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1章 思念

第61章 思念

原来她早就认出了他。

常素危猝然怔住, 抓着缰绳的手用力到指骨处浮起淡色的青筋突出,身体里仿佛一直凝滞的血液,像是突然流动起来, 齐齐涌向突突直跳的心脏。

他始终没有摘下幕篱, 也没有回应她的话。

姜真抓住他袖角, 逼他不得不勒马停下。

“说话。”她语气轻轻的,一如以往的端方模样,常素危下意识地咽喉发紧。

“状貌可憎,不敢冒犯了殿下。”

他干涩地开口,轻声落下的话语夹杂着说不清的复杂语气。

“你和我说什么冒犯……”

姜真脸上闪过一丝不可思议:“多年不见, 你一定要这么遮遮掩掩地和我说话?”

“纱挂在帽檐上,又不是堵在嘴里, 怎么说不得话?”常素危将话堵回去。

他越是这样推辞, 姜真便越是觉得奇怪, 她和常素危认识这么久了, 最是清楚不过, 这人心高气傲又自恋, 就算落魄到了极点,也会把自己拾掇得干干净净。

但他不让看, 姜真也做不出把他头上幕篱扯下来的事,只能松手。

常素危沉默半天, 转移话题道:“你是什么时候回来的?”

他这句话仿佛已经憋了许久,在看到姜真脸时,心思就开始忍不住地暴动, 脸上的疤顺着皮肤的牵动开始微微发痒, 又疼又烫。

常素危无数次在梦里,在幻境中看到她的脸, 可真正面对时,脑子只有一片空白,甚至不知道该以什么样的话语作为开场白。

哪怕知道她不会在意,无尽的恐惧和怯懦,仍然源源不断地涌上来,害怕着面对她——以一张面目全非的面容。

姜真同样不知道该如何和他说话,数年的时光像一条漫长的河流,她在仙界时毫无感觉,只有踩在凡间的土地上,才发现千百个日夜,能将周围的一切都变成面目全非的模样。

包括她自己。

说穿身份后,姜真说话时,反而有些微妙而尴尬的停顿:“我,刚回来,本来是想回京找阿庭和你的,但没有符传,无法通行。”

常素危略微颔首:“无事,符传我会解决。”

他缓慢地开口:“仙界的使者几日前到达了北燕,封离说你离开了仙界,私自回到凡间,希望皇上能配合这位仙界使者,搜寻你的下落。”

姜真就知道事情没那么简单,仙界和人间的屏障越发薄弱,来往频繁,难怪北燕现在到处都是寻找她的通缉。

“姜庭呢?”

姜真蹙眉:“仙界的人没对他做什么吧?”

“他身负大燕命数,无人能动他。”常素危松开缰绳,从贴身衣物内侧取出一张薄如蝉翼的信纸扔到她手里:“姜庭传我回京,就是为了这事,你不走官道是对的,如果被发现,便不好隐瞒你的行踪了。”

“北燕现在需要休养生息,不宜与仙界撕破脸皮,仙界那位使者现在就在京城里,你要避开他的耳目。”常素危周详地解释:“一会先住在我的营中,我会和别人说,你是我常家远房表妹。”

姜真乖乖点头,模样乖巧。

常素危看到她的模样,心里便软成一片,无论如何都看不够。

明明姜真就靠在他身后,他甚至能感觉到她肌肤的热气,隔着衣服透过来,轻轻的呼吸声那么真实,却还是像一场梦。

“抓着我衣服,前面是下山的路,别被颠下去了。”

“哦。”

不是陌生人,便没什么好客气的,姜真把手钻进他腰间的绦带,他身上很暖和,挡住了山林里的寒风:“这几年你们怎么样?”

“不过几年而已,没什么别的事。”

“你呢,你在仙界,过得怎么样?”他说话的声音有些恍惚。

姜真偏着脑袋,没有回答他的话,转移话题道:“你知道慧通的事吗?”

常素危顿了顿:“那个假和尚?顺天帝死后,他就没有过消息了,不知道他是怎么和青夫人搅和到一起的。”

听他语气,姜真就知道他对慧通也是一无所知,她满腹的疑虑无从下手,只能调转口风,想要问问有关记忆的事情,又不知道从什么地方问起,她连自己记忆到底哪里出了问题都不清楚。

常素危却太了解她的表情。

“你有什么话连我都不能说了,阿真?”他轻声道。

她长叹了一口气:“我想弄明白一件事情,我的记忆好像出了一点问题。”

她这句话说得很轻,说完声音很快淡去,像是自己也不确定似的,常素危的眼睛在帷幕后定定地看着她:“这件事和封离有关?他让你受委屈了。”

姜真失神地回看他,才想起她和封离也许在别人眼里还是一对,封离派人下界,直接问姜庭要她,一般人都会觉得是他们之间起了矛盾,她才会离开。

“不只是这件事。”姜真怔怔:“我和他,不是一路人。”

