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骗子

第66章 骗子

“有点公务, 我先走了。”坐在上首的年轻男子擡眼向上一瞥,漫不经心的声音回荡在大殿上空,竟营造出一种阴森恐怖的氛围:“仙使, 失陪。”

说话的年轻男子一腿支在脚踏上, 堂皇庄严的宫殿往往光线深沉, 他的脸在幽暗的灯光中显得格外冰冷,目光也因此,显得格外森寒。

男人眉秀目炬,奇骨贯顶,长发披在肩上, 两边的头发编成一条细细的辫子,没有戴皇帝的冠冕, 只穿着一件低调的玄色外衫, 脸色苍白, 更显得像个恶鬼。

坐在他对面的人, 和他则完全是两个极端, 正襟危坐, 挑不出一丝毛病,一身的白袍, 纤尘不染,闻言擡起头来, 神色不怒自威。

“陛下,请留步。”他皱起眉头:“长公主殿下还未找到,陛下应当以此事为重。”

“她又不是你的姐姐。”

男人森冷开口:“我还想问问你为什么这么急切呢?”

言拙不善口舌之争, 闻言顿了顿, 有些不悦:“是帝君担忧公主殿下安危,她一个凡人, 流落在凡间恐有危险。”

他话语虽然不带情绪,却明摆着对姜庭的置疑,言拙不信凡间之人的品性,姜真没有防身的本领,说不定就会遇到心怀不轨之人,他才如此着急地想要找到她。

“她是凡人,又不是傻子。”姜庭冷淡地哼了一声,指尖抓着酒樽,浅浅地摇晃:“她知道怎么保护自己,还是你觉得,北燕的子民,不知道这片土地姓谁名谁?”

言拙压抑着心里的火气,盯着他的动作,姜庭和姜真完全不像,这种不像不仅仅是相貌上的。

姜庭的脸很苍白,这种苍白与姜真的白皙肤色不同,是一种失去血色的,没有生机的白色。

他削瘦的脸在这种强烈的对比下,透出些死气,令人莫名地感到恐惧和窒息,更别提姜庭那双迥异于他人的诡异眼睛。

他的那只“与众不同”的眼睛,两只墨玉般的瞳孔重合在一起,令人不寒而栗,然而他却没有做任何遮掩——因为顺天帝已经不在了,这只诡异的眼睛,现在是他天生人皇的象征,朝廷上下,无人敢在这只眼睛的注视下忤逆他。

姜庭是个桀骜又凶戾的帝王,仿佛这世间的品质一分为二,所有的柔软都给了姜真,姜庭身上则全都是锋利的尖芒。

无论姜庭打什么机锋,言拙都像一团棉花一般,刀枪不入,只是和他对坐着,大眼瞪小眼,拖着他的时间,姜庭已经很烦躁了。

但他还不能和仙界撕破脸皮,刚刚安定下来的北燕经不起战火的再次折磨。

言拙就是为此而来的。

封离交代他与姜庭谈判后,一定要拖住姜庭,不能让他有任何做其他动作的机会。

如果让他在私底下找到了姜真,他绝不会让仙庭的人看到姜真一个影子。

言拙不希望姜真落在凡间污浊的土地里,裹却凡尘,黯然而死。

“凡夫俗子,见识浅薄。”言拙冷淡地说道:“若是公主有什么差池,便晚了,陛下难道不担心公主吗?”

姜庭冷笑:“我看她在哪里,都比在你们仙界那里好得多,封离敢另娶他人,让我阿姐无名无分地待在仙界这么多年,现在还敢来寻她?”

言拙语塞,过了很久才重新开口:“前天后已经下罪,方氏小姐逃婚,天后之位空悬,公主回仙界,帝君一定会迎娶她为新的天后。”

姜庭喉结上下起伏,手落在俩人面前的桌子上,桌面喀嚓一声,裂出细小的纹路,他眼底杀机迸现,双眼透出一丝可怕的暴怒:“你当我阿姐是什么人,不要的垃圾让她来捡?”

言拙也面沉如铁,天后之位统领仙界,姜庭却如此自傲,一个凡间的公主难不成会比享受天地气数的天后要尊贵?

“这样对她更好。”

“好个屁。”

“你现在就给我滚回仙界。”姜庭平静下来,眼底一片幽深,伸手抓住男人的领子,一字一句地说道:“告诉你们那个帝君,我就算死,也不会让他再带走我阿姐,他不配。”

言拙不由皱眉,在仙界从未有人敢对他如此不敬,但姜庭是姜真的亲弟弟,还是集凡间龙气的人皇,封离亲自降身也不能对姜庭怎么样,除非想吃天罚。

他面无表情,没有半点回应:“等找到公主殿下,我自然会离开。”

姜庭冷笑一声,声音回荡在空旷的大殿里,显得莫名诡谲,他一下子松开手,头也不回的站起身来,擡脚离开。

言拙回头,姜庭却先他一步截住话头:“我去后宫,仙君也要去?”

