Asti 作品

天若有情

天若有情

Chapter 85

砰——

子弹飞旋着没入血肉,血花飞溅。

砰——

子弹凿穿白骨,裂响摧枯拉朽。

仿佛时间一瞬间驳回到早已生锈、发黄的多年前,在两具尸首前,通体灰扑扑的女孩跪坐在尘土里,双手淋漓鲜血。

像。

太像了。

那人像是品尝着她的恨。

仿佛恨意是黑暗滋生壮大的顶级养料,是她缺之不可的高级复古香调,令人魂牵梦萦,令她神经末梢微微兴奋。

那人缓缓地蹲下去,动作极其优雅贵气,支着下巴,盯着那个双手撑着地面,跪在地上的少女。

她实在兴奋。

甚至连那双魔术手都在兴奋战栗,修长手指仅那么轻轻一勾,就擡起少女的下巴。

她就那样兴味盎然地直直盯着少女充满仇恨的漂亮的眼底:“跟着我,我会让你复仇。”

真美。

这双带着强烈仇恨的、像野生动物一样的眼睛。

“甜心,他们杀害了你的父母,我同样对此感到痛心……但,我们也正因此有了共同的目标不是吗?”

共同目标?

她们之间能有什么共同目标。

她的仇人是她的亲弟弟。

她们之间怎么可能有共同目标,怎么可能联手,她怎么可能加入这个人?

可那声音无比优雅,甚至带着无限诱惑的语调。

她好像在念孩童睡前听到的充满着循循善诱的童话故事。

“跟随我吧。”

“my Alice——甜心,那些警察到现在都还没来救你,甚至无能到让你亲眼看见父母死在眼前,他们到现在还没有来——等他们来?等他们来你早就只剩下一具尸体了……”

“是我,是我把你带去了医院。不顾危险,把你带去抢救……是我,是我救下了你,甜心。”

“这个世上,只有我,只有我懂得你究竟想要什么,也只有我才能给你你想要的。”

“我们才是站在一起的同类啊……”

嘈杂人声,如恶魔般循循善诱引人坠入深渊,仿佛从四面八方而来避无可避的滔天海水。

是暗无天日。是沉沦。

藤蔓深深地扎根于雪白皮肉之下,苦楚辗转悱恻,越是寄生,越是痛恨,骨与肉扎根,血与心中茁壮、茂盛,每一根藤蔓都是一场挣扎厮杀。

盛夏里只知道自己正远远地下坠于地狱之下。

毗罗地狱,还是罗生门。

痛又怎样。活又怎样。

她已经讨厌绵软无力的绝望,时间没修复伤,柳叶刀罔顾皮肉切割入骨,熬起烈油滚滚烫的她遍体鳞伤。

无力似殆尽的灰烬,风一吹就散。

盛夏里仿佛被人强行摁入海水中,口鼻酸涩不堪,呼吸都艰难,下一秒便咳出一丝猩红血迹;就在无数道人声重叠中,她仿佛又听见了那个神秘、缱绻到近乎优雅的女声对她说:

“……知道吗?你长了一张不会爱人的脸。我很中意。你和我一样,我们是一类人。”

那声音的主人咬字有些奇妙,甚至说古怪、青涩,大概是因为她只有四分之一的华夏血统,实际上更像是白种人;但这么多年过去,她的咬字发音也早比多年前要标准多了。

昆娜说的是——

“做我的爱丽丝吧。”

“做我指尖翻动的同花顺,做我攻无不克的黑杰克,做我威振八方的红桃牌,做我名动四海的爱丽丝——”

“我的大门,永远为你敞开。”

一场童话终结,一段童年结束。

她在一夜之间成长。

做操牌手的爱丽丝……吗?

一段手机铃作响。

盛夏里猝然睁开眼睛,瞳孔深处一片漆黑。

她从噩梦中惊醒的动静似乎惊动一旁漫不经意地支着下巴看她的女人——她正在看她,不,或者说是她方才一直在注视着她的睡梦。

盛夏里毛骨悚然。

车辆行驶得太过平缓,以至于她无知无觉中竟陷入深眠。

她刚才有没有说出什么不该说的?

