,当初他选择这家租赁公司,就是为了方便自己操作,如果这件事捅出来了,他就全完了!
所以他不惜在领导面前污蔑吴书记,把对方赶出了总厂,又把张新民这种嗅觉敏锐的技术骨干给排挤成了边缘人物。
但这些方法治标不治本,为了弥补现在这些设备残次品居高不下的问题,他不得不租赁更多设备,生产更多产品,隐瞒残次品的数量来填这个窟窿。
骑虎难下的滋味尤其难熬,偏偏他是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
随着仓库里的残次品越来越多,纪厂长的心里越来越不痛快。
他甚至半夜做梦,都会梦到自己做的一切被曝光出来,厂长的地位化为泡影!
偏偏就在这种时候,venus成了所有人眼中最瞩目的那颗明星。
不过就是个刚刚开业没多久的牌子,做的衣服也没什么稀奇,竟然现在引得满城的女人竞相追逐。
凭什么?
就连南城电视台这种重量级的媒体单位,也好像丝毫不介意venus借着他们电视剧宣传似的。
甚至还推波助澜,让接线员们直接了当地告诉来电的观众,venus就是电视剧中的同款!
那可是南城电视台,就连纪厂长见到面也要笑呵呵主动迎接的人,就这么轻而易举地被venus给拉拢?!
至于本地的那些新闻媒体,更是一个二个跟迷了魂似的,竞相发表和venus有关的新闻报道!
纪厂长煎熬得快要发狂,自己这个厂长当得窝囊透顶,可venus却这么轻轻松松就平步青云。
这让他怎么能不眼红,不嫉妒?
就连他回家,家里那个黄脸婆也和他显摆,说什么自己花钱找人帮忙排队,总算是抢到了一件venus的女士西装。
还说要穿去单位,让别人羡慕。
venus包装西装用的印花纸袋放在沙发上,他看不顺眼,伸手就给丢了。
碍眼。
纪厂长当然不会承认是自己这个厂长当得差,他觉得责任就在于那些残次品。
如果不是这些意料之外的残次品,他怎么会落得这么被动的情况?
“不用紧张,哎,都是总厂的,一家人,聊聊天,你就当跟家里人聊天那样轻松一点。”
纪厂长坐在林香对面的沙发上,隐藏好自己的情绪,脸上挤出一抹微笑,仿佛是唠家常似的,甚至还主动问她要不要喝茶。
林香摇头说不用,纪厂长也不强求,缓缓开口。
却不是说厂子里的事情,而是提起了林香家的两个孩子。
“厂子最近忙,我也好久没有这么坐下来闲聊过了——林组长,听说你家女儿今年要考初中?”
说的是陈念嘉。
林香有些意外,但对方没表现出什么不对,只是礼貌寒暄,她也客客气气应对。
“对,刚上五年级,明年六月就考。”
纪厂长对这个问题显然颇有兴趣,又问道。
“小升初可不容易,她哥哥是在三中是吧,妹妹也打算去三中?”
“这——”
林香不愿意在这种场合把女儿的隐私拿来当谈资,委婉地说了客套话,“看孩子自己的意愿,她去哪儿,我们都支持。”
纪厂长仿佛没意识到她话里的疏离似的,长长地叹息了一声。
“林组长还是开明,不像我老婆,一说孩子要考哪个学校,就爱跟我吵架,说这个学校太远了,那个学校又不够好——”
他苦笑两声,“哎,看我,一说就忍不住说多了,主要是一扯到家里孩子的教育,头疼得晚上睡不着。”
纪厂长做出一副为了孩子殚精竭虑的样子,又说起儿子在学校被请家长,在学校挨完骂,回家又被老婆骂,描绘得生动形象。
就连始终心里提防的林香,也有一些触动。
她和陈继开何尝又不是为了两个孩子发愁?
她忍不住开口说道,“为人父母,有时候是为孩子考虑得比较多。”
纪厂长哈哈一笑。
“等我家那臭小子考初中,怎么说也要来找林组长你取取经,毕竟景行可是咱们厂子里第一个考上三中的,问你可错不了。”
林香谨慎地没有应下来,而是把话题引开了:“孩子们主要还是靠自己努力,其实只要过得开心快乐,父母就很高兴了。”
林香暗暗提醒自己不要放松警惕,虽然纪厂长话说得客气,可是他专程找她来,总不可能是为了讨论育儿经。
纪厂长观察着林香脸上神情仍然有些紧绷,他低头喝了口茶。
孩子这个话题天然地就是一个很好的切入点,不过过犹不及,他没有再继续说下去,而是换了个话题。
“这么说起来,林组长进厂里也有二十年了吧?”
“对,今年就二十三年了。”
“刚刚说起孩子的事儿,我就有这种感觉,这时间真是,一眨眼就过得飞快。”
纪厂长一副感慨的样子。
“我记得我刚进厂里的时候,咱们厂房还没有现在这么大,墙上还写的是‘抓革命,促生产……’”
“……确保针织生产任务超额完成。”
纪厂长哈哈一笑。
“十年前的标语了,没想到林组长还记得——那时候我还是个毛头小子呢,说把我分配到针织厂,我还毛手毛脚地找错了路,跑到了隔壁纺织三厂去,闹了个大笑话。”
他似乎一点不介意提起自己过去的青涩。
“我记得,咱们厂子最难熬的那会儿,大家伙儿直接搬个凳子睡在设备旁边,眼睛睁开就干,一直到累睡着……”
他口中说的那些事情,林香自然也都亲身经历过。
她眸中闪过一丝怀念。
那时候一批订单来之不易,大家都是加班加点,机器连轴转,连睡觉都好像能听到它轰轰地转,不过谁都没有怨言。
平时从来没有想过这些,然而纪厂长的话,却又让林香回忆起自己年轻的那些时光。
为了争全市的“铁姑娘生产队”,她和彦芝累得几乎瘦脱了相,拿到表彰之后,她们俩在家睡了一天一夜才缓过来。
那时候,她是多么骄傲,就连休假出门的时候,她也愿意穿着厂里的工装,到哪儿都昂首挺胸,说自己是“南城针织厂”的工人。
但她很快就从回忆之中醒转过来,“厂长,是厂里有什么事吗?”
林香暗暗吸了口气,提醒自己不要被纪厂长牵着鼻子走。
纪厂长目光一闪,脸上还是笑呵呵的,“别紧张,放松,放松一点,我刚刚不是说了吗,咱们就当是一家人闲聊。”
他继续说道。
“这些年,要不是厂子里头大家都勤勤恳恳地工作生产,咱们厂子也发展不到今天这一步。”
仿佛知道林香心里还有防备,纪厂长搬出了例子。
“像是二化厂就并购重组了,连厂房带工人,全搬到涪陵去了——现在虽然还顶着化纤的名头,但是哪里还是以前的化纤厂呢?”
他说的二化厂,就是南城第二化纤厂,原本和针织总厂隔着不远的距离,可前几年因为效益不好,在企业改革的时候,被迫并入了南城第一化纤厂。
员工当然不会丢了铁饭碗,可原本的厂房、机械设备这些东西,大多被清仓盘空出去。
员工也被打散重组,许多几十年的老同事,一下就变成了在厂子里很难见着的人。
纪厂长观察着林香的表情,语气却很亲切。
“咱们厂能从一个小针织厂,发展成今天的总厂,西南纺织业明珠,这军功章少不了林组长你一份。”
重组、并购、改革。
这些话,只有同样是国营工厂的人,才会感同身受。
尤其是林香在这里待了半辈子,她的感触很深刻。
她摇摇头,决定不接纪厂长的话。
“都是集体的力量,车间里每个人都付出了很多。”
“呵呵,作为咱们厂的资深劳模,三八红旗手,林组长你这话是过谦了。”
纪厂长却毫不掩饰对她的夸奖,把话说得更直白了一些。
“确实,每个工人对厂子的发展都很重要,但是像林组长你这样的老员工,那都是肱股之臣,是咱们厂子的中坚力量,这你就不要否认了。”
这话林香接不接都很被动,她只能沉默,纪厂长却还没说完,他话锋一转,不期然说道。
“林组长,我这话确实是发自真心,要不是有你们这些元老撑着厂子往前走,咱们总厂也发展不起来。”
“我知道,厂子里之前出了点事儿,大家都议论,说我是过河拆桥,看着厂子发展得好了,就带头排挤老员工,老功臣,觉得我是故意的。”
……他在说什么?
林香愣了愣,她没想到纪厂长会主动把这话说出来。
厂子里对张新民的事情从来讳莫如深,牵头的人不就是纪厂长本人?
这会儿怎么会在自己面前,故意提起张新民这茬?
她听见纪厂长接着说道。
“我其实也不想为自己辩解什么,都说身正不怕影子歪嘛,对不对,我自己知道我是为了厂子好,别人怎么说我,我其实不在意。”
为了厂子好?
如果真的为了厂子好,为什么要一意孤行地引入那些过时的设备,又为什么要把吴书记和张新民他们赶出总厂?
