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问妾
这两天京城里, 先后两件事成了热门的谈资。
一个是新科状元的容貌,以及相关他天子赐婚、夫人佛前发下孤守三年誓愿的传闻,一桩桩都叫人觉得十分传奇。
二是刑部尚书犯了事, 尚书本人被斩, 府上被抄家。
真真一边繁华簇锦般叫人艳羡心热, 一边却又锁枷加身令人叹息冷定。
京巡营将韩府一围,里面顿时先是一阵死寂, 继而不久后便传来哭声震天。
街上早清了闲杂人等, 只有来回兵马呼喝。
韩府是大府, 府上几百口人。
韩尚书被斩,余下韩家男丁被流放边关, 成了苦力。下人仆妇们不必说,本就是韩家的家奴, 则被统一发卖了。所得银钱,也算在抄家之资这一类目上面。
韩家女眷, 则先被羁押,十日内充作官奴发卖。十日内发卖不了的, 连教坊司都不入,一并流放劳军。
这也是因韩家之前消耗或隐没了些资产, 无法追回,使得官家大怒。
由于这次并未株连九族,韩家还有一些姻亲或者各种盘根错节的关系,韩家女眷落难,想来会有人来花银子买去……
便有了这一出。
所得银钱, 自然一并算入抄家资产之内。
此时羁候所内, 一脸沧桑憔悴的韩夫人,看了看一屋子哭得都哑了嗓子的众人, 小声向贴在自己身边的两个女儿道:“一旦劳军,不如去死。”
这都不用说,女眷去劳军,那是生不如死。
“母亲,真没有亲朋买我们出去?”
大姑娘韩玉荷不甘心道,“若是有人肯买我们出去,也有一线生机。”
韩夫人苦笑:“世人都是锦上添花,哪有雪中送炭的。且这次发卖,官家是为了在我们身上最后榨一笔,这银子,咱们之前交付托管的那些首饰都卖了只怕也不够——”
之前她们也都分批将一些首饰银票费尽心机交付到了一些亲朋手里。
可是,一旦落难,谁能保证别人不昧了这些东西?
世态炎凉,那些所谓的亲朋,这时候不嘲笑已经算好了,还能多指望他们救助么?
就算有良心不昧已是万分难得,反倒人贴钱来买走她们,那真真没有多少希望了。
“便是买了我们出去,”
韩夫人静静道,“也是一辈子的官奴,赎身是没可能的,只能一辈子给人当牛做马受人践踏欺辱——不如一死了之。”
韩家的案子并不是冤案,不管谁做了皇帝,都翻不了案。
“母亲说的对,”
韩二姑娘小声道,“我当初就听母亲的话,备了点东西——我不想茍活于世……这东西,母亲与姐姐要不要?”
她备好了毒。
这羁候所她一夜也不想待。看那看守的兵卒,在推搡她们进来的时候,黏兮兮的视线就在她们身上来回扫视,怕是今晚难得清白。
听了韩二姑娘的话,韩夫人泪水直流下来,默默点了点头。
韩大姑娘却脸色一白,不甘心道:“不到最后一刻……我不想死……死了就什么都没了……”
韩夫人摇一摇头。
不过她也没多说,这时候,死或者活,她也劝不了了。
韩二姑娘悄悄将一点粉末递给韩夫人后,而后毫不犹豫,直接将余下的一口吞了下去。
韩夫人也没迟疑,泪眼又看了看两个女儿,一咬牙也吞了下去。
韩玉荷惊惧万分看着母亲和妹妹去了,一时间吓得都快晕了过去……可到底不想死。
她还存着一点希望,先前她将一些东西悄悄托人交给了沈家大少夫人秦芷兰和王家的三少夫人郭宛宁,都算是她的手帕交。
若是她们能出手一起救她,是出得起这些银钱的。
这边的骚动立刻惊动了看守的兵卒,见是韩夫人和一位姑娘吞毒死了,不由又惊又怒。
觉得先前搜身太马虎,擡走了死人,便又让这满屋子女人,都脱了里外衣裳又检视了一番。
尤其到了韩玉荷这里时,那两个兵卒挤眉弄眼更是看着这边的狱婆搜身,一边还出口叫狱婆搜的仔细些。
就在此时,有婆子领了牌子进来,说是有人交了银钱,要买走韩大姑娘。
韩玉荷眼睛一下子亮了,这屋子别的女眷,都是一脸嫉妒。
等韩玉荷狼狈被带了出来,怀着一丝侥幸跟着那婆子才出了羁押的屋子,忽而又有一个兵卒,叫住那婆子,在那婆子耳边说了些什么。
“又有主家要相看你,”
那婆子一脸揶揄看向韩玉荷道,“细皮嫩肉的贵家女,果然来挑的人多。没奈何,相看者价高者得,这是规矩——你进去再叫这家瞧瞧吧。”
说完,便带着韩玉荷进了一旁一个屋子。
韩玉荷进去了之后,一眼便看到屋子的正座上坐着的人时,脸色倏地一白:她记得这个女人,是当初英国公的长姐魏夫人进京时,带的那个小门小户出身的姑娘。
“哟,韩大姑娘,”
魏雨桐赶过来,自然不是存心买人,而是借机磋磨这个当初看不起她的贵女,“别来无恙啊——”
韩玉荷震惊后便噗通一声跪在魏雨桐脚下,痛哭流涕乞求救命。
魏雨桐厌弃地皱皱眉,这种软骨头她磋磨都没了兴致。
不过听说,外面有人已经出高价买了韩玉荷后,她自然不能容忍韩玉荷就这么全尾全须地离开这羁候所。
“你们两个,”
魏雨桐一脚踢开韩玉荷,对自己带来的两个六王爷府上在她身边使唤的小厮道,“去替我查查,这韩大姑娘身上有无什么毛病——买东西么,自然要瞧个清楚。”
说完,她便起身走出了这屋子。
外面兵卒都知她是六王爷身边的人,一个个也都恭恭敬敬。
在魏雨桐那话一出来时,韩玉荷就吓得花容失色,大喊救命。
可哪里有人听她?
