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2章 旧人
小厮疑惑, 不过也没有多问。
更不解为何他家主子一定要自毁名声,寻常男子,哪个肯在这个方面坏名声的?
但他心里更明白, 他家爷这么做, 必定是有这么做的缘故。
他只管死心塌地替爷办事便可, 有他家爷在,根本不必管外面是不是洪水滔天。
只是他有些看不懂他家爷和夫人的关系……
不过这也不是他能问的, 只盼着夫人能早日从庄子上回来, 不然他家爷这夜里天都凉了, 还常用冷水洗浴。
……
庄子这边,阿柳在住了几日后, 便要回城。
沈胭娇找个借口,将秋雨安排到了书馆那边。
之前就听阿柳说过, 书馆近旁的那个小院子,在傅先生很青睐的那个马贩子走后, 就将这小院子暂且叫阿柳用了。
阿柳平日里不回府,和洛青石等人一起处理生意上的事务时, 便在这里落脚。
这秋雨过去,见洛青石的机会就多多了。
秋雨一听沈胭娇让她过去照看阿柳少爷一个月左右, 哪有不应的,很快也就收拾好了东西,等着与阿柳一并回城。
谁知阿柳准备次日一早回城,在这一夜跟宝悦说了自己的打算,让她先在这庄子住一段时, 宝悦却哭着不肯让他走。
“宝悦, ”
阿柳皱眉道,“我跟阿姐说了, 你在这边庄子住着觉得寂寞时,便可去我阿姐那边住——我回城是有事情要办,不回沈府,你跟着去做什么?”
没有了教令嬷嬷在身边,他事情一忙起来,好几日不回府也是寻常。
宝悦不说话,越发哭个不停。
“你哭什么?”
阿柳看着她道,“这庄子上又没人欺负你,也没人拿你当罪奴待,你若寂寞时,就和阿姐她们去说笑——好好过日子,不行么?”
“爷必定是厌了我,”
宝悦哭得泪人一般,“我不能没有爷。我跟在爷身边,绝不给爷惹一点麻烦,求爷带了我去。”
“你便是我娘子,”
阿柳皱眉道,“也不是要日日跟在我身边才能活的——你是宝悦,这世上你便是你,你要做到离了谁都能活。”
宝悦哭着一直摇头。
“我脾性并不好,”
阿柳眼光一冷道,“打量你以为我好说话?如今我说一句,你拒一句,这便是你说的不给我惹麻烦?”
宝悦吓得睁大了泪汪汪的眼睛。
“你想跟在我身边,”
沈晏柳看着她笑了笑道,“也想成了我的正头娘子,是么?”
宝悦咬唇一点头。
“那你先自个立起来罢,”
沈晏柳静静道,“我不是菩萨,承不起任何人的一辈子。若是你像那菟丝花般只能攀着缠着才能过活,我真便是对不住了——我承不了你这样的情意。”
宝悦脸色一白。
“爷何必这么说,”
宝悦使劲想要将眼底的泪水憋回去,“爷就没有心里靠着人的时候么?爷就没视一个人为救命菩萨的时候么?爷就没——”
“有。”
不等她哭诉说完,沈晏柳立刻打断了她的话道,“正因我有过,我才知这样的可怕之处。”
他如何没有过?
到如今依旧有,阿姐在他心底,那是任何人任何事都比不了的重量。
小时候被生母虐待,被族人子弟欺凌,又成了瘸子……他那时只觉得自己仿佛被天道碾过,碾成了齑粉。
那一堆齑粉,早已无法拼凑出一个活生生的自己。
若不是阿姐关切起他来,他只怕活不了太久了……不是肉身撑不住,而是魂魄早散了,只余下一条茫茫黄泉路。
好在阿姐的关切下,那一堆本来没了生机的齑粉,再一次慢慢泛起了生机,慢慢滋养紧凑,凑出了一个完整的魂魄来……
他才活了过来。
那反过来说,若没了阿姐呢?
那他便活不成。
可他本就是黏合的残破魂魄,处处是凉薄,处处是暗鬼……他做不了宝悦的“阿姐”,也并不想成为宝悦的“阿姐”。
只能逼着她去寻,去捡那一点点碎落的自个魂魄。
寻寻补补,成就出一个她自个来,立足在这天地之间。
若是她再这般瑟瑟缺缺,一旦再有一点变故……她这条命便完了。
宝悦泪眼婆娑看着阿柳,明显还没明白他的意思。
“宝悦,”
沈晏柳忽而又笑了笑道,“这样罢,我几本书正要找人抄,你在这庄子上好好替我抄书,抄的好有赏。”
他一时跟宝悦说不明白这些,便索性换了一种方式。
好在一听他这话,宝悦像是放心了一点,点点头含泪应了。
“早点睡罢,”
沈晏柳道,“我也累了。”
不想跟她啰嗦太多,便说已经晚了,让她自去那边的屋里歇息。
这时宝悦却忽而在他面前一跪。
沈晏柳一皱眉:“又如何了?”
