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2章
江韶回到驿馆之后, 整个人都有些恍惚,写公文的时候兀自发起呆来,使得墨渍滴落, 毁了整本公文, 他不得已只能重新写过。
在旁磨墨的书童看的一清二楚, 不免担忧, “大人, 可是遇到什么棘手的事了?”
江韶微微一愣,若说棘手,倒也是算。
今日这件事,让江韶颇为头疼, 他是万万没有想到, 季长风竟然会出现在青州, 慈幼局发生的事情, 江韶早已经打听清楚。
他比任何人都清楚, 究竟是谁送阿昭回去的。
可知道的越清楚,江韶的心中就愈发苦涩, 缘分果然是一种妙不可言的东西, 明明他什么都不知道,却还是能阴差阳错的遇上。
江韶沉默的看着手中的奏本,思绪万千。
但他却并没有呆愣太久, 缓过神之后,便提笔开始书写公文,仿佛永远清醒, 永远冷静, 可唯有自己清楚,心中到底是何情绪。
翌日一早, 江韶将请柬送去刺史府,南宫静瑶看着手边两封请柬,陷入沉默当中。
“这是怎么回事?”
“季将军的是昨天晚上送过来的,江大人的是今天早上送过来的。”春梅立马说道。
秋霜对此觉得很是疑惑,虽说一封是昨晚收到的,但那个时候公主都已经睡下,便是送来又有什么意义呢?
南宫静瑶看着季长风送过来的请柬,犹豫再三还是没有打开,反而拿起了江韶的那封,上头写着邀她去客悦楼一叙。
南宫静瑶虽不知江韶找她所为何事,但昨日的事情,他们还是需要开诚布公的谈一谈,故而她应允下来,至于季长风。
她当真不知道要如何面对,“他找本宫,要做什么?”
“帖子是长山送过来的,奴婢有问过,可长山也不知季将军是什么打算。”春梅看着公主,心中分外的纠结,她踌躇许久,最终还是没忍住,咬咬牙说了出来,“殿下,长山说,季将军这两年很是辛苦。”
“他一参军便是怀化大将军,正三品的军衔,毫无资历自然难以服众。”南宫静瑶几乎能够想象得到,他在北疆到底有多辛苦,短短两年官升两级,却再也没有人说他运气好。
是何原因南宫静瑶心中也清楚。
她来了青州之后,才知道北戎和西岩的战局到底有多紧张,双方虎视眈眈,势要夺下边境城池,而他却以一己之力力挽狂澜。
连同兄长一起,瓦解北戎和西岩的联盟。
自此再也没有人不服他。
这些事情,南宫静瑶都一清二楚。
可正因为清楚,才愈发觉得,她耽误了他,如果没有她,季长风也许还可以早几年实现自己的理想。
“殿下,您不打算见一见季将军吗?”
“不见。”南宫静瑶毫不犹豫的拒绝,言不由衷道,“本宫见他做什么?让他有机会和本宫抢儿子吗?”
春梅听见这孩子气的话,也满心无奈,她们其实都清楚,公主是怎样的心思,她不愿见人,根本就是害怕。
南宫静瑶的确害怕,她并不清楚季长风为何要见她,也许是因为曾经失望过太多回,所以她并不敢往别的地方去想,唯一能够想到的便是季长风要和她抢阿昭。
她的心里矛盾极了,她自然也希望阿昭可以和他的父亲相见,相认,可南宫静瑶尚未想明白,自己要如何面对。
她曾经见识过太多太多令她伤心的事情,是只要一想起来,便会难过许久的事情。
所以,她拒绝见季长风。
帖子原封不动的被退了回来,长山看着这帖子,根本就不敢去交差,他看着面前的秋霜,忍不住的问出声来,“秋霜姐姐,行行好,能不能同我说说,殿下为何不愿见将军?”
