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凉国公不必如此。“朱允熥声音不高却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朕既用你们，自然信得过。只是这天下，终究要靠忠心来守。“他微微前倾身子，冕旒随之晃动，映得蓝玉额头沁出细密汗珠。
蓝玉重重叩首，额头在青砖上撞出闷响：“臣等愿为陛下赴汤蹈火！“起身时袍角扫过地面，带起一丝不易察觉的尘土。其他勋贵亦步亦趋，在殿内此起彼伏的叩首声中鱼贯而出，厚重的殿门在他们身后缓缓合拢，将最后一道身影吞没在阴影里。
朱允熥松了松紧绷的肩膀，龙纹袖口滑落时露出腕间淡青色血管。他摩挲着扶手边缘凸起的龙鳞纹路，忽然沉声道：“纪纲。“
随着珠帘轻响，锦衣卫指挥使纪纲如鬼魅般出现在阶下。玄色飞鱼服在烛光下泛着暗芒，绣春刀的金属冷意混着他身上特有的血腥味扑面而来：“臣在。“
“抄家的名单都确定好了？“朱允熥端起案上的白玉盏，却未饮，只是看着杯中游动的茶水倒影。
纪纲上前半步，靴底与青砖摩擦出细微声响：“回陛下，两日来已抄没十家。“他从袖中抽出一卷黄绫，墨迹未干的名单上密密麻麻列着勋贵姓氏，“以东宫吕氏和颖国公为首的谋逆案，经锦衣卫日夜审讯，已有突破性进展。“
朱允熥放下茶盏，瓷器与桌面碰撞的脆响惊得梁间雀鸟扑棱棱乱飞。纪纲咽了咽唾沫，继续道：“如今涉案之人相互攀咬，臣斗胆揣测，牵连者恐不下四万......“话音未落，自己先惊出一身冷汗。胡惟庸案的血腥记忆犹在眼前，而这次的杀戮规模，显然更甚。
朱允熥接过奏折，龙纹指甲划过纸页发出沙沙声。烛火在他脸上投下明暗交错的阴影，良久才吐出两个字：“继续。“
“是！查抄的银钱已悉数入账内帑。“纪纲后退三步，躬身行礼，“若陛下无事，臣告退。“
待脚步声彻底消失在回廊尽头，朱允熥起身走向窗前。月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金砖地上，他望着账册上“二百万两“的数字，指尖无意识地敲打着窗框。傅友德家族贡献的五十万两尤为醒目，恍惚间仿佛看见这位老将南征北战时，在战利品中暗自藏匿金银的模样。
想到此处，朱允熥嘴角勾起一抹笑意。绣着十二章纹的明黄锦袍在转身时带起一阵风，他迈着轻快的步子离开奉天殿，金丝绣鞋踏过白玉阶，发出清脆的声响。
片场此时正是一片忙碌景象。朱元璋裹着戏服坐在道具龙椅上，苍劲的手指无意识地抠着椅背上的彩绘，脸上满是沉思之色。朱允熥远远望见，心中暗喜——老爷子这入戏的模样，看来那部精心筹备的历史剧果然奏效。
“皇爷爷，您在想什么呢？“朱允熥刻意放轻脚步，却还是惊得朱元璋猛然抬头。
“咱在想......“朱元璋下意识开口，刚吐出三个字便僵住。熟悉的声音让他瞬间回神，蹭地站起身来，戏服的广袖扫落案上剧本。说时迟那时快，布满老茧的手掌已重重敲在朱允熥脑门上：“你个逆孙！咱就活七十一岁？“
朱允熥捂着脑袋直咧嘴，戏服上的珍珠流苏随着动作晃个不停：“皇爷爷，这是拍戏！拍戏！“他急得直跺脚，绣着云纹的皂靴在泥地上踩出两个深坑。
朱元璋冷哼一声，腰间玉佩撞在龙椅上发出清响：“拍戏也不成！你得给咱续命！“说罢双手抱胸，胡须气得不住颤动，倒真有几分当年御驾亲征的气势。
朱允熥无奈地摊开双手：“这世上若是有长生不老之术，秦始皇就不会死了。“话音未落，便见朱元璋眼神一亮，顺着他的目光望向正在布置场景的剧组。
