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4章 赌了
顾南章大约是真乏透了, 这一睡,直接睡到了第二日过午才醒。
不过朝里过年时按旧例给假七日,沈胭娇也吩咐了新宅上上下下不得喧哗, 免得惊扰了他。
沈胭娇闲来无事, 便在窗边的桌案旁静静看书。
冬日的阳光透过窗纸淡淡映进来, 屋里的炭盆烧的正旺。炭是好炭,一丝烟味也没。
屋里温暖如春, 连手炉都用不着。
沈胭娇还觉得有点诧异, 今年过年这段时日, 比及往年还要冷上许多。
就是在沈府她大嫂那边坐着说话时,还常用了手炉才好, 如何这屋子反倒是觉得暖和些?
想着这个,沈胭娇心里有些好奇, 轻轻放下书在屋里转了转,也不觉得这格局有何不同之处。
又走出去瞧了瞧, 心里忖度一下,才有些后知后觉, 这屋子的墙壁像是比寻常的,都厚了一些似的。
想到顾南章先前说起这宅子的原主时, 是个明面上附庸风雅,实则有些贪婪的文臣时……心里便猜到了一点。
这样的人起宅子时,想必是下足了本钱的。
这房子瞧着不起眼,却没想到,好处都是实实在在的。
这时, 沈胭娇听到了那边的动静, 便走了过去。看到顾南章慵懒靠在枕上,还半眯着眼睛似乎有些出神。
她极少看到他这样慵懒放松的神色, 像一只晒着冬阳的大猫一样。
且他寝衣的带子散开了,露出了一点胸口处的肌肤和柔韧悍硬的腰胸线条。但凡他能脱了上衣出去街巷上走一遭,京里有关他不举的传言只怕也就消了。
只是这人穿上衣服,偏又显得有点清瘦。
又是文臣,容易叫人想到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说是不举,自然许多人就信了。
“醒了?”
沈胭娇看着他,“叫她们跟你送进来水罢,你早些洗漱完吃点东西。”
“不饿,等一会罢。”
顾南章一边说着,一边像是伸懒腰般,双臂往后随意一伸,本就散开了一点的寝衣,这下可是胸前大露了。
沈胭娇挑了挑眉:
春色无边呐。
“那你什么时候要洗漱,便再叫人罢,”
沈胭娇收回眼光,转身回到了这边桌案旁,拿起之前放下的书道,“我等会要过母亲那边去。”
顾南章:“……”
这人是多看他一眼都不肯的。
他穿了衣裳走出来,正看到坐在窗前看书的沈胭娇,不由顿了顿脚步:那一幕瞧着静谧安好,他都不忍打扰。
“你昨日回家,岳父身体好些了么?”
顾南章还是静静开了口。
“好多了,”
沈胭娇看向他笑道,“我大嫂生了,昨夜要跟你说,结果你睡着了。”
“生了?”
顾南章笑道,“你大哥也是当爹的人了。”
“生了个女儿,”
沈胭娇道,“大嫂瞧着有些失落。”
说着留意到顾南章落在自己身上的眼光,不由一皱眉,“你怎么这么盯着我?”
“沈晏松当爹了,”
顾南章平静开了口,“夫人,何时能轮到我?”
“和离书去写了罢,”
沈胭娇也看着他,“这回七日假呢,总不会还说没空罢?或者顾郎心里有别的打算,并没真想给我这份和离书?”
顾南章略一顿。
“也好,”
他几乎是牙缝里挤出来的,“总会如你所愿。”
沈胭娇懒怠跟他打嘴仗,她叫了丫头给送了热水,让他洗漱了。
“你吃些东西,”
沈胭娇扫了一眼沙漏道,“我去母亲那边一趟。”
钱氏叫她不知道何事,不过今年过年很多事都省了,想来也没什么,怕是只说说话,听听京城里的新热闹也好。
说着,她过去叫宋嬷嬷将顾南章昨日换下的衣裳拿去,交给浣洗嬷嬷去洗了。
跟宋嬷嬷说话时,沈胭娇视线落在一件小衣上,不由眸色微微一动:
那是之前顾南章春闱时,她给顾南章做的一件夹了棉的小衣,跟个肚兜似的,夹了棉,穿在身上,暖和前后心。
没想到此时又出现在衣架上……那是这些日子,顾南章是穿着它了?