“爷,你要了我罢,”
宝悦轻轻道,“我怕……”
怕什么她也说不清,只有在这小瘸子身边,她心里才是安稳的……恨不能将骨血都揉进他的身体。
沈晏柳默了默,看着她道:“不行,我还小,不会。”
宝悦:“……”
宝悦眼底有些诧异,在宫里,像沈晏柳这般年纪的皇子皇孙们,身边早就有了侍寝的人了……
谁初试云雨情的时候,也都没多大年纪。
况且沈晏柳那般聪明,怎么会……不会?
“听闻有画册,”
宝悦红着脸认真道,“若是没人教,也可看着画册学了的。”
她之前听那些皇兄还有小太监们悄悄说闲话时,也听过一些的……只是她未到出嫁年纪,还没嬷嬷专门教导过。
沈晏柳:“……”
“日后再说罢,”
沈晏柳顿一顿后道,“欲速则不达。”
宝悦见他的意思,并不是厌弃自己,只是一时还不会……她脸上的紧张和忐忑少了许多,也便乖巧退了出去。
等宝悦离开,沈晏柳熄了灯烛后靠在榻上,嘴里自语道:“画册?”
他那位状元姐夫,如今京里传的沸沸扬扬的不举……也不知到底是真是假……不知弄些个这类画册送给他瞧瞧,能不能有点效果。
沈晏柳回去后,顾南章过一段抽空到庄子上来时,趁着屋里没人时,便将带来的一个小包裹递给了沈胭娇:“夫人也瞧瞧罢,这是阿柳给的好东西。”
沈胭娇疑惑打开,见是基本画册似的东西。
好奇打开来,登时面红耳赤。
不等她问,顾南章便从她身后将她抱在了怀里,在她耳边低声道:“阿柳都知道我不举了,夫人,我忍不住又想跟你试一试,再证实一番如何。”
沈胭娇:“……”
“早说了这事扯平了,”
沈胭娇羞恼地胡乱将这包裹又掩住道,“你莫要说话不算话。”
顾南章在她耳边轻笑了一声。
气息便在她耳畔呼过,热热的,有些痒。
“和离书呢?”
沈胭娇又道,“你既说试一试,那先前答应的和离书呢?”
顾南章低低道:“这么想要?”
“不要不放心,”
沈胭娇知道在他跟前玩弄心眼也是白搭,索性挑明,“你说的对,我便是没有被蛇咬,也是怕井绳的。”
“也罢,”
顾南章幽幽道,“我斟酌好了便会写给你,必定如你所愿。”
“你公事这般繁忙,”
沈胭娇催他走,“早些回城吧,免得一会儿城门又关了。”
“我今日特意过来,”
顾南章沉声道,“是要在这里宿上一夜的。”
沈胭娇皱眉。
“我有事,”
顾南章轻轻道,“正经事。”
“何事?”
沈胭娇眯起眼,“你来我这庄子上能有何事?说罢,到底想干什么?”
顾南章却只一笑:“之后再跟你说。”
到了夜里,顾南章进了她的屋子。
沈胭娇以为他又要提议什么宿在这里试试之类,立刻扬眉准备叫他出去。
“你跟我来,”
顾南章却冲她伸手道,“我带你走一走。”
沈胭娇疑惑,这时候了有什么好走的?再说她的庄子,她哪里没去过?用他带着?
但见顾南章一脸坚持,沈胭娇犹豫了一下,还是跟他走了出来。
顾南章也不让宋嬷嬷等人跟着,只他和沈胭娇两人,缓缓向庄子的田畔无人处走去。
宋嬷嬷想说什么,可到底是顾南章的意思,她也不好阻拦,毕竟那是状元郎文曲星呐,即便今夜是鬼节又如何呢。
“这么黑,”
沈胭娇慢下了脚步道,“你到底想干什么?”
顾南章吹了一声口哨,他的马沓沓从夜色中走了过来。
顾南章从马褡子里取出来一个小包裹,又取出了一盏琉璃灯。
点亮了琉璃灯后,温和明亮的光线,一下子映亮了两人以及他们身周的空地。
沈胭娇惊讶地看着他,不知其意。
“今日七月十五,”
顾南章轻轻笑道,“鬼门开的日子。”
沈胭娇身上一凛,下意识四周望了一眼:这人有病么?挑个鬼门开的日子,夜里跑到这没人的野地里来。
“怕什么,”
顾南章一笑,“你我都是死过一回的人了,便是比及那些鬼,也多了一番资历了。”
沈胭娇:“……”
呸。
“你带我来是准备瞧鬼么?”
