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当然

第44章 当然

姜真抓住他的手, 脸上闪烁着不解:“怎么会?”

就算是诏狱也不能动这样的私刑,谁这般狠毒,竟是要毁了他全部。

她擡头, 正好望见封离眼里晦暗的光, 漂浮不定, 掩着厚厚的阴影。

姜真像是想到了什么,猛地缩回手,后退了几步。

诏狱不会平白无故下这样的狠手,这背后定是有人授意为难,会不会是母后做了什么……?

她慌乱地看着他, 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封离却将手放下, 语气平淡:“都已经过去了。手托贵人相助医治, 活动无碍。”

姜真心里隐隐约约觉得有些不对, 又想不出个所以然, 眉宇间拢着淡淡的愁意。

封离却不再提这事, 从墙头跳了下来, 将她拽进怀里紧紧抱住。

他眼眶发红,手臂力道那样大, 像是要把她骨头捏碎,死死地抱着不肯松手。

少年的肩微微颤抖, 声音却冷得不可思议:“阿真……殿下,我只有你了。”

他的拇指扳住姜真的脸,她的脸堪堪只有他手那么大, 乖巧地被他捧着, 嘴紧抿着看着他,眼里满是纯粹的忧愁。

封离只觉得心脏像是被蚂蚁密密麻麻地啃噬, 又酸又痛。

往事浮现,他拨开她的长发,姜真的一如之前脸平和秀美,却因为他的事满是疲惫。

忧虑让她显得清减。

他和姜真订亲那天,曾隔江见过一面。

而姜真不知道的是,那天傍晚,常素危曾避开姜真,悠悠挡在他面前。

男人居高临下地看着他,眼神里闪烁着戏谑,声音柔和:“你配不上她。”

他一语成谶,姜真如今这样憔悴,全是因为他,他什么都没有,除了一条命,给不了她任何东西。

他心若刀绞,可另一面,却是青夫人别有深意的眼神。

左相表面上执掌大权,实际却完完全全是青夫人的傀儡,真正做主的是背后这个心机深重的女人。

青夫人为他找来了治手伤的灵药,他不相信有人会莫名其妙地示好:“你为什么要帮我?”

那个女人将筹码放在他手上,意味深长:“良禽择木而栖,王业须良辅,你封家一家死得何其无辜?君难道真的没有半点报复的想法?”

封离牙关打着颤。

他能报复谁,下令抄了封家的是天下的皇帝,他还能报复谁?

青夫人要他反。

这并不是不可能的事。封家世代从戎,边关还有不少旧部,他只要想办法远离京城,活着到边关,重新收拢旧将士兵,加上左相里应外合……

大势所趋,人心所向,皇帝已经是一只纸老虎,只要一点火星,就能摧枯拉朽。

他不是不恨。

封家每一个死去的人,都像利刃一般,一刀刀剜在他心头,他的爹娘,他的姐妹,他眼睁睁地看着他们失去生命,而下令的人却只需要一个微不足道的借口。

他的手筋骨曾经断尽,如今接上,也疼得蚀骨,但这疼痛让他感觉自己清醒地活着。

“我身若浮萍,没什么本事,唯有一个本领,就是观人面相,我看,君有帝王气运。”

青夫人向他微微俯身,说道:“我愿倾全力助君成就大业,唯有一个条件,小女顽劣,还望你事成之后,多多照顾她。”

封离知道她的女儿,那个叫唐姝的姑娘,看上去天真无邪,一派无忧无虑的模样,应当不难应付:“好,我答应你。”

她直白地说出自己有所求,封离反倒相信了她一分。

青夫人唇边勾出一丝浅笑,嘴唇张合,对他低语。

她对他说完,盈盈道:“皇后做的事情,公主殿下心知肚明,却无颜对你说出真相,想必现在对封公子愧疚至极……你可不要白白浪费了这份情谊。”

封离的面上骤然空白,眼神却像针一般刺向了她。

青夫人泰然自若,轻咬着说出‘公主殿下’时,仿佛在嘲笑着什么,并不将姜真放在眼里:“以公主殿下的才智,运作一番,为你博得一个戍边赎罪的机会,并不困难。”

“封公子。”

她看着封离脸色大变的样子,自顾自地笑起来:“我说难听点,你家的灾祸,皆由她而起,就算她无心酿就事端……”

“——你心中现在念着她,想到你父母的在天之灵,难道不会痛吗?”

眼前光影晃动,姜真怔怔地望着他,不知道该如何安慰,只能小心翼翼地伸手,温柔地抚摸他的脸。

她的手柔软温暖,他身体冷得像座僵硬的冰雕,而她是他能感觉到的、唯一的温度。

他们俩在月光下几乎重合的影子,被摇晃的树影横贯,碎了一地,面目全非。

封离闭上眼,不愿直视她的面容:“我……想离开京城。”

姜真愣了愣,语气温和平常:“我会想办法。”

她退了一步,推了推封离的肩膀:“快走吧,这里不是你待的地方,被发现就难办了。”

姜真语气一切如常,神情也是温温淡淡,听不出什么其他情绪。

封离心里却心虚地生出冷意,想要回头再看她一眼。

只那一眼,姜真站在院中,脸色微微有些苍白,除此之外,没有异常。

等他离开许久,院子里寂静下来,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哽咽了一声,又似乎被自己吓了一跳,连忙擡手捂住声音,察觉到手心的冰冷僵硬。

她温和、平淡的表情像是僵在了脸上,无法再变换其他情绪。

正是因为了解彼此,所以无能为力、不由自主地难过。

她抿了抿唇,在院子里站了很久,转身拂袖而去,手腕被人骤然被扣住,力道不重,却让她动弹不得。

风骤然大起来,夹杂着碎叶的风掀起她的袖口,像一片随时会被吹走的羽毛。

她擡起头,目光从来人的脸,从上到下,扫视到他抓着她的,清瘦的手。

“做什么?”