这些话在林香心里憋了好久,早在张新民住院的时候,她就很想要质问眼前这个人。
但是这些话现在还不能说,就算她知道眼前这个人很虚伪,可是他现在还什么都没做,她如果主动说,反而容易被倒打一耙。
这一年以来,有宋明瑜的潜移默化,林香的性格其实变了许多。
但纪厂长却没有意识到这一点,他看着林香低着头不说话,并没有感觉到什么不对。
他当然是故意提起张新民这茬的。
林香话少重感情,脾气好不计较,这在厂子里是公认的。
但是,和张新民两口子感情好,她对厂子感情也一样深。
他刚刚就是特地说了那么多厂子的回忆,打了那么多感情牌,为的就是让林香回忆起厂子的那些温情。
这都是为了他接下来的话。
“我相信,林组长肯定也是希望厂子好,把厂子的发展和荣誉放在第一位的,这一点咱们是一样的。”
“正好,现在有个好机会,厂里产能高,不小心在计划外多生产了一万件棉毛衫,我考虑让林组长你代销。”
纪厂长说得正气凛然。
“所有计划外的产品,都成本价交给你,卖出的钱都归你,林组长应该很清楚,厂子里这些产品,成本可都低着,里头利润空间很大。”
“这么好的机会,我也是权衡很久,终于决定交给林组长你。”
纪厂长笑着指了指斜侧的荣誉墙。
“全国模范集体”、“全国先进班组”、“省级技术标兵”、“省级操作能手”……
墙上密密麻麻,挂满了这些年针织总厂获得的荣誉,其中,“三八红旗手”和“铁姑娘班组”的荣誉奖状尤其醒目。
“这一万件计划外的棉毛衫卖出去,厂里头又能给大家多发一些福利。”
纪厂长微微一笑。
“我听生产科的汇报,林组长你们车间,好几个员工排了几年的队,还没能分到房吧?”
“还有个姓王的年轻姑娘,她婆婆出了意外瘫痪在家,还给生产科打了报告,就为了和人多换几次班,多点加班工资。”
“哎,大家都不容易,要是这一万件代销出去,大家日子都好过——林组长,这都是为集体谋福利,办好事,除了你,谁能担当起这样的重任?”
林香深深吸了口气:“厂长,不是我不愿意付出,但我也只是给服装店老板做手工,挣点副业钱,厂里要代销这么多产品,我实在是无能为力。”
纪厂长呵呵一笑:“林组长,这话就见外了,你怎么会无能为力呢?”
“只要你愿意,这一万件产品完全可以放到venus去代销嘛!”
纪厂长一副真诚建议的样子。
venus!
图穷匕见。
原来纪厂长之前东拉西扯那么久,就是在这儿等她呢。
但林香也没慌张,她镇定道,“厂长,venus是明瑜的,我只是帮忙打打下手而已。”
她和明瑜分成合作的事情,只有她们俩自己最清楚。
对外尽管林香一直跑前跑后,但大家都知道她对明瑜一向很好,没谁仔细问过。
明瑜很早就交代过她,如果有人要找麻烦,就直接把venus推到明瑜身上,一来venus确实是明瑜投资,二来,很少有人敢惹宋明瑜这个刺儿头。
然而,无论是她,还是明瑜,都低估了纪厂长的脸皮厚度!
这个中年男人竟然越发兴致勃勃:“这不更是正好吗?”
纪厂长语气十分轻快,好像这一万件衣服不过是上嘴皮碰碰下嘴皮就能解决的事情。
“你是咱们总厂的老员工,明瑜又是职工子弟,之前还帮咱们厂子争取过那么多荣誉,咱们都是这厂子里的一家人呀!这代销的事儿,一方面是对厂子尽到责任,一方面也对你们有好处。”
纪厂长意味深长。
“毕竟你们venus现在可是上架就卖空,还有人拿着钱找你们订购,这一万件放到店里,正好帮你们填上产量的空缺嘛,解了你们的燃眉之急,多大的好事儿。”
他的话语里丝毫不掩饰自己对venus的关注。
林香冷笑一声,怒火“腾”地一下就涌了上来。
好事儿?
她就没见过这么缺德,这么丧良心的“好事儿”!
场面上说得好听,什么成本价,多的都归她,归venus。
乍一听,恐怕还真能糊弄那些不懂行的。
毕竟这年头有“价格双轨制”。
像针织总厂这样的国营工厂,都是找上下游的兄弟工厂供货,他们采购的价格都是国家统一调控管理的,说白了,就是比外面的便宜很多。
比如说,针织总厂最主要的原材料之一,棉布。
总厂可以通过国家计划,拿到棉布配额,比较好的三十二支纯棉平纹布,价格差不多折算下来一块五到一块八一米。
而同样质量的棉布,在市场上自由交易,就要卖到三块多,甚至有时候供应不足,要四块钱才能买到。
原材料便宜就代表着更大的利润空间,而且许多人还真对国营工厂的货有偏爱,甚至为了一个国字头的门路,多少人能争破头。
但是,林香自己就是针织总厂的人!
作为一个在车间干了二十多年的女工,她怎么可能不知道这里面有纪厂长给venus挖的坑。
——所谓计划外多出来的产品,是她自己眼看着从那些“进口设备”上下来的。
说白了,其实就是瑕疵品,处理不掉的次品!
林香毫不犹豫地揭穿了他的谎言。
“纪厂长,你用残次品来哄骗我们帮你代销,这恐怕不好吧。”
纪厂长脸色微微一变,却很快恢复了笑容。
“林组长,你这话就见外了,计划多出来的产品罢了,怎么能算是次品呢?”
“还是说,你对厂里的方针政策有什么不满?”
第78章 第 78 章 双更合一
林香强忍怒火:“赵厂长, 以次充好,挂羊头卖狗肉的做法,同样会败坏总厂的口碑,这也会损伤集体荣誉吧!”
纪厂长拿集体拿责任感来压林香, 她也针锋相对地还回去。
纪厂长笑了一声, 忽然说道, “那你跟宋明瑜在外面搞服装品牌,是为的谁的集体荣誉呀?”
林香目光微凝。
她仔细回忆自己最近有没有做什么容易被纪厂长抓住把柄的事儿。
出勤、绩效、甚至是车间里的杂活儿, 她一点没有推脱过, 甚至因为venus这边会耽误一点时间,她提前还找人换过班,就为了开业那几天能腾出手。
“纪厂长, 我说过了, venus是明瑜的事业,我只是帮忙而已。”
纪厂长不知道从哪儿摸了一支中华烟出来, 慢吞吞吐了口烟雾。
“林组长,你不用那么紧张,刚刚我也说了, 咱们都是总厂的, 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我说这事儿,也不是为了要把你怎么样。”
一顶又一顶高帽子戴到她头上,还拿厂子往日的情分说事儿, 还说不是要怎么样?
林香不吭声, 纪厂长微微眯起眼,盯住林香的眼睛。
“总厂容得下宋明瑜这个干个体户的职工子弟,当然也容得下干个体生意的在职员工。”
“有想法, 有冲劲,这很好,我也很欣赏,都是一个厂的,员工发展得好,厂子面上也有光,大家都是一家人嘛,你说对不对?”
“……”
“但是林组长啊,咱们做人不能忘了本。”
纪厂长说道,“这么好的机会,我和和气气地跟你商量,你上来就是要打要骂的,一副要把我按成坏分子的样子——林组长,你心里还有总厂吗,还有这个家吗?”
“我心里当然有。”林香直视他的眼睛,“正是因为有,所以以次充好这种事我做不出来。”
林香深深吸口气。
姓纪的咄咄逼人,她这下是无比确定,对方矛头就是对准了venus。
今天找她来办公室,根本就是醉翁之意不在酒,表面上是给她戴高帽子,让她帮厂里分担,实际上就是冲着venus来的。
次品本来就是质量瑕疵不过关的那批货,要卖给市场上的顾客,本来就要折价销售!
一件衣服折个五六折出去,venus没有盈利空间,反而是要白白帮针织总厂当“接盘侠”,一万件次品卖出去,什么也得不到!
不,林香很快反应过来。
不是什么都得不到,有一个东西,venus一定会得到——那就是骂名!
她自己就是针织总厂的,难道还不知道厂里生产些什么衣服吗?
除了运动套装,就只剩老三衫——汗衫、棉毛衫和卫生衫裤!
以前林香还没有什么感觉,和明瑜一起办venus之后,她狠狠恶补了许多相关资料,这才意识到总厂生产的东西,早就已经是市场淘汰的产品。
老气、俗气、过气!
棉毛衫,亏姓纪的也想得出来。
这和venus都根本不搭调,它根本就不可能竞争得过1985年,服装市场上任何一家卖出来的服装!
要是把厂里的这些残次品放在店里卖,这些衣服能不能兜售出去都是其次了,venus刚做起来的品牌形象,第一个要砸!