她是从什么时候开始盯着她的?

一股恶寒沿着裤管爬上她的小腿,鸡皮疙瘩顺着背脊一层层爬上来,盛夏里猝然绷紧面颊,瞳孔微微放大。

还没等她说什么,坐在她边上的昆娜就率先一步开口:“你刚才一直在说梦话。”

嗡的一声——

盛夏里甚至都能听见自己弓弦瞬间绷紧的嗡鸣声,仿佛警戒一般升起。

但她却微微扬起唇角,像是戴上一副完美无缺的面具似的,甚至能极其平静地、用她最惯用的冷淡语气:

“是吗?”

也许是因为逆着光,昆娜面部神情看得不大清晰,她指尖轻轻点了两下自己的太阳xue,柔和修长的手指被尽数包裹在漆黑手套中,柔与刚、黑与白给人的视觉以强烈冲击感——

就像她用温和到吊诡的语气说:

“你一直在喊,妈妈。”

盛夏里没说话,沉默。

满堂静寂,鸦雀无声。

半晌,盛夏里还是没说话。

但昆娜轻飘飘看她一眼,却没恼,反而近乎体贴地道:“答应过你的,我已经给过他们一个小教训了。当然,复仇的刀刃只会握在你自己的手中。”

“和道貌岸然的正义不同,我会让你亲手——手刃仇人。”

已经给过小教训——

盛夏里猝然明白她的未言尽之意,大概昨天的那场爆/炸,就是她口中的小教训;但她竟并不觉得可怕,却隐隐有复仇的快意。

——那个k先生,克里斯。

听说他毁容了。

因为昆娜的“礼物”。

这个疯子,连自己的血脉至亲都能动手,毫不留情,甚至并无眨眼。

盛夏里没说话,再次闭上眼养神。

她不想在和她有什么可怖的交流。

一直到下车后,盛夏里都没有开过口,她似乎在想些什么需要谨慎思考的事物,昆娜从头至尾只看了她一眼,仿佛耐心等待着什么。

他们去哪——盛夏里是从来不知的。

她只能跟着昆娜,没法询问。

当然也从未有人敢大胆问她这句话,换做旁人这么问,也许没多久就会躺进死亡名单内,或是当场就被给一个痛快了。

昆娜相不相信她,盛夏里心里有数。

他们走入寮屋,盛夏里并不清楚这里是交易现场还是其他。

操牌手只留下一句她去处理一些事,就匆匆扔下她。盛夏里选择独自站在寮屋内二楼某个小房间里,没参与他们的现场,赶走了并不需要的保镖。

所谓的寮屋,其实是形状极其不规则的,仿佛黑夜里张牙舞爪吞噬人的巨形怪物。

这片荒郊野岭在黑夜里更是黑的可怕,整片山都在一众死寂内,仿佛能听得见风声,眼前是山崖萧瑟狭长的山谷,植被覆盖率并不高,裸露的岩石仿佛张牙舞爪的裂口。

呼——

窗外一阵夜风吹过,像是撞入人的怀抱。

不知怎么,也许是那场噩梦刚过。

她想起接下来的半段记忆,父母死后,昆娜救了她,她本来也差点死在那个暴雨夜,可那个疯子居然敢闯到医院,用枪指着医生,逼他们抢救她。

她活下来了。

昆娜问她,愿不愿意成为爱丽丝。

“做我的爱丽丝吧。”