“现实中没有，拍戏总能有吧？“朱元璋摩挲着下巴，戏服上的金线在阳光下闪烁，“你小子不是说这叫艺术创作？“
朱允熥顿时了然，苦笑道：“要不朕给导演下道旨意，给老爷子您加个长生不老仙丹？从洪武二十六年续到......“他故意拖长尾音，“洪武一万年？“
朱元璋抚掌大笑，震得鬓边的白发微微颤动：“也不是不能考虑！“说罢突然凑近，浑浊的眼珠里闪着精光，“不过那朱允炆......“
两人并肩走向另一处片场。此刻朱允炆正身着龙袍，在“奉天殿“内接受群臣朝拜。阳光透过仿古窗棂洒在他身上，将戏服上的金线映得璀璨夺目。“传朕旨意——削藩！“朱允炆猛地将奏折拍在龙案上，玉制镇纸与桌面相撞发出脆响。
朱元璋的脚步突然顿住。看着朱允炆眼中闪烁的锋芒，那举手投足间的帝王威仪，恍惚间竟与记忆中某个片段重叠。他下意识攥紧腰间玉佩，戏服下的手指微微发颤。远处传来导演喊“卡“的声音，却仿佛隔了千山万水般模糊不清。
盛夏的横店片场蒸腾着热浪，棚顶铁皮被晒得发烫，折射出刺眼的白光。朱元璋枯树皮般的手指突然死死扣住朱允熥的肩膀，明黄色戏服上盘金绣的五爪金龙在两人拉扯间绷出尖锐的弧度。“咱总觉得你小子在点咱，但是咱现在没有证据。“他浑浊的瞳孔里翻涌着猜忌的暗潮，仿佛要将眼前的孙子看穿，连鬓角新染的白发都因用力过猛微微发颤，脖颈处暴起的青筋随着粗重的喘息突突跳动。
话音未落，片场之外突然炸开一声惊雷般的怒吼，震得棚顶悬挂的仿古宫灯剧烈摇晃。正在调试灯光的剧组人员手中的反光板“哐当“落地，惊起棚顶栖息的麻雀，扑棱棱的振翅声混着器材碰撞的叮当声。还未等众人反应，厚重的帆布幕布被猛然撕裂，裹挟着一身肃杀之气的朱棣冲了进来。玄色戏服下摆扫过满地道具，打翻的胭脂盒泼出猩红一片，带起的木屑和碎绸在炙热的空气里翻飞。
此刻朱允炆正对着铜镜调整冕旒，十二串玉珠在他眼前轻轻晃动。镜中突然闯入一道黑影，还未看清来人，脖颈已被铁钳般的大手掐住。朱棣红着眼将他整个人提起，戏服上的珍珠流苏在剧烈晃动中纷纷崩落，噼里啪啦砸在青砖地上，溅起细小的尘雾。“混账东西！“朱棣的怒吼震得朱允炆耳膜生疼，温热的唾沫星子喷在他脸上。
朱允炆双脚离地乱蹬，绣着云纹的皂靴徒劳地踢向虚空，靴底的金线在阳光下划出凌乱的光影。他涨红的脸上满是惊恐，喉间发出因窒息而破碎的呜咽，双手死死抓着朱棣的手腕，指甲深深掐进对方皮肉里。“四叔！你这是干什么？“声音被挤压得变了调，带着濒死般的绝望。
“你削藩让你削藩！“朱棣青筋暴起的拳头擦着朱允炆耳畔砸向身后的立柱，木屑四溅，有几片甚至扎进朱允炆颈侧的皮肤。“本王堂堂燕王，太祖皇帝嫡子，竟然要装疯卖傻，睡猪圈！“他剧烈起伏的胸膛撞得戏服上的蟒纹扭曲变形，每一个字都像是从牙缝里挤出来的，“本王岂能忍？岂能忍？“
鲜血顺着朱允炆的鼻腔喷涌而出，在明黄龙袍上绽开狰狞的红梅，温热的血滴落在青砖上，很快晕染成暗红色的斑点。剧组人员这才如梦初醒，道具师举着假兵器冲上前，场务拽着麻绳试图拉开两人，人群中响起此起彼伏的惊呼声。朱元璋在人群外急得直跺脚，戏服腰带散开都浑然不觉，“快拉开！老四的拳头能开碑裂石！“苍老的声音里带着前所未有的慌乱。
朱允炆瘫倒在地，用染血的袖口捂住鼻子，指缝间仍不断渗出鲜血，在袖口晕开大片殷红。“皇爷爷，四叔诬陷孙儿，这都是假的！这是演戏啊......“他抬头望向朱棣的眼神里，既有恐惧又有委屈，泪水混着血水顺着脸颊滑落，“可是他现在是真的在打孙儿啊！“