过了一会儿后,魏雨桐的两个小厮嘻嘻笑着从屋里走了出来。
“我的人瞧过了,”
魏雨桐冷笑道,“那韩大姑娘一身毛病,不堪使唤——我不买了。”
说完,带人施施然离开了羁候所。
韩玉荷再被人呼喝着继续跟着那婆子往外走时,身上的衣衫早已褴褛不堪。
等那婆子跟买家这个嬷嬷都在这边管事那里,走完了官奴买卖的文书,韩玉荷才被那出钱的嬷嬷领出了羁候所,上了一辆早已等在那里的马车上。
马车上,秦芷兰和王家的三少夫人郭宛宁,见到韩玉荷这情形时,都是大吃一惊。
“快披上衣裳,”
秦芷兰连忙将备好的一件斗篷披在了韩玉荷身上,“玉荷莫怕——”
她们自幼相识,也都跟着一个琴师女先生学过琴,多年的好友忽而落魄,她们自然万分疼惜。
“为何,你们为何来的这般晚!”
韩玉荷忽而爆发哭出了声,“早一个时辰,我也不至于——不至于落到这一步——”
秦芷兰和郭宛宁:“……”
谁知道她们两个顶了多大的压力,费了多少心思,才将韩玉荷买出来。没想到先落了一个埋怨。
不过想着韩玉荷遭逢大难,情绪难免失控,便都默忍了。
秦芷兰却想到了,她来之前,她夫君沈晏松还跟她又转了三妹妹的话。
三妹妹话里的意思,若她一定要救好友的话,是让她不要将人接回自己家中,只将人安置在庄子上,或者在京都里别的小偏院里……
日后再寻机会替她找个出路。
谁知等她对韩玉荷说起,先将她送到沈府在京都的一个小偏院里暂且栖身时,韩玉荷却又恼了。
“你我既是好友,”
韩玉荷哭诉道,“怎的如此狠心,是觉得我进不得你们家了是么?”
秦芷兰默了默。
“沈府大约不太方便,”
这时,王家的三少夫人郭宛宁忙道,“我带你回家吧——”
她们王家,不像是沈府这般清贵严苛,她嫁的也非长子,没那么太多规矩。暂时收留一下韩玉荷,也是有闲置屋子的。
韩玉荷有些怨毒地瞪了秦芷兰一眼,她是心里指望去沈家的。
可秦芷兰死活不松口,她也无奈,只能满肚子的怨气。
等郭宛宁将韩玉荷带走,秦芷兰回府的路上,跟自己的嬷嬷叹道:“若不是三妹妹提醒,我还真不留意,原来她是这种人。”
千方百计,又添了那么多银钱救她,没听到一句感恩的话,却一个不满意,便用那般怨毒的眼神看她……
秦芷兰心里已经渐渐冷了这份手帕情意。
回来跟沈晏松一说,沈晏松便笑道:“这世上,得意的不一定都是恶人,落魄的也不一定都是好人,三妹妹提醒的对,你也尽力了——做人也不求声名,问心无愧便是了。”
“只是三妹妹这要在庄子上待三年,”
说起这个,秦芷兰就忧心,“这三年……岂不是辜负了大好的年纪?”