她这么说。

她就这样被高高擡起,又被轻轻放下。

昆娜愿意放她回去,给她三年的期限,让她好好考虑考虑。并且,也是为了她的实验。

如果她没猜错的话,昆娜可能是想要看见——第二个昆娜的出现。

如果不是那天密室内,有人破窗而入来救她的话。

也许她早就服软了。

周遭逐渐远去的脚步声越来越轻,仿佛被无形的屏障隔绝开,盛夏里仿佛想起那道声音;是他从天而降踹破玻璃窗,英勇无畏地出现在她面前的场景。

玻璃窗哗啦碎响——

通体黑色的男人忽然出现在房间内,仿佛天神从天而降,也是梦里的场景。

那时候盛夏里就在想。

如果在她的人生扭曲、毁掉之前,能早一点遇到这个一跃而下、神兵天降般的人,就好了。

——做我指尖翻动的同花顺,做我攻无不克的黑杰克,做我威振八方的红桃牌,做我名动四海的爱丽丝……

可她做不了盛夏里了。

爱丽丝……爱丽丝……

这个世上没有盛夏里了。

身后忽然有人一把摁住盛夏里的唇,她背后一凉,第一反应是敌袭,恐惧懊悔一溜烟顺着她的背脊往脖颈上爬,却又很快停止——

她闻到了熟悉的味道。

那是属于他的、干净的、明明清冽却倍感温暖的熟悉气味。

陈不周!

盛夏里瞳孔微微放大,扭过头,又被人按进温暖的胸膛里:她正正好能靠着来人的胸膛。

陈、不、周。

盛夏里甚至不能发出声音,她的嗓子好像在这一刻哑了,只能愣愣看着这个眼前的人说不出一句话来。

不是敌人。

不是杀手。

是他再次从天而降——

盛夏里脑海浆糊似的混乱一片,她甚至不敢多加思考:他是从哪来的?有没有避开巡逻看守的那些保镖?

他怎么能、怎么敢单木/仓匹马来到这里的?——

可他竟然,再一次地从天而降。

出现在她的世界里。

他是为她而来——

“抓到你了,小鲨鱼。”

“my shirley。”

那声音压得很低,在耳畔激起一小片战栗,却又轻的似乎化在夜风中,只是一场错觉。

比起喜悦、兴奋、想要落泪,盛夏里更多的是震惊、害怕,这里方圆几里估计都有昆娜的人把守——

他怎么敢来的?!

他怎么敢就这样出现在她面前的?!

门外是重兵把守,他怎么进来的?!

操牌手会不会猝然间推开这扇门,会不会正好撞破——

“你——”

盛夏里一个字说不出来。

而她背后——

陈不周背靠着冷冰冰的墙壁,那是木质的,望着窗外不远处的青苔铺满的岩壁,将人环抱在自己怀里的同时,分神在观察四周的动静:小队只有他先行,先来寻找盛夏里。

而他怀里的人似乎瘦了些。

“抱歉,我来晚了。”

他声音声要比之前沙哑些,低沉些——盛夏里不知自己怎么能察觉得如此清晰,哪怕他们已经分别了一周有余。

“这段时间……害怕吗?”

二十岁的盛夏里已经不会害怕。

但是十六岁的盛夏里当然害怕过,非常害怕,害怕到整夜整夜失眠,一句话都说不出来,甚至失声。

“不怕。”她从他的怀抱里轻轻挣脱出来,仰起脸,瞳孔在灰寂的夜色里显得愈发幽深、清冷,“我不害怕。”

盛夏里看一眼门外,他们这会正站在死角,外面看守的保镖看不见他们——但是走廊外的人几时走进、撞破这一场景就不一定了。

她想了想。

压低声音,语速很快:“这里危险,你快走。”

“不要怕——”陈不周的手掌还贴着她的后脑勺,温度灼灼地传来,在冰凉的夜里更是出奇温暖,他微微低下脸,和她对视:“等会我就带你走。”

他是从屋顶死角处跳下来的。

全靠技术。

就像那一年,他从对面楼上踹破窗户跳入窗内一样——只不过这次幸好没有玻璃,否则动静过大。

“昆娜很快就会回来的,她会来这个房间找我的——”盛夏里猝然打断他的话,“你得走,她不会对我做什么……”

她说到最后几个字时,仿佛意识到什么霎时安静下来,而陈不周听得清楚,却也没指出,仿佛什么都没听见。

但他们二人都很清楚——

这是避不开的问题。

陈不周已经知道了——

口是心非,越是在乎越要赶他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