“纪厂长,我不能答应这件事。”林香拒绝得干脆,“你还是问问别人吧,如果没有什么其他事,我先走了。”
她油盐不进,纪厂长眼里闪过一丝不悦。
“林组长,这就是你和厂领导说话的态度?枉费厂子辛辛苦苦培养你这么多年,遇到你要为厂里分担的时候,你就是这么回报的?”
林香根本不吃这套。
“是,厂子是培养了我许多,但这些年,我也是兢兢业业在厂子里上班工作,每年五月大生产,许多男同志都坚持不住,只有我们‘娘子军’,每一年,每一个人都从未缺席过!”
“我自认,对针织总厂,我同样付出了许多,我问心无愧!”
是,她是对针织厂感情很深,那么多年的工作,针织厂就是她第二个家。
林香不否认,纪厂长之前引她回忆年轻时在厂里的时光,她的确有过一瞬间的不忍心。
可是他搞错了,从头到尾,她看重的是针织总厂,牵动她情绪的也是总厂,不是他这个厂长!
倒不如说,正是因为纪厂长这个人的存在。
他挤走吴书记,排挤张新民,到处安插自己的关系户,把总厂搞得乌烟瘴气,林香才会对现在的总厂那么失望。
纪厂长的确没想到林香会这么硬气。
和他调查出来的结果截然不同!
但他没有继续发难。
眼角瞥过外面走廊,有脚步声传来,加班到这个点的员工开始陆陆续续下班了。
纪厂长意识到这是个好机会。
他这个人,最能做到的就是能屈能伸。
纪厂长一低头,把烟头摁灭在烟灰缸里,抖了抖指尖的灰烬。
忽然站起身来,挂上了关心寒暄的笑容,声音比刚刚还要热情,还要洪亮了。
“哎,林组长,你看看这,你不要那么激动,咱们慢慢说——这可真是误会,我怎么会质疑你对厂子的付出呢?”
“林组长,我知道你是心急想为自己辩解,我都清楚,毕竟咱们都是为了厂子好,所以我今天找你来,不也是真心实意想和你搞合作,一起把厂子搞好,为大家伙谋福利嘛!”
就这么寥寥几句,外头就有窸窸窣窣的声音传来,似乎是有人注意到了厂长办公室的争执。
纪厂长余光瞥见门外的人影,嘴角笑容越发深了。
“林组长,我知道你在外面做生意辛苦,肯定也遇到了不少难处,但你不能因为自己的事儿,就对厂里的提议这么抵触啊,你明明知道这次合作,对你、对厂里都有好处,你怎么就能不分青红皂白地指责我呢?”
“你——”
林香惊呆了,根本没想到纪厂长会突然变脸,言辞间还倒打一耙!
她敏锐地意识到有什么地方不对,干脆闭嘴,利落地往外走,一句话都不和纪厂长多说。
“林组长——”
纪厂长装模作样去拦,拦不住,又在后面说道。
“你要是有什么顾虑,咱们可以慢慢商量,咱们一起为厂子的未来出份力,你别冲动,咱们心平气和地聊聊,林组长——”
林香忍着怒气,推开厂长办公室的门。
这才惊觉外面竟然有人!
还不只是一个,好几个,男女老少,厂办、宣传科、生产科的人都有!
见她一脸愤怒,众人都是讪讪的,生产科的一个男职工壮起胆子:“林、林组长,你和厂长闹什么矛盾了?”
林香张了张嘴,想把刚刚纪厂长威逼利诱venus代销万件次品的事情和盘托出。
然而她最终还是咽了回去,“没什么——我先走了。”
她没有证据,谁能证明纪厂长对她说过这些话?
最重要的是,如今厂里就是纪厂长的一言堂,她就算把真相说出来,有几个人会站在她这边?
曾经,林香觉得厂里有什么矛盾,都可以关上门来自家解决。
可如今她动摇了,张新民这么个技术骨干,就因为得罪了纪厂长,如今在厂里无人问津。
难道大家就不知道张新民是无辜的吗?
只不过是蒙着鼻子哄眼睛,假装这一切都和自己无关,高高挂起罢了。
林香紧抿嘴唇,匆匆离开了办公楼。
她心意坚决,无论如何,只要她不同意纪厂长的做法,纪厂长无论如何也不可能把那一万件次品硬塞给她!
林香回到针织胡同,宋明瑜还在院子里等她。
“林姐,鸡汤都温了三遍啦,你再不回来,言川那个吃货都要给你偷喝干净了。”
宋言川:?
小不点正在睡梦中流口水,忽然感觉鼻子有点痒,嗯,谁在念叨他?
宋明瑜努力活跃气氛,又拉着林香一起,披着披肩,在院子里坐着一起喝竹荪鸡汤。
竹荪脆嫩,鸡汤鲜甜,一碗热腾腾的汤下肚子,林香的脸色总算好看了许多。
宋明瑜这才问林香,在厂长办公室说了些什么,怎么这么不高兴。
林香对她自然没有隐瞒,把今天在办公室的经历仔仔细细地告诉了宋明瑜。
包括纪厂长是怎么利用厂子过往给林香下套,又是怎么想用venus帮他代销那些积压次品。
听到纪厂长说的给林香戴高帽子,道德绑架的话,宋明瑜咬牙切齿:“这姓纪的王八蛋!”
小不点们都睡了,宋明瑜不想自己这一声怒斥把他们吓醒,声音刻意压低了。
然而语气中的愤愤不平仍然通过“王八蛋”三个字,宣泄出来。
宋明瑜颇有些心疼地握住林香的手:“林姐,你别担心,不管他作什么妖,我肯定跟你站在一起。”
林香心中微暖,反过来安慰宋明瑜:“没事,我不怕,反正他也不能把我做什么……大不了,就是像对待新民那样对待我,我不怕。”
就算是那样,她也不会同意纪厂长的“合作”,venus是她和明瑜的心血,她绝对不会让任何人破坏。
林香故作轻松。
“大不了,到时候我就和新民一样,在厂里当个没人关心的局外人,正好,车间天天那么累,我也能休息休息。”
两人都做好了纪厂长会伺机报复的心理准备。
令人意外的是,一连好几天,针织总厂都风平浪静,仿佛之前林香和纪厂长的那场争执,根本没发生过。
林香却还是留着心眼。
她比从前更加谨小慎微了,去厂里上班时,比平时更加注意留下痕迹,以免被纪厂长往她头上栽赃“旷工”、“迟到”之类的把柄。
直到一周后的礼拜四,林香步履匆匆去上班,车间的同事们见到她,一个个满面喜气。
“林香,哎呀,你怎么才来呀,走走走,厂里要给你开一个单独的表彰大会!”
……
举办表彰大会的厂区礼堂早已坐满了人。
人头攒动,林香越过黑压压的人群,看到了主席台背后张贴的横幅——
“弘扬集体精神,表彰先进典型,携手共度发展难关”
她抿着唇,同事已经跟前排厂办的人招呼起来,还想把林香拉到第一排去坐,被林香拒绝了。
同事觉得她太胆小,“咱们今天的表彰对象,怎么着也得离主席台近一点,这可是个出风头的机会!”
林香没说话,只坐在一车间的队伍里,默默看着。
很快,纪厂长就来了。
穿一身整洁的工装,坐在主席台上,将麦克风往自己跟前挪了挪,笑容亲切又诚恳。
“各位同志,我们厂从‘南城针织厂’,发展为如今的‘南城针织总厂’,成为全国前几的纺织模范单位,靠的不仅是技术上的不断更新进步,也是大家团结一心、无私奉献的劳动精神!”
“今天我们召开这个大会,就是想表彰一位,为总厂做出突出贡献的优秀员工,她就是一车间的生产小组长,林香同志!”
纪厂长对着林香的方向做了个手势,全场的目光齐刷刷投了过来。
厂长亲自表彰,还是个人表彰,这林香是做了什么才得了领导这么青睐啊?
“林同志在咱们厂子待了二十三年,这二十三年来,她一直兢兢业业,对自己的工作认真负责……”
纪厂长滔滔不绝,字里行间恨不得把林香说成针织总厂建厂最大功臣,又说道。
“大家或许还不知道,venus就是我们厂的林香同志创办起来的,这不仅仅是她的荣耀,更是咱们厂子的骄傲——”
哇!
职工大会上一阵窸窸窣窣的议论声,venus这个名字现在在南城那可是最流行的,竟然是林香的牌子?
纪厂长观察着众人反应,笑容越深。
林香身边的同事们一个个艳羡地过来问她venus挣了多少钱,怎么不和她们说……
林香不搭腔,沉默地看着纪厂长的表演。
他这么大阵仗,连表彰大会都摆出来了,不可能只是为了把公布她和venus的关系。
果不其然,纪厂长话锋一转,语气变得有些沉重。
“其实,厂里最近遇到了一些困难。”
“有一批不在计划内的产品,阴差阳错积压在了仓库里,有足足一万件,要是处理不好,不仅仅会造成资源浪费,还会影响咱们厂子的效益。”
积压了一万件产品,这个坏消息,一下又把刚刚众人的八卦情绪给浇熄了,人群中不知道是谁大声喊了一句:“那要怎么办?”