她说道,突然想到了什么,别开眼神,挤出一丝平常的笑意:“哦,我忘了和封离说你的事情了。”

她近日脑子有些乱,是真的不记得还有伏虺的事了,不过封离既然还有这一房的亲人,她没有理由不告诉他。

还是再过几日,写信向他说一声吧。

伏虺一哂,言辞并不强烈,却是与平日语气不同的认真:“他在利用你。”

她听见了,甩开伏虺的桎梏,一言不发地往前走。

伏虺说道:“你知道。”

“你生什么气?”

姜真没有回答,反而回眸认真地看了伏虺一眼,肯定道:“你生气了。”

伏虺脸上情绪淡淡,表情一贯温和,他自己都不清楚自己生气了,听到姜真的话,也只是轻轻一笑。

“你知道他在利用你的情谊,难道不生气吗?”

伏虺不清楚为什么要站在这里,陪她说这样的话。

凡人的朝生暮死,荣华富贵权力,爱恨情仇,对于漫长的生命来说,渺不足道,她的爱恨,纠结,甚至痛苦,对他来说,都是难以理解的天壑。

无论多深刻的记忆,多切骨的爱恨,几百年、几千年之后,都了无痕迹,和脚下的泥泞,壁上的灰尘,没有任何区别。

姜真和他对视,眼里像冬季里漫长的雨,彻骨、潮湿而冰冷,朦胧地润湿了眼球。

她看得那么明白,封离一开口,她就清楚他在想什么,她只是难过,未曾有一丝埋怨。

可他此刻,却在因为她的难过而难过。

伏虺听见自己的声音,冷淡晦涩:“他不值得你这么做。”

他面上明明看上去和她差不多年纪,神情却带着淡淡的怜惜,仿佛她只是让他担忧怜惜的孩子。

伏虺用毫无波澜的语气戳破她的逞强。

姜真终于控制不住自己的情绪,身体靠着廊柱,慢慢蹲了下来:“什么才是值得?什么才是不值?”

她知道封离的意思,也知道他想做什么。

但她能指责他不该吗。

他家破人亡,难道是他的错?他想为自己做打算,也没有任何可以指摘的错处。

错的是她的母亲,是背后推波助澜的人,但她又能怎么指责生养自己的母亲?

“我不知道。”

姜真蹲在地上,低着头,泪水沾在她睫毛上,冰凉地掉在脸颊上:“我只是真的不知道,我该做什么了。”

从未有人教过她,怎么做才是对的,怎么做才是错的。她凭着自己的直觉,跌跌撞撞摸索到现在,走到了她无论怎么做都是错的岔口。

没有人告诉她,做错也是可以的。

所以她只是笨拙地拼凑着破碎的一切,妄图将眼前填补。

她的眼泪不受控制地,从眼眶里落下来,啪嗒落在脚下的土壤里。

“对不起。”

她也不知道自己在和谁说:“我不想哭……”

但情绪被人掀起一个角,骤然就卷起风波,她控制不住地难过。

有人单膝跪在她面前,轻轻将她狼狈的碎发,一点点理好,又拂去她的泪水。

姜真没有动作,也没有反抗,任凭伏虺冰冷的手抹去她脸上的泪痕,睫毛轻颤,眸光湿漉漉的

伏虺出神地望了她半晌,嘴唇微动,他的肢体比想象中还要僵硬。

姜真冰凉的眼泪包裹着他的指尖,潮湿柔软,五感像是凭空被放大了千百倍。

他轻声开口,俊美的脸上面无表情,灰蒙的眼睛没有落在任何地方,却又包含着不容拒绝的力道:“那就不要想了。”

“你可以什么都不做。”

他俯下身子,半揽过她蜷缩的身体,轻轻地拍着她的背,声音听不出情绪:“我给你想要的一切。”

姜真木然地看着他,半晌,突然叹了一口气,勉强露出一个笑容:“你真会开玩笑,你又知道我想要什么?”

看着伏虺的眼睛,她仿佛被烫了一下,不知怎么的,脊骨爬上一点冷意,她身形微顿,将心里那点异样驱散。

“你告诉我,我就能为你做到。”

伏虺定定地看着她,声音轻柔。

若其他人说这样的话,姜真只觉得可笑,但伏虺用着这样的神情说这样的话,却让她觉得害怕。

未干的泪珠顺着她的脸庞的弧度,缓缓流过湿润的脸,冰冷刺骨。

姜真不自然地勾起唇,笑得很是勉强,想将这个话题含糊过去:“我若是想长生不老,当天上的神仙呢,你难不成也能为我做到?”

她随口胡诌了几句,想借此打消他奇怪的念头。

没想到伏虺跪在她面前,脸上露出一点温和又古怪的神情。

姜真惊然察觉,她已经和伏虺独处了很久,四下却寂静无声,没有一个人走过,看不见侍卫和侍女,仿佛天地间只剩下他们两个人,诡异极了。

伏虺轻叹,手指不轻不重捏住她的脸,将她走神的视线扳了回来。

他的声音仿佛从很遥远的地方传过来,钻入她的脑中,疼痛到发麻。

他微微笑起来:“当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