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目光在图上快速扫视,试图从密密麻麻的线条与标注中寻得一丝线索。
“这是御马监,我们继续向北。”朱高炽声音沉稳而有力,带着不容置疑的威严。
朱瞻基紧跟其后,手中的火把熊熊燃烧,橘色光芒在他年轻而坚毅的脸庞上跳跃。
一群侍卫如黑色的影子般无声无息地簇拥在他们周围,脚步轻盈而坚定。
不多时,景运门高大的门洞出现在众人眼前——四周一片死寂,仿佛时间都在此刻凝固,附近也没有任何一个人影,也没有哪怕一丝细微动静,只有夜风吹过宫墙,发出隐隐约约的呜咽声。
“这……这……”朱瞻基的目光在黑暗中四处打量,眼底满是困惑,声音中也带上几分不可置信,“娘和弟弟说的女鬼在哪里?”
“这世上哪儿有鬼?”朱高炽轻轻摇头,脸上露出不屑的神情,语气很是笃定,“很明显,就是个不受宠的妃子,大晚上睡不着跑出来宣泄情绪罢了。”
朱高炽话语斩钉截铁,仿佛要将那虚无缥缈的鬼怪之说彻底驱散。
“那也要把她找出来吧?”朱瞻基微微皱眉,眼神中透露出犹豫之色,“不能让她这般随意乱跑,不能让她扰乱紫禁城的秩序,否则以后这宫里头还不知道要闹出多少乱子。”
“说的倒也是。”朱高炽轻轻点头,旋即迈开大步,大步流星走进景运门。其他人也不敢有丝毫懈怠,鱼贯而入,脚步声在空旷的宫道上回响,显得格外清晰。
还没走到乾清门附近,朱高炽身后几个内力高深、耳聪目明的大内侍卫瞬间警觉起来。其中一人微微眯起眼睛,运起内力,侧耳仔细谛听,神色陡然变得严肃而凝重:“殿下,西边有动静!”
他的声音低沉而急促:“还有铠甲和刀剑碰撞之声,还有人在说话的声音。”
朱高炽和朱瞻基都被这突如其来的消息吓了一跳。
宫禁之地,天子寝宫的门口,居然会有铠甲和刀剑之声?这简直是闻所未闻!
“小心,谨防有变!”朱高炽瞬间收起脸上的嬉笑神色,挺直腰板,整个人散发出一股不怒自威的气势。
结合此刻听到的异响,以及张妍之前所说“闹鬼”的情况,朱高炽心中生起一股强烈的不好预感。
他暗自思忖,怕不是有人想要趁着这混乱的局面浑水摸鱼,惹出些难以收拾的是非?
……
“王公公,有异响。/x~t,i¨a~n\l*a`i/.`c/o,m·”王忠身后那名身着厚重盔甲、全身武装到牙齿的内卫,声音微微颤抖,透着掩饰不住的紧张。他侧耳细听,努力捕捉着空气中那些细微的声响,“好像有十来个人。”
那声音在寂静的夜里,仿佛被无限放大,每一个音节都敲在众人的心头。
“什么情况?”王忠的声音陡然拔高,脸上写满了震惊与疑惑。
他此刻身处乾清门侧的隆宗门,这里可是天子寝宫的门户之地,怎么会突然出现其他大队人马?一种不祥的预感,如同乌云般迅速笼罩了他的心头。
王忠今晚一直忙得脚不沾地。他奉了朱棣的旨意,率领着一队人马从龙德门开始仔细搜寻,不放过任何一个角落。
他们一路检查了西六宫那些幽深的宫苑,又查看了弘德殿、养心殿,每一处都小心翼翼,生怕错过了什么蛛丝马迹。
此刻他们来到隆宗门,本以为能松口气,却不想又发现了异常。
“有火把燃烧声,有人交谈声,还有兵器杵在地上的声响。”王忠身后的另一位大内高手,眼神锐利如鹰,压低声音开口。
他的话如同重锤,狠狠砸在王忠心上。
“戒备!”王忠大喝一声,声音在夜空中回荡。
联想到安贵妃此前在朱棣面前哭诉的“闹鬼”事件,他的神经瞬间紧绷起来。搞不好真的有人要趁机生事,在这皇宫大内浑水摸鱼!