朱元璋黑着脸，绣着龙纹的皂靴重重踹在朱棣背上，靴底的金属饰片刮擦青砖，发出刺耳的声响。“演戏而已，你太过了！“话音未落，朱棣却突然“噗通“跪倒，膝盖砸地的闷响惊得全场寂静。
“父皇！“朱棣扯着朱元璋的衣摆，涕泪横流间戏服的广袖拖在血泊里，沾满尘土和血渍。“这小子下手太狠了，削藩让十二弟引火自焚，儿臣装疯卖傻才躲过一劫......“他哽咽的声音里，竟分不清是戏里的哀怨还是现实的愤懑，肩膀剧烈抽搐着，仿佛真的回到了那段屈辱的岁月。
次日清晨，晨光透过雕花窗棂洒在朱允炆苍白的脸上，在剧本上投下细碎的光斑。他攥着剧本的手指关节发白，指腹反复摩挲着“靖难之役“的章节，纸页被捏得簌簌作响。突然“嘶啦“一声，他扯下写满朱棣造反情节的那页，碎片如枯叶般飘落，在空中打着旋儿，最后散落在他沾满草屑的龙袍上。
“反了反了！“朱允炆抄起道具架上的枣木棍子，发冠歪斜，几缕头发垂在眼前。龙袍下摆沾满草屑，不知道何时还蹭上了块泥渍。他疯了般冲向永安殿拍摄场地，脚步踉跄，腰间的玉佩撞在大腿上发出清脆的声响。远处传来朱棣低沉的台词声：“今日本王要翻身了！要行靖难之事了！“
朱棣闭眼凝神，指尖轻抚戏服上的金丝蟠龙，绣线在阳光下泛着冷光。昨日被打的屈辱、蛰伏时的隐忍，此刻都化作眼底翻涌的暗火。导演刚喊出“开始“，他猛地睁眼，抽出腰间的道具佩剑，剑锋划破空气发出清越的鸣响：“这朱允炆听从奸臣削藩之举做的天怒人怨，本王当清君侧！“剑穗随着动作翻飞，扫过他紧绷的下颌。
片场弥漫着硝烟般的紧张气氛，摄像师跟着他疾走的脚步摇晃镜头，镜头里的画面跟着剧烈晃动。场记板因激动而颤抖，上面的粉笔字都变得模糊不清。却没人注意到，朱允炆举着木棍从廊柱后冲出，沾着泥土的皂靴踩碎满地晨光，每一步都带着决绝的恨意。
“逆贼！逆贼！“朱允炆的怒吼震得屋檐下的铜铃乱响，声音里带着哭腔。木棍裹挟着风声狠狠砸向朱棣后背，破空声尖锐刺耳。朱棣侧身闪过，戏服被木棍撕开一道大口子，露出内衬的玄色中衣，布料撕裂的声音在寂静的片场格外清晰。他反手抓住木棍用力一扯，朱允炆踉跄着跌进他怀里，两人的呼吸交织在一起，都是粗重而急促的。
“呵呵呵！“朱棣扯着朱允炆的衣领，鼻尖几乎要撞上对方，呼出的热气喷在朱允炆脸上。“咱知道你会引火自焚，然后出家为僧，藏到寺庙里！“他眼中跳动着近乎疯狂的火光，仿佛真的将眼前人视作不共戴天的仇敌，手指死死扣住朱允炆的肩膀，力道大得像是要将人揉碎。
剧组乱作一团，反光板倒在泥地里，沾满脚印；假旌旗被踩得稀烂，绸缎碎片在空中飞舞。朱元璋拨开人群赶到时，正看见朱棣将朱允炆按在龙椅上，道具剑抵在对方咽喉。他僵在原地，举到半空的手迟迟落不下去，喉结上下滚动，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了。
朱允熥挤到他身边，苦笑着摇头：“入戏太深了......“话音未落，便见朱元璋突然转身揪住他的衣领，浑浊的老眼里满是血丝，呼吸喷在朱允熥脸上，带着浓重的烟味。“都说人生如戏。你小子告诉咱......这些是不是都是真的？“他的声音发颤，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戏服上的十二章纹在风中猎猎作响，恍若回到了金戈铁马的往昔岁月，而此刻的片场，竟比当年的战场还要惊心动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