纪厂长脸上做出一副沉痛的表情: “这事儿处理起来难呐,我也一直带着领导班子,开会讨论要怎么解决,但一直找不到好的办法!”
他的目光投向了林香,语气激动:“是林香同志,主动找到我,提出愿意用venus的资源和渠道,帮咱们厂里处理这批产品!”
“这种顾全大局,为厂子分忧的精神,正是咱们总厂需要的。”
“现在,林香同志愿意做这个身先士卒的人,咱们大家伙,是不是应该用掌声鼓励,表达一下我们对她的支持和感谢?”
纪厂长越说越是慷慨激昂,主动“啪啪”地拍起手来:“林香同志,谢谢你的付出!”
“啪啪啪啪……”
整个职工大会里回荡着震耳欲聋的拍掌声,就像是一道无形的枷锁缠了上来。
林香听着耳边的喧嚣。
有人惊讶于她的大手笔,有人说她不愧是针织总厂的老资格,还有人说,venus肯定是在里头有利可图!
原来这就是纪厂长的阴谋。
先斩后奏,而且是在全厂员工面前,目的就是为了把事情彻底坐实在她头上,让她,让venus百口莫辩。
如果她之后还百般拒绝,那纪厂长就可以说是她沽名钓誉,利用总厂的口碑帮venus造势。
林香愤怒到了极点,头脑反而更加清明。
这事儿她绝对不能认!
众目睽睽中,林香站起身来,强忍怒火地反驳道。
“纪厂长,前几天我已经说得很清楚了,我不同意,也没有这个能力代销这一万件次品。”
她在“次品”上加重了语气。
“这么多次品是卖不出去的,这是设备问题!我当时也和你说得很清楚了,纪厂长,你当着大家的面说这样的话,是在让我背黑锅。”
纪厂长装模作样“哎”了一声:“林组长,你这是什么意思呢,咱们之前聊得好好的,厂办还有宣传科多少同志都是知道的呀!”
众人目光转向厂办和宣传科那边,当初那个叫住林香的男员工帮腔道:“对、对,我们都听见了的!”
纪厂长长叹一声:“林组长,你再怎么样,也是总厂的在职员工,我相信你一定不会做出用厂子补贴你私人利益这么错误的选择。”
他语重心长,仿佛是在劝林香不要误入歧途,然而林香却知道,姓纪的这是图穷匕见,装都不想装了。
纪厂长的确胸有成竹,总厂现在是他的地盘,林香一个小员工拿什么跟他斗?
又不是宋明瑜,吴书记签字给了两套房子,他只能捏着鼻子忍,林香可还有个铁饭碗!
搞小生意,往小了说,那就是闲暇时间和朋友一起做做副业。
往大了说,要往大了说,那就是在职员工私自在外承办企业,这要是举报上去可不是闹着玩的。
无论是正式工的铁饭碗,还是venus那个服装店的招牌,事情闹大了可就不像现在这么能收场。
林香要是敬酒不吃吃罚酒,把路走绝了,对她自己可没好处。
每个人都在看林香,他们神色各异,有的是看热闹,有的是担心,还有的眼神闪烁,不知道在想什么。
林香身上如芒在背,她还是头一次,面对这么多人的目光。
手心里浸出了冷汗,她听见自己的心跳在剧烈跳动。
然而内心深处,却有一个声音默默叹息了一下。
这一天终于来了。
在决定和明瑜一起做venus之后,林香就想过,或许迟早她会离开针织总厂。
只是她没有想到,这一天会来得这么早,而且是以这么撕破脸面的方式,呈现在她面前。
悲伤、失望,然而更多的却是解脱。
林香眼神平静,“纪厂长,你这些话可能说错了对象。”
“我说过,我只不过是去venus帮明瑜一点忙而已,我不是老板,这一点你大可以去工商局查——你说我作为违规,我不认。”
她当然不是老板,出资人只有宋明瑜一个,林香有50%的所有权,说的是“venus”这个品牌,却不是“venus”这个公司。
毕竟这年头压根就没有公司法,她和明瑜只有口头约定,没人能证明林香是venus的老板。
“退一万步说,即使venus有我的一份,总厂也不能指责我什么,毕竟我从来没有利用过厂子里任何东西,无论是资产,还是设备,还是技术——甚至是人。”
纪厂长张张嘴巴,就想反驳她,谁说没人,她林香和张新民两个人不就是么!
他私下要拉拢林香可以说这番话,可是当着所有职工,他还真不能这么说!
他让人去差了林香的出勤表,她不在厂子里的时候,要么就是轮休,要么就是请过假——她手续全部是齐全的!
至于张新民,他是压根不能在这种场合主动提。
是,全厂子都知道张新民是被他排挤走的,但是这事儿只能是公开的秘密——只能意会不能言传!
传出去“针织总厂厂长压迫劳动工人”,对他可不是什么好新闻。
软硬不吃,油盐不进,林香不可能这么和他说话,这绝对是宋明瑜那个臭丫头教的!
想到那批服装迟迟没有处理干净,焦虑和烦躁让纪厂长一向伪装得很好的亲切领导面具上出现了一丝裂痕。
“林香,你不要——”
林香打断了他的话:“我申请停薪留职。”
她不要这个铁饭碗了!
纪厂长脸色变得极为难看,张了张嘴想说什么,却被林香接下来的话结结实实地堵了回去。
“我不会做违背良心的事情,更做不到眼睁睁地看着厂子越走越歪!”
她环视着周围众人,目光最后落到气急败坏的纪厂长身上。
“厂子的发展靠的是脚踏实地的努力,永远不是用这种不正当的手段。”她重复,“我要停薪留职!”
全场鸦雀无声,只能眼睁睁看见林香说完这席话,毫不犹豫地转身就走。
林香脊背挺得很直,一直到离开大会现场很远很远,她紧绷的肩膀,慢慢落了下来。
两边的砖瓦墙上,宣传标语写着“争创先进针织企业”和“解放思想,锐意进取”。
字迹还很新,很浓。
一阵风刮过来,哗啦啦啦,树上的叶子飘落到了地上。
林香眼中有些潮湿,她仰起头,将酸楚吞回肚子里,拢了拢领口,踏上了回胡同的路。
第79章 第 79 章 双更合一
林香在表彰大会上公然落了纪厂长的脸, 还当场提出要停薪留职!
这个新闻在针织总厂一下掀起了滔天巨浪。
甚至比之前张新民遭排挤的事儿还要闹得厉害。
虽然谁也不敢在纪厂长面前说,听厂办的那些小青年说,林香走后,纪厂长在办公室摔了一套茶具。
虽然他表面还是云淡风轻, 可大家都知道, 纪厂长是恼羞成怒, 都不敢触他霉头。
可不在纪厂长跟前就不同了。
张新民那事儿,大家都知道有蹊跷, 背地里小声议论都担心隔墙有耳。
可林香主动提停薪留职这事儿不一样, 在场那么多人,大家都亲眼看着听着呢,能瞒得过谁?
这事儿一下子就变成了针织总厂热议的话题。
大多数人的第一反应是震惊, 毕竟林香在厂子里又是老资格, 又是出了名的性格软和,突然做出这么决绝的事儿, 大家都不敢相信。
这可是停薪留职啊!
停薪留职不是多么新鲜的词汇,早在前两年,国家就下达了可以停薪留职的政策。
反正就是岗位给你留着, 名义上你还是厂子里的人, 但是薪水不发了, 你可以出去爱干嘛干嘛。
这政策执行了两年,对大多数人来说都是不会关注的,毕竟谁好端端的把自己铁饭碗砸了?
说得好听, 什么岗位留着, 人走茶还凉呢,工资都停了,那不就等于辞职下岗了吗?
只有极少数胆大的人, 当了吃螃蟹的勇敢家,他们抽身出来,就是为了趁着改开春风,去外头当“淘金者”。
但是,这些人本来就有门路,就算从系统里出来,他们也不愁吃穿。
大家讨论的时候,往往也不会用“停薪留职”这种词汇,而是用“下海”。
但林香情况可不一样,她资格再老,也只是纺织女工,她停薪留职能去做什么?
venus?
尽管大家都知道venus衣服好,可那也就是买来穿在身上,真要让他们去当个体户,那不行。
再好,也比不上针织总厂。
“铁饭碗那是旱涝保收的,疯了才要去当个体户呀!”
还有一些人心里掂量着,林香说是自愿放弃总厂的铁饭碗,但实际上呢,可以说是纪厂长步步紧逼把人给逼到那份上的。
前有张新民,后有林香,下一个又是谁?
他们会不会也遇到类似的事情?