沈胭娇有点恼道,“状元郎这般兴致,真真与人不同。”
“带你来祭魂,”
顾南章轻轻道,“祭你我过往的生魂。”
沈胭娇眸色一跳,蓦地看向顾南章。
琉璃灯柔和的光线下,顾南章眼光深深,眼底像是无声的深渊,却在这灯光下,透出了暖暖的光点。
顾南章将手里包裹放下地上,让沈胭娇拎着灯,他打开了包裹。
这包裹里是一些纸钱元宝之类,加着一些常用的祭祀之类的东西。
沈胭娇:“……”
这人真是准备的周全。
顾南章取出火折子,点着了那些东西。
火光腾起,顾南章缓缓站起了身。
“过往已逝,是非不究,”
顾南章静静看向沈胭娇道,“你我二人,今夜送了旧人,就此永别了他们罢。”
沈胭娇拎着灯,擡眼看向飞舞上夜空的纸烬。
带着火星的纸烬漫天飞扬,而后又缓缓消散在了这茫茫夜色之中。
不知为何,她眼底一热,两行清泪潸然而下。
她在心底谢了苍穹天地,能让她再重来这一回。
过往的她,就此去了罢。
……
一场秋雨一场寒。
沈胭娇在庄子上,也只觉得日子过的飞快。
宝悦那边她一直叫人盯着,只怕万一宝悦有什么想不开的……
好在宝悦还是极为安分,除了每日抄书,便在庄子里走走,在树下发一会呆,又弹一会琴的,安安稳稳,情绪也极为恬静。
这一下,沈胭娇才略略放了心。
虽说宝悦还是一直不肯与人多说话,连她这边也不肯来,沈胭娇也都随了她去,只要她觉得自在便成。
她派去的一个嬷嬷在那边待了几日后,回来笑着细禀了宝悦那边的情形。
“那宝悦不和人说话,”
嬷嬷笑道,“却肯和那些树啊,花啊,甚至鸟啊的说话——那边下人都瞧见过,背地里都觉得稀罕呢。”
沈胭娇一笑道:“她都说了些什么呢?”
“倒也没什么,”
嬷嬷笑道,“问就是些比如说,雀儿你吃饱了没?天上云彩好不好,软不软——比如说见了地上的虫子,都要问一声小虫子你家住哪里啊?你有无父母兄弟……”
这些话真真笑死个人。
沈胭娇眸色闪了闪。
宝悦肯说话就行,不管和谁说话,和什么东西说话。问天问地,问鸟问虫……都是在问她自己的心。
多问一问,多想一想,或者她也能慢慢转了过来。
她便让嬷嬷多留意那边,若是宝悦有什么需要,也只管跟她报过来。安置好了那边才放了心。
庄稼今年收成不错,不过她这庄子良田也不算太多,可那也算很好的进项了。
要说赚钱,还是她和阿柳的铺子那边。别的不错,光新开的那一家小当铺,才这几个月,便有了二百两的纯利。
这还是洛青石说的,才刚初始,那些当铺的站柜朝奉都还在教导之中,有一些大件不敢接,怕走了眼,亏了本。
这当铺一般人是开不得的,一旦走眼小铺子便可能倾家荡产,一个好朝奉,也是要多番历练,资历经验与识见眼光缺一不可。
更何况这世上铤而走险的人极多,招摇撞骗的也不在少数。
没有那金刚钻,很难揽瓷器活。
那洛青石便真是个宝。
绣庄这边的寝舍,盖的也有些规模了,由于是很简单的一排房子,工钱又足,那盖起来很快。
沈胭娇忖度着,到明年开春,绣娘们便可住进去,这样便能多招一些人手了。
倒是红云跟她提起过,有个学了几种绣技的绣娘,想辞了回去,也有借口,说是家里人不让出来做工了。
“怕是她想回去单干,”
红云跟沈胭娇说这事时,有些着恼,“学了咱们的技法,便想回去自个儿挣钱去了——”
说着,又皱眉道,“若是日后人人都学她,那咱们绣庄教出一个人来,便少一个人……怕是不妥。”
沈胭娇一笑,这也是人之常情。
不过她并不急,这样的人也不是她想留下的。一开始便能想到这一点,就如民间所谓的教会徒弟饿死师傅。
“她们是觉得给我这个东家做事的,因此贪的一点技法,便觉得是赚了,”
沈胭娇笑道,“你这样,教她们人人都成了东家,便应该有些不一样了。”
这事,前世时,她记得听一位南边来的贵妇说过,那边有个别工坊,竟有这种方式。
那时一些京中贵妇们都觉得从未听闻,都笑那坊主怕不是个傻子。
可她私底下琢磨一番,并不是不可。
“人人都成了东家?”