秋霜看着长山,心中也很是无奈,主子之间的事情,他们当奴才的不好置喙,虽然各为其主,可同长山共事的那些年,他们有商有量的,处的倒也是融洽,彼此多少还是有些情分在。
她倒也没有瞒着长山,“公主什么都没说,只是看见是将军的帖子,便让我们退回来。”
“连看都没有看一眼。”
长山听见之后,头就更疼了,但他磨磨蹭蹭的不愿走,看着秋霜问了许多的话,可秋霜全部都笑着敷衍了去。
长山便明白过来,秋霜是不愿意说的,于是他换了一种方式,同秋霜说了许多的话,“秋霜姐姐,还请你同殿下说说,将军和那谈莹,当真是什么关系都没有,将军根本就不认识她,在北疆军营的时候,将军才知道他们开过什么玩笑。”
“有一些传言,实则军营也有,可将军从来都是明令禁止的。”
“将军从不许旁人说公主一句不是。”
长山的话,秋霜原封不动的转述给了南宫静瑶听,可南宫静瑶听完之后却没有太多的表情。
情绪依旧淡淡的,也没有说什么话,只是吩咐夏荷秋霜好好的待在府中照顾阿昭。
她要带春梅去客悦楼。
至于长山说的那些话,也不知南宫静瑶有没有信。
出府的路上,春梅小心翼翼的提起,南宫静瑶的脸上浮现一抹浅笑,“本宫信。”
这些话,又有什么不能信的?
他们当夫妻的那三年,季长风便是再怎么待她冷淡,不也从不会姑息对她不敬的人?
昔日和刘元魁打架,也是这个缘由。
在她不知道的时候,也还有很多回。
这同爱不爱的,又有什么关系?不过是能证明他品行不差罢了。
“那,您既然信,为何不愿见一见将军?也许,也许…”春梅吞吞吐吐的看着南宫静瑶,而南宫静瑶也并非不知道春梅想说什么。
只是,她真的不想去期待一个“也许”,失望落空的滋味,是当真不好受的。
过去几年,她每一日都在期待一个也许,甚至连提和离的那一日,都在期待季长风也许不会签字,他也许是喜欢她的,便是不喜欢,也不会太过绝情,可往往事与愿违。
“没有什么也许。”南宫静瑶轻声开口,“本宫真的不想在自欺欺人了。”
与其期待着他哪一天爱上自己,永远活在患得患失当中,倒不如放过自己好些。
春梅听罢,只能安安静静的陪着南宫静瑶。
主仆二人来到客悦楼的时候,江韶已经在了,这一回江韶并没有点菜,他等着南宫静瑶过来,询问她想吃些什么。
南宫静瑶的心思并不在菜肴上面,倒也给面子的点了一些,“江大哥今日怎么有空?”
“有一些事情总是会忙完的。”江韶轻声开口。
他们俩都是聪明人,有些客套的话说来说去也没有太多的意思,江韶虽然已经猜到阿昭的身份,却还是想问一问南宫静瑶,是否真的如此。
南宫静瑶知道这件事是瞒不住的,在江韶的面前,倒也没有找借口隐瞒,大大方方的承认下来。
“既如此,公主为何要将孩子放在慈幼局?”
南宫静瑶虽然承认了阿昭的身份,但有些事情还是不知道要怎么说的。
她的神情有些尴尬,看向江韶的眼神多了一些躲闪,一瞬间江韶想通了许多的事情,神情变得有些古怪起来。
“公主是不想让臣知道?”
“所以,才会将孩子送去慈幼局?”
江韶猜到了七八分,南宫静瑶的心里就更尴尬了,一时之间都不知道要怎么面对江韶。
“公主其实不必如此。”江韶的心中微微发苦,脸上的笑容也多了一些苦涩,“臣并不是多话的人。”
南宫静瑶听见这话,心中很是不好受,她当时不过是不想让人知晓,并不是要针对江韶。
“江韶哥哥…对不起。”南宫静瑶轻声道歉,可江韶却是从容大度。
“臣知公主心中担忧,此乃人之常情。”江韶甚至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讲出这番话来的,明明心中很是在意,却还要装作不在意的模样,“公主担心会走漏风声,让季将军知晓,对吗?”
南宫静瑶不知如何应对才是,她沉默许久,而江韶却笑着化解了这些尴尬,将桌上的酒取过来倒了一杯,推到了南宫静瑶的面前。
“做什么这般愁眉苦脸的?难不成在公主的心里,我就是这么小气的人吗?”江韶轻轻的笑了起来,将酒推到南宫静瑶的面前,“就当是赔罪,喝了这杯酒,之后就什么都不提,公主觉得可好?”