听到王公公这声厉喝,十来个大内高手瞬间明白可能有不测之事发生。他们动作整齐划一,“唰”地一声抽刀出鞘,刀刃在月光下闪烁着冰冷的寒光。众人屏息凝神,每一根神经都高度警惕,仿佛一群蓄势待发的猎豹。
王忠深吸一口气,强压下心中的慌乱,领着这群大内高手,脚步轻缓而又坚定地向乾清门摸去。夜色如墨,将他们的身影吞噬。
“莫不是发生了宫变?”王忠心里忐忑不安,越想越觉得脊背发凉,手掌心也不知不觉生出了些许汗水,让他感到一阵不适。
“宫禁之地,持刀带甲,意欲何为?”朱高炽身后的侍卫猛地踏前半步,腰间长刀出鞘三寸,寒光映着夜火,声若洪钟般震得宫墙嗡嗡作响。
其余侍卫齐刷刷拔刀,金属碰撞声在寂静中格外刺耳,更有两人蹲下身,利落地往火铳里装填火药,燧石与钢轮摩擦出的火星,在黑暗中忽明忽暗。
“你们是什么人?敢在圣上寝宫门口持刀?”王忠的声音裹挟着怒意从暗处传来,衣袍在夜风里猎猎作响,“天子寝宫门口持械,视同谋反,格杀勿论!”
他身后十来名大内高手呈扇形散开,刀刃斜指地面,摆出随时能扑杀的架势。?s.y!w′x¢s¨.!c!o+m-
朱高炽和朱瞻基皆是一冷,这熟悉的尖细嗓音让两人瞬间僵在原地。
“王忠公公!是你吗!”朱瞻基猛地拨开侍卫,举着火把高声呼喊,火光将他年轻的面庞照得通红。
王忠手中的鎏金拂尘一抖,听出了太孙的声音:“太孙?太孙!”
王忠急步走出阴影,灯笼穗子随着步伐摇晃,映得脸上的皱纹都在颤动。
乾清宫内骤然亮起大片灯火,朱棣腰间玉佩撞在龙纹腰带扣上,发出清越声响。他揽着安贵妃快步跨出门槛,玄色龙袍下摆扫过汉白玉台阶。
月光下,帝王目光如鹰隼般扫向乾清门,身后的侍卫们如潮水般涌出,刀光剑影将台阶围得水泄不通。
朱高炽和王忠满头大汗地解释完这场误会,两边侍卫才收起兵刃。金属归鞘的声音此起彼伏,空气中紧张的火药味却迟迟不散。
两人躬身踏入乾清宫,只见朱棣斜倚在九龙金漆龙椅上,安贵妃跪坐在脚踏上,葱白手指正不轻不重地揉捏着他的肩头。
“景运门也闹鬼?”朱棣微微眯起眼睛,锐利的目光直直戳向朱高炽父子,“朕的儿媳还被惊吓到?”
帝王的声音低沉得像是暴雨前的闷雷,震得殿内的鎏金香薰炉都轻轻晃动。
朱高炽与朱瞻基同时伏下身,额头几乎贴到冰凉的金砖上,用沉默回应帝王的质问。
“怪哉,怪哉……”朱棣重重叹了口气,骨节分明的手指摩挲着下巴,龙纹袖口滑落,露出小臂上狰狞的箭伤疤痕。
安贵妃原本悬着的心刚放下些,此刻又被提到嗓子眼。她捏着朱棣肩膀的手指突然收紧,檀木梳齿般的指甲在锦缎上划出褶皱。
朱棣察觉到怀中女人的颤抖,反手覆上她的手,掌心的老茧轻轻蹭过她的肌肤:“别怕,有朕在。”
“我也不怕,父皇天下第一!”朱清仪蹦到龙椅旁,绣着金线的襦裙随着身姿晃动。她仰着白皙的小脸,奶声奶气的欢呼像颗石子,“扑通”一声砸进凝滞的空气里。
安贵妃紧绷的嘴角终于松动,朱棣眼角的皱纹也在笑意中舒展开来。朱棣依旧斜倚在龙椅上,安贵妃依旧乖巧地为他按摩着肩膀。
慵懒的坐姿,眯起的眼睛,看得出来皇帝此刻非常放松惬意,并没有因为所谓的“闹鬼”而担忧焦虑。
朱高炽和朱瞻基坐在他的对面,两人面面相觑,静候皇帝的教诲。
“你们相信这个世界上有鬼吗?”半晌,朱棣忽然开口,提出一个奇怪的问题。
朱高炽和朱瞻基一起摇头。
“你们不信,朕同样不信。”朱棣深邃的眼眸里,闪烁着智慧的光芒,“朕的儿媳和孙子朱瞻墡离开不到半炷香时间,朕的爱妃就哭着跑来称遇到了鬼怪,而你们又说张妍也在遇到了鬼怪,所以可以推断,她们二人遇到那个白裙女人的时间应该大概非常相近。”
“所以只有两种可能。”朱瞻基接过话茬,“要么真是有这么一个女鬼,她会瞬间移动,在龙德门吓唬安贵妃后,再跑到景运门吓唬我娘。要么就是宫里有这么一伙人,他们在刻意装神弄鬼,试图以此来达到某种不可告人的目标。”
“很显然,世界上没有鬼怪。”朱棣笑着摇了摇头,“朱清仪你说说,是怎么回事?”
