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走！“朱元璋沉声道，腰间玉带随着动作发出清脆碰撞。他率先迈过一尺高的门槛，金丝绣着盘龙的明黄披风在身后猎猎作响。朱棣和朱允炆对视一眼，忙不迭地跟上。朱棣按在佩刀柄上的手掌沁出薄汗，朱允炆的绣鞋几乎要踩到前面人的袍角。
三人立在殿前汉白玉台阶上时，暮色已浓得化不开。远处宫墙下浮动着黑影，铁靴踏在石板路上的“铿铿“声由远及近，惊起檐角夜枭发出凄厉的啼叫。朱元璋眯起眼睛，浑浊的瞳孔努力分辨着暗影，眼角的皱纹在忽明忽暗的灯笼光晕里如刀刻般深刻。
“皇爷爷！是锦衣卫！“朱允炆突然抓住朱元璋的衣袖，声音因激动而发颤。这个平日养在深宫的皇太孙，此刻双颊涨得通红，月光映得他眼底闪烁着兴奋的光芒。朱棣喉结滚动了一下，右手无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金牌，上面“锦衣卫“三个篆字硌得掌心生疼。
朱元璋的嘴角终于扯出一抹笑意，沟壑纵横的老脸像绽放的枯菊。他缓缓负手而立，玄色龙袍在夜风中鼓胀，露出内里暗绣的十二章纹。“锦衣卫到来不是早晚的事儿吗？“他故意拖长尾音，苍老的声音在空旷的庭院里回荡，惊得池中的锦鲤纷纷潜入水底，“咱早就说过，朱允熥那逆孙......“
话音未落，朱棣已单膝跪地：“父皇神机妙算！那逆贼不过是秋后的蚂蚱！“他抬头时，月光照亮了眼底跳动的火苗。朱允炆见状也慌忙跪下，玉冠险些从发间滑落：“皇爷爷圣明！孙儿就知道，这江山始终姓朱！“
朱元璋看着眼前俯首帖耳的子孙，心中涌起一阵快意。风掠过他斑白的鬓角，带来淡淡的血腥味——那是皇城深处传来的，混合着硝烟与铁锈的气息。他想起三日前在奉天殿怒斥群臣的场景，想起自己掷地有声的那句“皇位且让他坐些时日“，不禁挺直了佝偻的脊背。
“身为皇室子孙，这般沉不住气！“朱元璋突然冷哼一声，袍袖扫过阶前青铜仙鹤灯，惊起几片飘落的烛泪，“等回了奉天殿，每人罚抄《资治通鉴》百遍！“他刻意板起脸，余光却瞥见朱棣偷偷抿起的嘴角和朱允炆强压笑意的憋闷模样。
此时，黑暗中传来整齐的甲胄摩擦声。数十盏灯笼突然亮起，照得广场如同白昼。身着飞鱼服的锦衣卫们手持绣春刀，像黑色潮水般涌来。领头的千户单膝跪地，声音洪亮如钟：“卑职奉皇命勤王，已肃清叛党！恭迎陛下回宫！“
随着此起彼伏的“吾皇万岁“响彻夜空，朱元璋缓步走下台阶。月光洒在他银白的胡须上，映得腰间传国玉玺熠熠生辉。他看着眼前黑压压跪倒的身影，忽然想起四十年前那个在濠州讨饭的少年。而此刻，这万里江山，终究还是姓朱。
夜风掠过武英殿檐角的螭吻，朱元璋抬手抚过腰间温润的羊脂玉带，指尖摩挲着雕工精细的蟠龙纹。重掌大权的快意如陈酿的美酒，顺着血脉在周身奔涌，他苍老的面庞泛起病态的酡红，嘴角的笑意几乎要将眼角的皱纹撑开。檐下悬挂的铜铃叮咚作响，恍惚间竟像是奉天殿上那排编钟的余韵。
朱棣和朱允炆并肩而立，前者双手交叠笼在广袖之中，金丝绣着獬豸的补服随着呼吸微微起伏；后者攥着腰间玉佩的手指因用力而发白，青玉螭纹硌得掌心生疼。两人对视时，都在对方眼中看到劫后余生的狂喜。朱允炆望着月光下祖父威严的背影，喉结滚动了两下，腹中暗潮汹涌：“皇太孙的冠冕蒙尘太久了，那把龙椅本该就属于我......朱允熥，你以为躲在锦衣卫身后就能高枕无忧？“
