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7章 浑人
看着沈胭娇往书馆里去了, 钱玉青冲自己身边的嬷嬷一个眼神,两个人便一起走向附近一个茶馆。
茶馆里说书的先生还没开场,厅内人也不多。嬷嬷过去定了一间小小的包厢后, 两人进去。
片刻又出来, 钱玉青已经换好了一身男装。
“可憋死我了, 在那英国公府住着真是憋屈,吃饭都吃不饱, 长住下去要死人的——”
钱玉青甩了一下袍角, 跟嬷嬷道, “你在这里等我。”
这些府里的贵人们,一个个每次吃的比猫叼的还少, 就她四嫂那腰,她都觉得她一掐就能掐断了。
每次在府里吃过, 她和嬷嬷都得私下拿悄悄买来的点心垫补一通。
出门一趟也有点麻烦,她每次出来, 都找个空,叫嬷嬷掩饰着, 她离开府里的马车,自己行动。
她这次来中原, 也存了生意上的试探意思,叫几位马场活计带了一批马进了关,在京城这边试试水。
只是要往关内大宗的贩卖马匹,那得拿到官家的批文,他们马场是没有的, 这次来, 不能超了官家规定的马匹数,不然没有批文, 那就要获罪了。
他们马场这次带来用来售卖的不过十八匹,余下那几匹都是各自多年的坐骑,那自然是不卖的。
每次从府里出来,她都叫租住在京都一处民宅中的活计,将她的马送过来骑用。
同时也男装,方便在京都到处走动打探。
“不知戍哥儿把马送来了没,”
嬷嬷笑道,“咱们带来的那些马,这一次戍哥说是卖的不太好,可是因为这京里的人都不识货?”
她说的戍哥,是她东家马场上的得用活计。
前两日出去时,听戍哥儿说了,卖不上太好的价格。
“京里的多是公子哥,”
钱玉青道,“买马要的是体面,讲究的是一个来头。咱们这些马,出自咱们马场在京里毫无名气,又从关外到京里一路奔波那皮毛也受了些损——不急,可以将马再这边养一养,或者能碰到伯乐一样的人,识货就好。”
嬷嬷笑了笑点点头,她也知道,这做生意,哪有那么顺当的?
这时,钱玉青一边随意跟嬷嬷说着,一边对着拿来的小镜子,飞快将眉毛描的更重了些。
加上束发戴了冠,她本就身形不低,又是一身男装,乍一看也是个英气勃朗的小郎君。
为了早日能在京城达成目的,钱玉青这些日子,一出来便叫准备了男装,有空便往能见到那些公子哥们的地方走走。
读书人,尤其是读的好的小郎君们,钱玉青眼下还没去考虑,她想着最好是能拐一个人跟她闯荡。那些读书郎,迂腐的很,都想着读书仕进呢,不可能跟她走。
倒是那些读书不成,也志不在武将一路上的那些小公子们,跟他们处着多打一些交道,能有个投缘的,拐了去最好。
至于只留个种那事……实在拐不到人,那就寻一个有点本事的,风流一回留他个种回去,日后生意上有事,也好扯个关系。
钱玉青出了茶馆,就看到对面一处,戍哥儿牵着她的马,嘴里叼着一根草杆,正站在人群里看热闹。
见她出来,戍哥儿将马鞭递给她后,小声道:“东家,昨日傍晚,在马市上,有人看中了咱们一匹马,我瞧着是个识货的,那人也没太压价,便买了去。”
识货的人不多,或者明明识货却故意压价的人也不少,这么痛快的主顾倒是难得。
钱玉青笑道:“都不低卖,这十几匹马,原先定的价要是卖不出,就留着在京里送个人情。”
有机会弄张批文,哪怕是张小批文,那也有一百五十匹马的量,且还允许同带牛羊进关……