红云明显不理解。
沈胭娇便略略跟她说了说道:“算是同甘共苦罢。绣庄所得,按份例分红给个人——”
红云愣了愣:“这绣庄不是夫人您的么?”
“是我的,”
沈胭娇笑道,“但也要是大家的。”
好在红云很快理清了她的意思,醍醐灌顶般诧异道:“还能这样?”
“不仅是绣庄,”
沈胭娇道,“这庄子里的事情,也要大致按这个理。”
不过庄子上主要是田地,按户分给佃户倒也简单,多劳的,便能多得。
收过秋后,这庄子里一下子安静了许多。
庄里的管事田嬷嬷私下也和自己家男人说起这一年多来,东家的种种不同……
别的也不好说,先前这东家行事瞧着苛刻的很,每年将这个小庄子盘剥的厉害,佃户们都有些叫苦不叠的。
这不知如何,这东家姑娘像是转了性,做事上跟换了一个人似的,如今这庄子里,都将她当活菩萨一样,都盼着东家好好的,千万别换东家。
连带着众人对田地的态度也不一般了,先前谁分了活去干便是了,谁还管别的?
可如今都拿庄子上的事当事了,连田地山地上随手点的瓜种的豆,也都大家互相看着,谁也不让谁随便糟践了……
没别的,东家将这些也都算了钱,也都能分给大家的。
总之,庄子好,大家便都好,如今都明白了这个理。
日子忙忙碌碌中便入了冬。
沈胭娇没再回过英国公府,很是自在了许久,只偶尔顾南章会来。
只是他答应的和离书,一直没见,沈胭娇也没催,自然也不留他宿。
进了冬日,沈胭娇便要人在绣庄这边,盘了一个火炕。实在是京都郊外这边的冬日确实寒冷。
好在庄子里柴火充足,这炕一烧,屋里一下子暖和了起来,那些绣娘家里冷的,都早早来这边上工。
这一批批的书袋卖的都不错,连一些太学生之外的市井富家子弟,也都跟着附庸风雅了。
只是也有京里的一些绣房,开始仿了这个样子。
沈胭娇叫红云下了些功夫,花样翻新的快,每一批都占了一个先机不说,且将自家绣庄的名字也绣在了上面。
至于绣庄名字,沈胭娇一笑道:“化萤。”
“化萤绣庄。”
红云不解,“夫人这是什么意思?”
“古人说,腐草化萤,”
沈胭娇笑道,“腐草在幽深不见天日的地方,可它偏就能化成闪闪亮光的萤火虫。”
她盼着,每一个绣工都能自食其力,哪怕这世道对女人不公,也能靠自身的能力挣扎出一点光来。
红云咬唇点了点头。
在夫人跟前她没敢乱说,有一件事,其实令她感触极深。
那便是前些日子,有一批书袋要送去书馆那边售卖时,她由于要去那边核对账目,便跟着车子进了城。
进城办了事后,等着苏青官回程的时候,她闲来无事,便去市集上转了转。
无意间路过一家牙行时,便看到了被人牙子催促前行的一行新到的奴仆……
而后,她就看到了蓬头垢面憔悴不堪的绿云。
那时她惊得不行。
当初都在辰石院时,她和绿云最熟,都是钱氏塞到辰石院的。只是后来少夫人沈胭娇要去庄子时,她选了要跟少夫人走。
而绿云,却选了留在辰石院。
后来她虽听说,辰石院一些长得出色的丫头,都被那兰宝儿赶了出去,叫府里发卖了。
只是没想到,短短这些时日,绿云便落到了这个境地。
绿云明显也看到了她,眼底却是十分麻木。
不等她过去跟绿云说话,那一行人便被人牙子催促喝骂地上了一辆大车。
她忙问旁边看热闹的路人时,才知道,这一车丫头,是一位坊主买下,要被送到一家乐坊的。
“都长得俊,”
那路人啧啧两声道,“别看眼下狼狈的,收拾一下必定是齐整可人疼的。”
她那时没敢再听,忙忙离开了那边。
靠人,终不如靠己。
……
临近年终时,这一日,沈晏柳忽而策马驰进了庄内。
“阿姐,”
沈晏柳一进庄子就找沈胭娇,一见沈胭娇就凝重道,“天子驾崩了。”
沈胭娇:“……”
她都快忘了这回事了。
算一算也大约是这个时候。
天子驾崩,那顾南章所在的礼部怕是要忙一个四脚朝天。
之后紧跟着便是先前的二皇子,也就是如今的太子登基了。
新皇即位,又是一番天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