“这也没法子的事,”
沈晏松一笑道,“不过我看三妹妹倒平静——先前还不觉得,这两年越发觉得三妹妹真真是有些不同,大约是个能享大福气的人。”
说着,想到了什么,忙又道,“不过我听说,英国公世子大约是不成了——也就这几天的事。”
秦芷兰先是一惊,继而又皱眉道:“那是个浑人……可怜那世子夫人也是大家闺秀,却嫁给了这等人。”
“准备道恼罢,”
沈晏松道,“到时三妹妹必定也要回去英国公府里一趟的——”
沈府和英国公府既然是姻亲,一旦那英国公世子没了,必定也要过去道恼的,那边府上也得累上几日。
……
此时英国公府上,英国公、钱氏,以及魏夫人等人,另有世子外家静安侯府的人,都在世安苑的厅里,皱眉守着。
这时,沈胭娇也回了英国公府。
世子病危,她虽说孤守庄子三年,却不能不顾人情世故。
这还是顾南章在殿试后,第一次见到沈胭娇。
殿试后虽说他心急,可也脱不开身。殿试后便算正式踏入仕途,便不再是能率性随意的太学生了。
过了除褐,有了官身,便不再是布衣庶民,而是一身官服的官家人了。
沈胭娇才回辰石院,顾南章便从前院大书房那边过来见了她。
由于回了英国公府,沈胭娇先把之前两人之间的冲突压下。毕竟不是她的地盘,她不想在这边与顾南章纠缠。
“一路可还顺利?”
顾南章先开了口。
秋月等人识趣退了下去。
沈胭娇转过身,看到顾南章的样子时,先是微微一怔:她还是第一次看到顾南章在这个年纪穿官服的样子。
前世顾南章承袭了英国公世子的位子后,一直到了英国公去世时,才承袭英国公的爵位,有了正式的官身。
那时的顾南章,已经快到不惑之年了。
而眼下的顾南章,才二十出头,便一身青色官服,越发衬出他挺隽的身姿,更多了一种凛凛的气度。
“一路很顺利,你这一身衣裳,”
由于顾南章先开了口,沈胭娇不想在这时冷战,便一笑也接了话,“倒显得人很精神——你是做了什么官儿?”
这两日她筹划绣庄,又在筹备多开一间铺子……实在是忙,忘了顾南章殿试后,给了他个什么官儿了。
顾南章:“……”
真真是对他毫无挂念了。
“太常寺博士,”
顾南章静静道,“从六品,一介闲职。”
说闲职是真的,由于这一场科考是二皇子坐镇,他这个会元,一旦不被太子和四皇子两边拉拢,便会成了别人的忌惮。
在这种时候,他自求进了太常寺,静静等候合适时机。
从六品,已经算是授予官职的高起点了,但他这个状元当之无愧。
“挺好,”
沈胭娇点头道,“你这般年轻,便有了这职位,日后必定前程锦绣的。”
顾南章沉默地自己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慢慢喝了一口。
这人说这话时,眼底一点热度也没,可见她心里是觉得,自己这锦绣前程,是与她没有一点关系的。
顾南章想着,又默默喝了一口茶。
“世子那边,”
沈胭娇便将话题转到了世安苑那边,“静安侯府的人没闹么?”
就算世子最后发病,是在静安侯府塞过来的那贵妾房里,又是吃了那贵妾的粥饭后病了的。
一开始那静安侯府怕惹祸上身,没敢来府里闹。
可这时候,已经过去好几个月了,静安侯府的人眼瞧着世子是不行了。世子一没,静安侯府便再也无法插手英国公府这边的事了……
依着那府里的混不讲理的样子,难道肯稳当下去?
“是想把照顾不周的罪名给了世子夫人,”
顾南章道,“甚至还想让父亲做主,休了世子夫人,好让那贵妾的儿子,日后承继世子之位。”
沈胭娇无语:“这也忒离谱了。”
“因此闹也白闹,”
顾南章静静道,“一场笑话而已。”
沈胭娇点了点头,想着世子夫人此时,不知心里在想着什么……蓦地忽而想起,前世她寿终正寝时,似乎听到旁边人在小声说,有人给顾南章塞了一个美妾……
她猛地擡眼看向顾南章,眼底都是恼火:差点忘了问他这个了。
“嗯?”
顾南章正静静看着沈胭娇,视线在她身上一点点滑过。
忽而被沈胭娇这猛一擡眼,给惊了一下。
“我问你,”
沈胭娇凑近他小声咬牙道,“前世我要死那会——谁给你一个美妾?”
顾南章:“……”
他察觉到沈胭娇眼底的恼火,心里一动:“你——这般在意?”
前世她必定是在意的,她要的是独宠,容不下任何人。他也都随了她,从未纳妾。
这一世,问起这个她……似乎又有恼意?
那便是,依旧在乎他了?
“呸。”
沈胭娇先是一愣,继而恼道,“别转话题,说啊,谁塞你的一个美妾?什么样的美妾?”