京城来都来了,她是人也想拐,钱也想赚,路也想铺。
策马出了这条街,钱玉青很快到了一个校场附近。
这边挨着一个魁武馆,是官家办的替京都京巡营培练备营子弟的一个地方,里面很多都是喜武,又难进正经仕途的官家子弟。
不过这富家子弟能真正吃得了习武之苦的人也不多,因此魁武馆附近,都常常是这些子弟斗鸡狎玩的地方。
这条街还算开阔,钱玉青一路行来十分顺畅。
就在这时,忽而听到拐角处那边传来一阵人群的惊呼声。
还同时夹杂着嘭嘭嘭的闷响声,像是撞了什么重物一般。
“惊马啦——”
一个人撕心裂肺喊了一声,街上顿时一片骚乱。
紧跟着,一辆马车从那边街角冲撞了出来,直奔这条街过来。
车夫已经被颠下了车,连滚带爬却也跟不上车子了,只余下跟着人群一样喊破了音。
钱玉青一皱眉,二话没说策马迎着冲了过去。
在与那马车交汇的一瞬间,她一个利落的纵跃直接从她的坐骑上,翻身上了那驾车的马匹上。
不知她怎么就一拉一扯,随着她一声“吁——”,那狂奔的马儿扬蹄咴咴了几声,很快被控制住了。
钱玉青回头看了看,这马车一片冲撞,好在只是撞倒了一个算命的摊子,侥幸没有撞到人。
她一挑眉,转身跃下马,走到车厢前跳上去,一把掀开车帘子。
只见里面有个少年郎,小小的瓜子脸,秀美过人。这少年郎旁边还带了一个小厮模样的人,一看便是富家公子的做派。
“好俊的小郎君,”
钱玉青冲着车厢内一笑,“你还好么?”
沈晏柳:“……”
沈晏柳一时还没定下心神,今日书馆开张,在外面支撑门面的自然是洛青石这个掌柜的。
他这个背后的东主,在开张的吉时到来之前,先去傅明霈家里,谢过他题字的帮助,同时也送去了书馆开张的“笺礼”——其实就是书馆头一日重点推的一本书籍加上一些小礼。
谁成想从傅家出来,碰到了一个耍猴的人,那猴子猛地一跳惊到了他的马,车夫一时失控,差点撞到路人…晓说峮寺贰2二五九一斯弃…
他是真吓了一跳。
还没回过神,就见一个年轻男子掀开车帘,很是调笑般叫了他那么一句。
“多谢兄台,”
沈晏柳忙就在车上谢过,“请问英雄如何称呼?”
“叫我贾大哥便好,”
钱玉青眼光在沈晏柳身上扫过,一眼便看出这少年公子怕是出身不俗,衣裳虽不算太过华丽,但细节处十分讲究精致,“你是哪家的小郎君?”
她来京的目的不单纯,既然这次有机会救了人,她必然是想问过对方根底,好攀扯出一点关系来。
但令她意外的是,这小郎君只眯了眯眼笑了笑,却没直接回答。
“这些是我略表心意,”
这时,沈晏柳拿出一张银票递向钱玉青,“多谢兄台出手相助。”
钱玉青挑了挑眉:
这小郎君倒是有意思,不肯攀人情却截然用钱物买断她相助恩情,是怕人情难缠吧?
小小年纪,个子不高心眼倒不少。
“那我就不客气了。”
钱玉青毫不犹豫接过来那银票塞在了怀里,这小郎君虽然瞧着家世还不错,可惜,可惜看着这么娇弱……
她拐到西北去的话,小郎君只怕夜夜哭着找奶娘了哼。
既然给钱,不要白不要。
钱玉青塞了银票,一闪眼间留意到了这小郎君眼底似乎有些超出他年纪的冷静,不由觉得有些新鲜。
加上这小郎君拒绝了她的试探问询之意,只拿钱砸她的相助之恩,不由心里也有了一点不快,起了揶揄调侃之意。
“那我走了啊,”
钱玉青挑眉笑道,“小郎君,你莫不是个姑娘家扮出来的吧——”
说着飞快在沈晏柳脸上一捏戏谑一笑,“真要是个姑娘家,嫁与我好不好?我给你一千匹马当聘礼如何?”
