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重瞳

第43章 重瞳

封家的事表面上算是完了, 背地里却还在发酵,姜真不知道青夫人频频进宫是为了什么,却知道丞相府一定在背后暗动手脚。

她看得越清晰, 心便越萧索。

面对即将发生的一切, 她能做到的事, 少之又少。

姜庭进宫看她,从怀里摸出瓶草药,倒出药油,细细抹在她膝盖上,药油有些冰冷, 但当真好了不少,效果显著。

姜真问他药是哪里寻的。

他双腿盘着, 坐在她旁边, 笑嘻嘻地说道:“忘了, 可能是谁送的吧。”

姜真将毯子重新盖在腿上, 淡淡道:“这药油里有伏虎浆的味道, 是军中常用的烈药, 一般人难以弄到手,是常素危给你的吧。”

姜庭拿帕子擦干净手, 凑到脸上仔细闻了闻,闻起来只有股复杂的草药味, 脸上露出挫败:“姐姐怎么连这个都清楚,我都分不清伏虎浆的味道。”

“你小时候……”姜真捏了捏他的脸,眼里透出片刻思索:“伤好得慢, 我只能去求常家老爷子, 为你寻得这种药。”

不知道什么原因,姜庭小时候, 受了伤留在脸上,很多天都好不了。

历代做天子的,容貌有损也会影响君威,姜真担忧他留疤,也怕他长大后为此自卑,才想到常家的秘药。

常家两位长辈都是好人,只可惜走得太早,独留下常素危一人支撑偌大的常家。

姜真叹了一口气:“常素危提亲,你为什么不和我说?”

她并非要责怪谁,大错已经酿成,若不是有人包藏祸心,母亲又这样糊涂,光是常素危一人提亲,怎么也不会走到这一步。

姜庭眼睛一转,躺倒在姜真的腿上,擡眼望着她,语气狡黠:“是常哥叫我不许跟你说的。”

姜真低头,捏他的鼻尖:“我可不信你。”

“你不信我!那去信封离好了,我看他嘴里也没几句实话。”姜庭恼起来,对上姜真恬淡的眼睛,又委屈地压着声音:“你就不能不成婚吗?”

“别说这些小孩子的气话。”姜真的手轻轻放在他脸上,温暖的香气若隐若现,熟悉又让他眼红:“你也该长大了,我不成婚又能怎么办,母后会甘心吗?”

活着便是身不由己,谁又能永远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即使她想顺从自己的心意,现实也从来不由她选择。

姜庭从喉咙里哼出细细的一声,哑着嗓子道:肆儿儿二吾九幺四七“阿姐,再等我些时日……我会让世间再无可以逼迫你之事。”

姜真在他上方,垂着眼睛睨他,闻言竖起手指,放在唇边轻嘘了一声:“别说了,让我看看你的眼睛,还好吗?”

“阿姐,你看看我,一定是流血了。”姜庭擡起脸,贴着她的掌心蹭了蹭,像一只撒娇的大猫,如儿时一般,眉眼间满是信赖和依恋:“好痛。”

姜真从不在有关他身体的事情上怀疑,信了他这句痛,拧着眉伸手解开了他的眼罩。

姜庭眼罩下那只眼睛和正常的眼睛完全不同,一个眼球里,竟有两个重叠的瞳孔。

他眼珠的颜色很浅,重叠的眼珠微动,有些可怕,若是不知情的人看到了,定要吓个半死。

因此姜真才让他戴着眼罩,只对外说他另一只眼视力不佳——但当年宫里所有的人都知道,皇后生的小皇子,天生重瞳。

重瞳并不是什么不祥的征兆,生在人身上,反而是一种吉相。

——传说重瞳子是天生帝王的象征。

但这种吉相对姜庭来说不是好事,因为他有一个一心想要长生不老,永享权势的皇帝父亲。

皇帝是如此厌恶和忌惮姜庭,姜真很多次怀疑皇帝是真的想亲手杀了他,只是不愿直接动手落人口舌罢了。

皇后生性懦弱,对姜庭也不亲近,把姜庭一个人丢在院落里,就像这样,在姜真的照顾下,像一株野草一般长大了。

偌大的世界,在姜庭眼里只是一方窄小的皇宫,他和阿姐像深海中的两只小鱼,相依为命,永远都不会破碎,也不会被分开。

姜真的拇指轻轻按在他眼睛下一点的位置,他睫毛下意识地颤了颤。

他的眼球下,有一道横贯到眼角的疤,像是有什么东西剜过他的肉,想要将他的眼珠子从眼眶里剔出来。

姜真触碰着那道疤,松了一口气:“没流血,快好了。”

姜庭勾住她的手指,声音从鼻腔里哼出来,轻轻的,像是在撒娇:“可我真的好痛,阿姐,你再仔细看看。”