南宫静瑶自然说不出拒绝的话来,这件事本就是她有愧江韶,自然他说什么,便是什么。
江韶看着南宫静瑶,问出了一个长久以来,藏在心中的疑惑,“阮阮,到底喜欢季将军什么?”
在江韶所知道的时间里,南宫静瑶和季长风并无交集,不仅仅是他,就连太子殿下也不清楚缘由。
南宫静瑶听见这话,略略的沉默了下来,她拿过桌上的酒壶,给自己倒了一杯酒,江韶的问题并不冒犯,南宫静瑶并不知他心中尚有别的心思,只当是兄长的关心。
“他替我,捡过纸鸢。”南宫静瑶轻声开口,说出了一个让江韶难以置信的理由,他想过千万种理由,从未想过竟是这般。
“只因为这个?”
南宫静瑶轻轻的点头,思绪回到了许多年之前,那是春暖花开的时节,她的姑姑在京郊的庄园举办了一场赏花宴,她受邀前往,因地点在城外,姑姑告诉她可以去踏青,她便带了一只纸鸢。
去了才知不全是女眷,原是想让表姐相看未来夫家的,故而男宾女宾,皆有。
宴会上热热闹闹的,所有人都忙着赏花作诗,以诗会友,唯有她期待着去放纸鸢。
她本以为只有自己一个人去,但因为她是长公主,女眷们便只能陪着她一同前往,世家贵女再见到她来的时候,便命府中下人去城里买纸鸢,花花绿绿的应有尽有。
虽说那些纸鸢做工精良,可她的还是最不一样的。
南宫静瑶觉察出不对来,便推说自己累了,那些飘在空中令她尴尬的纸鸢,才尽数被收下。
只是南宫静瑶收了许久的线,也没有收回自己的纸鸢。
那是她的心爱之物,但她也没有惊动姑姑,只是让孙于带着侍卫去寻找,找了许久也都一无所获,回宫之后更是难过不已。
但是后来,南宫静瑶还是找到了纸鸢,是有人捡到了送还给她的。
春梅做事稳重,便问清楚了那人是谁。
后来她才知道,她的纸鸢飘去了另一处的林场,挂在了树梢上,来来回回的人都看得到,只是线缠的很紧,需要将线切断才能将纸鸢取下。
“许多人都知道那是我的,可只有他一个人,将纸鸢取了回来,还给我。”
那不过是举手之劳的一件事,却只有他一人做了。
甚至连提都没有提一句,纸鸢是直接交到姑姑身边的嬷嬷手上的。
江韶听完之后,心中却久久都不能平静,因为那纸鸢,是他做的,他从不知他们的缘分竟始于此。
江韶这会儿都不知道他是该感动小公主珍惜他的礼物,还是要后悔自己当初做了那只纸鸢。
“公主的心中,是不是容不下旁人了?”江韶轻声的问道。
南宫静瑶并没有敷衍,而是诚实的告诉江韶,她不知道,时至今日,她依旧没办法全然放下。
江韶还有什么是不明白的?
原本想说的话,如今已没了再开口的必要,他只是将藏在袖间的礼物取了出来,赠予她。
“也不知,阿昭会不会喜欢。”
南宫静瑶打开才知那是一对金灿灿的镯子,袖珍的大小,很是可爱。
她见到的时候还有些疑惑,将镯子举起来看了看,挺想知道他是什么时候准备的,难道他来青州之前,就知道她有阿昭了吗?
“青州虽然远离金陵,可商铺倒也繁华,昨日出门不久便寻到了合心意的礼物。”江韶淡淡的笑起,“还希望阮阮不要介意是临时买的。”
南宫静瑶这才收下,同江韶说回了金陵之后,要再给阿昭补上。
江韶笑着应允。
二人将话说开之后,那尴尬的气氛一扫而空,便渐渐的有了欢声笑语。
南宫静瑶本以为不过是一场友人之间的会面,殊不知这一幕又完完整整的落入了季长风的眼帘。
眼前的一切和两年前渐渐重合。
两年前季长风就觉得那一幕分外的刺眼,如今见到更甚从前,他就坐在不远处的酒楼,安安静静的看着这一幕,瞧着他们推杯换盏,笑语盈盈。
他明明觉得刺眼,却还是强迫自己要看下去,他明明心中不悦,却什么都做不了,他明明不想看到这一幕,却还是眼睁睁的受着。
长山看的分明,愣是大气都不敢出,想上前请将军离开,但此时此刻就和有人掐着自己喉咙似得,半句话都说不出来。
“你当真有将帖子送到吗?”季长风看向长山,甚是不满,长山只觉得自己分外的冤枉。
帖子他自然是送到的,可架不住公主殿下不愿意见人,她原本就是天之骄女,想见谁,不想见谁,不都是凭着自己心意吗?