“那时我也重生了,”
顾南章一挑眉,静静道:“没有留意。”
他那时是英国公。
虽不领实职,可在一般人眼里,那也是要巴结的权贵。
人人都知道他夫人嫉妒不容人,之前不敢给他塞,那时沈胭娇病重,有了起了这心思也不意外。
可他是真不清楚,毕竟,他是和沈胭娇几乎一起重生……
甚至他都不清楚是如何重生,那时他正和医师问起用百年参片还能为她吊得多久的气息,想着多留一刻是一刻……
谁知蓦然觉得脑中一沉,再一睁眼,他已经重回年少时了。
沈胭娇一怔,眼底恼火退了一点。
“怕是你那时若没重生,”
沈胭娇轻哼一声道,“见了那美妾,心里必定是欢喜的罢——没有我拦着,你早也三妻四妾了罢?”
“那时我多大年纪了——你那时也不是不知,这事上我早没了心思,”
顾南章眼底透出一丝揶揄,“你觉得呢?”
沈胭娇:“……”
她不知为何这话题突然到了这一步。
被顾南章这样的眼神盯着,蓦地想起了前世两人的那事……沈胭娇顿时红了脸,心里又添了几分恼羞成怒。
她心里有些懊恼,为何被前世临死前那点不忿,给牵扯地将话题说到了这个事上。
顾南章却依旧静静看着她。
期盼着能从她眼底看出多一点的松动,多一点的在意。
“我去世安苑瞧瞧,”
沈胭娇却很快回转了心神,神色淡淡道,“大嫂那边,不知如何了——”
说完,转身走了出去。
顾南章不言声,也平静跟了过去。
……
世安苑的正厅内,静安侯的长子长媳还在跟英国公胡搅蛮缠。
“我那可怜的妹子,自从嫁了你们家,一天好日子没过,”
静安侯长子带着哭腔道,“可怜就生了这么一个儿子,又被你们家给作践得要死了——国公爷你说说,你们府上怎么对得起我那妹子。”
英国公黑着脸不吭声。
“要我说,趁着我那外甥还有一口气,”
静安侯长子急急道,“赶紧把那克夫的世子夫人苏氏给休了,将贵妾扶了正才是正理。”
“住口。”
英国公怒喝一声,“若不是那贵妾,世子断不会如此——我还没问你们府上罪名,你们送进来那贵妾到底安了什么心,为何我儿子在她房里吃了一碗粥便成了这样?”
吓的那静安侯长子一个激灵。
这事怼的他哑口无言,本还想厮缠一番获点利益,谁知英国公这次一点帐不买……
静安侯府的人眼见没了好处,骂骂咧咧竟直接离了去,连世子一面也不见了。
世安苑正房内,世子夫人正皱眉守着奄奄一息的世子。
这时候,世子忽然睁开了眼睛,人似乎回转了一点精神。
“嗬……”
此时骷髅般的世子已经没力气再开口说话了,只嗓子里发出干瘪的一点声音。
他看清了眼前是世子夫人时,眼底突然有了怒气。
“爷醒了?”
世子夫人端着药碗,镇定道,“是有什么话要交代么?”
世子睁大了眼睛,似乎想要搜寻他要见的人。
“别找了,”
世子夫人一边那小勺轻轻搅着药碗,一边静静道,“你身边那些花红柳绿的,早就被打发到庄子里去了。”
世子气的气息呼呼的。
“玉哥儿,来见见你父亲,”
世子夫人还是命那边带着玉哥儿的嬷嬷,将玉哥儿带到了世子面前,“全这一点血脉之意罢。”
玉哥儿依偎在她身边,却并不肯多看世子一眼。
世子夫人察觉到世子眼底的怨毒之意,没有丝毫对玉哥儿的牵挂,也没多说,便让嬷嬷将玉哥儿先带了下去。
“何必拿这眼光瞧我,”
世子夫人一笑,“是觉得我还会怕了你么?”
说着又道,“你若是想见你那些莺莺燕燕,等你去了,我打发她们几个跟了你去?”
世子竟点了点头。
世子夫人眼底一冷。世子若是听这话急了,还算他有一点人性。
可万万没想到,这人,真的就一点人性也没了。
“你放心,”
世子夫人冷笑道,“她们没人想跟了你去的——等你去了,我自会遣散她们,她们必定是欢欢喜喜再跟了别人去了——”
世子气息顿时粗重起来。
继而急切喘了几口,又倒吸了几口气。
“叫人进来吧,”
世子夫人放下手里的药碗,站起身道,“说世子不行了——”
在英国公和钱氏急急慌慌过来的时候,世子已经咽了气。
世子夫人哀哀哭起。
世安苑上下也都哭声一片了。
府里管家,立刻叫人将准备好的流程走起。
沈胭娇和顾南章赶到世安苑的时候,便听到了这一片哭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