从没记得这小衣交给浣洗嬷嬷过……
莫非他自从春闱时穿过后,就一直没洗过?
春闱后,本以为他是用不着了,将这小衣给丢了的,谁知竟然还留着?
沈胭娇疑惑地又瞧了瞧这小衣,小衣确实是穿过的,但……并不是太脏啊。
按理说,贴身的衣服,一换下不洗的话,早馊的难闻了。
“你还穿它?”
沈胭娇拎着这小衣冲那边才洗漱完的顾南章抖了一下道,“没洗过么?你也不嫌脏?”
这人一向讲究的,除了春闱或者这次跪丧之类的无法讲究时外,又怎么肯一直穿着脏衣服?
“我自己洗过的,”
顾南章静静道,“如何?”
一旁的宋嬷嬷一脸吃惊的神色。
别说这位爷了,就是一般的富家公子,哪个不是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的,谁洗过衣裳?
沈胭娇睁大了眼睛:“你自己洗的?”
真不怪她吃惊,前世那么些年过去,顾南章别说洗衣服了,只怕连皂粉都没碰过。
顾南章平静走过来,从沈胭娇手里抓过这件小衣,转身走了出去。
“夫人?”
宋嬷嬷讶异道,“这小衣——”
这位爷竟把这小衣拿走了,还怎么送去浣洗嬷嬷那里?
“别管他了,”
沈胭娇回过神,想了想一笑道,“你也知道他性子有些古怪的。”
宋嬷嬷一脸懵的,拿了余下的脏衣裳出去了。
沈胭娇也没去管顾南章,想着他应是去了新宅这边的书房。
她则直接去了英国公府这边。
钱氏这屋里也很暖和,她舍得花钱,买的都是上好的香炭,又用了不止一个炭盆,烧起来屋里香味还挺浓。
只是国丧内,她这一身打扮便和平日里的珠光宝气有些不同了,穿着看着十分素净。头上的首饰头戴之类,也都应简尽简了。
“快来坐下。”
沈胭娇一进屋,钱氏便忙着招呼她坐下,又是让拿果子又是让端点心的,很是忙活了一下。
“听说四郎一直在睡,”
钱氏笑道,“这还没醒么?”
“才醒,”
沈胭娇道,“吃了点东西去书房了。”
“他是累过头了,”
钱氏点头道,“之前国公爷从朝里回来时,也是这般。”
不过英国公又不在礼部之类的部门,走的都是闲职,跪丧后就早回来了,也没顾南章这般累。
“我这里给你们备了好些滋补的东西,”
钱氏笑着小声道,“里面还有那种滋补的……你懂。”
沈胭娇:“……”
不是,钱氏也是以为顾南章有些不举了?
就在这时,东跨院那边隐隐传来一声哭号,吓了沈胭娇一跳。
“是魏夫人,”
钱氏忙拍拍她的手安抚道,“又来了,国公爷在东跨院那边正斥责她呢——这就哭号起来了,又给谁看呢?还打量着国公爷能心软呢?”
“怎么了?”
沈胭娇忙道,“她过来是有什么事了么?”
她知道,有着儿时的情分,英国公不会真对这位长姐一点不顾念的,但如今也不会留她在府里就是了。
今日这魏夫人过来,见英国公不知道是什么事。
“她还刻意避着我,私下去跟国公爷说,”
钱氏一撇嘴道,“她以为是我在国公爷跟前说她坏话,国公爷才疏了她呢——她自己都做过什么,自己都忘了么?”