——

姜真看到了榻上人影,并没有第一时间退出离开,她身体被淬炼之后不同以前,五感异于常人,如果房间里真的有人,她不可能一点察觉都没有。

况且,葛阳宫和被烧毁之前并无区别。

有人将它费时费力地修复,就不太可能让其他人住进来——又不是所有人都是封离这样的神经病。

姜真停在原地,站在门口边缘凝视着纱帐后的人影。

这是一个瘦削的身影,身形来看毫无疑问是个女子,从她的角度看过去,榻上的女人侧着身子,坐姿端方,头部微微垂着,似乎手里拿着什么东西。

姜真心中怪异,总觉得这一幕似乎有些眼熟。

她在原地站了半晌,那身影都没有一丝半点的变化。

姜真没有听到帐中之人呼吸的声音。

她顿时皱眉,往前走了几步,将纱帐断然掀开,纱帐背后的剪影轻飘飘地倒塌在她身上。

姜真将东西推开一看,是个和真人一样大小的纸人,做得十分精致,头发都根根分明,梳着云髻。

纸人穿着精美的华服,其余的部分却是未上色的惨白,吓了她一跳。

姜真捏着纸人的脸转过来一看,发现花白色的脸上,没有五官也没有腮红,只是一片空白,才松了一口气。

还好不是什么邪物,纸人点睛易生灵,这纸人连五官都没画,只是个模子,想必不是用来害人的。

姜真冷静下来,细细地观察在这屋子里格格不入的纸人,这是屋内唯一一个与她之前宫殿陈设没有关系的东西。

她扶起纸人,从纸人单薄的脖颈上,看见了一串小字,是她的生辰八字。

……谁想害她。

纸人全身都没有上色,手里拿着一本纸扎的书,姜真扶着它重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往后退了几步,纱帐遮盖下,似是女人低头读书时的模样,几乎以假乱真。

哐当一声,姜真的思绪被打断,下意识回头,发现自己的手碰倒了旁边桌上的茶器,还好没有掉下桌子。

她一手将茶器扶起,似是想到了什么,慢慢在桌子旁坐了下来。

这个位置,刚好能够看到那若隐若现的剪影,离得有些远,不够真实,却更像个活人。

她喜欢坐在榻上看书,也许在屏风外等候的人,在这个角度看到的,也许就是眼前的模样。

谁能随意进出她的房间,答案不言而喻。

“……”

姜真似乎知道这是在干嘛了。

她带着一丝无语,重重关上殿门,想假装自己从来没有来过。

周围没有其他侍卫,空寂得很,像是被人刻意吩咐过什么。

她站在院子里的大树下,这棵树已经不是当年的那棵了,虽然样子差不多,却显得稚嫩了许多。

花已经开了。

姜真接住其中一朵,突然想起来伏虺离开那日,其中夹杂着的纷纷扬扬的槐花。

她似有所感地擡起头,脑海里纷杂闪过几个画面,她似乎还在哪里,看到过槐花。

刚到诸敝州时,方佳伶从她身上取下的那根白色的羽毛,最后也变成了槐花。

白鹄不是真的灵禽,也会掉毛吗?

持清和伏虺,之间是不是有什么关联?

她突然发现天道已经许久没有说话了,不过这也正常,天道在她眼里就是个刚出生的孩子,时不时突然说一大通无理取闹的要求,又时不时突然沉默下来。

姜真转身,觉得也是时候该离开了。

还没走进客舍,她听到了熟悉的声音,是伏虺的声音,但又不止是伏虺一个人。

姜真还没有组织好询问伏虺的语言,在切实面对一段糟糕的回忆之前……

她对伏虺有一种奇异且平静的疑惑——和预感,这种预感让她踌躇。

另一个声音比伏虺尖锐得多,姜真听到第一个字就辨认出了是谁,这样咋咋呼呼的语气,她还没在其他人身上看到过。

“你真的知道怎么恢复姜真的记忆了?”那声音紧张兮兮的:“那你怎么还不赶紧地恢复她记忆,你给她看了什么东西,她也不像记起来的样子?”

伏虺的声音,过了很久才淡淡响起来:“没有办法,她的记忆不是单纯被人抹去,神魂完好无损,我给她看的,是我的记忆。”

姜真手放在院门之上,心里升起了一种果然如此的感觉。

“你个骗子!我要告诉姜真。”天道愤愤不平:“你就等着被她赶出去吧。”

“你胆子大了很多。”

“哼,就算你用骨头塑了肉身,也拿我没办法。”天道大声道:“这里可是人间!”

