葫腹中酒水晃动的声响已变得沉闷微弱,大抵是所剩无几了。
月光下,石碑前的瓷杯依旧盛满琥珀色的酒水,杯沿泛着微光,仿佛随时都会溢出。
却始终未动分毫。
顾归的脸颊染上醺醉的红晕,垂首间,绸带下的目光似乎真能穿透黑暗般,侧首“张望”四周。
他修长的指节无意识地摩挲着衣角,喉间溢出一声极轻的叹息。
连山风都未能吹散的低落无声弥漫开。
沈弦悠敏锐地察觉到他周身萦绕的异样情绪。
她杏眸轻眨,悄然挪近身侧,温热的纤手覆上他微凉的手背:
“怎的了?”
顾归沉默片刻,染着醉意的嗓音里裹挟着难以掩饰的伤怀,如同投入深潭的石子:
“不知道,许是有些醉了……”
正当沈弦悠猜疑之际,顾归再度开口,唇角牵起一抹故作轻松的调侃笑意。
只是那笑意,在沈弦悠看来,似乎未达眼底:
“忽地有种莫名负罪感,悠悠……”
沈弦悠杏眸闪烁:“嗯?”
不知怎么的,她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你说若不是因为我,爹娘的结局……会不会好些?”
话音未落,少女已倏然抬手,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道覆上他的唇。
夜风里,她的呼吸因急切而略显急促。
莹润的杏眸在月光下闪烁着近乎灼亮的光,清晰映出她的气愤。
嗯,气愤……无比气愤!
“不准乱说!”
沈弦悠声音压得极低,字字清晰,有种山涧清泉般的凛冽。
“爹娘若是泉下有知,今夜怕是要入梦揪你耳朵了!”
顾归他缓缓抬起手,指尖轻轻拢住沈弦悠覆在自已唇上手。
不过竟是没有立刻拉开,反而微微侧首,将半张泛着酒意的脸颊贴上她微凉的掌心。
“悠悠别气。”
他语调依旧带着醉后的微醺,唇角的调侃尚未褪尽,但眼底深藏的暗涌却沉了下去。
“这些话,从前只在心里滚过千百遍,今日灌了几口酒,鬼使神差……”
他顿了顿,指腹摩挲着她腕间肌肤。“就想听听……你会怎么说。”
“难不成我还能说伤你的话啊?”沈弦悠声音软了下来,有种执拗的坚定。
“除了替爹娘揪你耳朵,还能怎么说?”
“哈哈,那倒是……”
只不过,自已作为家中独子,有些太过不称职了些。
没什么作为,眼睛也有问题,连爹娘坟前的荒草,都需要麻烦爹的故友帮忙清理。
顾归依旧维持着贴靠在她掌心的姿势,眼睫在绸带下轻颤。
沈弦悠哼哼着抽回手,竟是知晓他此刻的想法:“说你是笨蛋还不信!”
“爹娘指定得骂你!”
顾归唇角弯着,那抹惯常的调侃笑弧仍在。
山风骤起,卷得两人衣袂翻飞纠缠。
悄无声息间。
沈弦悠杏眸深处,绯红幽光流转即逝,她垂在袖中的纤指倏然掐了个诀印——
方寸天地之灵被无形之力引动!
“幸亏以前学了个小术法……”
她看得分明,顾归跟前,竟是多出两道缥缈的人影。
乌发松松绾起,杏眼温柔含愁。
清瘦文士,透着久病侵染的灰败。
顾星禾,以及云穗。
两道虚影眼中俱是茫然与惊愕,抬眸望向四周。
沈弦悠立刻竖起食指抵唇,比了个噤声的手势,眼神焦急。
云穗与顾星禾顺着她的目光望去,刹那间所有迷惘化作刻骨的震颤——
他们的视线死死锁在浑然不觉的孩子身上。
恰在此时,顾归摸索着抓起脚边的酒葫芦。
他仰起脖颈,“咕咚”一声将残酒饮尽。
酒液太急,呛得他弓身猛咳,呛咳声在寂静坟茔间显得尤为突兀。
云穗想上前,却又愣在原地,她瞧见顾归手里的酒葫芦,倏然转头,瞪着身侧的顾星禾。
眼里的嗔怪几乎化作实质:你教的?
顾星禾被妻子瞪得肩一缩,苦笑着连连拱手告饶,动作间那常年缠绵病榻的虚弱感清晰可辨。
云穗深吸口气,脸上漾开温柔的笑,那笑容承载着许多,生死两相隔,太多太多的话想要说。
可此刻——无需言语,她的眼神已经将所有道出:“我的孩儿……如今都这般大了。”
她飘然趋前,近乎透明的手带着月华浸润的微凉,轻轻,轻轻地落在顾归微乱的黑发上。
那掌心没有分量,只有沉静如水的抚慰。
当初,甚至都没来得及触碰你……
顾归正被残酒呛得眼眶泛红,忽觉头顶传来轻柔触感,下意识偏头失笑:
“我还好,悠悠你不用……”
话音在半途便戛然而止,绸带下紧闭的双眼骤然睁大,扣着酒葫芦的指节瞬间绷紧!
那感觉……
似乎并非沈弦悠掌心的暖意。
而是一种遥远,冰凉,隔着千山万水的触碰——陌生得如同隔世之风。
可偏偏在这层冰冷之下,源于骨血最深处的颤动倏然席卷全身!
顾归愣住了,连呼吸都停滞瞬间。
这感觉,熟悉又陌生,好奇怪……
可他似乎又不……不,就是不讨厌,一丝一毫也不。
相反的,心底竟是生出种无法言喻的,令他极度渴望亲近的抚慰。
像是寒冬跋涉之人终于触碰到久违的火种边缘,即使火是冷的,那靠近的归属感也足以慰藉身心。
他忘了咳嗽,忘了言语,只剩下感知在无限放大。
顾星禾怔怔地看着妻子落下的手,也看到了儿子此刻僵硬而隐忍的震颤。
他望向妻子云穗,对上那双温和却因长年忧思而略显愁绪的杏眼。
顾星禾伸出手,那同样近乎透明的手掌,轻轻叠放在妻子正抚着顾归黑发的手背之上。
两道虚影的手交叠着,落在顾归的发顶。
此时此刻,一家三口,谁也不少了。
不,又或许…是一家四口呢……
沈弦悠站在几步之外,静静地看着。
目光落回顾归身上。
他紧攥着酒葫芦的手在剧烈地颤抖,连带着宽阔的肩膀也止不住地发颤。
玄色的绸带之下,洇开湿润。
“爹,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