说着,便将魏夫人的来意给沈胭娇说了。
沈胭娇听了眸色微微一动。
原来是这位魏夫人那榜下捉婿捉的那女婿,大约是如今觉得魏夫人这边帮不上忙了,索性也放开了,又纳了一房妾室。
且这妾进门时便怀了他的孩子了,她孙女魏芙哭闹,却被那孙女婿排揎了一顿,还说若是还帮不了他寻个好差事,便不止是这两房妾室的事情了。
惹恼了他,休妻再娶也是敢的。
“魏夫人今日来,就是为了国公爷帮她孙女婿的事,”
钱氏皱眉道,“不知国公爷会如何安排。”
不安排,这魏夫人只怕是哭闹起来没头,三天两头来哭,也是烦人。
说着,也问起沈恪的病来,听沈胭娇说没什么事了,钱氏念了一声佛。
“你大嫂生了个女儿,”
钱氏又道,“你母亲可说什么了没有?”
沈胭娇一笑:“也没说什么,不过心里大约还是盼着孙子的。”
“那是必然,”
钱氏笑道,“世人都是如此。”
“叫你过来不是为了说这魏夫人,晦气,”
说着,钱氏又笑道,“是问问你,听说你二哥也开始议亲了,是么?”
一听这话,沈胭娇就是一笑,点了点头。
这也是她之前听阿柳说亲过的,二哥沈晏樟那边,叔父有意与京里的陈家结亲。
陈家是家主是个六品的官,虽说京城里六品的官满地走,可也是干实事的,不是那闲职,且为人和气,家里也人丁兴旺的。
她听说是议的这家的嫡女,听闻沈晏樟是见过那姑娘的,心里应是也很欢喜。
“听说那府里人多,”
钱氏小声道,“这嫡女在家怕是不受宠的。那陈大人的发妻难产去的,如今的陈夫人是继室,进陈家后又生了一女三儿。”
说着又笑,“我就是爱打听这些闲事,你莫笑。”
沈胭娇也笑:“没事,我也爱听呢。”
婆媳两人对视一笑。
沈胭娇也是体会到了年节时的安逸,吃着果子跟听话本似的,自在舒坦。
“听闻那陈夫人有意让她那亲生女儿嫁给你二哥呢,”
钱氏又小声接着道,“可你二哥是先见了那大姑娘,心里中意的是那大姑娘了。”
沈府眼瞅着蒸蒸日上的,陈大人一个六品的官,自然是极力想促成这门亲事的。
那陈大人就算是心里偏心这二女儿,可既然沈家相中了大姑娘,那也是没法子的事。
“你们家是喜事一桩接着一桩,”
钱氏笑道,“如今我也没什么别的可盼,只盼着哪一日你和四郎也生儿育女的,好多几个叫我祖母的孩子。”
说着,没忍住一撇嘴又小声道,“别的院的不算。”
要说起来,英国公府的儿孙也不少了,世子留下的,顾南章两位庶兄也都有儿女的……过年时叫祖母的也不少。
可真记在她名下的,只有顾南章。
她也是偏心的。
明面上虽公正,心里还是偏着顾南章的。
沈胭娇默了默。
这话头在这里等着她呢。
不过她也知道钱氏的心思,只笑了笑没有表态。
正说着话,魏夫人过来告辞。
一见到沈胭娇时,魏夫人吓得脸一下子白了,身形都晃了晃:实在是之前的事,让她被沈胭娇吓破了胆。
沈胭娇笑了笑,淡淡一礼,没有多说。
魏夫人哪里还敢多留,匆匆走了个过场便辞了出去了。
沈胭娇给英国公请过安,又说了几句话便也辞了这边,准备走角门回新宅那边。
却不想才走到英国公府园子这边,还没走近角门,迎面便看到顾南章走来。
“跟我来,”
顾南章道,“我们去祠堂。”
“祠堂?”