沈晏柳:“……”
他猝不及防,没躲开这姓贾的毒手,竟被他直接就在脸上着实捏了一把。
然而不等沈晏柳发作,钱玉青一声长笑,转身一声口哨,她的马跑过来的瞬间,她翻身上马潇洒策奔而去。
“四少爷,四少爷——”
眼见沈晏柳瞬间脸黑,沈晏柳的小厮也在旁吓了一跳。
只是作乱的人已经走了,沈晏柳有气也没处发作。
这时那车夫也气喘吁吁跑了过来,一边慌乱问沈晏柳碰到没有,一边又忙着对追过来的那算命摊子的人赔了银子。
都收拾好,车子才重新回到了路上。
……
“怎么来晚了?”
在书馆内一个小房间里,沈胭娇正与嫡兄沈晏松说话,见沈晏柳来了,忙问了一句,“是傅先生跟你多说了几句话么?”
开这个书馆,沈胭娇没有瞒着嫡兄。这事她和阿柳若是不说,沈家的人从外人嘴里得知,反而不好。
不过书馆并不算大,又不同别的商贾之事,沈晏松对于沈胭娇纵容阿柳弄这个,倒也没多说什么。
尤其沈晏柳还能被傅明霈看重,跟他一个残疾子弟做了忘年交般的棋友……
沈晏松在心里还是十分得意又佩服——那可是傅明霈啊!
“马惊了,”
沈晏柳道,“被一个人拽住了。”
他说的简单,倒是把沈胭娇和沈晏松两人唬了一跳。
“你没事吧?”
沈胭娇说着过来连忙打量弟弟身上有没有受伤。
“我没事,”
沈晏柳忙道,“阿姐别担心。”
“人呢?”
沈晏松忙道,“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
“拿钱报过了,”
不等他说完,沈晏柳道,“那人也是个浑人,拿了钱就走了。”
沈晏松:“……”
“你的脸撞到了么?”
沈胭娇盯着阿柳的脸又瞧了瞧,“这边脸怎么这么红?”
沈晏柳连忙抚了一下这边脸,含糊道:“大约是蹭了一下——”
那混蛋手真重。
好在沈胭娇见也没多大事,很快将话题回到正事上来了。
“这洛青石谈吐不错,”
沈晏松先赞道,“书馆掌柜这事,他做来瞧着得心应手。”
这人八面玲珑长袖善舞,之前见他在进来的客人面前,尤其一些太学生跟前,不卑不亢,谈吐流利,连这几个太学生都对他刮目相看。
想到了什么,看向沈胭娇笑道,“怪不得当时顾兄也想买下这人——如今你们一家人了,果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
沈胭娇微微一笑,没有多说。
沈晏松又说起顾南章在太学的事情,还说起等他自己大婚之后,也要在太学住一段时间准备春闱。
沈晏柳不动声色,一边听着沈晏松说话,一边敏锐地捕捉他阿姐的每一个反应。
在见到她听沈晏松说到顾南章的事情时,见阿姐反应微妙……沈晏柳垂下眼睑,掩饰住了眼底的一些情绪:
上一次见面,加上这一次……这几次见面,他直觉,他阿姐过的并不好,那顾南章竟然敢叫他阿姐过的不好!
“三妹妹,”
这时,沈晏松又道,“别怪兄长多嘴,你对妹夫也上心一点罢——”
说着,指了指桌上的点心碟子道,“你不是最擅做这些小点心?妹夫已经在太学住了好几日了,为何不见你往太学送一点东西?”
别家子弟,住在太学用功的,家里人不是送衣裳,就是送吃的用的……好不热闹。
可妹夫一人住在那边,整日里那小院子安安静静的,不见英国公府的人来,更别提送来什么吃用的东西了。
他是如何留意到的呢?
