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光穿透东华门的朱漆门扉时,苏瑾怡的靴底在汉白玉阶上碾出细碎的声响。
萧鸣的手掌虚虚护在她后腰,左肩的血渍已经凝成深褐,却仍比她快半步挡住穿堂风。
"苏姑娘请。"守门的小黄门哈着腰掀开棉帘,目光扫过她怀中用锦帕裹着的物什时,喉结动了动。
养心殿里,龙涎香混着墨汁味扑面而来。
皇帝正伏案批折子,听见通传声,朱笔"啪"地落在案上。
他抬眼时,苏瑾怡分明看见那双眼底燃着簇小火——和三年前她在乱葬岗验尸时,死者咽气前最后一丝不甘的光,像极了。
"呈上来。"皇帝的声音像块冷玉。
苏瑾怡单膝跪地,解开锦帕。
半卷龙纹玉玺在晨光里泛着青灰,那是前朝帝王才有的玄玉,纹路里浸着几星暗红,不知是血还是朱砂。
"玄冥阁联合沈知县,要在明日辰时于承天门拥立慕容嫣。"她的声音比殿外的冰棱还脆,"他们说慕容家有前朝玉玺,要复辟。"
皇帝突然拍案而起,茶盏震得跳起来,泼湿了半卷奏疏。"朕登基时,太皇太后亲手将龙凤双玺交予宗正寺!"他绕着龙案疾走两步,玄色衮服扫过苏瑾怡的发顶,"你说的地宫......"
"在密室里找到的地图。"苏瑾怡从袖中抽出泛黄的绢帛,"真正的双玺,应该在那里。"
皇帝的手指捏得绢帛发皱,突然又松开来,指节抵着额头闭了闭眼。"传锦衣卫指挥使。"他对候在殿外的大太监说,"着令全城戒严,封锁承天门周边。"
苏瑾怡起身时,太阳穴突突地跳。
她扶着御案角想稳住身形,眼前却突然泛起血雾——承天门的汉白玉栏杆烧着了,百姓们抱着孩子往巷子里跑,穿玄色劲装的刺客从房顶上跃下,刀光像雨点子似的落。
"苏姑娘?"皇帝的声音从很远的地方飘来。
她猛地攥住御案,指甲几乎掐进木头里。
冷汗顺着后颈滑进衣领,耳中嗡嗡作响,直到那幻象像被风吹散的灰,只余下刺鼻的焦糊味。
"臣...臣有些累。"她垂着眼,不敢让皇帝看见自己发颤的睫毛,"能否在宫中暂歇?"
皇帝看了她片刻,挥挥手:"去景福宫偏殿。
让太医院李院正去请平安脉。"
景福宫的银杏叶落在青瓦上,苏瑾怡站在檐下,望着满地碎金。
她摸出怀里的半块龙涎草,草叶上还沾着密室里的土,突然想起孙书生说过,前朝史官的典籍里,龙涎草是引魂草的别名。
"苏姑娘。"
她转身,孙书生正从游廊那头过来,青布衫下摆沾着墨渍,手里还攥着半卷书。"我在藏书阁查前朝舆图,听说你进宫了。"他压低声音,目光扫过四周,"龙凤双玺......"
"不止是玉玺。"苏瑾怡打断他,"刚才我看见......"
"是鉴骨术的异变?"孙书生突然抓住她的手腕,指尖凉得像冰,"三年前你第一次看见乱葬岗的尸坑,去年在城南义庄看见火场,现在又看见战乱......"他松开手,从袖中抖出张泛黄的纸,"这是前朝最后一位史官的手札,上面说双玺是锁,锁着当年的血案;也是钥,能开天下的局。"
苏瑾怡的指尖抚过纸上的字迹,墨迹里浸着暗褐,像干涸的血。"密诏呢?"
"在皇陵地宫。"孙书生突然回头看了眼游廊尽头,"我只能说这么多。
苏姑娘,你手里的不是玉玺,是......"
