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榛榛 作品

第72章 很荒谬

第72章 很荒谬

顾挽澜没想到崔珏会在此时开口。

顾挽澜定了定神, 只握着缰绳看向前方,尽量让此刻的声音显得冷静,“大人问我如何看你?若有罪,便伏法, 如此而已。”

崔珏轻轻叹了一声, “是吗, 可何为有罪?”

他似是也不需要飞鸢的回答, 只看着天上的流云, 自顾自道,“崔家百年簪缨……”

前方又到了京兆尹外, 那群人还未散去, 他们粗布麻衣,头上带了一朵白花,正抱在一处哭嚎。顾挽澜正欲让绣衣使绕开他们,崔珏却突然停住了脚,发出了一声冷嘲,“而你们,本就只是蝼蚁啊。”

顾挽澜浑身一震, 差点没控住身下的骏马。

她猛地拉住手中的缰绳,她不可置信地扭头看向身旁的崔珏, “你说什么?”

崔珏没有看她, 只眼神冷漠地看着前方那处拥挤的人群,“人之初,本就有三六九等。泥瓦工的孩子就去砌砖做活,木匠的孩子就去做木工, 夫子的孩子就去做夫子,此, 上和天道,下符人伦。”

“王侯子孙、世家子弟,享乐承家业,盖因祖宗积累荫庇,而他们——”崔珏漠然地伸手朝前一指,擡高了音量,“不过只是王朝建立里最寻常的砂石,若仅因为这些砂石有损,就要毁了最珍贵的玉器,实在可笑!”

不、不对!

顾挽澜心中浮起一股巨大的荒谬之感。

当年遇上如乞丐一般的她,崔珏都愿伸出援手、将她纳在麾下保护。他如今又怎会说得出这样一番冷酷无情的话来?!

“谁在放屁!玉器?!那淮王世子也配!”

突然,从那群人群里就挤出来了一名头戴冠帽的圆脸少年。

顾挽澜一惊,虽是做了伪装,但顾挽澜仍是一眼看出,那圆脸少年不是别人,正是女扮男装的顾宝珠!

可顾宝珠为何会在此?!

顾宝珠也没想过令她怒气蓬勃的人竟是她前姐夫。自从她有了做讼师的想法后,就在一边看各类法条法典,一边换了男装去外面摆了个小摊。她实在没什么经验,本也没指望会有人请她去写状纸,可没想到她摆摊的第二日便有一个老太找上了她。她颇为欣喜,回家后便认认真真写了一份状纸,交给了老太。但之后她久没等到老太的消息,直到淮王府事情闹大,顾宝珠才知那老太早已死了,而与那老太一样失去家人的人还有许多。

顾宝珠说不清自己当时是什么感觉,或许有壮志未酬中道崩殂的遗憾,但更为强烈的是——她不想王老太就这样死了,她要为和王老太一样的人讨回公道。

崔珏只是淡淡看了这个从人群里冲出来的少年一眼,便将眼神移开,似是不愿看到脏污之物,然后脚步停了下来。

见此,顾挽澜眉头蹙起,她吩咐旁边的绣衣使,“绕行,走我们来时那条路。”

“得令。”

绣衣使们纷纷调转马头,可被围在中间的崔珏却仍旧一动不动,没有半分要走的意思,声音冷然,“要我给他们让路,他们没有资格。”

“清场,若是伤了我,你们绣衣使担待不起。””

顾宝珠简直要出离愤怒了,这个崔珏掩下身份诓了顾挽澜不说,没想到他竟是如此冷血无情之人。

“崔珏!你莫不是还以为你是受人尊崇的崔家家主不成?!如今你们这些清流世家做过什么丑事,我们都知道了!你怎么还有脸摆出这种架子!”

崔珏疑惑道,“丑事?”

顾宝珠上前一步,怒道,“霸占良田,鱼肉乡里,这便是你们世家的高贵教养么!”

崔珏笑了,看着顾宝珠的目光,就像看一个幼稚孩童,“若你想说的是清河之事,那或许你搞错了一件事,若无崔家,本就无现在的清河。”

“你这是狡辩!”

崔珏叹了一声,将目光又放到一位带着白花正在哭泣的妇人身上,温柔道,“那请问这位夫人,你可知,为何你失了女儿只能在这里哭泣,而……”

崔珏侧了身,看向了身旁的顾挽澜,笑道,“若是这位绣衣使的飞鸢大人,失了亲人则可有仇报仇?”

被点到的妇人神情一愣,便是连哭泣都停止了。

而崔珏见此,看着她却露出了一个更为和煦的笑来,“皆因你生来下等,又无半分所长……”

妇人被崔珏两句话就说得面色惨白,捂着嘴整个人摇摇欲坠,甚至连瞳孔都开始涣散了起来。

崔珏面上却还是挂着笑,“所以啊,与其你们聚集在一起怨怪淮王世子,不如怨怪自己,回去好好认清——”

“闭嘴!”

顾挽澜猛地怒喝出声。

“噌——”地一声响,她拔出腰间的佩剑,掷到崔珏身前,“崔珏!我让你闭嘴!”