一时间,不少人都坐立不安,担心自己的处境。
等林香回厂子里拿自己东西的时候,这些人和当初张新民那些老同事一样,选择了回避。
林香即使做了心理准备,也还是有些失望,不过她什么都没说,拿了东西就走。
反而是有几个意料之外的年轻女孩儿,趁着晚上下班来到了胡同里,腼腆地敲响了林家的门。
竟然是几个林香带出来的实习生,如今有的转正好几年,有的刚刚转正没多久。
她们显然是下班匆匆赶来,身上还穿着工装,手里提着米面粮油,拎着鸡蛋糕点,说要送给林香。
林香推说不要,她们说什么都要林香收下。
“师父,我们几个都是你手把手带出来的,别人怎么说我们管不着,要是我们都不关心你,怎么还配当你徒弟呢?”
“是啊,没有师父你,我根本转不了正,生产科找我麻烦,也是师父你帮我说好话,才没被罚钱。”
“我也是,当时在车间实习的时候犯了错,流水线上的大姐们都骂我笨,就是师父你慢慢教我的,我现在一点也不会犯错了,师父你却走了。”
几个女孩说着说着,眼眶就都红了,为首的那个女孩义愤填膺:“开员工大会那天,我刚好带我婆婆去医院复查,不然我一定把水泼他脸上,厂里的领导太过分了!”
说话的这个女孩叫王秀芬,就是之前纪厂长威胁林香时说的那个“婆婆瘫痪的王姓女工”。
“秀芬……”林香有些感慨地从这些年轻的面孔上一一扫过,“好,那我就收下。”
几个徒弟都破涕为笑,主动张罗着帮林香放进屋里,又要她好好保重身体:“师父,我们都支持你。”
临走时,林香叮嘱她们在厂里不要和领导起冲突,也不要和车间的人提起她们来过自己家。
张新民的例子还不远,林香现在清楚地意识到姓纪的就是个自私自利,睚眦必报的伪君子。
要不是张新民让他徒弟不要一直来,恐怕连他徒弟也会坐冷板凳。
林香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让自己亲手带出来的这些徒弟也面临困难,尤其是秀芬,她家里情况已经那么艰难了。
她看着那群背影越走越远,慢慢地踱回院子里。
陈继开要加班,两个孩子都在宋家小院和宋言川一起做作业,最近似乎是又有什么新的电视剧吸引住了他们。
堂屋黑黢黢的,她摸索着墙上的开关绳,旁边却伸过来一只手,帮她打开了灯。
林香一转头,松了一口气:“明瑜。”
宋明瑜转身把手里端着的汤碗放在餐桌上,示意林香过去一起坐。
“林姐,快过来,我今天专门给咱俩做了山药枸杞粥,据说粤省那边特别爱喝,还能美容养颜呢。”
林香心里温热,说了声好,在宋明瑜旁边坐下。
热气袅袅,宋明瑜帮两人盛好粥,自己先尝了一口,笑得有几分得意。
“真好喝,我手艺又进步了。”
林香弯了弯眉眼:“哪有你这样自己夸自己的。”
“这叫自信。”宋明瑜催促她也喝,“小心烫——林姐,刚刚谁来过呀,我看家里多了好多东西。”
“我之前带的徒弟……”林香把王秀芬几个的事儿告诉宋明瑜。
宋明瑜沉默了一下,忽然说道:“林姐,你肯定很难过。”
不是疑问句,也不是反问句,而是陈述句。
林香笑了笑,低头喝粥。
“我有什么好难过的,我就是后悔那天在大会上没多骂姓纪的两句。”
恐怕姓纪的还以为她是曾经那个任人揉圆搓扁的包子性格。
只不过他想错了。
她曾经或许是。
但有明瑜的支持,她有了自己想做的事业,她又亲眼看见,张新民这个勤勤恳恳的老实人,是如何被纪厂长用下作手段挤出了厂子。
曾经视作一切的“铁饭碗”,现在对林香还真没那么重要。
就像明瑜说的,有本事的人,在新时代的浪潮中,一样能端上饭碗!
venus就是林香的希望。
venus的爆火告诉林香一个道理,只要全力以赴,谁都能成为这个时代浪尖上的人。
她想拼一把,为自己,为家庭,为信任自己的明瑜。
针织总厂是林香生活了半辈子的地方,她当然也在乎。
她依然会全力维护厂子这个家,但如果她的家已经不认她这个家人,她也会洒然离开,不留一片云彩。
“天下无不散的筵席,只不过是在针织总厂待久了,一下子有点不习惯而已。”
林香笑着调侃,“你不知道,这段时间我待在家里,你陈叔叔小心得很,说话都要看我脸色。”
机械厂当然也知道了林香的事情,来问八卦的人天天都有。
陈继开烦死了这些碎嘴巴,在家当起了二十四孝好老公,对林香那叫一个体贴入微。
他甚至还特别硬气地发了一篇《南城晚报》,题目就叫《个体经济,是时代赋予的机遇》。
整篇文章那叫一个洋洋洒洒,不指名道姓,但却把不支持、不看好林香的人都给骂了个狗血淋头,尤其是纪厂长那个龟孙!
稿费全都拿来给林香买了一套港城的化妆品。
这东西内地买不到,只有友谊商店有,还是陈继开委托宋明瑜,找南城饭店张总经理给换来的外汇券。
外汇券很贵,化妆品更是不便宜,老陈吃了一套老婆的抱怨,脸上却笑嘻嘻的,“千金难买我老婆高兴。”
尽管身边人都想哄林香开心,但林香觉得自己其实没什么不高兴的。
她只是觉得有点好笑,曾几何时,这些“铁饭碗大于一切”的言论,也是她对明瑜说的。
那时候她还觉得明瑜开小饭馆,未来没有保障,一转眼,她自己也成了个体户。
外头的世界,也远远比她想象中要广阔。
停薪留职正好,可以有更多的时间来发展venus,这是她和明瑜的心血,她要好好保护它。
林香乐观地想着。
现在venus也蒸蒸日上。
营业一切有序推进,珞璜有张新民在不用担心,就连林香之前心心念念的新品,也已经和宋明瑜商量好,现在投入了样衣生产。
林香喝一口粥,有些慨叹:“现在我这日子,闲得都有点不知道做什么了。”
看着林香一副斗志昂扬的模样,宋明瑜却知道她说的不是真心话。
或者说,不是林香全部的真心话。
普通夫妻离个婚都会伤心,林香和针织总厂那是足足二十三年的情分。
一个人的少年、青年、中年时光,都贡献给了这座工厂,停薪留职四个字说得简单,付出的感情却不可能轻易收回。
宋明瑜挽着林香的手:“林姐,你还有陈叔叔,有念嘉景行,有高阿姨……”
“你还有我。”
她认真地看着林香的眼睛,“林姐,在家里,你想哭就哭,想笑就笑,一家人之间没那么多顾忌。”
“明瑜……”
不知道是这粥太烫,还是因为眼前这双明亮又坚定的眼睛,林香鼻腔一酸,眼泪掉了下来。
是啊,这里是她的家。
林香甚至还记得,当初在大杂院里住着等分房,那会儿景行还小,自己怀着念嘉,一家人每天都过得紧紧巴巴的。
后来好不容易申请到了指标,搬家那天,她和丈夫晚上都兴奋得睡不着。
升职,加薪,陈继开还鼓励她争取进办公室,“到时候就不用天天在车间里走来走去了。”
一晃眼那么多年过去,她还住在这个以针织厂命名的胡同里,人却离开了总厂。
她当然伤心。
针织总厂就是她第二个家,怎么可能不伤心。
林香想让自己振作一些,可强忍之下,泪水却越来越多。
“我就是……就是觉得很不真实,就像做梦似的。”
可连做梦,都会梦见自己还在机器上,机器轰轰地转,她和彦芝她们一起,一边积极生产,一边一起唱着团结奋斗的歌。
陈继开给她买了新衣服,她摸着下意识还会说,用的是什么料子,看看针脚密不密,齐不齐。
林香哽咽不止,宋明瑜有些心疼地搂着她的肩膀。
谁都说林香性格软,但这么多年工作在一线上的铁姑娘,又有谁是真的软乎性格?
林香不是不计较,只是因为那是自己的家,所以才不愿意计较。
她也不是不伤心,只是离开了家的难过,对谁都不好说。
丈夫工作压力很大,两个孩子要念书,和彦芝讲更是不合适,林香又不肯去揭张新民的伤疤。
林香不想让任何人为了自己的事情烦恼,但宋明瑜却没这些顾虑。
她挣钱,做“明瑜”,和林香一起做“venus”,为的是自己,也为了身边的人。
林香对她来说,就是没有血缘,却最亲近的人。
“林姐,厂子对你来说很重要,这是谁也不能否认的。”
“所以,这些美好的回忆,咱们就留在心里,一起努力把日子过好。”
“无论发生什么事情,我都和林姐你站在一起,我相信你,支持你的每一个决定,就算别人不理解,我肯定也理解。”
林香擦干眼泪,坚定地点了点头,“好。”
哭了一场,林香眼睛红红的,精神却好了许多,就像是这些天积攒的郁气一下子发泄出来了一样。
“明瑜,我想把venus做好。”
如果说一开始在林香心里,要做好venus更多是出于“不愿意让明瑜亏钱”。
那么,随着自己一直以来的参与,对venus倾注的心血越来越多,林香是真的把它视作了自己的事业。
而如今,又多了一层,林香想要做好它,证明给所有人看,即使不在针织总厂,她也能做得很好,她也是有价值的!