"孙先生。"小太监的声音从背后响起,"李院正请苏姑娘去请脉。"
孙书生的嘴抿成一条线,迅速将手札塞回袖中。"后日寅时,藏书阁最西头的暗格。"他轻声说,转身时青衫带起一阵风,吹得银杏叶打着旋儿落在苏瑾怡脚边。
回府衙的马车里,萧鸣始终望着车外。
他的左肩还在渗血,却不肯让苏瑾怡碰,只说"无妨"。
直到府衙的青砖墙出现在视线里,他突然开口:"你信孙书生?"
"他是前朝史官后裔。"苏瑾怡摸出车帘缝隙漏进的风,"和我一样,想知道真相。"
萧鸣没再说话,直到马车停稳,他才掀开车帘:"我去处理伤口。"
张校尉在二堂等她。
案上堆着一摞军报,他正用朱笔圈点,抬头时眼底全是血丝:"陈尚书说玄冥阁在西市囤了火药,东城有流民聚集......"
"钱统领刚才来过。"苏瑾怡解下斗篷搭在椅背上,"他说玄冥阁要在明日辰时发动暴乱,拥立慕容嫣。"
张校尉的笔"啪"地断在手里。"钱统领?
那是墨无痕的狗!"他霍然起身,案上的军报撒了一地,"他说的话能信?"
"信一半。"苏瑾怡弯腰捡起军报,"他说沈知县在承天门藏了三百死士,我让人去查西市的粮栈——"她突然顿住,目光扫过张校尉发红的眼尾,"你昨晚没睡?"
"昨晚抓到两个玄冥阁的细作。"张校尉扯了扯领口,喉结动了动,"审到后半夜。"
苏瑾怡盯着他,总觉得哪里不对。
他平时说话声如洪钟,现在却像被人掐了嗓子;平时腰板挺得笔直,现在却微微佝偻着,像是受了伤。
"我带人去查承天门。"张校尉弯腰捡地上的军报,发顶露出一道白,"你留在府衙,这里有我安排的暗卫。"
"等等。"苏瑾怡伸手按住他的胳膊,"你......"
"苏姑娘!"门房的声音突然从外头撞进来,"钱统领又求见,说有紧急情报!"
苏瑾怡松开手,张校尉已经大步走了出去。
她望着他的背影,突然一阵天旋地转。
眼前的景象像被揉皱的绢帛,又慢慢展开——张校尉站在一条巷子里,背后是青砖墙,前面围着十几个穿玄色劲装的人,为首的那个脸上有道刀疤,手里的刀正抵着他的咽喉。
"张校尉!"她喊出声,踉跄着扶住桌角。
冷汗顺着下巴滴在军报上,晕开一团墨渍。
"苏姑娘?"钱统领的声音从门口传来,"您这是......"
苏瑾怡抬头,看见钱统领站在廊下,手里提着个食盒,脸上堆着笑。
她抹了把汗,指节捏得发白:"张校尉呢?"
"刚骑马走了。"钱统领走进来,掀开食盒,里面是热气腾腾的羊肉汤,"小的怕您累着,特意从醉仙楼端来的......"
苏瑾怡没理他,抓起斗篷就往外跑。
府衙门口的石狮子还沾着晨露,她望着张校尉离去的方向,马蹄印子在青石板上蜿蜒成一条线,像条随时会断开的绳。
风卷着几片银杏叶打在她脸上,她攥紧斗篷下摆,指甲几乎要嵌进肉里。
刚才那幻象里,张校尉的刀掉在地上,刀鞘上的云纹被血染红了——那是上个月她送他的生辰礼。
"萧鸣!"她转身喊,却见萧鸣正站在廊下,玄色劲装被风吹得猎猎作响,眼底的暗涌比晨雾还浓。
"去追张校尉。"她的声音发颤,"现在。"
萧鸣没说话,只是将剑抛给她。
剑鞘上的蟠龙纹在阳光下泛着冷光,像条随时会醒的龙。
苏瑾怡握住剑柄,转身冲进风里。
府衙的朱漆大门在她身后"吱呀"一声关上,她听见钱统领在身后喊什么,却半句也没听清。
她只听见自己的心跳,像擂鼓似的,一下一下,敲着那幻象里的血,敲着张校尉发白的脸,敲着越来越近的,暴风雨的声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