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齐六揣着窝头正在村口散步,忽见马队后面,停着几顶大轿,轿帘上还绣着他从未见过的图案——隐隐约约间村长感觉似乎比武昌府的知府级别还要高上不少。齐六刚把窝头塞进怀里,就见那位熟悉的知府大人,此时已经撩着官袍下摆跳下来,他的身后很快就出现两个穿绯色补子、气宇轩昂的大官,他们腰间的玉带在晨雾中闪着冷光。
"齐六!"知府那一贯的嗓门震得槐树叶子直颤,“这位是湖广巡抚卢大人,这位是布政使薛大人!还不快敲锣召集村民,有圣旨!"
老村长一听居然是本省巡抚和布政使,当即吓得“扑通”跪倒在地,额头磕在结霜的泥地上,抬头时忽然惊觉,巡抚大人身后的亲兵都按着佩刀,那佩刀的样式自己从未见过。
铜锣声很快划破村落上空,妇女们抱着孩子陆陆续续从茅屋、木屋里涌出来,男人们则是三三两两站在田埂上。
齐六看见那位巡抚大人展开一卷明黄圣旨,他袖口的细线还绣着獬豸纹——那是二品大员的补子。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卢大人的声音被风撕碎,齐六与村民们一起伏在地上,隐隐约约听见“楚王庄田”“划归朝廷”几个关键词字,惊得他手里的铜锣都掉在地上。
“从今日起,荆溪村的田产归朱孟炜所有!”卢巡抚指向轿帘掀开处,一个穿锦袍的年轻公子扶着小厮的手下来,腰间玉佩撞得轿杆叮当作响。
齐六盯着他衣襟上熟悉的图案,忽然想起去年楚王亲自跑来监督收租时,随行的长史曾指着这位白面书生告诉自己说:“这是咱们王爷的亲弟弟,排行第七。"
午后的日头晒化了田埂的薄冰,朱孟炜踩着新靴在田垄间走着,锦袍下摆不断扫过带霜的麦苗。
"老村长,知道皇上为啥把地给我?"这位白面书生捏起一捧黑土,又让土粒从指缝漏下去,“以前藩王的地全在嫡长子手里,兄弟们喝西北风。如今皇上把各王府地亩拿出三分之一,按亲疏分给旁支宗亲。”
齐六跟在后面,忽然想起今早被砸毁的界石——那石头上刻着“楚王府庄田”,还是永乐朝的太监们监工凿的。′i·7^b-o_o^k/.*c.o\m′
“那……咱们的租子给谁?"齐六攥紧了打补丁的袖口,他并不关心土地属于谁,只关心税要交给谁。毕竟每年楚王派来的管事都飞扬跋扈,总是用鞭子抽不肯加租的佃户。
朱孟炜忽然停步,转身时锦袍上的云纹晃得人眼花:“皇上说了,租子会比楚王时减少五成。要是遇上灾年,还能去府衙领救济粮。"
齐六接过他递来的一封地契,指尖触到纸上的朱砂印——那是户部的关防,比楚王府的紫泥印清晰得多。
田埂尽头忽然传来孩童的笑声,几个光脚的小子在追一只野兔。
朱孟炜望着远处的炊烟,忽然深深地叹了口气:“我在武昌城里憋了十年,如今有了自己的庄子,反倒觉得这泥土地比王府的地砖舒服。”
言语间,朱孟炜蹲下身让追野兔的小子们摸自己的玉佩:"告诉你们爹娘,下月我让人送些桑树苗来,种好了赏你们爹娘银子。"
齐六凝望着天的尽头,并不关心朱孟炜与孩童们的交谈。
寒风掠过麦田时,他听见朱孟炜在低声念叨着:"皇上这招真厉害,既让藩王的兄弟们有了活路,又把庄子里的佃户归了朝廷管……"老村长不懂什么"推恩",只看见阳光把新地契照得透亮,上面"朱孟炜"三个字的旁边,还盖着洪熙皇帝的玉玺,那印泥红得像村口新开的梅花。
老村长齐六攥着新地契的手指有些发颤,望着眼前这位穿锦袍的朱孟炜大人,实在难以将他口中的“新政”与记忆中楚王的横征暴敛联系起来:"王爷们真肯割地?那楚王可是出了名的凶狠……"
"楚王?"朱孟炜踢开脚边一块碎石残片,玉坠在腰间晃出细碎的光,“我那大哥昨晚还在府里摔了茶盏,可结果呢?今天还不是乖乖给我分了地。我告诉你,当今皇上的亲弟弟赵王朱高燧,头一个把封地分了给自己各个儿子,人家不光积极拥护新政,还把自己的护卫军都裁了三成呢!"