院子里没有声音再次回应了,姜真推开门走了进去,天道看到她,惊慌失措地化作一道流光,遁入她的身体。

姜真站在他的面前,中间仿佛隔着无形的屏障,伏虺长身而立,微微含笑望着她。

心里逐渐涌起复杂的感觉,姜真慢慢地抿起嘴角。

他们俩还没说什么,天道先快要窒息了。

它原本是能感受到姜真的气息的,伏虺不知道怎么干扰了它的感知,它光顾着说话,导致姜真突然出现在门口它都没发现。

想到即将面临的姜真的拷问,天道眼前一黑。

“我的信,你收到了吗?”

姜真立在那里,半晌才开口,没有质问,也没有愤怒,出乎天道意料,她第一句话说得没头没尾,天道还没反应过来她说的是什么意思。

伏虺眉目舒雅,轻声回道:“收到了。”

姜真“啊”了一声:“你休息吧,尊君,皇宫内比不得仙界,招待不周了。”

她的声音突然变得很遥远,很疏离。

天道想,如果它是人类,这个时候估计头皮都已经发麻了。

姜真说完,没有等待回应,径直错过站着的人身侧,伏虺转过身来,轻轻拽住了她的袖子。

隔着一层衣料,她感受到了他手上的凉气,姜真转过头来:“你为什么要让我听到?”

伏虺若真是持清,无论他在人间有着怎样的限制,都不可能对她在院落外的事毫无知觉,他既然为自己披上“伏虺”的假面,为何又要故意让她听到他和天道的对话,戳破这层窗纱?

可伏虺没有说话。

姜真缓缓扯过袖子,踩着石径直接进了客室的门。

“你、你怎么知道他是持清的。”天道知道横竖一死,颤颤巍巍地开口。

她现在脑子有些乱,没有回答它的话,只是将椅子拉开坐下。

“那只纸兔子。”她轻轻地落下一句。

从瑶池醒来开始,她就开始怀疑持清和伏虺之间的关系了,世上怎么会有这么多凑巧的事情,恰好伏虺折的纸兔子,持清也会折?

持清多次为她留下这只纸兔子,是不是在暗示着什么?仙界很少会用凡间的纸,持清却特意用这种纸为她折兔子,这种暗示几乎不加掩饰。

没有确切的证据,她不敢确认,也不敢当真。

但从这俩人的话里,她联想不到别的可能,又或者,她早就已经在心里猜到了,只是需要一个他人的肯定。

持清为什么要装成伏虺呢?

她想到他刚被她救下时,是想去封家的,也许是为了封离吧,这就能解释得通了。

上元节喧闹的声音,他牵着她的手,从脑海中一划而过。

他什么都不说,却隐秘地期望着她记起来。

姜真支着自己的脸,眼神趋近复杂地看着天道:“你不是很怕他吗?”

她还记得天道之前,在持清面前大气都不敢喘。

“这个……”天道小声地开口:“不能一概而论嘛,我之前不是跟你说过,仙人待在人间是有代价的,越厉害的人,受到的限制越大,所以……”

“所以他现在拿你没办法。”姜真哦了一声,原来是狐假虎威。

天道哼唧了一声,姜真用指尖把它戳进桌面里,它反抗着扭来扭去,房间里的烛火忽明忽暗,黯淡又迷离,她心中一片惘然。

姜真深深地看了一眼窗外,又将房门打开,伏虺依旧站在门前,温和的神色不变,在屋子的台阶下,仰头看着她。

她突然鼻尖起了些酸意,走到他面前。

伏虺盯着她湿润的眼睛,片刻之后,轻轻抚上她脸庞柔软的发丝,眼神沉郁又温柔,紧紧地锁着她的脸庞,带着不慎明晰的情绪。

姜真无法否认,持清的存在让她觉得安定。

“对不起。”他弯下腰,指尖放在她冰冷的额头上,反复地、轻轻地说道:“对不起,我想让你知道,你不开心了吗?”

姜真心里升起一丝荒谬的感觉:“我不会因为这种事不开心。”

她只是很迷茫。

姜真又说道:“如果我不喜欢,你会把我这段记忆抹掉吗?”

他静静地看着她:“不会。”

她突然发现,持清根本就没有人类的思维,他的表现也许与普通人并无二致,但只要仔细地观察就会发现,他的想法、他的情绪,说是光有着人类皮囊的怪物也不为过,可他对她的怜爱,毋庸置疑。

他越想模仿他人,身上异于常人的特质便越浓厚。

无论是作为持清,还是眼前的伏虺,他都一直在洞察她的情绪,做出她可能喜欢的回应,所以只要她表现出其他情绪,他就会表达歉意。

持清根本没有自己的想法,所以她的想法,就是他的想法。

姜真并不会为此开心,就像表现得再柔弱的野兽,也不会让她忘记它随时会咬开她的喉咙。

持清也许对她有一点喜欢。

这是她出于对爱贫乏的感知,而得出的不确定的结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