“咱们一起把日子过好。”
“嗯,林姐,你想做什么都放手去做!”
宋明瑜这才松了口气,往前看当然需要时间。
但是林香愿意走出这一步,当然是值得高兴的。
过上好日子,这是最重要的。
宋明瑜催促林香赶紧把粥喝掉,“等会凉了就不好喝了,还伤胃。”
林香笑着应下,低头把最后一口粥喝完,抬起头来,就听见宋明瑜说道:“林姐,咱们不能让姓纪的做了这么多坏事,就这么轻飘飘的算了。”
过上好日子,前提是坏人也要得到应有的惩罚。
“姓纪的做了那么多蝇营狗苟的事儿,必须得拿到太阳底下晒一晒!”
林香目光一凝:“你是说……向上头举报他?”
宋明瑜点点头,又摇摇头,“举报是肯定要举报的,但是光是这样做不够。”
姓纪的必须要付出惨痛代价!
宋明瑜觉得自己自从经营“明瑜”以来,修身养气的功夫都长进许多。
但姓纪的是欺人太甚,他肆无忌惮地排挤张新民,又逼迫林香不得不停薪留职。
离开总厂,当然可以提前避开那场大下岗的风暴,可宋明瑜希望这是他们的主动选择,而不是走投无路。
接连伤害两个对她好的人,宋明瑜的火气已经很旺盛了。
纪厂长在总厂多一天,她对这个人渣的愤怒就更盛一分。
而且这人还是明牌盯上了venus,不收拾他,说不好什么时候又耍阴招!
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鼾睡,姓纪的一再挑衅,宋明瑜词典里就没有“忍让”这个词。
但愤怒之余,她理智还在。
无论怎么说,八十年代,国企大过天,她一个个体户,想直接把姓纪的拉下马,很有难度。
她也不是孤身一个人,还得考虑“明瑜”那么多员工,考虑“venus”的品牌形象……她也要负起责任。
所以,这件事必须釜底抽薪,不动则已,一动,必须要把姓纪的直接按死,绝对不能让他有卷土重来的机会。
想要做成这件事,必须得有一个强有力的帮手。
纪厂长为什么能在针织总厂横着走,因为他头上还有纺织局的领导。
就算张新民和林香写了举报信去,什么时候能有人调查还是个问题,就算有调查组下来,碰上纺织局也不好说。
所以,这个帮手的地位必须要比纺织厂领导要高,能让纺织局那边也说不出什么反对的话。
宋明瑜心思电转。
“咱们得把事情闹大,让所有人都知道针织总厂这一万件次品的事情,让他们意识到姓纪的有问题。”
哪怕1985年,国企已经走向走向企业改革这一步,但很多事情还是被内部消化,“家丑不可外扬”。
而舆论,恰恰就是捂不住的,就像那句话,“好事不出门坏事传千里”。
越是想要弹压,越是会遭到反噬,宋明瑜见过很多这样的例子。
林香有些不忍,她当然也希望纪厂长能受到惩罚。
但她终究对总厂还有几分感情,事情曝光,它必然被千夫所指,想想她还是难过。
“林姐,我们从始至终针对的都不会是总厂,而是纪厂长本人,如果不是姓纪的把吴书记赶走,肆意妄为,总厂现在也不会变得这么乌烟瘴气。”
“针织总厂现在‘病’了,只有拿起手术刀,把它身上腐烂的肉给清理干净,它才能好起来——林姐,总厂是你的家,你也不希望自己的家里天天都有老鼠吧。”
林香被宋明瑜说服了,虽然她离开了厂子,但是她何尝不希望厂子能好起来?
“好,明瑜,我听你的,咱们现在要怎么做?”
宋明瑜的计划很简单。
……
1985年10月31日,周四,阴。
今天的天气并不算好,甚至一点阳光也不见。
几辆红旗小轿车停在南城针织总厂门口,从车上下来一群人,一个个面含笑容,仿佛这阴冷天色一点没影响到他们的兴致。
其中最引人注意的,就是为首的一个中年男人,和他对面的儒雅男人。
若是有经常看南城本地报纸的人在这儿,一定能认出来这个中年男人是谁。
今年跻身港城顶尖贸易巨头之一,“四海通”的老板,陈启邦!
“吴书记,好久不见,还是你最能和我聊到一起。”
他对面,那个鬓角花白,眼尾甚至长出了几缕皱纹的儒雅男人,就是被调去纺织局上班的吴书记。
吴书记笑意吟吟,只和陈启邦寒暄,不多时,一辆更加低调的轿车开过来,停在不远处。
竟然又是一个重量级人物,南城市长骆京明!
吴书记迅速迎了上去,帮骆京明打开车门,后者下车后,他又在对方耳边耳语几句。
骆京明微微颔首,吴书记快步走到众人面前,
“陈总,各位贵宾,实在是抱歉,刚刚市里有个紧急会议,耽搁了一点时间,见谅见谅!”
骆京明也展露笑容,走了过来,和各位老总握手,语带歉意。
“市长客气了。”陈启邦和骆京明握过手,“工作繁忙大家都理解的啦,都是生意人,市长愿意抽空来一趟,我们都好感激了。”
另一个戴着劳力士手表的老总呵呵笑,一口港普说得蹩脚:“都说‘遲到好過冇到’,时间不关键,最重要还是合作能顺利推进啦!”
也有人起哄:“陈生的眼光谁不信呐,‘四海通’现在可是洲洲通哦,他看好南城,肯定是潜力无穷!”
捧南城,就等于是捧骆京明。
这位年富力强的市长脸上笑意加深,“准备得匆忙,希望南城能让代表团的各位宾至如归。”
谁也想不到,陈启邦竟然带头组建了港商代表团,要来南城视察!
视察,然后呢?这么多老总,总不可能只是为了来这么一座西南小城闲逛。
他们感兴趣的,只能是商业合作,骆京明得知消息,迅速地推掉了其他工作,亲自来作陪。
他心中火热,若是能把这一批代表团的老总们都留在南城谈成合作,对南城发展,对他的事业生涯,都有极大好处。
两边商业互吹了一会儿,骆市长感觉差不多是时候,便对吴书记点点头,向代表团伸出了手,“各位朋友,咱们边走边聊?”
旁边侍候的吴书记接过话头,主动引导着各位港城老总往里走。
“今天要参观的这家工厂,就是和陈总有贸易合作的南城针织总厂……”
南城针织总厂的牌子就立在上头,不少老总都一副兴致勃勃的样子。
“这不就是陈生合作的那家厂子嘛!”
陈启邦在内地赚了不少钱,不然四海通也不会做到今天这么大。
他们是真的好奇这南城针织总厂到底有什么本领,竟然能供得上海外那么多国家的外贸生意。
那可都是钱!
陈启邦含笑不语,“哎呀,你们进去就知道啦。”
吴书记落在最后,不着痕迹地看了一眼针织胡同的方向。
第80章 第 80 章 双更合一
和吴书记的有条不紊比起来, 纪厂长纪盛华的处境就要狼狈许多了。
最近连连不顺,家里那个黄脸婆又到处找什么风水先生帮他算命,说他最近时运不顺,要多积阴德。
积屁德!纪盛华和她大吵一架, 摔门出去和狐朋狗友喝酒聚乐。
港商代表团今天到访的电话, 就是在这种时候, 辗转一路从厂长办公室、纪家,最终打到了饭店。
纪盛华在电话里嗯嗯啊啊地敷衍, 睡到半夜口渴醒来, 这才忽然想起今天还有这么重要的事情。
再后悔不该买醉已经来不及了,只能套上西服,清早就往厂子里赶, 又是安排人接待, 又是准备各种礼物给代表团示好。
纪盛华带着人列队等候,骆市长和港商代表团在吴书记的引路下走进厂区大门。
纪盛华眼睛一亮, 赶紧堆上一副讨好的笑脸迎了上去——
“骆市长——”
纪盛华的眼睛睁大了,不可置信地看着骆京明身边作陪的男人。
后面的话全部卡在了喉咙里。
吴书记——不,吴建国, 他怎么会在这!
纪盛华心中震惊不已, 再往旁边一看, 市长平时带的那个秘书也不在。
竟然是吴建国站在市长旁边,充当起了临时秘书的工作。
纪盛华心里暗暗不妙,脸上笑容却越发热情:“骆市长, 各位贵宾, 欢迎莅临针织总厂视察!”