他早就不是她当初认识的那个少年了,姜真想起他,心中竟没有什么波澜,只能简单概括成这一句。

她说得轻描淡写。

常素危什么也没说,将马停在营帐外,翻身把她抱下来,紧紧抱着她,轻拍她的后背。

他仿佛无意识地,擡手抚上她的脸颊,温暖的感觉从指尖传到心脏,他摸到了她脸上细长的血色痂痕,像是被剑划伤。

他很难想象,她一个不会武功、没有仙力的凡人,是怎么在封离严密的看守下,用什么办法下界的。

姜真仰起头,轻声说道:“我没事呀。”

常素危看着她清亮的眼眸,那深处没有委屈也没有愤懑,一如多年前离开时的平静眼神。

数年来积攒的思念一瞬间化作了无数的不甘和恨意,从心底升起,徐徐填满了整个胸腔。

他不恨她走,只恨透封离带走了她,嫉妒激荡在他的血脉里,将他的身体撕扯得鲜血淋漓。

整整九年。

三千多个日夜。

他所有的朝思暮想,仍没有一句可以在她面前诉诸于口。

“将军!”

身后传来惊慌的声音,常素危捂住她眼睛,将幕篱盖在了她头上,转身压低声音:“嚷什么?”

来人是南军的副军领,他们驻扎在临关,夜里有个附近村子的女人跪在外面,四二2二武九一四气,哭喊着求求他们去救人,他们才知道这山上的净慈寺已经成了妖魔窝,在皇帝眼皮子底下吃了这么多年的人肉贡品。

常素危这几日不得卧,正好还没歇息,闻言直接带着巡逻的一对上了山,可其他人都回来了许久,常素危却迟迟不归,副军领有些不安,想着出来打听消息,没想到正好撞见常素危温香软玉在怀的一幕。

谁能想到向来孤俦寡匹的常素危会玩英雄救美这一套。

副军领打断了常素危的事,心知不妙,女人戴着常素危的幕篱,脸被遮住一动不动,仿佛还在状况之外,他立马讪笑着往后退:“没事、没事,将军你慢慢忙。”

常素危对别人没什么好脾气,皮笑肉不笑地看着他:“我看你倒是很闲,不如去烧水,一会儿送到我帐子里。”

“是是。”副军领忙不叠地点头,眼神忍不住瞥向他揽着的女人,他们这些兵油子,行军时哪有那么细致,随便找条河冲一下都算好的了,常素危讲究些,也经常洗冷水澡——还要热水,这热水是给谁用的,不言而喻。

姜真眼睛被蒙住,神色无奈:“我总不能一辈子不看你的脸吧,到底怎么了?”

“没什么好看的。”

常素危拉着她往前走:“一辈子不看也无所谓。”

他把她牵到自己营帐里,勒令她去洗澡。

姜真又是躺在棺材里,身上又披过那件血淋淋的嫁衣,确实不舒服,只能听话地去洗了。

她缩在浴桶里,热气蒸腾,慢慢回想自己离开凡间之前的事情。

以封离为尊的叛军先是打到了临关,宫中出事,父皇身死,叛军大都恨透了南燕皇族,她决定先带着姜庭离开京城,常素危主动要留下断后。

那日分别前,常素危将玉珏系在了她的身上。

自此之后,他们便再也没见过。

直至临关攻破第二日,玉珏在她身上突然断成了两截,常素危生死不知。

叛军入京畿后烧杀抢掠,她带着姜庭混在流民之中,没有足够的材料修复玉珏,只能用红线大体缠起来。

她因为莫名断裂的玉珏,一直都挂记着常素危的安危,如果常素危出事,那也是帮她挡了灾——如果不是为了保她离开京城,他早就能够离开。

然后……就是封离找到了她,告诉她,他是仙界帝君转世,不会再插手人间事,常素危还活着,已经接手了京中剩余士兵,稳定局面,姜庭会顺理成章地成为大燕新的帝王,一切都会按照她所设想的方向发展。

封离要她履行之前的诺言,和他去仙界……

她同意了,因为封离已经强行飞升,无法再逗留人间,她没能见到常素危最后一面,只能把玉珏留给了姜庭,让他转交。

不对,这一切都太不对劲了。

不和谐的感觉像一道惊雷,突兀地横贯过她的记忆,她找不出任何不对的地方,但就是觉得毛骨悚然。

姜真瞳孔剧颤,将脑袋没入水中,水花顺着她的长发溅开。

脑海中巨大的声音像水流一样四面八方地涌入,她的眼神盯着面前的某个方向,空茫无神。

她当时为什么会答应和封离离开,这真的是她出自本心的选择?

至少让现在的她去重新看待,她是完全无法理解的。

她那时对封离的喜欢夹杂着钦羡,似乎还没有让她头脑发昏到失去自我的程度。

这样让她抛弃所有的爱意和勇气,这样重大的决定,可为什么……

——如今她却一点都想不起来当时的心情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