姜真不疑有他,仔细打量着他的眼睛,他眼珠微动,两只瞳孔像是野兽捕猎时重叠在一起,专注地盯着她,看上去没什么大问题。

这只眼睛现在好好的,但多年前差点就在皇帝的授意下被剜了下来。

姜真一想到这件事,胃里就泛起恶心。

不知道是谁和皇帝进言,说姜庭天生重瞳,之后必将掠夺大燕气运,取他而代之,瞎诌了一门转运之术,竟然要将姜庭的眼珠子剜了,配成药给皇帝吃。

姜真永远无法原谅皇帝,也永远不会将他当成父亲。

她微微攥紧掌心,敲了敲姜庭的额头,冷声道:“什么事都没有,快回去吧。”

姜庭瘪嘴起身,披上外袍,撂下一句:“封离已经被释放了,还不来给你磕几个头,好好谢谢你的救命之恩?不过他就算把心肺皮肉扒下来,又能值几个钱,我也知道,他就是个白眼狼。”

“别乱说。”姜真无奈训他:“你为何总与他过不去?”

“我就是不想他和你成婚!”

姜庭蹭噌噌地往前走了几步,背对着姜真,掩盖住眼底的戾气,软声求道:“阿姐,别和他成婚好不好,再等等我……到时候,你想去哪就去哪,这世间再也没有可以束缚你的东西。”

姜真走出来,声音轻飘飘的,一出口就消散在了空气里:“我本来就不会和他成婚了。”

母亲做出这样的事,她怎么可能还和封离成婚?

姜真深深叹了一口气,擡手间,院子里的槐花,不经意飘落在了她的手上,她保持着擡手,就这样看着那朵花,有些发怔。

秋色已经尽了,满地萧索,树叶都褪了颜色,这时候,怎么还会有花呢?

偏殿里,男人站在窗前,光错着窗棂打进来,照亮他美得不真切的面容。

他望着姜真的背影,冷清的面容里显出些迟钝的寂寥。

落在他肩上的白鹄,打破了一片安静,叽叽喳喳地开口:“你什么时候这么无聊了,你这躯壳里本来灵力就不多,还催动生机去开一朵花干什么?”

伏虺没有回应,神色冷淡。

“你!”白鹄顺着他的目光,望向院子里小心捧着花的女孩。

姜真垂着头,孑然一身站在那里,平添几分冷清孤寂,仿佛只有她一人时,才褪去了温和的假面,完全属于她自己。

伏虺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这么做,他只是不想让她一个人站着。

她也许更希望身边陪伴的那个人是封离,但他只能为她落下一朵花。

白鹄不懂:“你干嘛老待在她身边,再过两年她就要死了。”

它老神在在地细数道:“很快封离就要知道真相,造反打回京城了——就跟上一世一样,她一定会死,你还不如跟着唐姝,好监视封离,别让他在渡劫途中出了闪失。”

伏虺收回视线,看了它一眼,无声勾唇,比月色更清冷。

看他不应声,白鹄拍了拍翅膀,急了,脱口而出:“持清——你答应过我的。”

男人脚步一顿,回眸看向窗外,光影在他空洞的眼睛里折射,瞳孔里积着一层薄薄的,灰色的雾气。

他微微挑眉,声音不同于面对平时刻意的柔弱,像是空渺的余音:“我只答应过你,不会让封离死。”

白鹄咬着自己的喙:“这就够了,你也别做什么多余的事。”

再一看,伏虺的身影已经不见了。

它察觉到一丝熟悉的气味,警惕地缩了缩脖子,望向窗外,大惊失色。

不知什么时候,少年依墙攀爬,坐在了院墙的豁口上,他脖子、手腕,都缠着绷带,看上去重伤未愈。

他长发高高束起,侧面被树荫勾勒出冷硬的轮廓,剑眉飞扬,双眸极亮,唇薄而淡,他腿垂下,眼睛一眨不眨地看向院子里的女子,晦涩道:“阿真。”

姜真被吓了一跳,心跳霎时漏了半拍,往声音的方向看过去,看见那双熟悉的金眸,直勾勾地看着自己。

封离一见她,眼圈和鼻尖就有些泛红。

他的神情,有些阴沉,还有些不自然,姜真没注意到他的异样,脸色白了白,真是要被他吓死了:“你怎么还敢翻宫里的墙!”

南军统领宫廷侍卫,拱卫王城,也就是说,如果封离在宫里被发现,会直接被扭送去常素危面前!

姜真以前不知道,但现在知道了,他们俩要是遇上,绝对要出大事。

封离的语气有些轻:“不会被发现的,那些侍卫武功都不如我。”

她脸色苍白,惊魂未定,但再见到他,还是忍不住上前了几步,担忧地看着他缠满绷带的手。

封离低下头,擡手摸了摸她的头发,神色晦暗不明。

姜真站在墙下,封离坐在墙头,这样的高低,她没有注意到封离的表情。

“上药了吗?”她欲言又止,眼里挂着忧虑:“太医……如何说的?”

他黯淡的金色瞳孔里,只噙着她的身影,神思难辨。

封离停顿了片刻,复又若无其事地勾唇:“无事,只不过是被挑断了手筋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