朱棣的目光却越过朱允炆的肩头，落在远处宫墙上摇曳的灯笼光影。他想起被软禁在西华门那半月，每日听着更夫梆子声数着时辰，连靴底沾的黄土都要被反复查验。此刻胸中郁结的浊气终于散尽，却又泛起新的盘算。他余光扫过朱允炆微微佝偻的脊背，心中冷笑：“这等鼠目寸光之辈，如何守得住大明江山？“
“走吧。“朱元璋忽然开口，袍袖扫过阶前青铜龟鹤灯，惊起几缕未燃尽的灯芯。他龙纹皂靴踏在青砖上的声响，如同鼓点般敲在众人心里。朱棣和朱允炆急忙跟上，一个半步之差保持着藩王的礼数，一个小跑着生怕落下。三人穿过垂花门时，月光突然被乌云遮蔽，檐角的铜铃发出刺耳的嗡鸣。
走出约莫二十丈，朱元璋的脚步陡然顿住。他敏锐地捕捉到身后异常的寂静——本该紧随其后的脚步声、甲胄摩擦声，此刻竟消失得无影无踪。老皇帝缓缓转身，月光穿透云层，将他脸上的皱纹照得如同刀刻。只见数百锦衣卫仍维持着跪拜的姿势，整齐的身影在月光下宛如雕塑，唯有绣春刀的寒芒在夜色中闪烁。
“这是何意？“朱元璋的声音像是从胸腔深处挤出来的，带着令人牙酸的沙哑。话音未落，忽听整齐划一的金属碰撞声，所有锦衣卫同时变换方向，朝着西南角单膝跪地。朱允炆的绣鞋在青砖上打滑，险些摔倒，他死死攥住朱棣的衣袖，声音发颤：“叔......叔父，他们......“
夜风掀起重重宫帷，远处传来环佩叮当之声。朱允熥手持镶玉如意，缓步从月洞门走出。他月白蟒袍上的金线在月光下流转，腰间明黄丝绦随着步伐轻摆，身后簇拥的锦衣卫如同黑色潮水。“都起来吧。“少年的声音清朗，带着不属于这个年纪的沉稳。随着他抬手示意，数百人整齐划一地起身，甲胄相撞的声响惊起栖息在梧桐树上的夜枭。
朱棣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掌心，冷汗浸透了里衣。他看着朱允熥腰间晃动的九龙玉佩——那分明是三日前朱元璋当众赐予朱允炆的信物。再转头望向面色铁青的父皇，只见朱元璋紧握的拳头青筋暴起，龙纹袖口下隐约露出几丝白发，在夜风中微微颤抖。
朱允炆张着嘴想要说话，喉间却发不出半点声音。他忽然想起今早膳房送来的桂花糕，甜腻的味道此刻翻涌上来，化作满嘴苦涩。远处钟鼓楼传来三更梆子声，惊破了这诡异的寂静，也敲碎了三人方才还志得意满的美梦。
夜风裹挟着浓重的血腥味掠过武英殿飞檐，朱元璋僵直地立在原地，龙纹皂靴深深陷进青砖缝隙。朱棣喉结剧烈滚动，余光瞥见朱允炆的绣鞋在月光下不住打战，那抹颤抖的阴影正与自己发颤的指尖遥相呼应。方才还志得意满的祖孙三人，此刻如同被抽走脊梁的木偶，在朱允熥与锦衣卫组成的铜墙铁壁前摇摇欲坠。
朱元璋的指节捏得发白，青筋如枯藤般在布满老年斑的手背上暴起。他踉跄着往前踏出半步，金丝绣龙的披风在夜风中猎猎作响，却掩不住内里佝偻的脊背。“纪纲！“苍老的怒吼震得檐下铜铃嗡嗡作响，老皇帝浑浊的瞳孔里翻涌着骇人的杀意，“当初你在雨花台发的毒誓，都喂了狗？！“
被点名的锦衣卫指挥使浑身一颤，蟒纹飞鱼服下渗出冷汗。他垂首盯着青砖上的血渍，耳畔突然回响起半月前那个雨夜——朱允熥亲自驾临诏狱，腰间左轮手枪的金属冷意抵在他颈侧，身后副官捧着的西洋留声机正播放着南京城外的枪炮轰鸣。“纪大人可知，这发报机的滴滴声比飞鸽快上百倍？“少年的声音混着电流杂音，“你们潜入皇宫十次的路线，此刻都在我的天眼图上跳动。“