朱高炽这才注意到,自己的这个小妹妹已经因为困倦,爬到了朱棣龙床一角打起盹来。
“当然是有人故意吓唬我娘,吓唬皇嫂!”朱清仪一字一顿地做出回应。
朱棣若有所思地点头:“朕很久没有整顿后宫,有些人又开始躁动起来了……”
朱棣猛地一拍龙椅扶手,鎏金龙纹在烛火下泛着冷光:“即刻去查!若是有人敢在朕眼皮子底下耍手段,定叫她知道什么是天子一怒!”
朱高炽额角沁出冷汗:“爹,这怕是不妥吧?后宫诸事本由内官监掌管,儿臣贸然查验妃嫔……”
话音未落,便被朱棣一声冷笑截断。
“僭越?”朱棣霍然起身,负手而立,“若不是有人心怀鬼胎,何至于闹得后宫鸡犬不宁?”他大步走到窗前,望着窗外浓稠如墨的夜色,喉间溢出的话语裹着冰碴,“安贵妃掌六宫笺表,张妍协理后宫诸事,动她们,分明是冲着朕来的!”
朱瞻基捧着镶金的宫妃名册紧跟在父亲身后,火把照亮他年轻的面庞,却照不亮回廊深处的阴影。
东六宫的琉璃瓦在月光下泛着冷光,当他们查完最后一位美人时,更漏已过三更。
“所有宫嫔都有宫女太监作证,戌时三刻便歇在寝殿。”朱高炽将厚厚一叠口供摔在案上,烛火被震得晃了晃,“连敬事房的档册都对得上!”
朱瞻基摩挲着腰间的螭纹玉佩,突然压低声音:“爹,会不会是安贵妃自导自演?”
这话惊得王忠手中拂尘“啪”地落地,朱高炽更是猛地转身,目光如刀:“休得胡言!安贵妃诞下皇女有功,又最得父皇宠爱,何苦做这等损人不利己之事?”
夜风卷着枯叶扑进窗棂,将案头的烛火吹得明明灭灭。
朱高炽的指尖轻轻摩挲着下颌,烛火在他眼底投下深沉的阴影,将脸上的忧虑尽数映在青砖地上:“安贵妃虽擅撒娇邀宠,却无统筹全局的谋略。你看她的宫殿,连四季炭火调配都要请内务府帮忙,又怎有能耐策划这般缜密的局?”
“这也是你祖父将后宫不少事务交予你娘的缘故——真正能担起重任者,从不是只会摆弄胭脂的人。”
朱瞻基下意识攥紧腰间的玉珏,冰凉的触感顺着指尖传来:“那依父亲所言,智慧女子当如何?”
他忽然想起孙若微月下抚琴的模样,琴弦震颤间仿佛连月光都成了绕指柔。
朱高炽起身走到窗前,眺望着远处连绵的宫墙:“能让你倾心的女子未必能母仪天下。你且看你娘——前几天御膳房采买出了差错,她不动声色便查明是太监勾结商贾,既惩处了奸佞,又未让流言传至前朝。”
朱高炽转身时,烛光将眼角的皱纹照得格外清晰:“真正的智慧,是能将各种事务打理得井井有条,能在暗流涌动时稳如泰山。”
朱瞻基喉结滚动,忽觉喉头发紧:“爹,你是说孙姑娘……”
“花瓶虽美,却盛不得多少水。”朱高炽打断儿子的话,声音低沉,“那日她与我谈论《女诫》,连‘妇德、妇言、妇容、妇功’都讲不明白。更遑论相夫教子?”
他想起孙若微那日局促的神情,指尖无意识敲击窗框,“你若以后立她为太子妃,将来诞下子嗣,她拿什么教导?难道要让皇家血脉成为连《资治通鉴》都读不懂的草包?”
这话如惊雷般在朱瞻基耳边炸响。他眼前突然闪过一个模糊的孩童身影,虽然穿着明黄龙袍,却在朝堂上闹笑话,引得群臣侧目——那孩子的眉眼,竟与自己有几分相似。
寒意顺着脊梁骨往上爬,他突然意识到父亲话语里藏着的深意:一个王朝的兴衰,或许就系于后宫女子的一言一行。
“可是……”朱瞻基还想辩解,却在触及父亲严厉的目光时泄了气。他想起孙若微曾说“愿做枝头自由的鸟”,那时只觉她洒脱,此刻却明白,在这紫禁城的金丝笼里,需要的从来不是会飞的鸟,而是能守住笼子的人。
夜风呼啸着掠过宫檐,将远处更鼓的声音卷得支离破碎。
朱瞻基望着父亲佝偻的背影,忽然发现他鬓角不知何时已爬上银丝——这个一生都在谨小慎微中求存的太子,或许比任何人都清楚,后宫女子的选择从来不是儿女情长那么简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