还不是他想着顾南章那里可能会有三妹妹做的好吃的……谁知特意跑过去一瞧,什么都没有。
还不如他那里呢,他那里好歹沈府他母亲,恨不得一日三餐都送过来。
沈胭娇:“……”
“夫妻夫妻,”
沈晏松语重心长,“比翼连枝,自当相互扶持才是正理。”
说着指了指太学那边的方向,又道,“顾兄在备考春闱,三妹妹是闺阁中人,大约不知这研学时文有多耗神——听闻顾兄房间里的灯烛,常常是彻夜不熄。”
这世上哪有一蹴而就的事情。
他与顾南章虽然都在若水堂,可若水堂也是人才济济。况且这只是京都,天下各州各省无不是才俊云集……
想要在春闱中一领风骚,过关斩将,那可不是只有几分天赋便能畅通无阻的事情。
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
顾南章在太学如此拼博,他三妹妹身为妻子,难道不该为夫君做好贤内助该当做的么?
话又说回来,情分也是一日日攒出来的。
没有谁天生就该宠着谁。
他三妹妹再好,也该意识到这些,夫妻情分,不都是一日日的小事积攒而成的么?
你对我一分好,我便对你二分好,你再还我三分好……夫妻这般,才是共挽鹿车、白头偕老之道。
如今顾南章在外起早贪黑,若是三妹妹不问一句……日后他想起来,岂不心寒?
沈胭娇一句也不好分辨,只能听嫡兄教导了一番。
不过她不觉得委屈,反而乍然听到嫡兄肯跟自己说这些,心里不由生出几分酸热来……
她这位嫡兄,虽说在心里可能更偏心她大姐姐一点点,毕竟亲兄妹,但对她这个庶妹,也是真心相待的。
前世她从没机会听到嫡兄这般教导,此时听来,只觉得良言难求。
“大哥哥教训的是,”
等沈晏松说完,沈胭娇忙笑着应了,“是我的疏漏不对了。”
“我不是教训你,”
沈晏松缓和了语气,“三妹妹,我是一心为你好。”
说着又补充了一句,“你要给顾兄送的话,不如多做一些,也顺便给我送一些过来。”
沈胭娇:“……”
她无语一笑连忙又应了下来。
“三妹妹,”
沈晏松又笑道,“我送你一样好东西,你替我做一个香囊吧——就那种梅兰竹菊图样的都行,或者别的新奇式样也好。”
说着,想了想又道,“我瞧顾兄身上也没有佩戴呢,一起说话时,别人腰间都纹绣缤纷的,偏偏他素净的很——是他不要么?”
沈胭娇:“……”
“你如何不冲秦姐姐要?”沈胭娇嗔道。
沈晏松失笑:“她针线上一般,倒是字写的极佳,替我抄过书呢——好妹妹,你便做给我罢。”
沈胭娇只能笑着应了。
……
书馆这一日开张很顺利,洛青石大约是对这售出的数额有些意外,还私下和沈晏柳道:“必定是你兄长托了太学的好友们买了些——”
沈晏柳却没回应这话,他不觉得沈晏松会这么做。以沈晏松的有些板正的性子来看,他顶多自己买上一些,绝不会招呼朋友来买。
只兄长沈晏松一人,也绝不会买上这么多。
除了沈晏松,那就是……顾南章?
一想到这人,沈晏柳不由微微眯了眯眼:他阿姐,和这位……到底是出了什么问题呢?
午时,钱玉青提前吃了东西,才赶回书馆这边寻沈胭娇。
不提前吃点东西,跟着沈胭娇她一向吃不饱。
还是在茶馆那边,换回了女装,她又往发间多插了一支垂珠的钗梳,像是之前去逛那些首饰铺子了一般。
等到见了沈胭娇,钱玉青盈盈给众人一礼。她知道今日沈胭娇说是会见兄弟,这见礼必然不可缺少。
只是视线扫过沈晏柳时,她心里微微一跳:这小郎君,原来是沈胭娇的弟弟?
等看清了沈晏柳走路的样子时,才留意到,原来这般俊俏的小郎君,竟是腿瘸之人。
沈晏柳的视线在钱玉青身上倏地一顿,而后疑惑收回:大约他今日是真的被撞狠了,看谁怎么都像是那个浑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