他笑得谄媚,甚至还微微弯下了腰。
在他自己眼里,这副做派可谓是恭敬至极, 却不知咫尺之遥的对面,骆京明皱起了眉头。
这纪盛华怎么回事。
明明提前通知过他今天有贵客要来,他却脸色苍白,顶着黑眼圈,眼睛里还泛着红血丝,一副喝醉了没睡醒的样子。
成何体统,骆京明暗自摇头,想着今天情况特殊,还是按捺下来,但却没了和港商们介绍他的兴致。
其实纪盛华一早上不知道用冷水洗了多少次脸,就是为了让自己精神一点。
可挤走吴书记之后,他在厂子里养尊处优吆五喝六惯了,脸上多了不少赘肉,配上宿醉之后那副憔悴的样子,第一印象就很难好起来。
骆京明再看一眼身边温文儒雅的吴建国。
其实这次来视察,他原本要带的是自己秘书,却无意中得知,这次港城代表团的领头人陈启邦和吴建国交情不错。
他权衡之后,这才选择带了吴建国,尽管对方如今已经是纺织局的人,但订单是吴建国签的,说不定能博得一些好感。
骆京明在车里看见吴建国和陈启邦含笑闲聊,就知道这一步棋没错。
吴建国温和地接过话头,主动介绍起来:“各位代表,这是南城针织总厂的新厂长,纪厂长。纪厂长,今天要麻烦你了。”
他说话有条不紊,考虑到大部分港商都没怎么来过内地,咬字格外清晰。
和纪盛华产生了鲜明对比。
骆京明眉头微微松开,暗暗颔首,其他港商你看看我,我看看你。
大家都是千年的老狐狸了,这点聊斋不会看不懂。
看似是帮纪盛华解围,可字里行间,仿佛并不觉得这个人有什么要紧。
这是在演哪出?
陈启邦感受到众人目光,指了指吴建国:“别看我,我又不懂这些,都是和吴书记打交道啦!”
他是代表团的领队,地位自然也最高,他一发话,其他人顿时懂了。
哦,原来只是个挂名厂长……那就不用重视了。
老总们点点头,一个个笑呵呵的,嘴巴上说着“你好”“荣幸”,目光却从纪盛华身上收了回来。
纪盛华心里憋着火气,当着骆市长的面儿,他却不敢骂姓吴的心思深沉。
只能憋着气儿,一脸笑容:“没有,没有,各位代表能来针织总厂,是我们厂子的荣幸,各位里面请——”
纪盛华当然也不会什么都没准备。
他的想法很简单,和平时自己讨好纺织局那些领导一样,先把众人带到会议室里坐一会儿,把礼物奉上,再安排一桌宴席,酒过三巡,那什么话都好说。
可这群港商代表团可不是来和他搞商务那套的,陈启邦笑着挥挥手:“平时在办公室坐得够久啦,难得有机会,先去看看车间?”
他和纪盛华不熟悉,这话问的是吴建国,吴建国先是询问地看向骆京明,在后者颔首后,他才点头。
“没问题,咱们总厂的产品线和样品肯定已经准备好了,不会让各位失望。”
纪盛华张了张嘴,还想说什么,但骆京明一个眼神扫过来,他只能闭嘴,小跑两步过去引路。
还好,他还有准备,参观路线是他特意设计过的,绝对不会经过那些可能暴露问题的区域。
针织总厂的生产车间还是规模很大的,或者说,很能撑得起这个西南纺织王的名头。
宽敞的车间布局,轰轰作响的设备机器,还有不断走动工作的纺织工人,欣欣向荣的一幕令代表团的众人都颇为满意地点点头。
纪盛华赶紧抓住机会秀存在感,他当上厂长,最沾沾自喜的就是大刀阔斧地租赁了许多进口设备。
尽管心里惦记着那一万件次品,但是次品如今都堆积在仓库深处,一般员工都进不去,样品间也没放,纪盛华不觉得会出什么问题。
至于设备,今天早上他才安排设备维修科的重新检查了一次,只要不现场出事故,那都很好掩饰过去。
他的如意算盘打得很好,进口和本土的设备放眼过去像是机械丛林一样井然有序,天然就让人对总厂的技术能力有了正面印象。
当然,这些老狐狸也不是什么省油的灯,虽然一个个笑容满面的,看上去都对总厂很满意,但抛出来的问题却一个接一个。
“纪厂长,你们成品的合格率是多少,生产线和产能呢?”
“你们在工艺上有没有什么独特的地方?”
“纱线的强度,织物的平整度和色牢度是怎么确保的呢,怎么控制次品?”
实话说,这些问题纪盛华不是真的回答不出来,毕竟他再怎么也是针织总厂的厂长。
但他还真不是什么都记得清清楚楚,昨晚本来就喝醉了酒,一晚上都没睡好,加上心里有鬼,回答难免就没那么缜密。
“这个,我们厂的合格率……”
纪盛华有心放慢速度,可这群港商老油条可不会给他慢慢思考的机会。
回答完这个问题,那个问题马上就接上。
一开始,众人还津津有味,想听听看这总厂到底有什么过人之处。
可纪盛华语气闪烁,有时候回答不上来,偏偏不肯实话实说,硬要拗一些“我们一直致力于”,“我们进行了多方努力”这些套话。
港商们脸上表情就有些微妙,他们是来考察技术的,总厂就这个水平?
“纪厂长操心生产,可能有些记不清了,作为曾经总厂的一份子,我来为各位代表解惑。”
关键时刻,吴建国主动把问题揽了过来,感受到纪盛华带着愤恨的目光,他心里一片平静。
纪盛华把他赶出总厂,独揽大权,吴建国愤怒无奈,却还有一线希望,至少总厂在纺织局的扶持下还在发展。
真正让他失望的是,纪盛华根本就是个扶不上墙的阿斗,哪怕当了厂里的一把手,可满肚子还是勾心斗角,真到了眼下这种场面,一点事儿也撑不起来。
他忍不住又想起昨夜那通电话。
是啊,他可以离开,可总厂要怎么办?
姓纪的压根不能把总厂发展好,他有什么必要忍让下去,总厂是他的全部,姓纪的可以拍拍屁股走了,厂子要怎么办?
论拍马屁,吴建国不见得是纪盛华的对手。
但对针织总厂的了解和热情,十个纪盛华也比不上他。
吴建国笑容亲切,仿佛又回到了当初执掌针织总厂,当吴书记的时候。
即使已经离开针织总厂一段时间,但吴建国对总厂的关注从来就没少过,说起厂里的情况,他头头是道,甚至一点不需要思考。
设备、流水线、工人,无论是哪方面,他都如数家珍。
甚至有时候港商这边还没想到的方面,他就先为众人介绍了!
“各位代表可能不太了解,我这么说个数字吧,总厂现在主要的生产车间有十个,生产厂房有三十七栋,针织、染整、缝纫设备这些差不多有一千二百多台……”
“各位代表,请你们一定相信,总厂的技术是绝对过硬的,产量也是非常稳定的,现在全国找不出几个像总厂一样,年产量能达到一千六百万件规模的针织厂……”
“不仅仅是国内的这些城市,我们的产品能远销到欧美亚非十几个国家和地区,之前和陈总合作的时候,我们也提到过……”
如果说真诚是最大的必杀技,那对厂子独一份的了解就是吴建国的必杀技。
这些数字纪盛华记不清,可吴建国说起来连磕巴都不打。
说服力实在太强。
他一边侃侃而谈地介绍,一边引领着港商代表团往前走,遇到车间一些熟识的面孔,他还会主动和对方打招呼,关心两句。
刚刚被纪盛华弄得有些神色微妙的港商,看着这一幕不由得啧啧称道。
专业,亲切,又点到为止,不卑不亢。
这才对嘛,刚刚那个厂长和这个男人比起来,实在有点不像话。
“吴书记,你们总厂这规模确实够大,能力也强,不愧是陈生信赖的伙伴。”
这一趟从港城飞过来的代表团一共有五家。
除开陈启邦这个领头人是贸易领域的大佬以外,其他几家,有做辅料的,也有和陈启邦一样,做赚汇率差的生意。
他们只要知道这东西产量高,品控稳定,能赚钱就行。
还有一家,对外宣称也是贸易合作,但实际上,却是“新世界”集团老总,港城几大顶级富商之一,郑世辉的两个儿子。
郑嘉和,郑嘉佑。
郑嘉佑完全是被他哥逼来的,虽然吴建国说得滔滔不绝,他却只想睡觉,偏偏他哥还不让他今天带游戏机来。
郑嘉佑打了个哈欠。
“新世界”是做房地产的,他是闹不明白为什么他哥非得要来这个什么代表团掺一脚。
难道他们家要转行做服装?
弟弟神游天外,哥哥郑嘉和却听得很认真。
出发之前,郑世辉再三对他强调,一定要重视内地,不仅仅是庞大的市场,还有内地发展的基础。
那时候他还似懂非懂,和钢铁厂谈合作的时候才意识到父亲话里的深意。
如今再来针织总厂,更是让他笃定了父亲的想法——郑氏不只是要和内地企业做生意,更是要在内地踏出实业发展的第一步。
内地的企业,土地便宜,厂区建得豪横,动动手指头,一年就是一千多万件!