朱孟炜忽然凑近齐六,压低声音:"我那个哥哥也就跟你们这些平头百姓豪横罢了,他连跟朝廷大声说句话都不敢。真要跟皇上对着干,哼……明天楚王就会换个人来当!”
田埂上的冷风卷着碎雪,齐六想起去年楚王派管事催租时,那家伙腰里悬着的鎏金佩刀:"可这地契上明明写着归您……”他抖开那张盖着户部关防的黄纸,见末尾处"朱孟炜"三字旁边,还盖着个椭圆的朱砂印。′2+8,看¢书^网^ ′首?发¢
"这你就不懂了!"朱孟炜直起身子,双手叉腰,锦袍上的团鹤纹被日头照得发亮,“皇上把藩王的地划出来,名义上是分给兄弟,实则是要我们代朝廷收租。以前楚王的庄子不用缴税,现在归了我名下,每亩地都要按照朝廷的规矩交粮纳税——你当我乐意?可皇上说了……"
朱孟炜清了清嗓子,模仿着宫里老太监宣旨时的语气,“除了藩王本人不纳粮,你们这些做兄弟的一个也少不了。”
远处传来妇人唤孩子的声音,齐六望着自家那几亩田,忽然想起去年被楚王管事抽走的半袋稻谷:“您也要给朝廷交钱?”
“不然呢?”朱孟炜踢飞一块土块,惊起田埂下的几只麻雀,“皇上把地分给我们,看似是恩典,实则是从藩王们手里掏点钱出来给朝廷用!实不相瞒,听说皇上要打鞑靼、修运河,还要攒钱继续下西洋呢!"
齐六听得入神,手里的地契被风吹得哗啦作响。他想起今早布政使宣读的圣旨:"这么说,以后交租子……”
“放心!”朱孟炜忽然拍了拍他的肩膀,锦袍袖口露出一截素银护腕,“皇上定了规矩,我就会严格遵循,你家里的那先田,以后每年都能少交不少钱呢——我估计……你的小孙子以后能每个月都吃上你从城里买回来的甜食……"
阳光把田埂照得透亮,朱孟炜的轿子很快消失在村口,齐六望着他远去的背影,在心里默默祈祷皇帝真能够让百姓过几天宽松日子。
“赵王把封地的庄子分了五个儿子。”
“蜀王的庶子们在成都开了绸缎庄。”
此刻的紫禁城内阁大堂,杨士奇正将各地藩王详细情况的奏折呈给朱高炽。
御案上的朱砂笔停在“赵王朱高燧”的名字上,皇帝忽然轻笑出声:“老三倒是聪明,主动拿出一半封地给儿子们分,为朕的革新带了个好头,有他这么一表率,其他王爷谁也不能再多说什么。”
朱高炽望向窗外初绽的梅花,指尖轻点在奏折末尾的统计数字上——仅湖广一省,便有三十七处藩王庄田划归旁支,新增税粮可供京营数月军饷。
"陛下这招推恩令,着实高明。"杨士奇抚须赞叹,"不费一兵一卒就削了藩王势力,让这些藩王嘴里能够吐出点银子,还让天下人看清楚:皇室宗亲亦要遵朝廷法度。"
朱高炽搁下笔,指节叩了叩案头的《皇明祖训》,书页间夹着的梅花笺上,是他亲笔写的“一视同仁”四字。
殿外传来小太监报时的声音,朱高炽忽然想起了荆溪村的地契——那些一张张盖着户部印的黄纸,此刻正像雪片般飞向大明帝国的各个角落,在藩王庄田的界碑上,轻轻盖上了洪熙新政的朱砂印。
洪熙元年三月初一,紫禁城的铜缸里刚融尽最后一片残雪,朱高炽便在谨身殿将一卷明黄圣旨展于丹墀。
“朱家子孙许从百业,无爵者停俸生计自谋”的圣谕宣读完毕,阶下的翰林编修们惊得笔管落地——自太祖皇帝定下“宗室食禄”祖制以来,从无君王敢将龙子龙孙推向民间。