崔珏没有回头,他只是垂眼看着眼前插入地上,仍然不停晃动的剑刃,轻笑出声,“飞鸢大人为何生气?”

“唔啊啊是我的错!是我没有保护好我女儿!是我痴心妄想要来西京城!是我的错!是我!”

那头戴白花的妇人却是受不住这接二连三的打击,瘫倒在地,哭嚎了起来。

顾挽澜上前一步,一把托起那妇人,咬牙道,“别听那人胡言!”

“你们没有错!有错的、该死的是那等犯下恶行的人!”

顾挽澜看着身后面带迷茫的人,又擡高了音量。

她将妇人交给旁边的顾宝珠,忍了忍,终是回头看向了崔珏。他依旧相貌出尘、气质清冷,像是让人不忍亵渎的高山之雪。

顾挽澜闭了闭眼,睁开眼后,冷然道,“诚然,若有人想动我的人,还需提前问我手中的剑,但是,我为什么手中能有剑,不过是比其余人于武力一道上幸运几分罢了。”

顾挽澜一把抽出了插在崔珏身前的长剑,大声道,“但是我敢承认我的这份幸运,你们敢吗?”

“你不会以为你们世家百年不倒,当真是你们世家子弟多么出众多么厉害吧?”

“百年间的藏书都被你们所占,便是头猪都能被喂养得识文断字了!占了便宜自己不偷着乐,还出来打击不幸的人如此是他们活该,你们当真是哪里来的脸?!”

崔珏一怔,随即大声笑了起来。

笑罢,他抹了抹眼角,“倒是头一回听到如此有趣的论断,没想到身为指挥使的飞鸢大人倒是意外的心善。”

“不过……”崔珏顿了顿,再度睁开眼之时,眼神森冷如寒潭,“无论是你也好,他们那群人也罢,于我而言,都不过是蝼蚁而已。既是蝼蚁,有的东西本就不该是你们的妄想。”

“你——!”

顾宝珠被崔珏身上的那股傲慢给激怒了,再想上前之时,却又被顾挽澜给拦住。

顾挽澜吸了一口气,看着崔珏,“既非同路,争辩便没有意义,我不是想说服你,我只想说他们无错。”

顾挽澜向前迈了一步,凝着崔珏的眼睛,“至于你,我只问你,你要到底要如何才愿往前走。”

“自然是——”

崔珏一句话刚开口,顾挽澜却是猝不及防一个手刀下去,直接劈晕了崔珏。

她看够了。

崔珏这番不亚于找死的举动。

他今日在这里说的所有的话,明日就会在朝堂上被勋贵一系当做刺中他的刀。

顾挽澜伸手扶住了崔珏,垂下眼睫。

如此,陪着他找死两回,已经是她所能做到的极限了。

朱恒远见着顾挽澜直接劈晕了崔珏,差点没惊掉下巴,他连忙上前,“大、大人,可陛、陛下是要他亲自……”

顾挽澜面色烦躁,一手从崔珏腿弯里穿过,就抱起了他,“一切由我去交代!”

顾挽澜将昏迷的崔珏放在自己马前,翻身上马,“绕道走,先去回宫复命!”

“是!”余下绣衣使连忙骑马跟上。

顾挽澜看着自己身前不省人事的崔珏,内心长长叹了一口气。

她只相信她心中所见的崔珏。崔珏绝非今日表现地这般冷酷、傲慢之人。

他伪装得太过自然,她甚至于差一点也被他那语气给蒙骗了过去,可从崔珏主动出言攻击那位妇人开始,顾挽澜大抵就明白他想要做什么了,甚至于,她想明白了这段时日,迷雾后的那只手。

闹大的淮王府事件、淮王府里的那卷账册、淮王的自尽和对世家们的控告……

若一切是崔珏所为,他重生而来,掌握淮王私账对他而言,比别人更为容易。

至于淮王自尽之时,对世家子弟们的控告,顾挽澜也怀疑本就是崔珏故意为之,他身为崔家家主,在他掌控崔家之时,旁的几大世家对崔家都是马首是瞻。掌握、收集这些世家里面的污垢之事,对他而言简直易如反掌。

他一方面想拉淮王下马,一方面却又因淮王之死、引导勋贵们对世家全力攻击。

所求的,怕是由内自外地、对整个世家存在的摧毁。

而他今日所为,恐是想借旁人之口,来扯掉世家身上最后一块遮羞布,他们不是英才,他们也是吸血的、傲慢的虫豸。

即是说,今日充当英雄、得民心之人,即便不是飞鸢,也会是旁的其他人。

凛冽的寒风迎面而来,可顾挽澜忽然就觉得眼里有些发热。

她今日分明是为了陪他才接了这任务,可怎想阴差阳错又从他这里得到了染着血的馈赠。

顾挽澜吸了吸鼻子,她单手控住手中缰绳,另一只手扶住了前方的崔珏,让他能躺得更为好受一些。

她虽不知崔珏为何要针对世家,也不知他与庆元帝之间到底发生了什么。

但、没关系。

顾挽澜看向近在咫尺、雄壮巍峨的皇城。

剩下的路,她也会陪他一起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