原本也没有什么人能够勉强她。
一直以来,能勉强公主的,不就只有她自己吗?
“奴才自然是将帖子送到了,秋霜姐姐说,公主连打开都不曾打开,便退了回来。”长山最近已经不想要自己这条命,专门往季长风的心头上戳,哪儿痛就戳哪儿。
季长风:“……”
看都不曾看过吗?
“殿下昔日事事以您为先,您当然不知这其中区别,如今殿下同您和离,您想要见殿下,自然也要按照规矩来。”长山不怕死的说道。
季长风这会儿是根本不想听长山说话,很想勒令他闭嘴,却又没有阻止太多。
自虐一般的听他说话。
长山站在季长风的身边,伸出脖子瞅了瞅,又回到主子身边忠言逆耳,“殿下和江大人的关系,还是一如既往的好。”
季长风:“……”
“奴才从前听说江大人虽然是太子殿下的伴读,却和公主殿下关系更好,因为太子殿下性子太冷,五皇子和长公主殿下,都更喜欢和江大人待在一处。”
长山一边说着话,一边偷偷的观察着季长风的表情,只觉得自己活得委实有些辛苦。
主子连自己的心意都闹不明白,竟还要他们将脑袋别着来操心。
这一天天的,真的是提心吊胆。
若是往日,季长风听见这些话,早早的就让长山闭嘴,但是今日他却是自虐一般的问长山,还知道什么。
长山一听这话,那可就来劲了,“ 将军可知道元宵诗会?金陵的元宵很是热闹,满大街都是花灯,那元宵诗会就是热闹中的热闹,而诗会头名的奖品是一盏漂亮的花灯,那花灯每一年都会在公主的手中,几年都没有重样,都是江大人赢来赠予公主的。”
这些事情曾被金陵城中诸多世家贵女艳羡不已,可她们素来都知道江韶和长公主是什么关系。
便是艳羡也没有多想,毕竟那时候,长公主年纪不大。
但并不妨碍众人艳羡。
本以为会是一段青梅竹马的佳话,谁知长公主竟然嫁给了季长风,还有不少人觉得惋惜。
“所以,他是在公主成亲之后,离开了金陵?”季长风敏锐的问道。
长山仔细的算了算时间,发现还真是那么一回事。
季长风的脸色就更差了,他好像明白了什么,整个人显得阴沉的可怕,他觉得自己选的位置当真不是什么好位置,可以清清楚楚的看见,却不能明明白白的听见。
桌上的酒壶不知什么时候空了,去北疆的那两年,季长风很少饮酒,在金陵的那三年,他已经喝过许许多多的酒,从最初的醉生梦死到后来的浅尝辄止,有多少是妥协,又有多少是无奈,季长风自己都已经分不清楚。
可南宫静瑶以为他喜欢酒,总是送他许多各地的美酒。
她对他的心意,总算那般直白,以为他喜欢,便会为他寻来,真挚的让人根本就没有办法拒绝。
所以,他极少饮酒,即便是打了胜仗,庆祝的日子里,他却依旧没有很快乐,季长风并不知自己到底是怎么了。
但在那样热闹的日子里,他时常想起南宫静瑶,想起她温温软软的笑容,那个时候,他才能感觉到久违的平静。
离开金陵的每一天,季长风都会不经意的想起她,仿佛想起她,已经成了再正常不过的一件事。
季长风原本以为,那是愧疚。
可他从未对旁人有过这样的愧疚。
他迫切的想要知道原因,但却有害怕知道原因,他看着眼前的这一幕,才明白心中究竟在意什么。
季长风终于明白,他为何那般在意江韶,也终于明白,为何见到他就本能的厌烦,为何明明距离那般的遥远,还是会忍不住的想要关注江韶的消息。
这一切的一切,在今日都有了一个确切的答案。
他吃味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