朱允熥踏着满地碎月走近，蟒袍下摆扫过朱元璋的皂靴。他抬手轻拍老皇帝紧绷的肩头，指尖的温度透过厚实的龙袍传来：“皇爷爷看这月光多好，“少年漫不经心地转动左轮枪柄，金属撞针的咔嗒声在死寂中格外清晰，“武英殿的地砖该换了，明日我便命人铺上波斯进贡的夜光琉璃，您晨起遛弯时就不会被门槛绊倒。“
朱元璋突然暴起，枯瘦的手掌闪电般掐住朱允熥的手腕。两人鼻尖几乎相触，老皇帝呼出的浑浊气息喷在少年脸上：“竖子！你当真以为靠几杆洋枪就能坐稳江山？“他的指甲深深掐进朱允熥皮肉，“当年陈友谅的巨舰比你的枪炮如何？张士诚的财帛比你的西洋玩意儿如何？“
朱允熥却突然笑出声，温热的血珠顺着腕间滴落，在青砖上绽开红梅：“皇爷爷可知火器营的新兵怎么说？“他猛地抽回手，将染血的指尖举到月光下，“他们说您像烛火，看着亮堂，风一吹就灭；而我是那日头，“少年突然扯开衣领，露出胸口贴着的西洋怀表，表盖映出朱元璋扭曲的面容，“是迟早要升起的日头。“
朱棣看着两人对峙的身影，后槽牙咬得发疼。他想起三日前在奉天殿，朱允熥宣读诏书时，那柄镶金错银的左轮枪就别在少年腰间，随着每一个字的落下轻轻晃动。此刻月光下，那些镌刻的西洋花纹正泛着妖异的光，像无数张嘲笑的嘴。
“父皇且看这天上月。“朱允熥突然转身指向夜空，云层恰好散去，银辉倾泻在众人身上，“当年您在濠州讨饭时，可曾想过能坐拥这万里山河？“他的声音突然放柔，带着蛊惑人心的低哑，“如今孙儿不过是让您重走一遍老路——就像您当年夺了小明王的王座，我不过拿回本该属于我的东西。“
朱元璋踉跄后退，后背重重撞上青铜仙鹤灯。灯盏剧烈摇晃，滚烫的灯油泼在龙袍上，却丝毫未减他眼中的疯狂：“你以为控制了锦衣卫就能高枕无忧？“老皇帝突然扯开衣领，露出布满疤痕的胸膛，那些陈年箭伤在月光下泛着狰狞的白，“当年陈友谅的流矢、张士诚的毒酒、王保保的铁骑......都没能要了我的命！“
朱允熥却慢条斯理地掏出手帕擦拭腕间血迹，丝绸摩擦声刺得人耳膜生疼：“皇爷爷总说自己是天命所归，“他突然逼近，温热的呼吸扫过朱元璋灰白的鬓角，“可您的天命，在太子薨逝那日就断了。“少年举起左轮枪对准天空，轰然巨响惊起满宫飞鸟，“现在这天下的命数，在我的枪膛里。“
纪纲看着剑拔弩张的祖孙，喉结艰难地滚动。他想起朱允熥那晚说的最后一句话：“老朱家的龙椅，终究要姓朱。但这血流得太多了——您看那护城河，都快被染红了。“此刻夜风送来远处零星的枪响，他突然觉得，也许这场血色闹剧，真该有个了断。
朱棣突然上前半步，广袖下的拳头攥得发疼。他望着朱允熥腰间晃动的玉佩——那本该是属于自己的东西。可当他对上少年眼中森冷的光，到嘴边的话又咽了回去。月光下，朱允熥正将左轮枪抵在朱元璋心口，金属的冰凉透过龙袍，在老皇帝剧烈起伏的胸膛上印出清晰的轮廓。
“皇爷爷若是累了，“朱允熥的声音轻得像在哄孩子，“就去武英殿歇着吧。孙儿命人在暖阁装了西洋地暖，比您当年烧的炭盆暖和百倍。“他突然转头看向朱棣，目光扫过对方紧握的拳头，“至于叔父，北平的风沙大，明日就启程回去吧——毕竟，“少年嘴角勾起意味深长的笑，“那里才是您该待的地方。“
朱元璋死死盯着眼前的枪口，浑浊的老泪突然夺眶而出。四十年前那个在破庙躲雨的小乞丐，三十年前在应天城头登基的开国帝王，此刻在晚辈的枪口下，第一次感到了彻骨的寒意。夜风卷起他几缕白发，在空中飘荡，如同他摇摇欲坠的帝王尊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