沈胭娇一顿,忽而想到了什么,疑惑看向顾南章。
顾南章却不多说。
祠堂在英国公府园子的另一侧,两人行了片刻才走到祠堂这院子。
院子里柏木森森的,除了看守祠堂的一位老人外,并无旁人。
顾南章带着沈胭娇进了祠堂。
沈胭娇前世自然也进过无数次,逢年过节凡有祭祖之事,都在这祠堂里进行的。
但还是第一次,只有她和顾南章两人,一起走进这偌大的祠堂。
祠堂内光线很暗。
许多牌位列在那上面,看起来格外肃穆庄重。
“这是我生母的牌位,”
顾南章走近那些排列的牌位,从中拿起一个,直接拿袖子擦了擦这牌位,轻轻道,“还从没带你单独拜祭过我的生母。”
他的生母只是一个小妾,还是早逝的小妾。
在这英国公府里,她留下的,只有他和这个默默无声的牌位,一如她默默无闻的一生。
就连成亲拜高堂时,也无法祭拜生母。
毕竟,在这府里,他生母只是姨娘,哪怕在世,他也只能叫一声姨娘的。
沈胭娇眸色闪了闪。
这一点,她和顾南章倒是可以心有戚戚。毕竟,她生母苏姨娘,也只是一个姨娘。
她明白顾南章的意思。
顾南章上了香,沈胭娇随着他一起拜了拜。
拜完,顾南章盯着那牌位,一时没有说话。
沈胭娇也没打扰他,只看着那香烟袅袅而起,在这祠堂内缓缓盘旋散开。
两个人就静静站在那里。
“走罢,”
片刻之后,顾南章一笑道,“她见过你了,单独见过你了,想必是心里欢喜的。”
沈胭娇嗯了一声,心里却有点酸涩。
她想起来自己的生母,心里情绪却有些复杂。
阿柳是怕着生母的,恨着生母的……毕竟,在阿柳能忆起的事情里,全是生母对他的虐待。
但是她有些不同,生母并没虐待过她,只是教着她去争,教着她去斗,可也费心教她绣活,教她烹茶,教她了许多东西。
可那般争强爱斗的生母,却也早早病逝。
不知她若是还活着,看到她与顾南章成了亲的话,如今又是否能真正欢喜。
“因此我说绝不纳妾,”
出了祠堂时,顾南章静静忽又开了口,“并不想因为我,让这世上又多一个女人,生前委委屈屈,死后也是这般寂寞无闻。”
沈胭娇看向他。
“跟你说这些,就是想让你知道原委,并不是矫情,”
顾南章轻轻道,“也不必你搭这个人情——无论是谁,但凡我娶了来,便不会纳妾。”
“难得。”
沈胭娇先默了默,最后夸了两个字。
不纳妾确实难得。
只是,上辈子他就没纳妾,依旧是相看两厌。
不纳妾对她来说,也仅是和她大哥,和她大哥一样的世上大多数男子来说,值得她夸这么一句。
没有更多心动。
“沈三,”
顾南章忽而道,“你能不能为我赌一把,赌我必定会爱待你一生,赌你我必定能相濡以沫,欢爱白头到老。”
“顾四,”
沈胭娇静静也开了口,“你能不能为我赌一把,给我和离书,赌我有了和离书也舍不得离开你,赌我有了和离书,也会跟你相濡以沫,欢爱白头到老。”
顾南章:“……”
“顾郎,”
这时沈胭娇又轻轻一笑,“之前你在我庄子上时,曾说我们都是老狐貍——既然都是千年的狐貍了,是不是都算盘打的飞起,都不肯先退一步?”
顾南章:“……”
沈胭娇这句话一出来,他就知道,这和离书是非有不可了。
沈胭娇料的不错,他确实有些恶意拖延的意思……
他只怕这人一拿到和离书,真就离他而去了,一点挽回的余地都不给他留。
但无论他如何费尽心机,沈胭娇却依然一口咬定了这事。
他心里是一点侥幸也不敢有了。
输了。
但也没彻底输。
那这次,真就他来赌罢。
“今夜就写给你,”
一念至此,顾南章平静道,“沈三,我赌了。”
沈胭娇看着他眸色中自己的容颜,正是如桃花般灼灼好年华,心里一动,一笑道:“多谢。”
多谢他肯赌,多谢他给了她和他两人再来一次的勇气和机会。
“沈三,别让我输。”
顾南章静静又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