这种家大业大的底气,比所有人想象中都要多。
不由得郑氏不眼馋。
换作是港城,光是建厂成本那就高得上天,港城土地寸土寸金,要建这么大一个厂区那可不是一件容易事。
所以,卖出来的产品价格也水涨船高,港城人自己都喊吃不消,出口又竞争不过别人。
这就导致这两年港资不少都外流到了内地,有些是在临海的那几个城市建了厂房,有的则是更加深入,总而言之,哪里地皮便宜就去哪里。
也是因为这个原因,郑嘉和一听陈启邦组建代表团,立刻就向对方示好,加入其中。
郑嘉和如此,其他港商更是如此。
光听陈启邦说,和亲自见识这些巨无霸工厂,还是完全不同的概念。
不少人心中火热,吴建国的介绍让他们意识到这里头的绝妙商机。
毕竟成本便宜,就代表他们能在里面赚到更多钱。
能赚钱的买卖,老总们可是不想放过的。
肉眼可见的,代表团气氛比一开始要活跃热切了许多,左一个“吴书记”,又一个“吴书记”。
都想从吴建国口中了解更多。
陈启邦笑而不语,骆京明满眼赞许,吴建国神色谦逊,应对自如。
高下立判!
放眼过去,恐怕就只有纪盛华一个人心里不是滋味。
怎么这些人全在关注吴建国,搞得好像他吴建国才是针织总厂的话事人,自己反而成了个配盘的?
还什么吴书记,他是个屁的书记,早就是被撵出去的人。
但纪盛华转而就安慰自己,吴建国那么拼命秀存在感有什么用,最后订单那都是给了总厂,不还是进了自己的腰包?
只要不被发现有问题,这个亏吃了就吃了,赚到的才是硬道理。
就在这时候,有个懒洋洋的声音响了起来:“这是你们进口的新款设备?”
纪盛华回过神,说话的是代表团里头最年轻的那个,从刚刚进厂区开始,他就一直表现得不感兴趣。
不像是来考察的老总,倒像是个闲逛的富家公子哥。
但纪盛华却不敢小瞧对方,光是手腕上那块百达翡丽,把他……不,把他全家卖了都买不起。
他赶紧回答:“对,从瑞士进口来的高压染丝机,是最新的款式。”
郑嘉佑“哦”了一声,却还是在那台机器旁边看来看去。
郑嘉和皱了皱眉,有些后悔没让弟弟带游戏机出来,这会儿可不是耽误时间的时候。
“嘉佑,别叫叔伯们多等。”
他这轻飘飘的话对郑嘉佑可没什么威慑力,郑嘉佑那双漂亮的桃花眼挑了挑,忽然勾起一个笑容。
“哥,我发现了一个很有趣的东西。”
他伸出手,轻轻弹动染丝机上面的铭牌,“瑞士机器的铭牌,怎么会全是写的德语?”
“这——”
纪盛华感受到众人投来的目光,冷汗唰一下就下来了。
这代表团里怎么还有精通外语的!
这年头,国内几乎没有成体系的外语教育,大部分都集中在京城和沪城那种大城市。
在南城这种地方,连英语都没几个人懂,更别说德语这种小语种了!
他努力找着理由,看着眼前一众港商,他脑海中灵光一闪。
“可能是因为这是代工的,瑞士的机器,但是是西德代工的,所以铭牌才是德语,没错,海外纺织业有很多这样的例子。”
“哦?”郑嘉佑漫不经心地挑了挑眉,“你说的是如果是真的——”
他修长手指掠过铭牌上的制造商名称,纪盛华的心仿佛悬在了嗓子眼。
“只能证明这家制造商既既没脑子,也没有商业信誉,我还没见过哪家代工厂,代工的时候能把语法都写错。”
“日期格式一个没对,连数格都不会写。”他摇摇头,一副颇为遗憾的表情,“也不知道找的哪个外行人,匆匆乱写上去。”
“那是因为——”
“想好再说。”
郑嘉佑见他死鸭子嘴硬,脸上吊儿郎当的笑容越发浓了。
“那这样好了,告诉我,为什么瑞士电压是230v,这部设备上却是西德标准的220v,又或者——”
郑嘉佑目光玩味:“你能解释解释,为什么1965年破产倒闭的伯克希尔公司,还能卖给你们1985年的最新款设备?”
“用死人公司授权代工,你们内地玩得这么花?”
“嘉佑!”郑嘉和警告地叫了一声弟弟的名字,郑嘉佑耸耸肩,“当我胡说咯。”
谁会当他胡说?
尽管平时一贯以花心富少的形象登上各大花边新闻杂志,但港城人人皆知,郑世辉对两个儿子学业要求极为严格。
长子郑嘉和毕业于斯坦福,而郑嘉佑这位花花公子大学同样是在世界名校之一的ethz读完大学。
光是语言就会德法英三种。
他钟爱电子设备也是因为专业兴趣,不仅随处都要带自己的游戏机,为一套根德音响能闹得满城风雨。
郑嘉佑说的这些话,港城代表团不会有人怀疑。
气氛压抑,骆京明眉头紧皱:“纪厂长,你解释一下这机器是怎么回事!”
“我……”
脸色越发青白的纪盛华哆嗦着嘴巴,背后已经被冷汗浸透。
他确实没有注意到,因为他压根就看不懂外语!
当初纪盛华在众多租赁公司中选中这一家,图的就是能多吃回扣。
至于这些机器怎么来的,从哪里来,到底是好还是不好,他根本不关心也不在意。
他不怕有人拆穿,毕竟这年头,有几个人懂技术还懂外语?
谁知道偏偏就在这种地方翻了车!
纪盛华在心里把租赁公司骂了个狗血淋头,这会儿,就算他再迟钝也反应过来了,肯定是对方捣鬼。
可他不能说,因为和这家租赁公司合作,他在里面不知道吃了多少回扣,如果让骆京明知道这件事……
纪盛华飞快地想着对策,嘴巴上不忘转移话题:“骆市长,这一定是里面有什么误会,您也看见了,我们总厂一贯都是以保质保量为目标,一直以来都执行得很好——”
骆京明一言不发,脸色越来越难看,看着纪盛华的目光也越来越不善。
这时,厂房外传来一阵喧哗。
“厂长贪污腐败,侵吞国有资产!”
“厂长吃回扣,购买淘汰生产线,挤走技术骨干!”
“厂长逼迫代销次品,不顾工人死活!”
哪怕厂房里生产设备轰隆作响,可依然传入了代表团和骆京明的耳中。
“这是什么情况?”
“听着似乎不像什么好事儿,咱们要不出去看看?”
港商交头接耳,郑嘉佑走到哥哥身边,“哥,看来有一场好戏上演。”
郑嘉和看一眼骆京明,对方脸上的笑容都已维持不住,三两步走到了厂房外,只留下个背影。
郑嘉和目光转向陈启邦,陈老饕还是那副笑呵呵的表情:“走吧,咱们也看看热闹。”
果然,这老狐狸肯定知道什么,郑嘉和应了一声,带着弟弟往外走。
走出厂房,外头的阳光有些刺眼,但更加吸引人注意的却是空地上站着的那十几个举着木板的人。
放眼望去,竟然全是声讨厂长贪污腐败,高价租赁进口设备和流水线的内容!
还有一条条巨大的横幅举了起来,都是恳求领导严查设备问题,维护总厂名誉之类的内容。
在看见骆京明一行人出来之后,黑压压的人群没有再大声喧闹,而是更高地举起了手里的木牌和横幅。
纪盛华光是看到那上面的内容都气得跳脚,当看清带领抗议队伍的一男一女后,他更是绷不住情绪。
林香,张新民!
还真是阴魂不散!
“翻了天了,谁允许你们擅闯进厂区,这是保密区域,你们已经不是总厂的职工了,没有进来的资格!”
纪盛华连忙就对骆京明解释。
“市长,这些人不是我们厂里的员工,他们就是被人煽动了,专门跑来闹事,破坏我们厂子的声誉,我马上就让保卫处把他们赶走,不会影响考察!”
纪盛华张口叫保卫处的人来驱逐对方,可其他人却团团围了上来,把林香和张新民两人护在中间。
“你要干什么,你是要逼死人是不是!”
“你毁了人家张工一条腿,你现在是不是还想杀人灭口!”
骨折是张新民自己摔的,跟他纪盛华有什么关系,纪盛华目光催促匆匆赶来的保卫科动作快一点,却听到身后传来一个声音。
“等一下。”
骆京明目光晦暗,他目光落在了人群最前面的张新民身上,拨开保卫科的人,慢慢走到了对方面前,语气和蔼。“这位同志,你有什么诉求?”
张新民环顾四周,深深吸了口气,从怀里掏出了两个牛皮本。
“领导,我要实名举报纪盛华贪污腐败,故意利用国家财产高价租赁进口淘汰设备中饱私囊,侵吞国有资产!”【你现在阅读的是魔蝎小说 moxiexs】