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色沉沉,街角那家挂着褪色“酒”字旗幡的小酒馆尚未打烊,昏黄的烛光从门缝里透出来。
在石板路上投下小片柔柔的光晕。
店门口,一个穿着粗布短褂的中年男子,正撑着桌案往外张望。
眉头微微蹙起,似乎是在焦急地等待着什么。
巷子里空寂,只有偶尔的虫鸣。
就在老板长叹一声,正欲转身收拾铺面时,青石板上忽地传来木杖叩击的清脆声响。
那脚步声不疾不徐,由远及近,清晰地传入耳中。
老板当即转过脑袋,昏黄烛光下,他眼角覆上无奈的笑。
“可算来了……”
月色如水,顾归的身影在青石板上投下修长的剪影。
他步履沉稳,木杖轻叩,手中提灯自晚风中轻轻摇曳,在酒馆门前站定。
“老板,打酒。”
声音平静温和,一如往年,倒像是岁月从未改变过什么。
酒馆老板闻声寻去,烛光映照下,顾归已将酒葫芦递了过来。
老板熟稔接过,粗糙的手指摩挲着葫芦表面,笑道:“今年怎的来得这般晚?”
顾归唇角微扬,声音里是不易察觉的柔和:“今年有些不同,却也无伤大雅。”
“无伤大雅?为了等你,可是连闭馆的时辰都往后推了。”
老板一面往葫芦里灌酒,一面摇头晃脑地打趣。
“至于说的‘不同’……”
他故意拖长了调子,目光越过顾归的肩头。“怕不是多跟了个人儿?”
话音未落,沈弦悠已从顾归身后探出半个脑袋,杏眸微睁。
目光在酒馆老板和这间飘着醇香的小店之间来回打量。
她指尖不自觉地揪住顾归的袖角,鼻尖轻皱。
“顾归你出门就是为了买酒?”
顾归笑着,腾出拿着提灯的手,轻轻覆在沈弦悠揪着自已的纤手上。
“是……也不是。”
酒馆老板见状,摇头叹息道:“这个时间你还带人姑娘去?”
顾归唇角勾起,面上浮起无奈的笑意:“原是没这个打算的……”
他顿了顿,“望向”身侧正踮脚张望酒架的丫头,嗓音不自觉地柔了几分。
“奈何这丫头就要跟着。”
许是察觉到话题落在自已身上,沈弦悠回过脑袋,杏眸里碎光闪烁,漾起秋水。
酒馆老板瞧着这对璧人,手里的酒勺在缸沿敲得叮当响,他夸张地搓了搓胳膊。
“我这骨头可经不住你们这般腻歪!”
说着将封好的酒葫芦往柜台一搁,挥袖作驱赶状。“酒装好了, 赶紧的——别杵在这儿酸人。”
顾归指腹轻抚过酒葫芦表面,确认无误后将其斜挂在腰间,这才道出一声:
“多谢。”
些许铜钱从他袖中滑落,在柜面上叮当作响。
“悠悠,走了。”顾归转身时,衣袂掠过沈弦悠的鼻尖,格外温柔。
还不等沈弦悠反应,便迈出步子,木杖点地的节奏不紧不慢,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坚定。
朝着城门的方向延伸。
“啊?哦,顾归你等等我啊!”
沈弦悠回过神,鼓着俏脸,杏眸一瞬不瞬地落在往前走的身影上。
这才小跑两步跟上,发间绸带在晚风里扬起小小的弧度。
她自然而然地伸出手,重新挽住了顾归空着的手腕,手腕下的红绳结温润依旧。
酒馆门口。
王伯脸上的促狭笑意渐渐敛去。
他双手撑着油腻的柜台,身体微微前倾,目光越过昏黄的灯光,追随着巷口那两道渐渐融入夜色、却始终依偎在一起的身影。
青年步伐沉稳,手中的提灯在青石板上晕开暖黄的光晕,照亮他脚下丈量过无数遍的路。
他身侧,少女紧紧跟随,时而侧头说着什么,发带飞扬,裙裾轻摆,
宛若灵动的蝶,依恋地绕着那盏为她引路的灯火。
月光与灯影在他们身上交织,拉出两道长长的,相依相偎的影子。
木杖点地的笃笃声,少女清脆模糊的说话声,以及青年偶尔低沉温和的回应——
在寂静的巷子里渐行渐远,最终被夜色温柔地吞没。
酒馆老板久久地望着那个方向,直到巷口只剩下空寂的月光和婆娑的树影。
他脸上的皱纹在烛光下显得更深了些,眼神里没有了方才的调侃。
只剩下一种沉淀下来的,且蕴藏着复杂情绪的感慨。
他粗糙的手指无意识地在油柜台上敲了敲,发出沉闷的声响。
目光落在柜面上那几枚顾归留下的铜钱上。
“唉……”
他的叹息轻若游丝,混着酒馆飘来的醇香,在夜风中打了个旋便散了。
摇头时,额头汗珠滑落侧脸,唇角却缓缓牵起一抹笑。
像是陈年酒酿,初尝清甜,余味却泛着微微的苦。
“老顾啊……”老板看着空寂的巷子,似乎在对着某个看不见的故人低语。
“你和你家娘子,泉下有知……”
“瞧见没?这小子……今年不是一个人了。”
“你们应当……定会欢喜的。”
酒馆老板叨叨着,抬手抹了把脸,再仰头时,那惯常的爽朗笑容已重新挂上眼角。
他不再张望空巷,转身利落地收起酒旗。
粗粝的指节敲着柜台打着拍子,哼起一首荒腔走板却欢快的老调。
巷子里,只剩下酒香弥漫,以及轻叹留下的的祝福,随着夜风,飘向那对走向城外的璧人。
城门守卫正倚着长枪打盹,忽闻木杖点地的轻响由远及近。
他懒懒掀开眼皮,待看清来人时,瞳孔骤然一缩——
玄衣少年腰间悬着的酒葫芦泛着包浆,背上粗布袋子沉甸甸地坠着,正是每逢这年这日必见的模样。
守卫喉头滚动,生生咽下了已到嘴边的问候,只默默将长枪往身后收了收。
沈弦悠倒是显得些许诧异,刚才那守卫怎么一副想打招呼又放弃的模样?
沈弦悠抿了抿唇,将满腹疑问咽了回去。
她瞧着身侧人儿愈发沉重的面容,紧紧跟随。
这是与平日观星那座山截然相反的方向。
这是沈弦悠未曾打听过的地方,青禾邑逝去之人的长眠之所——灵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