杨士奇望着御座上的新君,思绪不由回到昨晚的御前谈话,皇帝一针见血指出,太祖皇帝定下的宗室供养制,在朝代初期尚能够运转,但在一百年、两百年之后,必然会也宗室人数激增而导致国家财政困难,最终甚至会导致王朝无法正常运转。
当这个惊人的消息传到宗人府时,正有二十七个没有爵位的朱氏子弟在领月米。
管事太监刚念完“一次性发放三年俸银,此后自谋生路”的条文,人群中便爆发出一阵阵叫骂声。
"我太祖皇帝的血脉,岂能与商贾为伍!”一个穿素绸直裰的圆脸青年掀翻米筐,玉簪因为动作之用力而从发髻滚落,在青砖上磕出裂痕。
他不知道,此刻南京守备太监正捧着同样的诏书,站在应天府的宗室聚居区前,那里的朱姓子弟已把告示撕得粉碎。
更激烈的反抗来自蜀地。三月十五的加急奏报中,四川巡抚用毛笔在“宗室自尽”四字下画了波浪线——两名迁居成都的远支宗室,因不堪忍受停俸之苦,竟选择在家自缢身亡。
奏疏末尾的汇报更是骇人,其中一人死前居然血书“宁为洪武鬼,不做洪熙民”于家中墙上。
乾清宫的暖阁里,烛火将重臣们的影子投在金砖上,宛如一幅晃动的水墨画。
夏元吉捻着花白胡须上前,官靴踏碎了一地烛影:“陛下,堵不如疏,古来皆是如此。可还记得永乐朝的宗人上书旧例?”
夏元吉展开一卷泛黄的文书,那是太宗年间允许宗室直呈御览的条陈,“若赋予无爵宗亲奏疏直达御前之权,一来逼他们习字读书,二来也让陛下知晓民间疾苦。"
朱高炽忽然抚掌而笑,案头的《孟子》被他翻开,“有恒产者有恒心”八字正应对着夏元吉的谏言。
“这倒确实是个很不错的主意。”朱高炽抓起朱笔,在奏折上画了个斗大的圈,"再加上一条:愿入王淮开办的那些工场者,可由内官监考核录用,他们的俸禄是普通人两倍。"
这道新规颁布的次日,宗人府门前便排起了长队。那个摔玉簪的青年攥着写满别字的奏疏,竟在街角书铺花三两银子请人润色。
顺天府尹暗中记下名册:头月便有三百七十六人递了文书,其中二十三人求见陛下,其余皆在“手工工场待选”一栏画了押。当这些宗室子弟穿着青布短褂出现在通州铁器坊时,老工匠们发现他们虽不会抡锤,却能把账本算得清清楚楚——毕竟是打小学过四书五经和算术的宗室子弟。
洪熙元年五月端阳,朱高炽在万岁山赐宴时,特命内官监呈上工场账目。
当看到蜀地宗室朱孟烷管理的织锦坊竟盈利万两之巨时,皇帝把刚剥开的粽子搁回玉盘:"传旨,让他手下把账目抄录百份,发往各王府学学。”
阶下的杨荣忽然想起数月那场御前会议,他终于彻底能够明白,皇帝一心想要化去宗室尾大不掉的困境的决心。
此刻的应天府,其中一位自尽宗室子弟的寡母正领着孙子在织锦坊领工钱。
幼童攥着碎银往奶奶手里塞时,忽然看见坊墙上刻着的训条:"皇家子弟,首当知民间稼穑。”
老妇人想起儿子临死前供着的太祖画像,忽然觉得那画中帝王的龙袍,竟与当今圣上常服的补丁一样,都浸着为天下计的苦心。
顺天府的书肆里,说书人们正在抑扬顿挫的讲述《皇明新政实录》。
其中讲到“宗室自谋”一节时,有位说书人用准确的语言对此进行归纳:“汉之推恩削藩,唐之科举破阀,今上以一纸诏书,化龙子龙孙为市井良民,真真是古今第一奇观也!"